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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所來之路

      2024-11-09 00:00:00鄭小驢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xué) 2024年9期

      沿華溪逆流而上,經(jīng)前華村,再往上游走,約一箭之地,便是我就讀的華溪小學(xué)。華溪小學(xué)在上華村,坐落扯旗寨山腳下,沿華溪而建。這一帶都姓羅,學(xué)校是羅姓老祠堂改建的。百余年的老祠堂,歷經(jīng)風雨,早已頹敗不堪,但依然能一窺昔日恢宏。穿石拱門,天井,再跨三五級石階,便進了祠堂。祠堂為磚木結(jié)構(gòu),青磚黑瓦,斗拱、梁、枋、檁異常粗實,八根臺柱,兩人方可合抱,底部墊以石櫍,托起房梁。這樣的木料如今早已絕跡了,據(jù)說伐自扯旗寨的深山老林。祠堂牌匾、牌位均已拆毀,里面空無一物,墻根處長滿青苔,二十年前刷的標語依稀可辨,猩紅色的驚嘆號尤其引人注目。即使夏日炎炎,祠堂依舊涼氣襲人。我們在祠堂西側(cè)紅磚樓上課,在祠堂滾鐵環(huán)、彈玻璃球、抽陀螺,聲震屋瓦。

      二樓走廊盡頭梁上懸掛一口生銹的銅鐘。羅孝本老師從辦公室出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褲管卷起,露出泥鰍般的小腿肚兒,上面沾著星星點點的褐色泥漿;腳踏一雙橡膠涼鞋,車輪材質(zhì),草鞋狀,異常牢實,穿幾年都不壞。他摸出磚縫里的小鐵錘,叮叮叮,開始敲鐘。聽見鐘聲,學(xué)童們嘩啦啦沖出祠堂,穿過天井,潮水般涌向各自的教室。

      羅孝本是我的啟蒙老師,五短身材,厚嘴唇,紫棠膚色,短寸頭,教我們語文。他家緊挨學(xué)校,有薄田兩畝,老黃牛一頭,下午放學(xué),他不回家,徑直趕往田間,拾起田埂上的鋤頭,繼續(xù)忙活;遇上農(nóng)忙時節(jié),風風火火從田間趕來上課,身上尤攜帶一股泥土氣息,上完課又大踏步趕去田間,儼然一介農(nóng)夫。他不茍言笑,額頭幾道橫紋,刀斧砍鑿似的,一副苦大仇深樣;愛揪學(xué)生耳朵,順時針轉(zhuǎn),像扭韶峰牌黑白電視機頻道按鈕。極少表揚學(xué)生。有回我將“臨”字偏旁多寫一點,耳朵被扭成根麻花。雖然如此,我們倒也不怎么怕他,大概羅老師農(nóng)夫打扮,再加上長相憨厚樸實。

      四年級開始寫作文,題目是《我的學(xué)?!罚蠹移缴谝淮螌懽魑?,大眼瞪小眼,不知作文為何物,無從下筆。我胡亂寫了一氣,交上去了。第二天上課,羅老師拿著作文本,清了清嗓子說,我給大家念篇鄭同學(xué)寫的作文。羅老師不會普通話,一口本地土話,念聲頗有幾分詼諧滑稽。也不說好,也不說壞,只顧著一頭讀下去。大家都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左顧右盼,羞得我兩耳赤紅面頰滾燙。當念到“學(xué)校門前那座石拱橋,就像一彎新月”時,他有意在“新月”二字上加重語氣,停頓了幾秒,滿堂呆靜,忽而爆發(fā)出一陣響亮的嘲笑聲。羅老師拍了拍桌子,雙目圓睜,說,你們笑什么?這是一句很生動形象的比喻句,作文就該這么寫。一時教室又鴉雀無聲,一雙雙眼睛瞥過來,臊得我滿臉通紅。那是我頭回得羅老師表揚,只覺得心里異常輕盈、自在。從此便不再懼怕作文,懂得了比喻句的力量。每次都想方設(shè)法將作文寫得漂亮,博得羅老師表揚。

      操場臨溪,外圍種了一排洋槐。初夏季節(jié),槐花綻放,風中飄溢著一股槐花的清香。我們在濃蔭下嬉戲追逐,槐樹葉青綠細嫩,清風中像雙雙嬰兒舞動的小手,含在嘴里能吹出嘹亮的聲響。有時我們也去溪里摸魚,捉螃蟹。溪水清澈見底,水草搖曳,受驚嚇的小魚兒甩著尾,四散竄逃。我們扳開一塊塊鵝卵石,尋找藏在底下的小紅蟹。聽說生吃紅蟹的腿不流鼻血,也不知真假,大家都信以為真。

      我從沒動過爬上去的念頭。據(jù)說上面有庵堂,有和尚和尼姑。二十多年前還有老虎和野豬。我爺爺就是和尚,所以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們這一帶,和尚和道士都是一樣的叫法,都叫師傅,集道、佛、巫于一體。他們平時不吃齋,也不念佛,娶妻生子,過得逍遙自在。遇到哪家老人過世,孝家自會遣人前來邀請,“勞煩師傅去行個香火”,師傅自然滿口應(yīng)承下來,收拾好行當,前去做一場兩天一夜的道場。講究點的人家,也做三天兩夜,甚至更長的。一個道場下來,按照這帶的規(guī)矩,能賺到一只雄雞、一尾草魚、一塊刀頭肉、十余斤白米,再加上百二十塊錢,和種田比起來,倒是門不錯的營生。Ip89nC5bWD/miONpY6/xPg==碰見認得的人,都會畢恭畢敬叫聲“師傅”,也有些臉面。小時候,爺爺常帶我去趕集,沿路常聽見人叫爺爺“七師傅”。爺爺光頭,呵呵應(yīng)答,紅光滿面,很快活的樣子。為什么叫七師傅,因為爺爺一共七兄弟,他是滿崽,排行老七。有時他們也叫他七公公。

      記憶中,爺爺是個風流快活的人,愛潔凈,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確良白襯衫、灰褲子、黑布鞋,太陽天還打傘。現(xiàn)在回想,鄉(xiāng)干部還未必有他那么會打扮。打完道場回家,爺爺會泡一大杯濃茶,再美美抽上一筒老旱煙,呼呼大睡,翌日中午方醒。醒來就讀書。讀《隋唐演義》《說岳全傳》《聊齋》,這些書平日鎖進箱里,落了銅鎖,已翻得殘破不堪。我大字不識,問他上面講的什么呀?央求他講給我聽聽。爺爺呵呵笑,三言兩語,講不清咧,等你長大了自己讀。

      他不愛講書上的,愛講鬼故事。20世紀90年代初,我們那一帶還未通上電,漫漫冬夜,圍爐夜話,大家靠鬼故事來打發(fā)這寂長的冬夜。難產(chǎn)鬼、倒路鬼、露水鬼、吊死鬼……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模糊的臉盤,偶爾幾個火星子躥上房梁,黑暗中劃出一道詭異的紅線。窗外或寒風肆虐,或大雪紛飛,房梁上家鼠奔竄,窸窣之聲不絕于耳。外邊不時傳來積雪壓斷毛竹的脆響,啪,啪,清亮,極響,如同爆竹,讓人心頭一震。

      這一帶都是講鬼故事的高手,每人都有一肚子鬼故事,“我在娘家當閨女時,曾聽說這么一個白話”“那倒路鬼張五郎嘛,我倒是親自碰見過一回”……如親眼所見,或親耳所聞,加上活靈活現(xiàn)的描述,聽之無不令人毛骨悚然。我只覺背后涼颼颼的,感覺墻角、房梁、窗外、床底四處影影綽綽,都是鬼的影子。我緊緊挨著爺爺,一個勁往他懷里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鬼拽走。大人們紛紛笑,怕成這副樣還聽?當然要聽,豎起耳朵,生怕漏過任何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越恐懼,越刺激,欲罷不能。沒多久,我也成了有名的故事大王。上下學(xué)路上,身旁常簇擁著一群小伙伴,有人替我背書包,有人給我打傘,都豎起耳朵來聽我講,生怕漏過一句話。

      我家獨門獨戶,地勢開闊,坐東朝西,能望百十余里開外。但見梯田,丘陵,山梁,層巒疊嶂,一波波往外蔓延,滿眼綠意,直至天際。一條逶迤的山脊線,如少女的脊背,由南及北,約百十公里的跨度。傍晚火燒云燃燒,紅透半邊天,蟬聲四起,落日浮沉,群山盡染,一片金黃色。夏日午后,暴雨停歇,天高地闊,上下洗濯一新,團團湍流,漫過梯田,白練似的,一級級往下奔瀉,轟鳴之聲不絕于耳。水流兀自訇然作響,卻覺四周寂靜異常。一團白霧,自山腳縈繞而起,纏住扯旗寨山腰,天邊悄然露出一抹清亮的山脊來。

      那樣的時刻,我便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最美,也常情不自禁想象,山那邊是什么?也聽得懂我們這邊的話嗎?穿什么樣式的衣服?我問哥,山那邊是哪里?他有時說新化縣,有時回答是溆浦縣。他雖然大我八歲,也未必搞得清楚。那時,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鎮(zhèn)上。新化、溆浦是想象中最遙遠的地方了。

      夕陽偶爾會在堂屋的神龕上投上一抹金黃的浮影,足有臉盆大,金燦燦的。每次看見,我都興奮,管它叫“放電影”,能持續(xù)好一會兒,直到太陽落土方才息影。外邊夏蟬繁雜,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我家屋前有棵椿樹,蟬聲最為響亮,密集的蟬聲中,樹冠在微微顫抖,我能感受那棵椿樹不堪其擾的憤怒。此時,遠方的群山倒是愈發(fā)肅穆,靜寂了。晚霞褪去絢麗的色彩,一抹憂郁的孔雀藍覆蓋了世間萬物。暮靄中,蒼涼的群山只看得清一線模糊的輪廓。不用多久,天暗沉下來,雞進塒,倦鳥歸巢,紅黃色月亮從屋后升起,煤油燈點燃,白天散場了。

      小時候,我喜歡在屋前的坪上寫作業(yè)。長凳為桌,板凳為座,面朝群山,見證太陽下山前輝煌而盛大的潰敗,看動物形狀的云團在群山之巔狼奔豕突。我在心里一一給其命名,斑馬、大象、鯨魚、飛龍、老虎……云團總是變幻莫測,那么易逝,那么不可捉摸,我心里泛起一絲淡淡的愁緒。我試圖在紙上畫出群山、落日、霞光的影子,卻總是心力不逮,只能將這些深深刻在記憶里。

      記得老家有一種鳥,會模仿人的聲音呼喚我名字“鄭朋!鄭朋!”,聲音清脆,惟妙惟肖,就像有人在呼喚我。無數(shù)次聽見呼喊,我興沖沖跑出堂屋,發(fā)覺又一次被鳥捉弄。我從沒見過這只鳥。我不知道它長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它為何要叫我的名字。我一次次抓起土塊,擲向晚霞翻涌的天空。它永遠不知道我的憤怒,正如我也不知道它為何鍥而不舍地呼喚我。這么多年,我只在老家聽過這種鳥聲,這近乎一則生命的隱喻。

      很小的時候我就學(xué)會了獨處。我喜歡這種感覺,多年后我曾寫道:獨處是一個人的狂歡。哥哥大我八歲,他上學(xué)了,大人忙活,陪伴我的始終是螞蟻、螞蚱、蘆花雞、黑狗、鼠尾草、兔子、飯蠅、青蛙、蜻蜓、螢火蟲。那些天地間的精靈,在阡陌草叢竹林,在堂屋墻根地坪,總能看到它們輕盈的身影。

      螞蟻遷徙的隊伍最壯觀,綿延數(shù)十米,黑漆漆的一條長線,麻繩般粗,看了讓人發(fā)怵。那時候我總是掏出小家伙對著長長的隊伍一頓猛烈地掃射,熱浪滔天,螞蟻們?nèi)缭馓熳l,亂作一團。但用不了多久,潰散的隊伍又會匯成長隊。螞蟻雖小,紀律性最強,作風強悍,讓人心生敬意。有時逮到蜻蜓,用細線綁住蜻蜓尾巴,牽著它奔跑。黑子一路尾隨其后,我跑哪,它跟到哪,和我寸步不離。

      我們家管黑狗叫黑子?!昂谧樱『谧?!”我喊一聲,它從狗窩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沖到我跟前。吐著長舌,搖頭擺尾,拼命抖落沾在身上的草籽。它是我最好的玩伴。有時它臥在坪上曬太陽,露出半邊白色肚皮。我常拔狗尾巴草撓它癢癢,將毛茸茸的草尖塞進它耳洞,黑子怕癢,半瞇著眼,齜牙咧嘴,終于翻過身來,將受擾的耳朵壓在地面,氣呼呼地斜睨我。

      我從幼兒園放學(xué),它隔著老遠就聞到我的氣息,汪汪汪!幾個箭步?jīng)_到跟前,一躍而起,把前爪搭在我肩上。我個頭還沒它高,一個趔趄,被它絆倒在地。黑子高興極了,將我壓在身下,伸出舌頭舔我臉。我嫌棄它吃屎,大聲咒罵,叫它趕緊滾,一番激烈掙扎,無濟于事,狗的力氣比我大。

      黑子活了九歲,最后被人毒死。毒性發(fā)作,它在山野四處狂奔,最后死在媽媽懷里。媽媽說,狗死時流了淚。我們都哭。我再也不吃狗肉了。

      孤獨能激發(fā)人的想象力。每天醒來,我總會發(fā)半天呆。被窩上的花紋、墻上的斑點、掛在梁上的蛛網(wǎng)都能激起我無窮的幻想。母親大聲責罵,賴床鬼,還在發(fā)什么蒙呢,太陽都要曬屁股了!催促我趕緊起床。她顯然體驗不到我的快樂。墻上的斑點瞬息萬變,在想象的王國中,我正在指揮一支威風凜凜的軍隊,跨過河流,攀越高山,正攻克一個個險峻的要塞。一路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直到母親揮舞著荊條,一把掀開被子,勒令我馬上下床,否則有皮開肉綻的危險,我只好怏怏爬起來。一切回歸現(xiàn)實,想象的王國崩潰,墻上的斑點死去。

      母親不識字,是個文盲。沒通電的年月,家里靠一盞煤油燈照明。我在板凳上寫作業(yè),母親就著微暗的光剁豬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青草汁的青澀氣味。有時母親干完活,也掇條小板凳坐一旁,看我寫作業(yè),神色肅穆。她敬畏文字,但凡寫了字的紙,都要先拿給我們看了,再作處理。寫了字的廢紙不會輕易扔掉,裝進竹簍,待滿了燒掉,生怕弄污。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崽,要發(fā)狠讀書,將來要握筆桿,不然回田間握鋤頭。父親常年在外地做工,家中全靠母親一人操持,很是辛苦。她希望我和哥哥不要再吃他們這輩的苦。她認死理,所有課外書都是閑書,會耽誤學(xué)習。她雖不識字,但能一眼從一堆課本中識別哪本是“閑書”。閑書是母親眼中的“禁書”,統(tǒng)統(tǒng)沒收,被她悄悄藏在家中各個不起眼的旮旯兒。甚至連報紙她也覺得不讀最好?!胺胖F(xiàn)成的課本不讀,偏生愛看閑書,怪不得成績差?!彼盐页煽儾缓霉重熡陂e書。她激起了我的誓死抵抗,我總是瞞著她,想盡各種辦法閱讀閑書。有很長時間,我們像在玩藏寶游戲,她將課外書藏在一些她認為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不費吹灰之力盜取,瞞著她讀完再重歸原處。這種緊張刺激的氛圍也激起了我強烈的閱讀欲。

      我和哥哥睡閣樓,上面堆放著哥哥的課本和一些雜書。有幾年,閣樓是我愜意的安樂窩。大人們忙活去了,我躲在閣樓上,就著窗戶透進來的微暗的天光,忘乎所以地閱讀??锤绺绲恼Z文、歷史課本,從翻了無數(shù)遍的課本中試圖發(fā)現(xiàn)幾則有趣的新故事。歐·亨利的《警察與贊美詩》最先便是哥哥推薦的,是他語文課本上的一篇文章。我還記得那是一個秋夜,燈已熄滅,我久久沉浸在這篇小說中,對陌生的大洋彼岸那個可憐的倒霉蛋給予了無限同情。

      哥哥也愛閱讀,他也是“閑書”受害者,直到讀大學(xué),母親才不再多加管束。他每個假期都會去圖書館借一些書回來。小學(xué)六年級,哥哥向我推薦了《簡·愛》《包法利夫人》,那是第一次閱讀國外長篇小說,還不能理解福樓拜小說的精妙,對《簡·愛》倒愛不釋手,羅切斯特失明后與簡重逢的那一幕,我心潮澎湃。那時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但覺愛情便應(yīng)該是簡與羅切斯特那樣,不離不棄,無論生死。后來又讀了哥推薦的《圍城》《紅與黑》《三國演義》等書,還有一本日本小說,里面描寫的愛情極其凄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只可惜忘了是川端康成還是渡邊淳一的了,這些小說都是囫圇吞棗,也不管看不看得懂,時間寶貴,先讀完再說。90年代末期,哥哥愛上了科幻小說,訂閱了兩三年的《科幻世界》,我從上面讀到了阿西莫夫和阿瑟·查爾斯·克拉克以及王晉康、劉慈欣等科幻作家的作品,推開另一扇想象的大門。

      我們鎮(zhèn)上有一個新華書店,就在鎮(zhèn)中隔壁。二層樓,貼了白瓷磚,淡綠色門窗,里面擺滿琳瑯書籍。博爾赫斯曾說“我想象的天堂,便是圖書館的模樣”。鎮(zhèn)中的新華書店一度也是我心中天堂的模樣。每次上學(xué)都會經(jīng)過書店,里面門可羅雀,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個中年女人,常站在玻璃柜臺后面,神色肅然,讓人不可親近。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某天終于下定決心,要進去看一眼。我看見書架上的“四大名著”,甚是奪目,于是指著《水滸全傳》,怯生生問能不能看一眼。女人從書架上抽下來,瞅著我說,只能買,不能翻閱。我雙手接過,沉甸甸的,淡綠色封皮,精裝本,岳麓書社出版,定價17.5元。我果然沒敢翻閱,只用心記住17.5元,便把書還那女人,跑出了新華書店。

      那時我住寄宿學(xué)校,一周的生活費10元。顯然我一時沒辦法湊齊這筆錢,這需要兩個禮拜不吃不喝。盡管暫時買不起,倒也更加堅定了我購買此書的決心。每次從新華書店路過,都會不由自主地偷望一眼,“四大名著”安然在列,便覺得內(nèi)心踏實。我暗暗攢錢,想方設(shè)法省吃儉用。一月有余,終于湊足這筆錢,緊攥紙鈔,一陣小跑,風也似的朝新華書店跑去。手心全是汗,心里莫名激動,跳得厲害。還是那個女人,像早就等著我來,我剛伸手,她便從書架上取下書來。我將汗津津的錢遞給她。她清點好,將書交我手上。大概鎮(zhèn)上像我這樣獨自買書的實屬罕見,她終于忍不住問我道:“你是鎮(zhèn)中的吧?”我點點頭,她似乎還想說什么,我只覺得莫名羞赧,抱著書慌忙跑了。那是我第一次花錢買“閑書”,花了這么多錢,擔心被老師沒收,擔心父母責罰,有種犯罪的感覺,心中忐忑了一段時間。好在那一年父母都外出打工,我成了留守兒童,家中只有外祖父,他是一位鄉(xiāng)村基督教徒,每天嘴里掛著的是耶穌基督,不怎么管束我,我倒是落個自由自在。

      厚厚的《水滸全傳》,聞起來還帶著一股油墨清香。我將書攤開,放在方桌上。桌上擺著一盤柴火臘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燒酒。菜是我炒的。酒是父母自釀的,用一只大陶瓷酒缸盛了,足有三四十斤。父母不在,我便無法無天,大膽用碗來斟了,一邊讀《水滸》,一邊喝酒??吹骄G林好漢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快活章節(jié),只恨桌上少了兩斤熟牛肉。外公不喝酒,他飯前飯后都要認真禱告,“求神賜福,阿門!”我飲大口酒,嘖嘖有聲,他只顧搖頭嘆氣。

      外公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享年九十。一生從未進過教堂,也沒見過十字架,甚至沒受洗。一次去趕集,路上遇到一個基督徒,塞給他一本破舊的《圣經(jīng)》,于是成了一名虔誠的信徒,不顧家人激烈反對,一直信教至生命的盡頭(關(guān)于外公,我在《鄉(xiāng)村基督徒》《一個人的圣經(jīng)》等文章多有提及,在此不再贅述)。很多年后,我讀格雷厄姆·格林《權(quán)力與榮耀》、遠藤周作《沉默》,對外公當年的處境有了更深的理解和同情。在那一個個漫長沉寂的黑夜,我聽見外公跪在床頭發(fā)出低沉的禱告聲。外面漆黑一團,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虛弱、渺小,他卻總說他看到光了。想必是上帝賜予他的光。這么長的年月,逼他棄教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就靠那一束光活著,一次次挺了過來。

      有時我也偷看他包里那本破舊不堪的《圣經(jīng)》,以色列人出埃及印象尤其深刻??茨ξ飨蚝I煺?,將水陸分開,以色列人踏著干地,擺脫身后追趕的埃及人……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東西,使我畏懼和茫然。紅海,埃及,以色列,迦南地……這些陌生而遙遠的地名,越過萬水千山,與我相遇。我敢說方圓百十公里,也只有我和外公關(guān)注這些。他戴著老花鏡,將書翻開,擺在膝蓋上,我假裝毫無興趣,偶爾偷瞥幾眼。

      這時他會和我說些書上的故事,告訴我,別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迎過去讓他打。我當時自然不聽的,因為這些話顛覆了我的認知。然而外公的這些話卻始終不曾忘卻,當年埋下的種子在心中扎根發(fā)芽,已成參天大樹。這些年,無論是在偏僻的瀾滄江畔鹽井的小教堂,還是身處巴塞羅那、紐約、佛羅倫薩、波士頓、馬德里、巴勒莫,但凡見到教堂,我總能感知一種無聲的召喚,不由自主地踏入進去。我心中自知,我是替外公進的教堂。

      初一下學(xué)期,語文老師有事,從外面請來一位老師代課。是位年輕的女老師,長得漂亮,身材高挑,米色風衣,高跟鞋,灑了香水,舉手投足都透著股大地方來的時髦氣息。女老師譚晶,住鎮(zhèn)上,曾在北京、深圳待過。她不光講課本上的文章,也講她在外面這些年的所見所聞。我喜歡她的課。那是90年代末期,她給我們講亞洲金融危機,此時大批農(nóng)村信用社倒閉,信貸危機此起彼伏,物價飛漲,即使閉塞的湘西南小鎮(zhèn),也是暗流涌動,人心惶惶。她讓我們知曉,人不僅是獨立的個體,也是龐大社會的組成部分。多年后,看到網(wǎng)上那句“雪崩時每片雪花都不是無辜的”,我便想起她那時說的話來。她也講明星八卦,講追星往事,那些只在電視上見過的明星人物,經(jīng)她近距離描述,倒也不覺得那么神秘發(fā)光了。我想她是喜歡我的,我作文寫得好,常被她當范文朗誦,字寫得也工整,她便讓我負責出黑板報,或在黑板上抄寫詩句。我把它看作是對一個內(nèi)向沉默的男孩的一種隱秘的鼓勵。

      記得有回,我害了感冒,鼻涕不止。鄉(xiāng)下孩子,都習慣了將鼻涕一把擼掉,揩在課桌腿上。她見了皺眉,從衣兜掏出她的手絹遞給我。我背后傳來一陣輕微騷動,我能想象同學(xué)們的驚愕之情,所有的目光都掃向我。教室一片死寂,我如坐針氈,臉頰通紅滾燙。只聽得講臺上輕聲說道,感冒了要吃藥的,繼續(xù)講她的課了,我如釋重負,只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這么多年過去,手絹早已不在,她肯定也不記得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了,但她當時遞給我的手絹,那種不經(jīng)意間傳遞出來的善意,我接住了。尤其當我也成為老師,我自明白這種“不經(jīng)意間”透出的分量。

      那時班上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南下廣東進廠,留下老人和孩子。班上有名叫胡滿花的女生,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發(fā)質(zhì)枯黃,那件燈芯絨外套不知穿了多久,早已油漬斑斑,也不見她脫下?lián)Q洗,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餿臭味。并不是只她這樣,班上其他孩子也好不到哪去。好幾回我親眼看到肥胖的跳蚤從前桌同學(xué)的頭上蹦下來,嚇得一聲尖叫。胡同學(xué)和我同桌,我們都喜歡作文,她作文寫得好,字也工整漂亮。她不愛說話,和我一樣內(nèi)向,不像其他同學(xué),下課鈴響起,紛紛涌出教室瘋耍。她依舊坐在座位上,課本收拾得很整齊,安靜得像道影子。我只知道她家和我家是一個方向,但距離有十來公里遠。她說跟奶奶一塊過活,底下還有個弟弟,小她幾歲。五月某個周日,我們從家紛紛返校,晚自習時,老師清點人數(shù),唯獨她缺席了。沒人知道她為何沒來。她學(xué)習一向用功,從未遲到早退。她的位置無故空在那,讓我莫名地不安。直到第二天下午,一個褲管卷起的農(nóng)民跑進教室,我們才獲知她的死訊。周日下午她背了書包準備去學(xué)校,臨行前被奶奶叫住,責問她為何要偷她的錢。她奶奶丟了十塊錢,咬定是她偷的。弟弟在一旁起哄,做了證人。她百口莫辯,轉(zhuǎn)身跑進房間喝下大半瓶農(nóng)藥,出來對奶奶說,錢不是我偷的,我以死來證明給你看。事后弟弟承認是他偷的錢,他不該賴在姐姐身上,他害死了姐姐。這個消息讓全班都震驚,我望著左邊空蕩蕩的座位,死亡的寒意近在咫尺,浸透身心。

      譚老師那天沒有上課,她站在講臺前,神色穆然,輕聲說道,同學(xué)們,我們都知道胡滿花同學(xué)走了,今天這堂課不講課,我教你們一首歌吧,讓我們用歌聲來紀念這位早逝的朋友。那首歌便是周華健的《朋友》。譚老師讓我去黑板前抄寫了歌詞?!啊笥巡辉聠芜^,一聲朋友你會懂,還有傷,還有痛,還要走,還有我……”老師唱一句,我們跟唱一句,那是我在音樂課之外第一次唱歌,那時還不明白什么是孤單,什么是傷和痛,卻每一句都刻在心里。時隔多年,我不知道班上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位早逝的同學(xué),譚老師的那堂課卻讓我永生難忘,蓋因她教會一群懵懂的孩子,要珍惜友情和敬畏生命。多年后,回想我接受過的教育,我自會想起這一幕,它是那么樸素,微不足道,卻是那么具有人情味,透著一絲人性的光亮,我自認為這是我受到過的最好的普世教育。

      可惜的是譚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學(xué)期就走了?;蛟S她在學(xué)生間大受歡迎,風頭蓋過其他正職老師?我想是有這樣的緣故的。她只是一位臨時代課老師,卻比很多別的老師對我影響更為深遠。人生如此搖曳生姿,緣分如此奇妙,闊別二十年,早已斷了聯(lián)系,一切均已物是人非,誰也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在北京重逢。那是我的新書分享會,在北京的單向街書店,她聽聞訊息,特意從京郊趕赴過來。我才知道她早已全家定居北京,棲身一家研究機構(gòu)。那天給我站臺的有我就讀于人大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老師、著名作家梁鴻以及阿乙、季亞婭、文珍等一干好友,他們共同見證了這動容的一幕。我當年的語文老師抱了束“冰箱般大的花束”(阿乙語),迎面向我走來。那短短的十幾米,跨越二十年的光陰和相隔千里的鄉(xiāng)音與記憶,最終擁抱在一起。時間改變了太多東西,我不再是那個流著鼻涕瘦弱不堪的男孩,她也不再是那個穿著米色風衣眾人眼中焦點的年輕女老師,未曾改變的是那份共同的記憶和情感。

      我是2005年離開故鄉(xiāng)的。十八歲第一次出門遠行,走的時候我怒氣沖沖,家里雞飛狗跳,所有人都被我嚇了一跳。我背著包,拖著一只笨重的大箱子,書籍、衣物、鞋子和洗漱用品,塞得滿滿當當。我?guī)缀鯇⑺軒У娜繓|西,一股腦塞了進去。箱子就是我的家。我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了。箱子膨脹得變了形,一副隨時攤牌的樣子。

      夏日酷熱的正午,紅日當頭,我還沒走出他們的視野,就大汗淋漓,陽光要將我烤化了。箱子很沉重,拖輪一路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我感到了向前的阻力,仿佛是箱子拖拽著我,而不是我拖著箱子。拐彎的時候,我情不自禁朝老家回望了一眼。門口站著父親、母親、舅舅。八十歲的外公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站在地坪。我聽見外公呼喊我的小名,文文,快回來……聲音很飄,很慢,好一會才傳入我耳朵。我抹掉淚,假裝沒聽見,扭頭繼續(xù)朝前走。

      還沒走到多遠,箱子的滑輪就不堪重負斷裂了。這只與我命運緊密相關(guān)的箱子,關(guān)鍵時刻也背叛了我。想象一下我當時暴怒的樣子,我重重地踢啊踹的,箱子毫無反應(yīng),它沉默地回應(yīng)著我的盛怒。我感覺腳趾頭都快踢斷了。我倍感沮喪,一屁股坐在地上??釤?,銳痛,一絲風也沒有。此起彼伏的蟬鳴,聽起來不是告別,更像是嘲弄。我咬緊牙關(guān),扛起箱子繼續(xù)向前走。尚未走出村口,我便再次癱倒在地。我坐在箱子上大口喘氣,想哭又哭不出來。遠方遙不可及,尚未出村,我就已潰敗。

      那時我正處青春叛逆期,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滿腔的怒火恨不得寫在臉上。這注定是一場毫無體面可言的遠行,與其說是與故鄉(xiāng)踉蹌地告別,不如說是狼狽地逃離?;蛟S逃離家人的視野,遠離眼前熟悉的一切,就能獲得片刻的解脫和自在?興許當時我就是這么認為的。一個朋友說過一句話,一個男孩反抗世界首先是從反抗父親開始的。我想他說的“父親”,想必是“家”的意思。十八歲,除了暴脾氣和憂郁氣質(zhì),我兩手空空。我想反抗的東西很多,能反抗的東西很少。這是我憤怒的根源。我記得十七歲那年,在縣城的一家音像店,我從眾多花里胡哨的盜版CD中,抽出崔健、樸樹、許巍的專輯。聽《一塊紅布》《浮躁》《青鳥》,我從沒聽人提起過這些人的名字。直覺告訴我,他們是我的同類。無數(shù)惆悵的黑夜,我聽著他們的歌聲入眠。內(nèi)心泛起層層漣漪,仿佛有許多話想說卻無處釋放。記得班上有位女生說,將來沒準你會成為一名作家。我以為她是開玩笑,問她為何如此臆斷?她說這是她的預(yù)感。她的回答讓我感到愕然,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名作家。

      但我確信,沒有什么比沉浸式坐在圖書館讀小說更美好的事了。進入大學(xué),再沒人管束,閱讀獲得空前的自由。我每周都從圖書館抱來一摞書。讀阿城、韓少功、殘雪、余華、蘇童、格非、林白、北村;海明威、??思{、川端康成、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那時我有一個雄心,要將圖書館文學(xué)類的書籍看個遍。當時借書還需在借書卡上填寫個人信息,有些書躺在書架上,距上次借閱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有些甚至在我出生前就沒有人再去翻閱。我在一張張借閱卡上寫上新鮮的字跡,讓一本本書死灰復(fù)燃,重獲新生。這是一種隱秘的快感,獨屬于我的驕傲。

      看多了后,不免也手癢難耐,有種想寫小說的沖動。2006年暑假某個夜晚,我在中南大學(xué)鐵道學(xué)院的自習室里攤開練習簿,開始了第一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那是個溽熱的夏夜,自習室沒有空調(diào),只有吊扇單調(diào)的聲音,寫完小說已經(jīng)夜深,自習室早已空無一人。我踩著路燈投下的斑駁光影,一個人在靜謐的校園慢慢走著,每一步都覺得異常輕盈曼妙。這是小說帶給我的快樂。這份快樂如此純粹和簡單,不含任何雜質(zhì)。第一篇寫完,還沒寫過癮,心里已經(jīng)盤算下一篇了。每到周末,其他人都去網(wǎng)吧或逛街,圖書館顯得比往常清靜,我便帶著稿紙和水筆,坐在角落,開始寫小說。寫完初稿,再回宿舍,逐字逐句地輸入電腦。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沒有人知道我在寫什么,我也不想讓人發(fā)覺我的秘密。我對打牌、網(wǎng)絡(luò)游戲、逛街都不感興趣,反之亦然,我感興趣的他們通通不感興趣。我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正常一點,不讓人發(fā)現(xiàn)我在寫小說。仿佛存在兩個宇宙,我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這個小宇宙里群星閃耀,每個名字都如此熟悉又陌生,高貴又遙遠,唯有閱讀與寫作,方能靠近他們,聆聽大師們的聲音。那些年我依靠這份篤定和執(zhí)拗,堅持了下來。

      我天性敏感,沉默,木訥,不善與人打交道,很多人看來輕而易舉的小事,在我看來卻是天大的難事。做事也缺乏耐心,如果不寫作,我不知道還能干什么。唯有寫作,我才能靜下心來。寫小說是我唯一有把握能干好的事。我盡量把這活兒干得漂亮完美。在這件事上,我是完美主義者,傾其所能,盡量不留遺憾。

      2007年夏天,一個偶然機會,獲得一家文學(xué)期刊實習的機會,我從南昌去了昆明。和作家海男同間辦公室,她坐我右前方。她不常來辦公室,一周來一兩次,通常來得很早,一大早就坐在辦公桌前,拆郵件,寫回信,有時也寫小說或和我們聊天。她堅持手寫,寫在綠色方格的稿紙上。那是我第一次與作家近距離相處,之前就在《花城》等刊物上讀過她的小說,見到本尊,還有些激動。她喜歡穿裙子,戴寬大帽檐的圓頂氈帽。每次來都像一陣風,帶來淡淡香水味和文學(xué)的氣息。她得知我在寫小說,讓我打印出來給她看看。我很是忐忑,期待她能說點什么,但她什么都沒說。后來《十月》雜志“新干線”要推我的專號,我要她幫我寫篇評論,她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依然是手寫稿,題目是《他應(yīng)該寫小說》,她在文中寫道:“……他深懷著寫作的一腔抱負,那種抱負是我曾經(jīng)在逝去的青春年代經(jīng)歷過的,它充滿了溫柔的幻想,可以沉入泥漿,可以在泥漿中種植松柏和紫薇。拂過他文字中潛藏的人性的秘密,我的手觸摸著滇西的紫薇,那一棵棵在大理洱海深處的植入泥巴的紫薇,是我最初在文字中反復(fù)吟唱的一種絢麗和香氣?!?/p>

      我們偶爾會聊文學(xué),聊她寫的新作,聊尤瑟納爾、博爾赫斯,她語氣很慢,偶爾還有些吞吞吐吐,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像昆明永不缺席的陽光。

      那時實習工資五六百塊,除去食宿,常所剩無幾,囊中羞澀。她了解到我的情況,在清晨無人的辦公室,將裝有鈔票的信封迅速塞我手里,不容置疑地讓我收下。也會在某些日子的中午,叫我去她家樓下的小飯館吃飯。昆明的陽光穿透法國梧桐的葉隙,斑駁而溫暖。她遠遠地看到我,向我招手,依然是圓頂氈帽、長裙。我們每人要一瓶啤酒,在這閑適的中午,可以安穩(wěn)地坐上一兩個小時,聊文學(xué),聊生活和見聞。飯后她會選擇去街上散步。她不停示意我多吃點,補身體,點很多的菜。那時我還單瘦,穿最小碼的褲子還得系皮帶。這個常年在云南高原游走的女人,此刻不再是詩人、小說家、編輯,而是一位大姐或母親。

      最早的一批小說,大多數(shù)誕生于昆明西壩路云南白藥廠附近的城中村。離雜志社不遠,步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關(guān)鍵房租便宜,最便宜的單間只需150元,很小,小到只能塞下一張單人床,連書桌都擺不下,上廁所得跑去樓下的公廁。那時下完班,背上筆記本電腦,慢悠悠沿著環(huán)城西路走回家,在樓下的快餐店吃份花溪米線或大理餌粉,然后上樓,關(guān)上門,與世隔絕,開始寫小說。那是一段足夠簡單而純粹的時光,在陌生的城市,穿梭于陌生的人群,沒有任何干擾寫作的因素。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寫作,周而復(fù)始。如果勉強談得上干擾的東西,那就是城中村魚龍混雜的居住環(huán)境,這里住著各種身份曖昧的人,打工仔、理發(fā)師、站街女、小混混、吸毒人員,也許還有社會關(guān)系更為復(fù)雜的人員。房間隔音很差,從早到晚各個角落都在響。凌晨上早班的人與喝得醉醺醺嬉鬧而歸的小姐迎面相逢,年輕的腳步在樓梯間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各種噪音都有,隔三岔五,還會爆發(fā)幾場斗毆。咒罵和呻吟,拳頭與哭泣彼此交織,匯成一曲城中村歡快的奏鳴曲。

      有時不堪其擾,我會將棉絮當窗簾掛起來,試圖抵擋來自外界的侵擾。效果甚微。總有聲音想方設(shè)法傳遞至耳膜。唯有寫作進入狀態(tài),外界才安靜下來。像按下暫停鍵,喧鬧聲悄無聲息退場,整個世界一片靜默,唯有心跳和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響。心靜了,噪音便會消失,那是一種無我狀態(tài)。多年后,我常懷念昆明城中村的那段生活,懷念那種執(zhí)著,癡迷,忘我的狀態(tài),像蜜一樣,煥發(fā)著金黃的光澤,那時我篤信寫小說是世界上最純粹的快樂,任何打擾寫作的東西都是不可原諒的。

      實習負責帶我的師傅叫韓旭,昆明人,滿族,祖籍北京,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個頭瘦長,留長發(fā),仙風道骨模樣。他是個酒鬼,隔著三米遠也能聞到身上的酒味。幾乎每回必醉,醉了酒常丟手機,隔幾天就換個新的,換手機比換衣服還勤快。好在那時諾基亞便宜,兩三百塊一臺。他上班的時間也和別人不一樣,通常大家準備下班了,他老人家才晃晃悠悠來到辦公室,剛一坐下,冷不丁從口袋里掏出小瓶二鍋頭或勁酒,一邊看稿,一邊小口啜飲,深夜醺醺然回家。

      我們能聊一塊來,不光都愛杯中物,還有佐酒的文學(xué)。他很愛巴爾加斯·略薩。90年代中期,云南人民出版社有套拉丁美洲文學(xué)文叢,那套書曾讓我垂涎三尺,收集了眾多我喜愛的拉美作家。我們常坐在小酒館,小杯對酌,從略薩開始,翻越安第斯山脈到潘帕斯草原,從地中海穿越大西洋,從德州到巴黎,從沈從文到汪曾祺,從香椿樹街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天南地北,推杯換盞間,開始了一場環(huán)球文學(xué)之旅。飲至深夜,酒意上涌,搖搖晃晃起身,碰倒一堆空酒瓶。有時也會為各自喜歡的作家爭執(zhí)不下,在偉大和狗屎之間爭得面紅耳赤。那真是屬于酒徒的文學(xué)時光。多少個深夜,兩人相互攙扶著,在云南高原紅黃月色沐浴下大醉而歸。

      2014年10月份,我利用國慶假期,開了一整天的車,從長沙一路南下,目的地??凇2皇侨ザ燃?,是工作。那是一個比較大的決定,意味著要離開生活多年的長沙。我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最不堪的時光無疑多數(shù)是在長沙度過的。那時我二十八歲,未婚,精神倦怠,但早早確立了寫作就是一生的追求。這點無論漂泊到哪里,始終沒變。很多事情我都半途而廢,寫作是為數(shù)不多還在堅持的事情。雖產(chǎn)量不高,也沒甚名聲,但每個字都是自己想寫的,這就很滿足了。那時我在長沙的生活也基本穩(wěn)定下來,有了自己的居所,不大,但擺得下所有的書籍。但我已經(jīng)厭倦了在長沙的生活,我決定逃離。去遠方,去陌生之地,與一個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沒人會在我身上停留一秒鐘。我喜歡那種狀態(tài)?;蛘?,我享受這種孤獨的感覺。

      把行李安頓好,坐在還不熟悉的客廳,剛想喘口氣,手機響了,是個北京的陌生號碼。我記得那天是10月3日,是個大晴天,陽光穿透客廳的落地窗,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我站在窗臺接電話。電話那頭自我介紹,我叫閻連科,你愿不愿意來上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創(chuàng)意寫作?我有些發(fā)蒙,“閻連科”三個字再加上“中國人民大學(xué)”,瞬間構(gòu)成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我努力調(diào)整呼吸,試圖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這個電話如此魔幻,不真實,就像一個虛構(gòu)的小說?!叭绻?jīng)濟上有什么困難,我來幫你訂來北京的機票。”他的話帶著河南口音,但我聽懂了。我們從未謀過面,他也許之前都沒聽說過我,所以這句話無疑更具分量和誠意。我站在落地窗前,海南10月的陽光灼在皮膚上微微發(fā)燙,窗外的椰樹和小葉欖仁在清風中輕微搖擺,熱帶葳蕤的景觀如夢如幻。掛完電話,我沉默地抽完一根煙,我想這真是生活朝我做惡作劇。但即使是惡作劇,我相信也是甜蜜的。沒太多猶豫,我就做出了去北京上學(xué)的決定。這個決定帶著文學(xué)的屬性。這些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就像一個個破折號,一如我始終堅信的,生活在報復(fù)你,文學(xué)在補償你?;赝鶃碇?,注定孤寂,正是懷揣著寫作的小小火苗,如獨自行走于漆黑郊野,這份微弱的光不至于迷失自我。一路也總能感受到那一雙雙善意的目光,像暗夜中的螢火蟲,不斷給我指引方向。很多事情上我不喜歡深謀遠慮,想得太多難免讓人倦怠,清醒的頭腦要留給寫作。這是一條永無盡頭的道路,草木山河,冷暖自知,無須多想,只需默默堅持走下去即可,走得越遠越好。我是這么想的。

      (責任編輯 蔣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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