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可悲的第一人稱

      2024-11-09 00:00:00鄭小驢

      1

      車子到了拉丁,前面就沒路了。老康告訴我,越過那片叢林,河的對岸就是越南。那是我頭回看到榕樹,巨大的樹冠遮蓋了大半個天空,像片樹林一樣。四周寂靜得讓人發(fā)慌,仿佛時光遺忘之處。在北京很多個失眠的夜晚,坐在黑暗中,好幾次我都幻想過會有這么一個場景:站在葳蕤的原始叢林前,周圍空曠無人,四面八方都是我的回音。我淚流滿面。不知怎么,想哭的沖動最近越來越頻繁。而這種感覺離拉丁越近,沖動就越強(qiáng)烈。

      那天剛下完雨,陽光刺透密林,給草地鋪滿了碎片般的光斑。我踩著這些光斑,獨自一人沿著林間小道朝深處走著。光折射在我的腳上,我走哪,它就跟哪,怎么也沒法擺脫它們。我默默走了許久,抽完了煙盒中剩下的幾支煙??諝鉂駶?,林子里只有我的呼吸聲,比失眠的夜還要靜。這就是拉丁,終于沒人知道我在這了。

      回來的時候,天色漸晚,老康建議在拉丁留宿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出發(fā)。就住老康家。院子里的母雞咯咯地叫喚著,我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了。一位過早衰老的女人正在宰殺母雞,旁邊站著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孩,幫忙扯著雞腳。小孩羞澀地偷偷打量著我。老康女人將雞頭用雞翅反剪著,吩咐小孩將盛血的碗端進(jìn)廚房。她手中血淋淋的菜刀麻利地往雞身上揩拭了兩下,撲通一聲,雞已被丟進(jìn)柴房。雞還在動,兩只腳不停地蹬踏著,有一剎那,我的心猛烈地顫抖了幾下。

      小孩像過節(jié)似的,在院子里滾著鐵環(huán),被他娘呵斥著去燒火了。老康在褪雞毛,只有我坐在院里的黃槐下,像什么也插不上手的閑漢。拉丁小得像個拳頭,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三五十步就搞定了。我?guī)缀鯖]看到青壯年,幾個牙齒掉光癟著嘴巴的老人眼神里充滿了好奇,紛紛瞥向我。他們一定嗅到了我身上帶來的陌生人氣息。

      唯一的小賣鋪在拐角處,我去買了盒煙。老板是個老女人,吸著旱煙,她用拉丁方言問我哪里過來的。我回答說從北京,她的嘴巴半天也沒合攏。天很快黑了,白天的光在拉丁全面退卻,稀稀落落的幾個窗口開始亮起了燈。我聽見山上的黑鴉叫喚得一聲比一聲凄厲,就在旁邊高大的梓樹上,像是不歡迎我這位不速之客。老康咒了幾句,黑鴉就不叫了。老康就說村里誰誰怕是要落氣啰!女人罵他是屁眼。這話把我給惹笑了。

      在這里,我吸引著他們的好奇心。我不想成為一個另類,離開北京的時候,我扔掉了那雙高筒馬丁靴,將留了幾年的長發(fā)剪了,剃了個板寸頭。鏡子里是一張依然年輕和帥氣的臉,輪廓分明,常有人說我長得像黃曉明,甚至比他更有韻味。然而除了這張好看的臉,我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不多。霧霾越來越嚴(yán)重的那會兒,我甚至想過要戒煙。特別是每天早上刷牙咽炎發(fā)作而干嘔的時候,吸煙讓我感到惡心和罪惡感。我甚至也戒了酒,有一個月,我曾滴酒不沾。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有修養(yǎng)的文明人。這一切,都是李蕾離開之后的事了。在微信朋友圈,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充滿陽光和正能量。我將做義工的場景、每周一次的有氧運動以及變著花樣的廚藝……這些生活一一曬了上去。我斷定李蕾會看到。即便是她不看,她身邊的朋友也會轉(zhuǎn)告她。我只想告訴她,離開她之后,我過得很好。

      回來的時候,晚飯已經(jīng)弄好了。老康正打發(fā)兒子喊我回來吃飯。見到我,小孩立刻轉(zhuǎn)過身,蹦蹦跳跳地跑開了。鎢絲燈很暗,不超過十五瓦的功率,燈壁被煙熏得烏黑。老康問我喝不喝酒,還沒等我做出回應(yīng),提高分貝說,男人嘛喝點嘛,示意他女人去倒酒。五步蛇泡在玻璃酒壇里,足有小孩手臂粗。定睛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我問老康,林子里有蛇沒有,老康嗤嗤地笑了笑,說怕蛇?怕蛇你可別去了。只一下我心里就沒底了。蛇肉好吃呢,怕它個卵,只有蛇怕人,沒人怕蛇的。老康也不懂敬酒的規(guī)矩,自己端起碗獨自喝了一大口朝我說道。我不想被這個人看慫,就說不怕。女人大概早就知道我要去那里了,眼神中難免露出一絲不可理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好幾次我看見她似乎想問了,但是又擔(dān)心我聽不清她的方言。我猜想她內(nèi)心里會想些什么,大概是我腦子進(jìn)水,或讀書讀傻了之類云云。

      晚飯后,我回復(fù)了最后一條短信。是小烏發(fā)給我的,她給我打了五十多個電話,未接后又發(fā)了足足有二十條短信,都是問我在哪里。這個女孩子有些偏執(zhí)狂。要拒絕一個人,最好是別給她任何的希望。我給她回了一條短信,我在拉丁,再也不會回北京了,再見。我想讓她早點死心。我們只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彼此都給不了對方希望。她馬上問我拉丁在哪?我拔掉手機(jī)電池,把手機(jī)卡扔進(jìn)了火塘,將手機(jī)送給了老康。老康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唯唯諾諾一番,有些不好接這個燙手山芋。我說你拿著,我用不著,送你的。他就接了。想想褲兜里再也不用裝那玩意兒了,我心里感到一陣輕松。從前一個電話就能左右我的情緒,左右我的計劃,一天到晚,我必須都開著機(jī),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價值。要是幾天下來沒收到一條短信和接個電話,我就會心慌,感覺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拋棄。眼下我不再考慮這些。是我拋棄了全世界。那晚我頭回沒認(rèn)床,早早睡下,睡得很沉,中途也沒醒來。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老康牽了匹老馬,領(lǐng)我去了昨晚的小賣鋪,我買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香煙和蠟燭以及一雙高筒雨靴。那個老女人聽說我一個人要進(jìn)山住,嘴巴張得比昨晚更圓。我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這些。當(dāng)初老康聽到我的計劃時,嘴巴張得比她還圓。老康是我遠(yuǎn)方的表叔,這些年他以為我在北京發(fā)了大財,沒料想有天竟然要來這里,驚訝得半天沒合攏嘴。

      進(jìn)山的小路被一場大霧鎖著。老康在前頭帶路,手里拿著木棍揮打著路邊草莖上的霧水。霧水沾著草籽,我的牛仔褲很快也濕了??諘绲纳焦扰紶杺鱽韼茁書B的怪叫聲,聲音大得嚇人。接下來的夜里,我將獨自面臨這些。我不應(yīng)該感到害怕。多虧了老康,我才知道靠越南這邊的原始森林里有這座簡陋的房子。我當(dāng)時在電話里也只是和老康隨便聊聊,我說我想找個無人的地方獨自待待,山里頭最好。他問我要待多久,我說三五個月或一年兩年,沒個定數(shù)。我問他有沒有好的地方推薦,越安靜越好。他問我寺院行不,我說寺院倒是安靜,但是我不想見人。老康在電話那頭有些焦頭爛額,說等他想想。掛完電話的第二天,他來電說倒還真有個地方符合你的要求,但那是在原始森林里……我一下就來了興致,連說好。

      從拉丁到那兒,要穿過六十多里的原始叢林。一路上沿著河谷走,進(jìn)入了喀斯特地貌區(qū),山峰峻秀,典型的石英砂巖峰林峽谷地理特征。走了大約二十多里,路過一座木頭搭建的橋。那橋身已經(jīng)有些年月,踩上去搖搖晃晃的,而腳底下水流湍急,走在上面有些心悸。馬站在岸邊不肯過河,老康費了一番心思,才牽過來,我看到馬腿在打戰(zhàn)。

      “就怕山洪,每回一漲水橋就沖掉了,一兩個月都過不去?!崩峡迪袷窃诟嬲]我。過河后,開始正式進(jìn)山。早些年開墾的小徑,都被荒草掩蓋,不用力分辨,很難再找得到方向。若迷失在茫茫林海中,最悲觀的想法,是成為一個野人。

      早些年,有人在里面種植過藥材,蓋了茅屋,種植失敗后,此后再無人來管理。沒人住的房子都有些脾氣,墻縫長滿了青草,墻頭還立著一叢蓬蒿,長勢喜人。好在還沒倒塌,托老康的福,前些日子他曉得我要來,提前叫了幾個人替我修葺了一下,新加蓋了厚厚的一層茅草和杉樹皮,用石頭壓著。窗戶是用塑料封住的,留了幾道小口透氣。我一眼就瞥見了那張只剩三只腳的床,床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茅草。那只已經(jīng)不知去向的床腳,眼下正被幾塊壘起的紅磚替代。屋子里彌散著一股霉味,墻上貼的幾張已經(jīng)發(fā)潮的報紙字跡模糊,一看時間是十年前的。我將包放在床上,心想這才是我真正的棲身之所。

      我們一番忙碌,將物品從馬上卸下來,房間一下子就顯得逼仄起來,堆滿鍋碗瓢盆和棉被,到處都是礙手礙腳的東西。我說得有張桌子,還要一把椅子。老康愣了下,說下回給你帶,面露難色地補(bǔ)了一句,我家也只有吃飯的桌子……他答應(yīng)每隔半個月給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吃的過來。我說好,每趟給他一百元辛苦費,其他買的東西另算。他假意推辭了一番,露出一排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最后將錢裝進(jìn)了兜里。臨走前,他留下一把砍香蕉用的劈刀,說防身用,刀被他磨得鋒利。他提醒我房梁上有幾斤煤油,裝在一個金龍魚油瓶里。又說晚上最好生一堆篝火,以防夜里有野獸過來驚擾。要是真來了野獸怎么辦?我問他。下次我給帶桿鳥銃來吧,他說。

      他牽著馬走了,馬脖子下的鈴鐺響了一路,消失在林野中。他臨走的眼神就像一個早已猜到結(jié)局的賭徒,勝券在握地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們在等著我?guī)滋旌罄仟N不堪敗退回北京。有水,有食物,有火,我想足夠了。我不想回去。

      2

      我花了半天工夫,鋸倒了一棵水青岡。我看上了它的年輪,足有洗臉盆那么大。我又花了兩個多小時,盡量將它打磨得更平滑些。將紙張鋪展開來,樹樁頓時成了書桌;而將飯菜端上來,瞬間又變成了飯桌。我隨便鋸了幾段樹身,充當(dāng)?shù)首?。斧頭劈進(jìn)木紋,木屑四濺,林間散發(fā)出一股木纖維的清香。這種感覺真好。一會兒天熱了起來,我脫掉上衣,赤著胳膊,汗流浹背地劈了一會兒柴,將它們置于陽光中暴曬。林間寂靜如水,只聽見斧頭的咆哮聲。每一聲都砍進(jìn)了大山。劈累了,我坐在樹樁上休息一會兒,抽根煙,發(fā)力大喊一聲,聲音像落入了無盡的虛空之中,過了很久,山谷那邊才傳來回音。是我的聲音。眼下,我成了這片原始叢林中真正的主人。茂盛的亞熱帶植物讓我心情愉悅,它們有的喜陰,有的向陽,而我決定這些植物的生死。我沿著那條被荒草掩蓋的小徑,圍著房子四周偵察了一番。它的左側(cè)有一條山澗,不到一箭之地,便是一個深潭。潭水綠得發(fā)藍(lán)。那天我赤條條地在水潭里暢游了一番?;貋淼臅r候,我看到了那塊被開墾的地。足有百來畝,長滿了人高的蓬蒿,成了麻雀的嬉戲地。我的腳步聲驚到了它們,麻雀兒飛躍而起,鋪天蓋地,天空像被撒了把礫石。真是塊好地,我望著這塊寬闊得驚人的荒地發(fā)了一陣子的呆,心想當(dāng)年那些人大概就是在這塊地上種植藥材失敗的。

      頭幾個夜晚有些難忘。天黑前,我準(zhǔn)備了大量的枯木,燒起一團(tuán)熊熊的篝火。嗶剝作響的火星高高躍起,直奔夜空而去。在這兒能看見璀璨浩瀚的星河。在北京那些年,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星星的樣子了。我貪婪地仰望著夜空,浩瀚的星河像命運的圖紋,一下子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我常高抬著頭走路,我走,月亮也跟著走,我故意停下腳步,它立馬停滯不前。那時我常擔(dān)心自己長不大,現(xiàn)在想起來,長不大多好。晚飯用地瓜解決。一邊烤火,一邊隨手往火堆中扔幾個地瓜,不一會兒就煨熟了。地瓜是從老康家?guī)н^來的,在他家那是喂豬的,我說給我?guī)讉€地瓜吃時,女人不加掩飾地笑了。地瓜很香。夜空中的星星讓我仿佛回到了旅程中的西藏境內(nèi)的怒江邊上。那是我和李蕾在一起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旅行之一。也是這樣繁星密布的夜空,怒江在腳底下奔涌,像上帝的咆哮,令人膽寒心怯。李蕾抱著我,將臉貼在我胸前。我分明感覺到了她在微微地顫抖。那一刻我像個爺們,緊緊地?fù)ё∷?,我覺得應(yīng)該保護(hù)她一輩子。

      我記得和李蕾分手那天,我們最后做了一次愛。那是在新租到的房間,在西二旗那塊,那天剛搬進(jìn)去,一切都還是陌生的。我們曾經(jīng)花了大半個月時間天天下班就去逛58同城,給房屋中介打電話,最后才租到的那里?,F(xiàn)在想起來還記憶猶新,房間有個書柜,配了寫字臺,第一次來我就喜歡上了。我花了大半天的工夫來收拾,將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清理了一遍,仿佛要將前任租客的所有氣息統(tǒng)統(tǒng)驅(qū)除掉。在席夢思下面,我翻出一張令我永生難忘的紙條和兩個尚未使用已過期的避孕套。紙條上只寫著一句話:“再墮一次胎,我就自殺?!彼冀K冷眼站在一旁,看著我忙這忙那,手里拿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我討厭女人抽煙。我討厭接吻時聞到女人的煙味。她像在專心等我干完活計,然后將煙蒂捻滅在易拉罐里說:“小婁,我們做愛吧?!?/p>

      床鋪上是新鋪的藍(lán)色條紋被單。那是她有天逛西單打特價買的。她心血來潮,一次買了三個四件套。我們小心翼翼地躺著,誰也沒有說話。進(jìn)入的時候,她咬著嘴唇,眉頭擰了一下。她始終閉著眼,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拒絕做出某些改變,這種表情曾經(jīng)讓我憤怒過。很多次,我感覺身下躺著的不是李蕾,而是李蕾的尸體。白天做愛我們還是頭一回。我們閉上眼,盡量不去看對方的臉。我感到內(nèi)心深處某些虛偽的東西,在白天里被赤條條地暴露了出來。她依然一聲不哼。完事的時候,我的手不小心觸碰到了她的下巴,發(fā)現(xiàn)她在流淚。我沒想再說什么。一切都是多余的。房間的角落里除了那只巨大的拉桿箱,還有她的耐克包。她已經(jīng)將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隨時做好撤出我生活的準(zhǔn)備。

      “你不準(zhǔn)備說點什么嗎?”

      臨走的時候,我送她去車站,我說。

      “還有什么好說的嗎?”她冷冷地瞥著我的臉說。我一下子感覺到不自在起來,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拔医K于要離開這座討厭的城市了!”她裝出一副得以解脫的樣子又補(bǔ)了一句。

      我陪她過了安檢,一直送她上了臥鋪。行李安置妥當(dāng),她耷拉著頭,坐在鋪位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窗外。我說擁抱一下吧,她站起來,動作僵硬地回應(yīng)了我的請求。所有人都朝我們側(cè)目而視。火車將啟動的時候,我和她道了聲再見,她依然冷冷地瞥著我,像是看清了我的本質(zhì)。火車徐徐啟動了,我下了車,望著她的影子漸漸遠(yuǎn)離我而去。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有那么幾天,我感到了一種徹底的解脫。那些日子,我天天盼著天黑,像個晝伏夜出的幽靈,在路邊的烤串?dāng)偳昂鹊綘€醉,似乎在慶祝單身得解放。我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和我一樣,他們從南方來,是資深京漂,熟悉這座城市的每寸肌理。他們說起這座城市,如數(shù)家珍,他們甚至知道這座城市平均每晚將有155人出生,99人死亡,而這些生命大多開始或結(jié)束于這座城市醫(yī)院的共94735個床位上。我覺得他們熟悉北京,比自己家鄉(xiāng)還要熟。酒精帶來的短暫麻醉讓我感到無比的充實和虛空。我們深夜坐在馬路牙子上,干號著汪峰的《北京,北京》和崔健的《一無所有》,一路踉蹌著各自回家,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李蕾一定是將我內(nèi)心里的某個東西帶走了,幾天過后,這種空缺感愈發(fā)強(qiáng)烈,我開始感到了難過。

      3

      一個星期后,老康果然沒有食言,給我?guī)Я嗣缀褪卟?,還順便帶了桿鳥銃來。有了鳥銃,我心里頓時踏實了不少。夜里常聽得見野獸的怪叫,有時在山林,有時感覺已經(jīng)逼近屋前了。有天清晨起床撒尿時,發(fā)現(xiàn)一團(tuán)黑黑的東西從我眼前忽地一閃而過,鉆進(jìn)了林子,嚇得我一哆嗦,差點尿了一身。林子里成天響徹著遮天蔽日的鳥叫聲,密集的啁啾聲一大清早就把人鬧醒。老康渾身濕漉漉的,他說外邊下了兩天的雨,河水差點漫過獨木橋了,問這邊下沒。我說下了點,不過很快就停了。下雨天,我就貓在屋里烤火。將火塘燒得旺旺的,圍著火看書。劈柴偶爾炸響一下,火星連串躍起,直沖屋頂去了。我享受著這難得的平靜??磿?,烤火,打盹,一天的時間可以無限漫長,直到我想結(jié)束的時候,閉上眼往被窩一鉆為止。再也沒誰來打擾我了。我可以安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些依附于身已久的陋習(xí)與怪癖,在新的環(huán)境中仿佛得到了徹底的滌蕩。我甚至再沒有失眠過。在夢中,我總是在奔跑,奔向陌生的山谷、河流和麥田。夢中的天空湛藍(lán)如洗。那些曾經(jīng)屢屢光顧我夢境的陰霾、追殺與犯罪的場景,再也未曾出現(xiàn)。我甚至一次也沒夢見過廣告公司、難纏的客戶、垃圾短信和徹夜排隊的樓盤開售活動。那些令人生厭的東西終于可以從我腦海中清場了。每天我按時醒來,精神飽滿,飽受折磨的失眠癥終于消失了。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甚至重拾了多年前的習(xí)慣,開始記日記。有天晚上,我夢見自己重寫了那本遺失了的手稿,成了一個作家。我夢見自己坐在西單圖書大廈,大批的讀者包圍著我,我應(yīng)接不暇地一個個開始簽售。我是當(dāng)過一陣子的文青,非典時期,我沒在學(xué)校,而是躲在懷柔的一個鄉(xiāng)村,借住在友人的一間小房子里,昏天暗地地寫了一個多月,完成了四十多萬字的青春文學(xué)的手稿。現(xiàn)在想來,依然覺得有些瘋狂。那部不知所云,純粹出于青春荷爾蒙沖動的長篇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咳嗽,發(fā)高燒,以為感染了非典。友人那陣子出國了,留我一人終日足不出戶,買了幾大箱方便面和香煙。沒有人知道我感冒的事。我想象自己是一個和死神賽跑的人,想象自己是向醫(yī)生詢問還能活多長時間好繼續(xù)完成《人間喜劇》的巴爾扎克。我像要向那本書獻(xiàn)身一樣,每天一睜開眼,就沉浸在小說的情節(jié)之中,快樂并痛苦地燃燒著。那時我有成名的欲望,想象這部作品問世之際,一舉成名的盛況。稿件快要完成的時候,我差點大病一場,一天中午去村里小賣部買香煙的時候,劇烈的咳嗽聲嚇著了女店主。我一離身,她就報了警。那時我剛泡好方便面,橐橐的敲門聲便響了。我看到幾位“全副武裝”的醫(yī)護(hù)人員站在門口。一量體溫,他們直接當(dāng)我是非典病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

      說來就是那時認(rèn)識小烏的。

      我在醫(yī)院里被觀察了一個禮拜,直到退了燒,方從非典的恐懼陰影中掙脫出來。小烏是醫(yī)院護(hù)士,她觀察了我一個禮拜。她問我,是不是某校農(nóng)學(xué)系的。我錯愕地點了點頭。她“全副武裝”,透過鏡片,我看見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像是印證了剛才她大膽的猜測。

      稍熟絡(luò)點后,她告訴我,原來她曾經(jīng)去過我們學(xué)校,一起聯(lián)誼搞過一次活動。

      “我知道你寫東西,寫得不錯,在你們校報上曾拜讀過你的大作!”即便戴著厚實的消毒口罩,我也能察覺到她的笑容。

      “幸會幸會!”我有些尷尬地應(yīng)承道。

      “可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這個大帥哥了!”她收住了笑容,換了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繼續(xù)說道,“幸好不是非典,我們院已經(jīng)死了八個了,上星期還死了個護(hù)士?!?/p>

      “怎么稱呼你?”

      “叫我小烏吧?!彼f。

      一個禮拜后,我的燒退了,查明后是虛驚一場,可以出院了。我記得那天回來的路上,心里總是隱隱地感到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進(jìn)門,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放在桌上的手稿不翼而飛了。我找遍了房間的角落,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手稿的影子,哪怕一片紙也沒留下。我不知道是誰拿走了那沓稿紙。晚上,我虛弱不堪地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著紅星小二。酒從嘴角溢出來,混合著眼淚,我頹然地感到整個人生都他媽的完了。四十多萬字的稿紙,擺在案頭有些唬人。我甚至連書名都沒來得及定。我真想殺了那個偷手稿的人。我發(fā)了瘋似的,四處打聽和尋找。村子里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覺得我一定是腦子出問題了。那段時間,我消瘦得厲害,鏡子里那個蓬頭垢面、胡子拉碴、形銷骨立,一米八的個頭瘦得只剩56公斤的人還是我嗎?

      因為遺失的手稿,我不得不重返醫(yī)院,設(shè)法找到小烏。除了那天來到我房間的幾位護(hù)士,我再也想不起誰能動我的手稿。她見到我,有些驚喜。我只好把緣由向她說清楚。

      “這部手稿對我很重要……”我咬了咬下唇,望著她說道。

      她二話沒說,開始四處幫我打聽。她竟然尋到了那天來我房間里的醫(yī)護(hù)人員。

      “能幫你問到的人,都問了,都說沒有……”她的語速慢了下來,仿佛擔(dān)心這個結(jié)果讓我一時半會受不了?!拔也氯思乙膊粫?,人家那會兒當(dāng)你是非典病人呢,這手稿人家敬而遠(yuǎn)之都來不及!”她說的倒也是實話。排除了醫(yī)護(hù)人員,最后一點線索也斷掉了。這個打擊讓我萬念俱灰,成天游蕩于郊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時值畢業(yè)季節(jié),大家都開始陸續(xù)辦理離校手續(xù),忙著找工作和道別。只有我像個局外人似的,似乎一切都與我沒啥關(guān)系。

      她安慰我,說興許是有人拿去看,看完就會還回來的。這個美好的期待在七月份的時候,隨著畢業(yè)季的結(jié)束而徹底破滅。我不得不接受手稿丟失的事實。它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仿佛壓根就不存在一樣。

      畢業(yè)后,身邊的同學(xué)偶爾發(fā)來短信,或在QQ群里彼此交流新工作的感受。那個時候,我通常保持沉默。我等來第一份工作的時候,秋天已經(jīng)來了。和他們都不一樣,我進(jìn)了廣告公司,當(dāng)了一名廣告策劃。我再也沒有寫一個字,甚至羞于向別人提及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唯有小烏,我們偶爾還保持聯(lián)系。每回都是她主動約我。我們吃過幾次飯。她是河北邯鄲人,身高目測一米五八,略顯秀氣,說不上好看,但也不討厭。下崗工人家庭,父母無固定收入,擺了個早餐點,家里還有一個上學(xué)的弟弟,小烏目前在這家醫(yī)院當(dāng)一名護(hù)士。我對她的了解僅限于此。其實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們一起爬過一回長城,在京城待了四年多,竟然還給黑導(dǎo)游騙了,說是爬上長城得好幾小時,于是坐了所謂的纜車上的長城,結(jié)果還沒十分鐘就上去了。是秋天,風(fēng)和日麗,帶著秋天獨有的涼爽,樹葉已經(jīng)泛紅。我們站在箭垛前,一起遙望遠(yuǎn)處的崇山峻嶺。有一會兒,我們都停止了交談。我能聽見她微微的喘息聲。她的肩頭有意無意地往我這邊靠了靠。仿佛帶著某種暗示。我的手下意識地?fù)ё×怂?。小烏仰起頭,臉頰有些紅,和當(dāng)時的氛圍顯得很貼切。我若不親她一口,顯得有些虛偽了。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我只想親她一下,再沒別的企圖。她的嘴唇很柔軟,接下來是舌尖的部分,她在回應(yīng)著我,蛇一樣纏繞著我,我想退出,她緊緊抱住我臉頰緋紅地喚了我一聲:

      “小婁……”

      當(dāng)時我做了什么呢?我有些尷尬地掏出煙,迎風(fēng)點了。煙熏得我睜不開眼。我感到她的手朝我伸了過來,兩手緊扣……然后松開。我們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接下來,聊起了某某明星最新出的八卦新聞,最后一起下了山,天快要黑了,我們搭末班車回了城。當(dāng)時我剛搬出學(xué)校,與人合租了一個兩居室,在北三環(huán)附近,她說住得遠(yuǎn),我沒問具體遠(yuǎn)到哪,我們在地鐵站分的手。地鐵呼嘯而去,一切都像夢一樣。

      一天深夜,我被電話吵醒了。電話里傳來小烏的哭聲。

      她說喝了酒,就在我樓下。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鐘了。北京的秋天寒意愈深,從被窩里爬起來,我冷得打了個寒噤。實話說,這個電話讓我有幾分惱怒。自從一起爬了長城后,我似乎在有意回避某種即將成為可能的現(xiàn)實。至少我極少主動與她聯(lián)系。她蹲在白楊樹下,瑟瑟發(fā)抖著,手機(jī)屏幕的熒光正好映照著她的臉。我走向前,老遠(yuǎn)就聞到了一股酒味。

      ed169cdec3823a2daff28c6b01661571

      “這是怎么回事了?”我一把扶她起來,她一個趔趄,撲到我懷里嗚嗚地飲泣起來?!八齻兤圬?fù)我……”“誰欺負(fù)你了?”我說?!笆矣?,她帶男友進(jìn)來……說好彼此都不帶異性進(jìn)來的……”她像受了極大的委屈,沒再說話,抽泣聲更大了些??蘼曉谝箍沼行┐潭N抑缓冒阉阮I(lǐng)進(jìn)租房再說。

      事實上,她已經(jīng)醉了。她一頭栽倒在床,連鞋子都沒脫就睡了,像攤泥一樣。我打了熱水給她洗了臉,她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聲,蒙頭繼續(xù)大睡。半夜的時候,她突然醒來,說很難受。我給她倒了杯水,她一把摟住了我……那是第一回有女人躺進(jìn)我的被窩,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時候,室友帶著男人們心照不宣的眼神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4

      這桿鳥銃成了我最忠實的伙伴。每天我背著它,往林子里梭巡一番。有了它,底氣就足了許多。每次深夜傳來野獸聲,我就下意識地抓緊它。已經(jīng)進(jìn)入了雨季,房子上蓋的茅草已經(jīng)不足以遮擋暴雨的沖洗,天晴后,我又加蓋了兩次。我在山那邊的清澗里發(fā)現(xiàn)了魚,尺把長一條,花上一個上午的時間,運氣好就能釣上來一條。那種魚天生不愛誘餌,運氣糟糕的時候,我連續(xù)三天都一無所獲。一場雨過后,云霧從蒼翠的叢林氤氳而起,給山谷籠上一層白紗??諝庵袧M是氧離子的味道,深深地呼吸幾口,整個心肺都像清洗過一道。我大喊一聲,它就跟著回應(yīng)一聲,仿佛整個山林都是我的。這種感覺真好,世外桃源一樣。沒事的時候,我就端著鳥銃往密林里鉆,運氣好能打到野雞。將野雞褪毛,剖開清洗干凈,用野芋頭葉裹起來,刨個土坑埋起來,上面燃起一堆篝火,一邊烤火一邊煨雞,一會兒雞熟了,從土里冒出一股濃郁的香味兒……就差點酒了。

      我甚至打起了那塊無人看管的地的主意來。這真是一塊好地。這么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能長出芽來,閑棄在這,真讓人心疼。

      老康再來,我就向他打聽了這塊地。

      “上次是幾個廣東人承包的,在這試種,種了些天麻和三七,頭兩年長勢很好,快要收獲的時候,沒想害了場奇怪的大病,全都爛地里了。”

      “沒打藥嗎?”

      “打了,但剛好碰上連月的大雨,打也白打,最后都沒效果?!?/p>

      “我猜這地有問題,之前也有人嘗試過種黨參,結(jié)果也是一無所獲?!?/p>

      “那現(xiàn)在這地歸誰管呢?”

      “名義上是村里的,不過這地方誰來啊,那么遠(yuǎn),給人都沒人肯要?!?/p>

      老康走后,我有點動心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種點什么。每天我在這塊地里忙活一會,將地里的蓬蒿砍掉,蓬蒿是很好的肥料,幾場雨下來,它就腐爛發(fā)酵,變成了肥沃的養(yǎng)分。

      這真是塊好地,種什么收什么。我種了幾蔸胡蘿卜,長勢意外地好。當(dāng)我吃上自己種的蔬菜水果時,甚至對老康的告誡嗤之以鼻。這兒根本沒什么蟲害,蔬菜水果沒有天然的敵手,壓根不要撒農(nóng)藥化肥。想想自己曾經(jīng)吃下的那些帶有農(nóng)藥殘余成分的東西,頓時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人間食糧。

      春雨霏霏的時候,我有了一種將這片土地重新種上藥材的念頭。這念頭很強(qiáng)烈。我自信不比那些廣東佬差。說不定他們只是些大老粗,不懂得科學(xué)種植。我的自信來源于我大學(xué)里選的農(nóng)學(xué)專業(yè)。大學(xué)四年,雖然吊兒郎當(dāng),但是最基本的素養(yǎng)還是懂的。我和老康說了自己的想法。他呆滯了幾秒鐘,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說:“你可想清楚,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雖說現(xiàn)在藥材行情看漲,一直供不應(yīng)求,但這可是高風(fēng)險投資,而且一項投資就得二十來萬啊!”

      我是認(rèn)真考慮過才這么說的。二十萬,可不是想拿出就拿得出的,好比身上的一塊肉,全拿出來,我整個人都給掏空了。它是我在北京這幾年下來的全部,曾經(jīng)它也帶給我一絲希望。那是在樓市還沒這么瘋狂之前。我問過老康,那些廣東佬每天都住這嗎?老康目光中帶著疑惑,搖了搖頭?!拔液退麄儾煌?,我天天就住這,我懂它們,我天天侍弄著它們呢!”我仿佛找到了底氣。

      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不務(wù)正業(yè),我開始正兒八經(jīng)開始籌劃起這件事來。為此,我特意出了趟山,和村里簽了租借這塊地的合同。他們像撿了大便宜似的,為這塊荒地再次找到主人而感到高興,我只花了不多的錢就簽了合約。接下來我進(jìn)了趟城,去買了種子和化肥,以及相關(guān)的書籍。那幾天,大概是老康透露了消息,我的家人也得知我去了拉丁的消息。他們想方設(shè)法勸我早點出來,甚至揚言要來把我找回去,勸我不要在這不務(wù)正業(yè)。我自然沒法向他們解釋,我來這里,是因為我抑郁的緣故。我只能托老康轉(zhuǎn)告他們,我來拉丁,是奔著藥材來的。我在這里有夢想,有目標(biāo),并不是來虛度年華和逃避歲月。

      家人將信將疑,沒再來騷擾我。

      我在拉丁雇了二三十個老漢,幫我進(jìn)去挖地和薅草。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扛著鋤頭籮筐進(jìn)了山,像是去干一件新鮮事兒。幾天后,偌大的地里溝壑縱橫,都種上了天麻和三七,蔚為壯觀。他們干完活,我讓老康給他們結(jié)了工錢。老漢們對我充滿了好奇,眼神中夾雜著玩味和幾許不解。干完活,我打發(fā)他們都出去了。

      山里又回歸之初的寂靜,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陪伴我的不僅僅是畫眉、山澗和白霧,還有這百來畝的藥材。像賭博一樣,我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這上面,期待它們冒出新芽,開出夢想之花,結(jié)出希望的果實。

      我開始感覺到了心態(tài)的變化。剛進(jìn)山那陣,我只想將內(nèi)心里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趕緊釋放出去,洗滌得越干凈越好。而現(xiàn)在,仿佛一顆空空蕩蕩的心,開始了某種期待與守望。這個舉動很瘋狂,幾乎沒有退路。

      5

      一連幾天,我都在做同樣的一個夢。我抱著一個嬰兒,從醫(yī)院的走廊出來,孩子已經(jīng)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去安葬他還是要把他帶回家里。我的身后總是響徹著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夢中,我一刻也沒回頭,硬著心腸,一直讓自己消失于車流熙攘的大街。

      醒來的時候,我感到煩躁不安。已經(jīng)記不清李蕾是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了,和她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兩個被我們殺害的嬰兒。確切地說,是我們的兩個孩子。

      流掉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們站在崇文門車水馬龍的街頭發(fā)過誓,發(fā)誓要在這座城市扎根下來,再也不讓這種悲劇在我們身上重現(xiàn)。這個誓言幾乎沒有含金量。一年尚未到尾,我不得不再次接受這個令人沮喪的答案。那是一個灰蒙蒙的冬日,小得像個咸蛋黃的太陽勉強(qiáng)擠出霧霾,露出了一抹慘淡的紅。天橋那頭就是同仁醫(yī)院。我們排了整整兩天隊,不過是去做一個簡單的人流手術(shù)。這是我第二次陪同一個女人去掛人流的號了。這種感覺讓我感到幾分羞慚。第一次還歷歷在目,是在一家偏僻的私人醫(yī)院做的,也是在冬天。我們轉(zhuǎn)了幾趟公交,才找到那家毫不起眼的三層小樓。那次人流給李蕾心里留下了永恒的陰影。坐診的是一位頭發(fā)雪白一臉慈祥的老婦人,架著金絲眼鏡,嘴角始終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她誘導(dǎo)性地問了她好幾個私密的問題。我在不遠(yuǎn)處的走廊盡頭,打開窗戶抽煙。醫(yī)院很安靜,李蕾壓低了聲線,我還是聽見了。她的回答讓我感到幾分慚恧。我狠狠地將煙蒂摁滅在窗臺上,使勁一彈,彈出丈八遠(yuǎn),正好插在一團(tuán)殘雪上。我就是那時看見那只白鴿的。它蹲在煙蒂的旁邊,翅膀好像受了傷,正瑟瑟發(fā)抖著。我們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它似乎想著要逃,撲棱撲棱,卻只挪動了幾尺遠(yuǎn)。它絕望地處于我的目視之下,索性耷拉著頭,面對著腳下的一堆臟雪,像已臣服于自己的命運。我朝周邊看了看,沒別的鴿子了。四周全是灰撲撲的建筑,連樹木也是灰撲撲的,了無生氣,映襯在陰霾的蒼穹下,讓人倍感壓抑。我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直抽到嘴巴發(fā)麻。手術(shù)室傳來女人的哭聲,門開了,最先走出來的是護(hù)士,隨后我看見了李蕾。她的長發(fā)低垂了下來,貼著臉頰,臉色蒼白得可怕。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提著褲子,褲頭尚未系好,差點要滑落下來,露出半瓣雪白的屁股。我臉一熱,趕緊向前一步,挽住了她。她趔趄了一下,差點滑倒,像根軟塌塌的面條倒在我懷里。

      后來失眠的很多個深夜,我腦海中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天的場景。她軟綿綿地朝我撲了過來,如同找到了一個投靠。而我無力接住她,攤上了一個大麻煩似的,只想甩手走開,逃離這個令人厭憎的地方,一個人走得越遠(yuǎn)越好。

      我還記得李蕾第一次抽煙時的樣子。那天晚上,我們看了場電影,很晚了,我們依然在等末班車。是很冷的冬天,站一會,腳都凍僵了。她說要不打車回家吧。我沒作聲,在一旁抽著煙。末班車等了許久也沒來。我們只好打車回了家。因為那忍著寒冷白等的十幾分鐘,她回來就發(fā)了火。

      “不就為節(jié)省那十幾塊錢嗎,有這個必要嗎?”

      她仿佛點燃了我。

      “就是了,怎么的?”我的火氣騰地冒了上來。

      “那也沒用,跟著你,反正這輩子甭想買房子,你就一輩子租房住的命!”

      那一刻,我們都停止了爭執(zhí)??諝夥路鹉郎?,這句話像拋出的矛,狠狠地刺中了我,也連帶著傷到了她自己。她意識到這句話的分量,卻不知怎么收尾好,索性一把抓著桌上的煙盒,掏出一根點上了,重重地吸了一口,片刻我就看到了每個頭回抽煙的人必然經(jīng)歷的狼狽相,她劇烈地咳嗽著,眼淚都咳出來了,彎著腰,將頭深深地埋在懷里。不一會兒,我聽見了她嚶嚶的啜泣聲,夾著煙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我走過去,接了她的煙,捻滅在煙灰缸,她撲在我懷里,向我道歉說剛才不是故意的。

      她這么說,倒真讓我難過了起來。

      我給不了她什么。甚至是租間像樣的單間,都要精打細(xì)算半天。在崇文門那陣子,算得上是我們最為頹敗的時期。我們擠在逼仄的隔斷間里,擺了一張床后,連張桌子都塞不進(jìn)了。隔壁是對情侶,說什么都逃不過我們的耳朵。大到他們爭吵拌嘴,小到他們吃飯接吻和愛愛。這些聲音很長一段時間讓李蕾感到難為情。晚上的時候,她不得不戴上耳機(jī)。我相信,隔壁也一樣聽到了相同的聲音。有天晚上,他們?yōu)榱嘶夭换乩霞野l(fā)展的問題,大吵了一架,甚至動了手。一記響亮的耳光宣告女人凄厲的哭號來臨。他們鬧了大半宿,女人的哭聲愈發(fā)弱了下去,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隔壁傳來的女人的呻吟聲,那種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還是讓我感到心跳加速。這種方式我也曾經(jīng)嘗試過。和李蕾吵翻后,我們默不作聲,兩具互懷敵意的軀體,碰撞在一起,直到發(fā)出和解的聲音。好幾次,我們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這種方式重歸于好。

      完事后,李蕾通常沉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從桌上的煙盒里抖出一根煙點燃。我一步一步地看著她吸煙的動作從笨拙到熟練。她已經(jīng)無師自通,能張嘴就吐出一個個渾圓的煙圈來,連珠炮似的。這不足五平方米的隔斷間里,被她一個接一個的煙圈所占據(jù)著。她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或者墻壁,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那真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想想就令人沮喪??床坏饺魏蜗M?。

      6

      這些藥材長勢良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它們從沒害過病,大大出乎我意料。我時刻觀察著它們,每天薅草,定時追肥,時刻留意蟲害。外邊的藥材行情一路看漲,據(jù)說每個月一個價。甚至已經(jīng)有外地的收購商得知了我種植藥材的消息,提前就打了招呼。一切都順利得出乎人意料。連老康都換了表情,有些艷羨起我當(dāng)初做的這個決定來。每天我都要圍著我的地轉(zhuǎn)上一大圈,累了就坐下來吸根煙。我的頭發(fā)越來越長,我只得找根繩子將它束起來。有天我在水面上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邋遢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如此糟糕的形象屬于我,如果不是定睛看,我以為那一定是別人。那個我如此陌生,帶著一股子脫離文明社會的野蠻味,仿佛早已告別人間煙火。

      就是那天起,我暗自下了決心,不干出點名堂,決不出山。

      我為重新燃起的夢想隱隱地激動著。老長一段時間以來,夢想這個奢華的話題令我感到無比厭憎。就像我憎恨那套虛偽的社會法則一樣。

      有天夜里,我夢見自己咸魚翻身,藥材豐收,賣了一百萬,大賺了一筆。我?guī)缀跏切χ褋淼摹N萃庹轮笥?,電閃雷鳴,透過窗戶,我看到一道道強(qiáng)烈的閃電像上帝執(zhí)鞭,憤怒地抽打著天空。我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夢里的喜悅頓時蕩然無存。那個晚上我再也沒合眼,內(nèi)心反而充滿了焦慮,這么大的雨,將我心中那團(tuán)剛剛復(fù)燃的火澆了個透心涼。

      我的地會不會遭殃?天剛蒙蒙亮,我就跳下床,沖往我的地。還好,盡管有些損失,但總體來講,已經(jīng)逃過一劫。

      大多數(shù)時間,我是無事可干的。帶來的書早已讀完。剛來的時候,我還每天認(rèn)真寫篇日記。隨著時間的推移,該寫的東西越來越少。每天的日記漸漸變短,到后來,一個字都不想寫。翻來覆去都是一些重復(fù)的東西,起床,吃飯,干活,睡覺……看著都有些厭煩。在城市的時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忙得像個陀螺,想讓自己慢一點,歇一歇,都是奢侈的夢想??蓻]想到,真的歇下來了,又有些莫名的恐慌與空虛。唯有這塊地是我的意義所在。它讓我堅持了下來。

      我開始懷念那些忙碌的日子,懷念城市的喧囂與燈火。當(dāng)我開始思念這些喧嘩之物時,其實已經(jīng)被孤獨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孤獨,成了我大多數(shù)時間無法打發(fā)的主題??諢o一人的山野,大喊一聲,唯有回聲忠實地呼應(yīng)著我。有天我在房子外邊看見了一只蝸牛。它潛伏在陰暗的灌木叢中。我如獲至寶地將它帶回了家,裝在玻璃瓶里。和那些清風(fēng)、明月、松濤不同,它是活物。我滔滔不絕地和它說了一上午話。蝸牛的觸角在透明玻璃瓶里碰來碰去,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那是我說過最多的一次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一下子成了話癆。兩天后,它就一動不動死了。死亡,是它唯一可以反抗我的方式。接下來我只能喃喃自語了,在山澗,在林野,在地里,在樹上,我開始變得絮絮叨叨,嘴里凈重復(fù)些廢話。

      無聊透頂?shù)臅r候,我去捉樹蛙,用荊棘將它們開膛破肚,處以凌遲;有天我碰見兩條蛇在交配,撿了塊石頭,將它們砸成了肉泥。它們死后的身子依然緊緊地纏繞在一起。我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體內(nèi)像安裝了一個引爆器,隨時都會爆炸。我會面向一片虛空,無緣無故地發(fā)出怒吼,或大聲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咆哮是我最常用的發(fā)泄方式。

      有幾次,我竟然夢見了小烏。

      我的第一次給了小烏,她不是。這也是后來我心里對她有些芥蒂的原因。雖然那晚她喝醉了,但并不妨礙她下意識地做出本能的反應(yīng)。我的第一次笨手笨腳,以慌亂而告終。然而第一次的經(jīng)歷永生難忘。這位看上去瘦弱的女孩身上迸發(fā)著一股令人吃驚的力道,像蛇似的緊緊地纏了上來。在夢中,我又體會到了這股力量,她讓我著迷,如癡如醉。我開始頻繁地手淫,這是我短暫逃離孤獨的辦法。有時想著小烏的身體,有時則是李蕾,反復(fù)回味著她們倆的不同。我甚至幻想著她們倆一起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場景。這種念頭越強(qiáng)烈,對孤獨的體驗就越深。我夢想她們馬上來,然后極盡瘋狂地干那件事。每晚我都被這種念頭折磨著,直到東方發(fā)白也難以安眠。在黑暗中,我不厭其煩地數(shù)著綿羊,帶著極度疲憊,才能睡上一會兒。而白天,則萎靡不振,像丟了魂似的。

      7

      我的藥材是唯一能給我慰藉的。我看著它們一天天地成長,盡管過程那么漫長。但當(dāng)夢想一點一點地往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時,心里便充滿了光。它們在支撐著我這具疲憊之軀。

      最后的一年,我靠著這種信念一路勉強(qiáng)支撐著。

      這一年,我差點丟了命。

      那是發(fā)生在六月份的事。雨足足下了兩個星期,基本沒有停歇過。那么大的雨下了這么長時間,我還是頭回見。以至于我的房子的一角面臨倒塌的危險。天空像撕裂開無數(shù)道口子,大雨傾盆而下。這樣的天氣就連從屋里走到我的地都是很大的麻煩,就更不用指望老康在這樣的天氣里給我送糧食來了。真不湊巧的是,我的糧食在雨季開始前就已經(jīng)差不多告罄,按約定,他早就該來了。現(xiàn)在雨下得那么大,想來也來不了了。

      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彈盡糧絕的窘境。大雨把我的蔬菜沖得七零八落,那包鐵砂和硝也受了潮,鳥銃頓時變成一桿廢物。大雨天,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生堆篝火,坐在那兒干挨餓。那時我還對老康多少抱有一點幻想,我想每天盡量少吃點,盡量不做什么運動,就這么干等著他來解救我。但直到我吃光了屋里能吃的一切,老康也沒來。雨倒是弱了下來,但依舊斷斷續(xù)續(xù)的,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必須面臨一個嚴(yán)酷的事實,家里已經(jīng)顆粒無存了。能吃的東西都已經(jīng)落肚。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接下來我只能冒雨進(jìn)入?yún)擦?,去賭運氣弄些吃的。

      最先到手的是那些叢林里的野芭蕉。我將它們割回來,勉強(qiáng)撐了幾日。野芭蕉很快吃完了,接下來不得不重新尋找新的充饑之物。運氣好的時候,可以逮到幾只樹蛙和蝸牛。用樹枝串起來,架在火上烤,極香。我想我是餓壞了。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甚至吃過田鼠。鐵夾子是廣東佬他們留下來的,銹跡斑斑,現(xiàn)在重新派上用場。我將夾子埋在田鼠們常出沒的地方,用樹蛙做誘餌,然后開始了守株待兔般的等待。時間無限漫長,一分鐘都拖沓得足夠讓人崩潰過去再活過來。吃一只田鼠,可以扛兩天,這個等待還是劃算的。田鼠很聰明,只要挨過夾,同類再也不會在此區(qū)域活動。每次只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后來純粹就是碰運氣了。好運氣離我越來越遠(yuǎn),壞兆頭倒是接踵而至。

      雨水一直沒有斷。我最擔(dān)心的是那座獨木橋,我想起老康曾經(jīng)的憂慮,說如果遇到山洪,獨木橋十有八九會沖毀。沒有橋,老康即便有來解救我的心也沒法子來。他不可能挑著東西飛過來。我不敢想象接下來的事,它只會擊垮我的信心和毅力。

      頭回吃野木薯,把我給整慘了。

      發(fā)現(xiàn)野木薯的時候,我高興了好幾天。我找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它們。我冒著雨,興沖沖地挖了一筐回來,煮了一大鍋,結(jié)果吃完,晚上就不行了。

      我不知道木薯食用前必須清水浸泡幾天,必須將它的氰苷溶解干凈才能吃。那天晚上我上吐下瀉,渾身像著了火似的,那團(tuán)火在體內(nèi)焚燒,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體內(nèi)不停地呼喊:

      “結(jié)束吧,結(jié)束就解脫了!”

      我醒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窗外有陽光傾瀉進(jìn)來。我虛弱得連動下指頭都困難。唯一確定我還活著的,是天花板上那只肥碩的蜘蛛。它一直在不停地織網(wǎng)??吹剿β档臉幼樱抑牢宜啦涣肆?。我靜靜地躺著,山澗那邊轟然作響的瀑布響了一天又一夜。只在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它才發(fā)出這么大的響聲。這一天一夜,我都在昏迷狀態(tài)下,醒來又昏過去。等我徹底醒來時,那只蜘蛛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看見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只巨大的蜘蛛網(wǎng)。它已竣工完畢,只需守株待兔了。

      老康依然沒有來。我拖著虛弱不堪的身子下了床。我的腳一沾地,極度的饑餓感迅速而來,一個趔趄,我又歪倒在地。

      8

      在最后的幾天里,我就吃鍋里剩下的木薯。橫豎都是死,還不如當(dāng)個飽死鬼,我當(dāng)時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的——結(jié)果反而沒事了。鍋里的木薯不知施了什么魔法,突然沒毒了。后來我才知道,木薯浸泡了幾天,毒性已經(jīng)消解。每天我就靠著這幾小口,躺在床上,等待著死神的光臨。

      我沒能等來死神,卻等來了小烏。老康來的時候,距離雨季開始已有一個月之遙。他身后跟著的還有小烏。那時我虛弱得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了。我抬了抬眼皮,看見已經(jīng)剪了長發(fā)的小烏,她看上去那么陌生,然后我就聽見了小烏的哭聲。她抱著我哭了起來。

      小烏她怎么來了?她怎么找到這里的?我的腦子亂成一團(tuán),那時我還處在極度虛弱中,意識依然游離于世界之外。老康解釋說外面下了近一個月的雨,獨木橋給沖走了,所以等了這么久才來。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他一臉苦相,笨拙地解釋和道著歉。

      她的到來,給我?guī)砹岁柟夂涂鞓?。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從最低谷沖上了云端。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意外的驚喜。她在我最孤獨的時段,來告慰我枯寂的心靈。很久不見,她的廚藝大有長進(jìn)。在她的細(xì)心調(diào)理下,我的身體逐漸康復(fù)起來。再也沒有什么比懷抱一個女人更幸福的事了。我迷醉于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芳香,變得貪婪和毫無節(jié)制地索取。我像要把丟失在叢林中的時光從她身上彌補(bǔ)回來。我甚至有些后悔來到此地,在這了無人煙的地方荒廢光陰。我內(nèi)心對她充滿了感激,只有她才是真正愛我的,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出現(xiàn)。我?guī)タ次业牡?。她驚得一愣一愣,“沒想到你成土豪了!”那幾天,我?guī)弑榱酥苓叺膮擦?。這兒對她來說,無疑充滿了新鮮和刺激感。有那么幾天,她天天要我?guī)е鋈マD(zhuǎn)悠。聽我給她分享這兒的各種新奇事兒,深夜造訪的野獸和叢林深處的怪叫聲,把她嚇得一愣一愣,鉆進(jìn)我的懷里尖叫。

      “你不怕它們嗎?”她愕然地問道。

      “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才是真正的叢林之王嗎?”我?guī)е湟恼Z氣說道。

      “我可沒發(fā)現(xiàn),我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餓得只剩半條命了?!彼龖蛑o道。

      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從醫(yī)院離職,受了施洗,每個禮拜六都會去教堂和其他信徒一起做禮拜,參加他們的集體活動。

      “唯有主的恩典是無私和博愛的。”她換了種虔誠的語調(diào),她這么說的時候,我覺得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似的。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

      “做房地產(chǎn)置業(yè)顧問。”

      她告訴我,自從我離開以后,房價已經(jīng)瘋了。她說出的那個價格,讓我感到某種慶幸和解脫。

      “知道我怎么找到這兒的嗎?”她神秘地?fù)P了揚眉頭說。

      “我也想知道?!?/p>

      “全中國有幾十個地方都叫這個名字,只有這兒,符合你的個性,我賭你在這,感謝主,果然沒錯!”說到這,她有些得意起來?!澳氵@副造型,都可以直接去演《啟示錄》了,回北京肯定是把他們雷死啊!”她建議我把長及胸襟的胡子剃了,那樣會更帥些,我沒答應(yīng)。

      我想象著有朝一日出去的尷尬場景了。他們一定會把我當(dāng)外星人或猩猩來圍觀。想當(dāng)初我一意孤行,那么堅定,打好主意再也不會回這個該死的世界。小烏的到來,擾亂了我的計劃。她告訴我國安的最新戰(zhàn)績,新增的地鐵線和太陽宮附近新開設(shè)的臺灣咖啡館。最后她皺著眉,給我清洗了一大堆臭氣沖天的衣服,那些衣服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洗過了,長滿了霉斑。

      叢林的新鮮感沒多久她就膩了。開始抱怨起沒電,每天晚上只得早早睡下。也上不了網(wǎng),發(fā)不了微博,登不了微信,沒法在朋友圈分享我這原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當(dāng)然也沒有洗澡間和廁所。從北京一下子回到原始人的生活水平,對于她的抱怨和不適應(yīng),我一點也不吃驚。

      小烏一共陪了我一個月。她問我走不走。我遲疑了一會,說:

      “這還有我的地,那是我這幾年的心血?!?/p>

      “這能賣多少錢?”

      “一兩百萬吧!”

      她有些吃驚,眼光閃亮了一下。

      那個數(shù)字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嚇著了。我還從沒有想能賣這么多的錢。

      小烏臨走前的那晚上,我陷入了瘋狂之中。像是將身上的最后一點力氣要在她身上消耗完。我想著她早點走,我將重新回到熟悉的孤寂環(huán)境當(dāng)中,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兒的一切,甚至對外界充滿了恐懼。然而我又對這個女人充滿了不舍。我乞憐于她的愛,沒有她,我又將獨自置身于這孤獨無邊的黑暗里,一人忍饑挨餓,甚至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我的生死。我不過是一滴掉入大海的水滴,功不成名不就,死不足惜。這么想的時候,我又害怕她的離去。

      9

      送小烏走的那天,我的心異常空落。焦躁的情緒顯露無遺。片刻的歡愉過后,意味著永恒的孤寂。她告訴我,她忘不了我?!拔視饶慊貋?,我愛你,小婁?!甭牭竭@話的時候,我的心猛然怔了一下。就像聽到孟姜女對丈夫說出的承諾。然后我看到她眼角溢出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掉。我一路送她到了拉丁,臨別的時候,她試圖再次勸我:

      “跟我回吧,小婁!”

      我揚了揚手,制止了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說,你趕緊走吧,不然就趕不了路了。幾個山里的漢子和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我看,我的模樣把他們都嚇住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頭發(fā)胡子這么長的人,簡直跟野人一樣。有人背著我朝我指指點點,像圍觀一個怪物,將他評頭論足一番,然后下了結(jié)論,此人肯定是個瘋子,要不就是逃犯。

      我?guī)缀跏翘踊亓四瞧瑓擦?。那個世界是如此陌生,和我格格不入,分外隔膜與生疏,唯有回到叢林,才能讓這顆慌亂的心徹底安定下來。

      我的藥材依舊長勢良好,到年底就可以收獲了。這也是我唯一的寄托。聽老康打聽,這幾年藥材的價格都在水漲船高,節(jié)節(jié)攀升,根本就不愁買家。我想象著賣完藥材的場景,錢包臌脹,仿佛又回到剛來北京那年,整個世界都不在話下。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想是值得回味的。

      那是和李蕾戀愛的第一年。她剛從一家廣告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大型外企,當(dāng)文案策劃,工資翻了一番。那是我們最愉快、樂觀的時光。好幾回在崇文門的街邊小巷口吃麻辣燙的時候,我們都聊起過房子的問題。那時我們齊了心,攢了一股勁,雄心勃勃,想努力幾年,弄個小房子的首付,哪怕是買在通州那邊也行。記得加在一起的存款接近二十萬的那天,晚飯后我們一起挽著手去廣場散步,渾身都洋溢著幸福感,好像已經(jīng)擁有了房一樣。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覺得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呢。我們每天都拼命地加班,接外活,只想多存點,好接近首付的底線。

      正當(dāng)我們信心滿滿的時候,李蕾卻意外懷孕了。

      那正是房價瘋漲的時候,一天一個價,漲速快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我們筋疲力盡無限接近首付的時候,房價一腳油門,一夜之間又變得遙不可及起來。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不敢再去看房產(chǎn)中介,深深的挫敗感如山一般壓了過來。孩子是個累贅。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幾乎沒有爭執(zhí),默默接受了現(xiàn)實,畢竟她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了。

      看見那個賣鴿子的人,是回家的路上。就在醫(yī)院對面,一條簡陋的胡同口。一個戴著雷鋒帽穿著笨重棉服的男人,叼著煙,熟練地褪毛、剖解,剪刀使得比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還熟練。地上滿是褪去的羽毛和鴿血。關(guān)在籠子里的鴿子眼中放出垂憐之光,它們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我頓時想起醫(yī)院平臺上的那只受傷的鴿子。它似乎想著要逃,撲棱撲棱,卻再也飛不起來。那幾尺的距離,是它最接近天空的高度。

      那真是難忘的一天。我們彼此都不說話,生怕一言不合,就點燃了火藥桶。上天橋的時候,一位常年在這附近乞討的老翁坐在臺階上瞇著眼打盹,腳旁放著一個洋瓷碗,里面放著寥寥無幾的鋼镚。李蕾走到老乞丐前,她蹲了下來,從坤包里抽出一百元放在老乞丐的洋瓷碗里。我沒看錯,是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我以為她瘋了。她什么話也沒說,站直身來快步上了天橋。留下目瞪口呆的老乞丐和詫異的行人。

      想起李蕾的時候,每次心里都會痛一下。這不僅僅是一起有過兩個孩子,更重要的是,我們曾經(jīng)一起心懷過同樣的夢想,一起為之奮斗過。每當(dāng)想起那段經(jīng)歷,我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然后就是無邊無際的哀愁與傷感。我們曾無限接近于那個夢,眼睜睜地看見它一步一步地遠(yuǎn)離而去,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10

      我的失眠癥不知何時又悄然回來了。這叫人絕望。曾幾何時,我以為戰(zhàn)勝了這個惡魔。特別是在這叢林的兩三年,它消退得無影無蹤。每晚我都枕著松濤入眠,在這兒,沒有任何東西能干擾到我。

      然而失眠和焦慮在這個冬季頻繁地光顧。老康告訴我,今年的冬天似乎和往年有些不大一樣。

      “冷,這兒從來都沒這么冷過?!彼┲孔镜挠鸾q服進(jìn)來的。

      我倒也不怕,再冷能冷過北京?我準(zhǔn)備了足夠過冬的劈柴,將房屋加蓋了一層茅草,又縫補(bǔ)好漏風(fēng)的窗紙,老康也帶來了充足的糧食。我擔(dān)心的,是我的這些藥材。老康說,年前就可以叫人來收購了。但藥材販子最遠(yuǎn)只到拉丁。我叫他到時多叫些幫工來,幫忙挖出來,運到拉丁去。老康滿口答應(yīng)了,說要得。剛好過年,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也都回來了,勞動力是不成問題的。

      干完這些,我踏實了不少。

      現(xiàn)在最困擾我的,是失眠。徹夜無眠。一會兒想著小烏,一會兒想著李蕾,一會兒又擔(dān)心起藥材無人來收怎么辦。好在白天精神萎靡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大冬天的沒什么事,坐在火堆旁打盹,掰著手指頭算日子,挖藥材的時間一天天地逼近了。那幾天我吃不好,睡不香,仿佛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其間老康又進(jìn)來了一次,問他幫工的情況怎樣了,他說大部分得年底才回來。

      “冇卵事呢,放十二個心吧,都包我身上,等那群后生回來,吆喝一嗓子,隨便就是幾十個,一兩天準(zhǔn)給你弄完?!?/p>

      老康走的那天,天氣晴好。第二天便變天了,下起了毛毛細(xì)雨,此后天氣越來越壞,老天就沒再開過眼,每天都是濕冷寒潮的鬼天氣。我隱隱約約有些擔(dān)心起來,察覺有些不妙。離過年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天氣更糟糕了些。這時老康來了。

      他身后跟著七八個老漢,比他還老。

      “你不曉得吧,南方冰雪災(zāi)害呢,聽說百年難遇,現(xiàn)在高速公路、火車都封了,一步也走不了啦,后生們堵車上都兩三天了,還沒吃沒喝的!你講老天害人不害人?”

      這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我一棍子。我可沒想到情況是這樣子的。帶來的老漢倒也不多廢話,埋頭就干起活來,曉得這天氣的厲害。這些嬌嫩的藥材,這樣的天氣里,挨不了幾天就會凍爛,腐化掉,變成一堆肥料。

      壞運氣始終在我身旁徘徊,臘八這天,上午竟然下起了冰雹。即便是這些老漢們,也很多年沒見過冰雹了。更要命的是,下午時分,一場蓄勢待發(fā)的大雪,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真是一場大雪,即便在北京,也是罕見。鵝毛大的雪從午后就沒停止過,一直下了整夜。

      半夜的時候,被大雪壓垮的樹枝噼里啪啦地響到天明,放爆竹似的。第二天大家哆嗦著起來時,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已經(jīng)被白雪厚厚地覆蓋,已經(jīng)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了。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功敗垂成,我離成功曾那么近……我只差沒當(dāng)著面哭出來。這就是我的命。

      雪依然在下著,經(jīng)朔風(fēng)一吹,變了硬雪,滴水成冰,到處都掛著長長的冰凌條。

      那些老漢們個個惶然起來,活這么久,他們極少有人見過雪,更何況這么大的雪了。他們已經(jīng)顧不得挖藥材賺那份工錢了,還不趕緊撤,大雪封山,估計能不能回家過年都成了問題。

      他們叫我一起撤,我拒絕了。

      死我也要死在這里,死在我的地里。這兒是我最后的陣地,是我的戰(zhàn)場。我了無牽掛,坦坦蕩蕩。那些財富,信仰和愛情以及尊嚴(yán),在這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面前,賤得像個婊子。

      11

      小烏再沒回來,然而我將必須回到她身邊。一個月后,冰雪開始融化。老康找到我,當(dāng)時我正坐在一棵樹丫上。他問我在干嗎,我說在釣魚,你說話小點聲。他驚愕地望了我一眼說,地里哪來的魚?

      “你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p>

      “什么話,我今天還沒釣到一條魚呢!”

      “你要當(dāng)?shù)?!?/p>

      “母親是誰?”

      “小烏,你那位小烏給我打電話讓我告訴你的!”

      我撲通一聲,直接從樹上滾了下來。

      “她說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懷孕了,她說她是基督徒,不能去流產(chǎn),要給你生個娃!你還是趕緊回北京吧,待這兒不是個事……”

      我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瞪著他,然后爆出一長串浪笑來。我的樣子像是嚇到了他,他說你冇事吧?

      我沒空理他,在我的地里一路狂奔起來,像匹野馬,長長的笑聲統(tǒng)統(tǒng)給拋在了身后。我走進(jìn)我的地里,像走進(jìn)自己的家園,在雪地上撒著野。然后撲通一聲躺倒在自家的大床上。那張床大得無邊無際,整個一片潔白無瑕的世界。我騰地坐起來,抓了一把雪,大聲吼了起來,整個叢林都在回應(yīng)著我。我閉上眼睛,世界就排除在黑暗之外。

      我假裝我已經(jīng)死了。我默數(shù)著來自黑暗中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心跳越來越快,快到要從里面逃出來。

      (責(zé)任編輯 蔣茜 740502150@qq.com)

      华坪县| 铁岭县| 衡阳市| 施秉县| 通榆县| 昌宁县| 沧州市| 额济纳旗| 根河市| 七台河市| 军事| 固原市| 四川省| 五指山市| 城口县| 金川县| 肇庆市| 凤山县| 乡城县| 紫金县| 京山县| 泌阳县| 枣阳市| 岗巴县| 修武县| 滦平县| 郧西县| 内江市| 姜堰市| 永胜县| 巴东县| 南安市| 神木县| 安新县| 永兴县| 博野县| 诸城市| 邯郸县| 都昌县| 澎湖县| 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