【導讀】松尾芭蕉將俳句從“俗”中解脫出來,被后人尊為“俳圣”。俳號“芭蕉”的生成與陶淵明有關(guān),《芭蕉移栽記》與《歌仙贊》等可以窺見俳號“芭蕉”源于對陶淵明“東籬菊”的膜拜心理。芭蕉作品中顯見“羨淵明”等八處陶氏影響。此外,新發(fā)現(xiàn)“雨歇猶滴霖,翠柳八九間”及“鶯聲傳柳后,黃昏飛竹前”隱性影響兩處。該兩處與“春逝疾若飛,鳥鳴魚淚垂”一起,構(gòu)成了對陶詩《歸園田居·其一》的整體模仿。與陶氏的結(jié)廬略異,芭蕉的歸隱主要表現(xiàn)為云游。
陶淵明,晉宋之際文學家,以田園詩篇標世,風格清新脫俗。日本“俳圣”松尾芭蕉(1644—1694年),深受中國詩學熏陶,亦如陶公所倡逸脫之精神,推崇“輕”“寂”。芭蕉與陶淵明雖隔千載異域,然兩心共系自然之美,時空呼應(yīng)。細品二者詩作,可窺見芭蕉從陶氏詩作中汲取了不少靈感。陶淵明的影響成就了芭蕉在日本俳句史上的“俳圣”地位,芭蕉對陶淵明的取舍、異化則豐富了中日文學交流融合之經(jīng)驗。
一、俳句及芭蕉之功
俳句素有“世界上最短的格律詩”“東洋的珍珠”之雅稱,是日本詩歌發(fā)展之極致。俳句盛名五百載,至今猶盛,其綿延不絕,世所罕見。
“俳句”一詞,縮自“俳諧連歌之句”,其意本為俳諧中某句,明治時期正岡子規(guī)將其特指為“發(fā)句”。何謂俳諧?西晉摯虞《文章流別論》首提俳諧:“古詩率以四言為體……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七言者,‘交交黃鳥止于桑’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笨梢娰街C指流行于世的五七言樂府民歌,與雅音相對,是俗體之音。日本人所用俳諧亦為此意。日本平安時代,和歌語言形成,至南北朝時期連歌式目確立,和歌發(fā)展完善。室町時代社會動蕩,貴族文雅漸失,俳諧連歌興起,語言更加通俗。江戶時代,松永貞德等人發(fā)展俳諧連歌,內(nèi)容更趨詼諧。俳句的起源和發(fā)展,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俗”文化基因。
將俳句(時稱發(fā)句)俗脫升g78QFsouwxL7wg1fju5nFw==華的則是松尾芭蕉。芭蕉之功,使俳句由邊隅之戲,化為深意之藝,俳句的地位因此也得以與和歌、連歌并肩而立。從某種意義上說,芭蕉的俳諧才是俳句史的原點,故后人尊之為“俳圣”。而芭蕉之藝,又成于陶淵明之影響。
二、俳號“芭蕉”的由來
芭蕉原名松尾忠右衛(wèi)門,初以宗房為俳號,后改為桃青、芭蕉。學界公認“桃青”之號與李白有關(guān),而“芭蕉”之號因居所植芭蕉得名。改號心理頗與陶淵明有關(guān),此點往昔研究未詳,以下細述。
日本元祿五年(1692年),芭蕉翁晚年第三次筑芭蕉庵,復植舊芭蕉,撰《芭蕉移栽記》。芭蕉翁何以獨愛芭蕉?觀其俳文開篇,可窺一二。試摘譯之:
菊盛東籬,竹榮北窗。……種芭蕉一株,風土宜其性。備數(shù)莖,葉繁重疊,庭愈狹,遮蔽屋檐。……滿月之夜,移芭蕉于庭。其葉長七尺,風半折之,狀如鳳尾。碎青扇似哀風。雖偶花開,不見華麗,人莫賞之。莖雖粗,不堪斧。無用之材,此木性尊。僧懷素曾以芭蕉為書,張橫渠見新葉,遂生學志。我非彼二人,但游其蔭下,愛其風雨中易碎之態(tài)。
芭蕉翁開篇慕陶淵明之志,以菊喻己。又以芭蕉樹自省,蕉葉雖裂,無用之木,卻顯詩人隱逸之態(tài)。早號“桃青”致敬李白,晚號“芭蕉”膜拜陶淵明之隱。
《歌仙贊》亦可證芭蕉之號與陶淵明相關(guān)。該文是芭蕉翁評弟子之語,末言“芭蕉破而風飄飄”。穎原氏指出“風飄飄”出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風飄飄而吹衣”。引陶淵明“風飄飄而吹衣”,喻己如陶之自然。此比擬,無疑是基于對陶淵明精神之崇敬。
三、芭蕉所受陶淵明影響之作品新見
若僅簡要比較芭蕉與陶淵明,具有明顯影響關(guān)系的并不多。學界已總結(jié)出“羨淵明”等明顯影響關(guān)系八處,此不贅述。今補述“鳥鳴魚淚垂”句,并述新見芭蕉承陶影響之“八九間”“柳后、竹前”等句。
首先,關(guān)于“鳥鳴魚淚垂”一句。日本元祿二年(1689年)春,松尾芭蕉時年四十六歲,決定再踏旅途。江戶時期,人壽多不逾五十,芭蕉歸途可謂未卜。芭蕉自江戶千住(今東京足立區(qū))啟程,門徒、友人及贊助者等眾多人相送。離別之時,芭蕉吟誦了一首俳句:
春逝疾若飛,鳥鳴魚淚垂
上述俳句,通說為杜工部《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及陶淵明《歸園田居》“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之合璧。既承載了與眾人的離愁之情,亦寓含芭蕉翁自身返璞歸真、漂泊吟游的自由之志。
松尾芭蕉平生屢游四方,輯合俳句,其中長途旅行有三次。初行四十一歲,自江戶起,循東海道,歷伊賀、尾張,是行紀事集為《曠野紀行》。再行四十六歲,趨東北及北陸,以《奧之細道》一書名世。三行五十一歲,自江戶西赴,不幸途中歿,葬于木曾義仲之墓側(cè)。芭蕉為何如此鐘情于漂泊吟游?在《奧之細道》的開篇,或可見端倪,試摘譯之:
日月如梭,百代過客也,歲月行旅,不息于道。船夫以水為家,一生漂泊于江湖之上。牽馬者迎老于塵路,日夕執(zhí)鞭馳騁。彼等日日旅行,夜夜宿于異地。昔時詩人墨客,亦多葬身他鄉(xiāng)。不知自何時起,吾心如被長風吹起之白云,生出漂泊之愿,對遨游天下之念,愈發(fā)難以自抑。
芭蕉的“漂泊之愿”是“難以自抑”的,故芭蕉踏行之“鳥鳴魚淚垂”一句,與其說是杜工部式的離愁,不如說更傾向于鳥魚之游,即陶淵明“羈鳥”“池魚”之反向書寫的釋然與感懷。
其次,關(guān)于筆者新見“八九間”一句。此句是芭蕉辭世之春(1694年)所作,載于《續(xù)猿蓑》的開篇。題曰:“春雨悄然而下,俄頃晴空,遂行近觀柳樹。明媚春光中,柳下滴水未息。”日本各地二十余處,有石碑刻此句:
雨歇猶滴霖,翠柳八九間
斯句之解,關(guān)鍵在于“八九間”。在中國,一間指民居之寬,約一丈至一丈兩尺。而在日本,一間則指一榻榻米之長,大抵五尺四寸。芭蕉的“翠柳八九間”,比喻柳之高大,“八九間”也并非過于夸誕。
大谷注此句,明指與陶淵明相關(guān)。不過陶淵明《歸園田居》所云“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是退仕歸隱之志,而芭蕉之“八九間”并非閑適室,乃喻柳之高大。此喻意深,宜細究。芭蕉同期所作另一首“秧畢人初去,獨柳守黃昏”或顯真諦?!蔼毩本涑捎谠摱辏?689年)“奧之細道”之旅,仿西行法師“行至柳蔭清水旁,流連忘返久停畔”之歌。西行,平安時代末行腳詩人,頌自然人生,影響深遠。芭蕉之旅,逢西行法師五百年祭,其“柳”寓云游??梢姲沤吨傲彼浦袊乓猓髀门c漂泊。故“翠柳八九間”是陶淵明與西行法師合璧。陶言“草屋八九間”為歸隱,芭蕉則為漂泊。二者接近自然的方式雖異,但“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心緒趨同。
最后,筆者新見疑似受陶影響“柳后、竹前”一句。該句作于芭蕉的最晚年:
鶯聲傳柳后,黃昏飛竹前
黃鶯偏愛幽暗處,翔于低空。柳影掩映,藪前徘徊,無常所宿。該句與陶潛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柳后、竹前”疑似受到陶氏的影響?!栋沤毒浼匪d,作于同期有關(guān)“鶯”的尚有“夏啼黃鶯老,竹筍歲月長”一句,名為老鶯,實喻己暮。芭蕉晚年推崇“輕”,進入自然平淡之境。
周作人在《風雨談·老年》中,開篇引用芭蕉的《閉關(guān)辭》,特別欣賞芭蕉的老年自戒,并認為芭蕉的豁達與陶淵明的“匯合儒釋,或再加一點莊老”是相通的”。陶淵明《神釋》末云:“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卑沤兜耐砟暝谠朴纹粗卸冗^,以“隨緣隨境、聽其自然”的姿態(tài)面對人生。
以上“鳥鳴魚淚”“八九間”“柳后、竹前”三句,綜合來看,皆出自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分別對應(yīng)“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三首俳句源自陶詩一篇,絕非偶合,宜解為芭蕉有意仿陶淵明。
四、從“草屋八九間”到“翠柳八九間”
如果說陶淵明的“草屋八九間”是田園結(jié)廬,那么芭蕉的“翠柳八九間”就是漂泊云游。二者皆有歸隱之志,但屬“自然”的兩種不同表征。
陶淵明與芭蕉的歸隱,本質(zhì)相通。1675年所刊《俳諧蒙求》論及二人關(guān)系:“芭蕉翁亦退官,不訴己短以怨世情。直述己志不譏他人。與魚鳥共樂,自謙草木。其志趣頗似陶淵明歸隱田園?!碧諟Y明于義熙元年(405年)仕彭澤,未百日,以“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歸后作《歸園田居》五首,繪田園之樂。首篇自悔塵世,終以隱喜。陶公厭官場,慕歸真之隱。芭蕉則于日本延寶八年(1680年),自江戶遷郊外深川。賦俳句“避世草庵靜,風飛葉作茶”,題曰:“九年居市,倍感寂寥,遷深川濱。古有言‘長安古來名利地,空手無金行路難’,言吾貧也?!卑沤冻鯌亚嘣浦局两瓚?,終成俳句宗師,立案授徒。居市中心,為“俳諧點者”,獲點料酬。然文藝界亦金錢名譽之爭,俗世紛擾。芭蕉絕望,棄市生活,隱深川草庵(次年更名為芭蕉庵)。前述“風飛葉作茶”一句乃斷世之言。芭蕉棄“俳諧點者”而歸隱,或疑俳壇競爭,或求俳諧文學化,內(nèi)心則與陶淵明反俗、反實利相契。
陶淵明與芭蕉,性情皆“自然”,然其表異。陶自言“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袁行霈先生解陶之“自然”出老莊郭氏,指逍遙自在,含自由意,非近代客觀物質(zhì)自然。陶以自然為藥,療人生疾,以“乘化委運”“樂天知命”之態(tài),解出入世之困,庸常生活亦得審美。故陶氏“自然”是歸真自在。反觀芭蕉,“自然”則是將陶淵明的逍遙、率真日本化,兼具客觀物質(zhì)之自然。芭蕉行于山川之間,或賞花之瑞姿,或聽泉之清音,心游物外,神往九霄。芭蕉之行蹤,亦昭示逍遙自在,與天地共舞之意境。觀物感懷,俳句皆融入自然之真、人生之哲,遂成為后世傳頌之佳作。
五、結(jié)語
陶淵明與松尾芭蕉,雖分屬異代異域,然其志趣相投,皆懷歸隱田園、向往自然、拒斥塵囂之心。芭蕉之隱居深川,或漂泊于江湖,無非追求心靈之寧靜與自由,其精神實為陶淵明之遺風所繼。細味陶氏及芭蕉之詩篇,不僅能洞察自然與心靈之深邃,亦可見芭蕉在中日文學交流中所扮演的獨特角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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