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魯迅在回答美國記者斯諾關于中國新文學運動以來,最優(yōu)秀的雜文家是誰的問題時,作出了這樣的回答:“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魯迅)、陳獨秀、梁啟超。”其時,魯迅與周作人反目已有十多年,魯迅與林語堂之間友誼也已經(jīng)破裂??蔀槭裁呆斞笇⑦@二位與自己已經(jīng)分道揚鑣的人的文學排在了自己之前?魯迅的作品憂憤深廣,如匕首、投槍,可從他心中的經(jīng)典排名來看,他其實是欣賞另一種文風的?那種沖淡、自然的士大夫小品文在魯迅那里不是沒有,如《野草》《朝花夕拾》中的某些篇章。而陳獨秀、梁啟超那種燃燒著激情的文章雖然也是在“絕望中抗戰(zhàn)”的魯迅比較喜歡的,卻被排到了后面。
這樣的“排行榜”說明了什么?表明了魯迅的文學趣味相當復雜。魯迅說過“不看中國書”的話;另一方面,其實他“對于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他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就充分表現(xiàn)了對“魏晉風度”的欣賞。說起中國古典文學經(jīng)典,人們熟悉的是《詩經(jīng)》《楚辭》與唐詩宋詞、“四大名著”,可魯迅偏愛的,卻是“魏晉風度”。其實,在魯迅之前,章太炎就十分推崇魏晉風度,認為:“魏、晉之文……可以為百世師矣?!瘪T至也贊賞魏晉風度,心儀于“魏晉人物晚唐詩”。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也稱贊“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朱光潛亦寫過《陶淵明》一文,稱贊“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他有至性深情”。傅雷也在給兒子的家書中寫道:“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么文明,談玄說理會那么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xiàn)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這一番話耐人尋味。
(樊星,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