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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10 00:00:00朱百強
      雪蓮 2024年9期

      【作者簡介】朱百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四川文學》《朔方》《綠洲》《青海湖》《雪蓮》《奔流》《小說林》等刊。小說集《夢中的格?;ā帆@“六維”第二屆寶雞作家協(xié)會小說獎,短篇小說《歡迎北京女人》獲第九屆秦嶺文學獎。

      1

      我們做夢也想不到,逃離礦山一月有余的王紅旗又返回了。

      那是三月的一個黃昏,我和侯豐收下班去大食堂吃過飯,回到宿舍,正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霧,門吱的一聲開了,有人走了進來。他上穿草綠色的防寒服,下穿牛仔褲,分頭擦得油光,腳蹬锃亮的黑皮鞋,一手提裝有牙缸、香蕉的網兜,一手提鼓鼓囊囊的綠色帆布包。我驚詫不已, 這不是王紅旗嗎?說你咋又來了?王紅旗把手中的行李放在他的鋼絲床上,自覺坐在我的床沿上,嘻皮笑臉地說:你咋能說這話,我是礦上招的工人,不來礦上去哪兒?我來上班呀。侯豐收扔了手中的煙頭,趕忙下床,用自己的搪瓷缸倒了水,雙手遞給王紅旗:勢扎得猛呀,我以為是銅城待業(yè)青年來了。你不是回家追楊芝美去了,追到手了嗎?我急切地說:就是,我夢見你和楊芝美結婚呢,快發(fā)喜糖吧。王紅旗有些急迫,咕咚喝了一口,卻噗地吐了出來,吐到我臉上。他說:侯哥,你是要燙死我,謀財害命呀。我抹了把臉,說:你個情種,快說說你和楊芝美的事,進展如何?王紅旗把手中的茶缸放在我床頭的木箱上,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 香煙,給我和侯豐收各發(fā)一支,然后像貓在口袋里叼食物一樣,自己用嘴直接叼了一支,用打火機點燃,美滋滋地抽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說:不咋樣。侯豐收把煙拿在手中細瞧了一眼,驚呼道:兄弟,回家過了個年,鳥槍換大炮,把自己捯飭得和城鎮(zhèn)青年差不多,武裝到牙齒了,衣服上檔次,抽煙也上檔次了呀!王紅旗嘿嘿笑:我過年一直抽“紅塔山”,這比家鄉(xiāng)的“大雁塔” 好抽多了。他嘴里吐出家鄉(xiāng)這個詞,似乎自己和家鄉(xiāng)已拉開了距離。當然,他的話是大實話,也不是我們不明白“紅塔山”比 “大雁塔” 上檔次,關鍵是前者價格高。身為從大山里走出來的農家子弟,我們珍惜每一分錢,甚至到了吝嗇的地步。因為我們知道,錢是在深不可測的井下,用血汗,6a4GcJDYvzItxF4LOisV6Q==靠力氣掙來的。過日子只有精打細算,方能做到細水長流。我問:不咋樣是啥情況?王紅旗又吐出一個煙圈,看著漸漸散去的煙霧,說:不咋樣就是有差距,還在追趕的路上。侯豐收鼓勵:有差距繼續(xù)努力。我調侃:你把錢攢下,混出人樣了,不信攻不下楊芝美這座山頭。王紅旗信心滿滿:對,就是這話,我就是抱著這個信念回來的。終有一天,我會抱得美人歸。

      侯豐收關心地問:兄弟,吃過飯了嗎,要不,快去食堂,還能趕上趟兒。

      礦上有兩個職工大食堂,二十四小時營業(yè),有涼菜熱菜,稀飯面條米飯,還有花卷包子等,整天想著法兒變花樣,似乎礦上委托炊事班在利用味蕾享受的方法,要留住來自天南地北的礦工,讓礦工不但要吃飽吃好,還要能享受到舌尖上的幸福。第一食堂在礦部大樓和區(qū)隊辦公樓旁邊,第二食堂在鐵道東的東崖住宅區(qū),對職工來說十分方便。

      王紅旗風淡云輕地說:我下火車就吃過了。

      侯豐收問吃的啥?

      王紅旗說:一涼一熱兩個菜,一瓶啤酒,一碗油潑面。

      我說:可以呀,你比我們吃得好,還有酒。

      王紅旗說: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兒圓,不能委屈自己。

      侯豐收說:那是那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甭像某些人整天掙錢也舍不得吃個肉菜,細發(fā)得尿尿用籮兒過。

      他說某些人指的是我,我在侯豐收身上掄了一拳說:你甭笑話我,你舍得,半個月不見葷,老在我碗里夾肉。

      董家塬村來到青龍山煤礦當協(xié)議工的有我和侯豐收等六人,其中王紅旗、張小占、高產量、李躍進四人來礦山不到一個月,就紛紛逃離了。只有張小占是因耳朵聾,聽覺有問題,在礦上二次體檢中被勸回,剩下的三人是無故離去。剛過罷年,高產量、李躍進返回礦山了,嘴上說他們第一次在外面過年不習慣,只是為回家圖個團圓,實際是被父母狗血噴頭罵了一頓,灰溜溜返回的?,F(xiàn)在兩人再也不說下井危險,怕苦怕累的話,老實多了。開了工資,比賽著往家郵,似乎都想讓自己的父母在人前顯擺一番,在村里搖響鈴鐺,制造些動靜。

      開場白在取笑中過去,我們扯入正題。侯豐收說:紅旗,聽說隊上把你除名了,你怕上不成班了。連續(xù)曠工十五天除名,這是礦上的規(guī)定。我們上班前接受培訓的時候,礦勞資科郭科長專門講過。另外聽說,隊上已把王紅旗報勞資科了,勞資科一旦審批,就會發(fā)通報,他的名字就會被寫在白紙上,貼在燈光球場的水泥墻上。燈光球場的西墻上有一個公布欄,礦上凡有什么重大決定都在那兒公布。

      王紅旗似乎有些不屑一顧,他說:我是履行過請假手續(xù)的,咋能除名?這句話讓我和侯豐收吃驚不小,幾乎同時睜大了眼睛。因為我們聽說,王紅旗是吃不了下井的苦,私自離礦的,嚴重違反了勞動紀律。王紅旗告訴我們,當時,他寫了假條去找隊長楊振國批假,楊隊長稱回家過年的人太多了,都這樣生產怎么搞,不批。他堅稱自己也不全是為回家過年,堵在老楊辦公室門口,一根接一根給楊隊長手里塞煙,找各種理由軟纏硬磨,心想不信把隊長的腳纏不碎。楊隊長受不了這種耗,便讓他把假條放在桌子上,說下來隊上研究一下。他以為楊隊長如此說,定是批過無疑,次日一早就坐火車回家了。他心急如焚,就是想回家和楊芝美見一面。

      這一點我們能理解,人一旦為什么事處于癡迷狀態(tài)時,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問王紅旗:針對這種情況,咋解決?

      王紅旗說:我在學校的時候,有事讓同事幫著把課代一下,給校長都不用打招呼,更不用寫什么請假條,就該干啥干啥去了,沒想到在這個破煤礦成了嚴重問題。我明天先去試試,不行再想辦法。

      侯豐收說:王紅旗能屈能伸,大丈夫。

      王紅旗囁嚅道:這不是被家人逼的嘛,身處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屋里沉默了。

      良久,侯豐收問:你回村見我家人沒?

      我也問:你見到我家人沒?

      王紅旗說:過年走親訪友,又要追楊芝美,又要躲牛梨花,把人搞得暈頭轉向,覺得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顧不上。下次回去,專程去府上拜訪。

      我們因他的咬文嚼字笑了起來,說理解理解,追楊芝美才是大事。

      王紅旗邊打掃自己的床鋪邊說:寒冬過去是春天,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睡吧睡吧,坐了一天車,我困死了。

      2

      次日一早,我們上班時,我推了推王紅旗,讓他快起床一塊去隊上,王紅旗哼了一聲,連眼睛也懶得睜,翻個身又睡過去了。

      侯豐收說:小伙子骨頭嫩,沒受過擠壓呢,讓他好好睡吧。

      下午,我們升井回到宿舍,拿起碗筷要去食堂吃飯,見王紅旗正半躺在床上,掂著瓶啤酒往嘴里灌??雌饋磉@小子悠哉悠哉,怪有福氣。我們掙工資了,都把一個錢當兩個使,從沒有產生過與家境不匹配的奢望,舍不得喝瓶啤酒,也不去外面下館子,一直堅持在礦上的大食堂就餐,食堂賣啥吃啥。可這小子,不但知道吃好飯,還配上酒,真他媽會享受。

      王紅旗把瓶子遞過來說:你們也來一口,這是青島啤酒,味道不錯。

      侯豐收激動地接過啤酒,揚起脖子咕咚咕咚連喝幾口,用另一只手抹了把嘴上的泡味說:像泔水一樣,難喝得很。

      王紅旗說:胡扯,難喝把半瓶喝了,若好喝叫你喝完了。剩下的廣才喝一口嘗嘗,我只買了一瓶。

      侯豐收把啤酒遞過來,我用手擋住了,拿了碗筷就往門外走。攉了一個班的煤,饑腸轆轆,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用香噴噴的饅頭填飽肚子。

      在食堂吃過飯回來,我們看見王紅旗仍躺在床上喝啤酒,看起來十分愜意。這下他不是往嘴里灌,而是嘴搭在瓶口抿,抿一口停頓一下,一副坦然處之,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在細細品嘗青島啤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床下已有了幾個空酒瓶。

      侯豐收說:兄弟,你酒不離手,日子可以呀!

      王紅旗苦笑道:我也是沒辦法,尋找愛情沒結果,工作又丟了,走投無路呀。胡球轉了半天,又累又渴,在醉仙閣吃了盤炒面,口渴,也得犒勞一下自己。

      我感到奇怪,問:咋,楊振國不同意你上班?

      人家說我私自離礦,造成惡劣影響,真報勞資科,要除名我了。王紅旗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侯豐收說:啥,你不是寫過假條嗎?他咋能這樣。

      王紅旗說:楊振國稱沒見我假條,這不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坑人嗎。我本來想坐在辦公室耗著,磨磨他,但人來人往,覺得臉發(fā)燒,坐不住。

      侯豐收說:王紅旗,你當初不是想著在這兒站穩(wěn)腳跟,試圖曲線救國回家鄉(xiāng)當干部坐辦公室嗎,這不泡湯了?

      王紅旗沉默不語。

      侯豐收陰陽怪氣地說:有啥不好意思,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不能太老實了。你就軟纏硬磨,在隊辦公室坐他個三天三夜,不信老楊不給你恢復工作。你知道嗎,孟三就是這樣的,幾年前和人打了一架,被勞教兩年,回來不照樣上班了。

      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侯豐收雖然為王紅旗獻計獻策,是一片好心,但王紅旗和孟三的情況從本質上不同,孟三進勞教所是被動的,而王紅旗是主動離開礦山的,從本質上有區(qū)別。另外,王紅旗是老實人嗎?當然不是。但我不能說出心里的話,怕王紅旗不高興,于是,我故意隨聲附和:對,你繼續(xù)纏老楊,他今天不答應,你明天找,明天不答應,你后天找,他總得讓你歸隊上班。

      王紅旗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然而一連幾天,王紅旗仍在礦上瞎溜達,躺在床上喝啤酒。我們問事情進展情況,他失望地說:你們教的這一招不靈了,老楊硬得跟石頭一樣,黑臉吊得比驢臉長,堅持除名的意見毫不動搖。老楊罵我,你不是裝慫嗎,放在戰(zhàn)場上都是打敗仗的軟骨頭,掘進二隊要清除的就是不安心上班的人,像你王紅旗這等人,走一個少一個,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特別能戰(zhàn)斗的隊員。我在燈光球場碰見孟三,孟三說,你王紅旗的名字之所以沒上墻遭通報,是勞資科長參加礦務局培訓了,時候沒到,三五天科長一回來,上會一研究,咔嚓一下,你和青龍山煤礦就一刀兩斷脫離關系了。孟三說話喜歡用手勢配合,他還把手掌比做刀往下做了猛砍的動作,似乎這一砍,就砍徹底了。

      我雖然和楊振國接觸不多,但對其人早有所聞,略有了解:他是個轉業(yè)軍人,一言一行都沿用著部隊要求戰(zhàn)士的那一套,工作作風嚴厲甚至到了粗魯霸道的地步。據(jù)說,在巖巷打眼,風鉆支架出了問題,楊振國硬是以身代架,肩扛風鉆打眼,且一個班放了兩茬炮,創(chuàng)出了銅城礦務局單班掘進十二米的紀錄。他發(fā)現(xiàn)放炮員沒按操作規(guī)程辦事,放炮時沒給炮眼植入炮泥,扇了放炮員一巴掌。有名職工請他喝酒,想換個工種,他掀翻了桌子。平時,臉像生鐵一樣又冷又硬,難得出現(xiàn)笑容。總之,他給人的印象,是個鐵面無情嚴厲的隊長。

      侯豐收換了一副滿臉愁云的面孔,說:你不上班,在這耗著不是個事呀!

      王紅旗說:在家時,我們覺得煤礦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充滿活力和希望的地方,誰知我還沒大展宏圖呢,就落魄成這樣。

      侯豐收嘿嘿笑,說:兄弟,想象總是美好的,正視現(xiàn)實吧。

      王紅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說:反正成這樣了,我花完身上的錢就回家。

      我說:你不怕爹娘罵?

      王紅旗垂下了頭。

      侯豐收拍了下腦袋,驀然想起什么似的,說:礦上的人愛喝酒,你請楊振國喝一場,說不定他就讓你上班了。

      王紅旗臉上黯然失色,說:我本來就是這么打算的,可聽孟三說,他有次曠工請老楊喝酒,讓老楊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我怕下不了臺,就不敢請了。

      侯豐收說:你去找郭大哥呀,他肯定能幫上忙。那次咱們在一塊喝酒,他不是吹說自己是楊振國的左膀右臂,兩人同住東崖家屬區(qū),常在一塊喝酒,關系鐵嗎。他能去采煤六區(qū)當副區(qū)長,就是老楊舉薦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郭大哥的面子上,楊振國也會賞臉喝你的酒。

      3

      郭軍社請我們喝酒是兩個月前的事。

      那是我們參加完安全培訓,以職工身份開始上班的第五天,郭軍社來到了我們臨時住的窯洞宿舍。黃昏時分,我們幾個正蜷縮在床上打瞌睡,一個穿草綠色防寒服,戴藍帽子的中年人來到窯洞,和藹地問:你們是隴山縣董家塬來的吧?我疑惑地問:你找誰?我是郭軍社,來看看鄉(xiāng)黨。面前的人就是令人羨慕、我們敬仰的郭軍社!我跳下床,用雙手握住他的右手:郭大哥是你呀,本來我們準備抽空看望你的,沒想到你倒上門了。侯豐收也激動不已,從窯角拉出一張滿是塵土的木凳子,用衣袖在上面胡亂抹了一把,就塞到了郭軍社屁股下面。李躍進把藏在皮箱里的茶葉拿出來,給罐頭瓶里捏了一撮,添上開水,雙手捧著,小心翼翼遞給郭軍社。他沒有茶杯,一直用罐頭瓶喝水,只有招待貴客才舍得添茶葉。不等郭軍社接過李躍進遞上來的罐頭瓶,王紅旗就殷勤地把一支煙遞了上去,并用打火機點燃,說:郭大哥一來,我們的寒舍蓬蓽生輝。郭軍社吸了口煙,問董家塬村這次招了幾個人?都是誰?我們一一自我介紹了。他又問在礦上習慣不習慣?我們都說習慣習慣。王紅旗說:關鍵是俱樂部能看電影,想看幾場看幾場。高產量說:看電影就是費錢,能免費就好了。李躍進說:我愛去工會樓上看電視,電視不要錢。

      大家哄堂大笑,說這兩人的想法最真實。末了,郭軍社提出他要請鄉(xiāng)黨們去河西的醉仙閣喝一場。王紅旗鼓掌說:董家塬村人在青龍山煤礦會師了,我們早盼著這一天,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高產量問:喝一場是坐席嗎?郭軍社說:對,坐席。高產量問:跟咱村過事坐席一樣,帶酒帶菜,六凉六熱?王紅旗說肯定的。高產量說:那不比過年還豐盛了?窯里頓時歡聲笑語。郭軍社說:你們脫離農村當工人了,應該慶賀慶賀。李躍進說:我們是協(xié)議工,干幾年就回家了。協(xié)議工也沾個工字,反正拿工資了。郭軍社說了上面的話,讓大家跟他走,我們跟著他歡呼雀躍走出窯洞,如同鳥兒出巢一般。

      盡管時值隆冬,但西邊的山上還有一抹夕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周遭的山坡上,一片片的油氈房上空冒著縷縷炊煙。我們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大呼小叫。初來乍到,對煤礦的環(huán)境還不完全熟悉,對一切都覺得好奇,認為是新鮮的、有趣的。

      青龍山煤礦以河為界,河東是生活區(qū)和辦公區(qū),河西為當?shù)氐逆?zhèn)街,街上什么店鋪都有。郭軍社帶著我們從東崖家屬區(qū)走出來,路過職工二食堂,過了鐵路橋,穿過礦辦公區(qū)和燈光球場,從搖晃的吊橋來到河西,徑直走進了醉仙閣。他說:這是一家新開張的酒店,雖然沒有礦招待所氣派,只有兩層樓,但環(huán)境衛(wèi)生搞得好,菜做得不錯,服務意識強,生意特別紅火,就連神仙山上小煤窯的老板也常在這兒招呼客人。

      我們坐進一個包間,漂亮的女服務員拿著塑封的菜單進來,郭軍社接過讓我們點菜,說大家想吃啥點啥。我把菜單遞給侯豐收,侯豐收遞高產量,高產量又遞給李躍進,都只是訕笑,說不會點菜。后來還是王紅旗接過菜單,點了六涼六熱,其中有魚有肉。

      菜上了桌,杯里斟滿酒。郭軍社說:今天在這兒和鄉(xiāng)親們相聚,我很高興,希望你們在礦山工作順利,生活愉快!又說:大家放開肚皮,吃好喝好。聽著郭軍社的祝酒辭,我們熱血沸騰,紛紛舉杯。事實上,我們盡管在老家吃過村里過紅白喜事擺的酒席,但從來都是上啥吃啥,在縣城鎮(zhèn)街下過館子,也大不了吃碗面罷了,根本沒正經在飯店吃過一次飯。哪兒有錢大大方方,什么時候進過如此正規(guī)的飯店呢?我相信侯豐收他們和我的感受經歷差不多。

      接下來,我們開始給郭軍社敬酒,個個說的都是讓郭大哥以后多指點、多擔待的話。王紅旗起身雙手舉杯說:郭大哥,我們初來乍到,啥都不懂,以后望您多批評、多關心。你代表礦上對我們提出了殷切期望,我們定會銘記在心。我借花獻佛敬你一杯。郭軍社說:我咋能代表礦上,這只是我自己的期望。王紅旗說:您的話發(fā)自肺腑,是大哥對小弟們的教誨。再次和郭軍社碰了一杯。郭軍社動情地說: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哪兒蓑草趴哪兒塄,以后弟兄們有用得著我老郭的地方,有過不去的坎,就盡管說,放心!我好歹下煤窯十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句話還能起些作用。

      話已到掏心掏肺的份上,我們沒啥可說,只是激動得雙手顫抖,排隊給郭軍社敬酒。臉紅耳赤的郭軍社一一將酒干了。喝過最后一杯,他把酒杯蹾在桌子上,忽然轉了話題說:我老郭是山里人,如今在井下挖煤,心里有啥說啥,直來直去,不過,你們遠離了大山、土地和豬狗牛羊,來到這兒和煤打交道,就要多出力多流汗,多長個心眼,不怕苦不怕累,把自身的安全搞好,更不能當逃兵,這樣才能服眾。否則就是給工人階級抹黑,給董家塬村的鄉(xiāng)親們丟臉,也是打我的臉。

      我們情不自禁鼓掌:大哥說得好、說得好!

      郭軍社感嘆道:好長時間沒這樣樂呵了,也是胡說八道,鄉(xiāng)黨們多包涵。他作了個拱手禮。

      他越是謙虛,我們越覺得他可親可敬,能花錢請我們這些剛剛入職兩手空空的人吃飯,本身就是對我們高看一眼,對我們的抬愛。他就是我們的知心大哥。我們又都紛紛給他敬酒,掀起新一輪高潮。大家正喝在興頭上,高產量稱自己喝不成了,端起飲料和郭軍社碰??蔁o論誰敬,端什么,郭軍社都一一笑納,一口就喝干了。同樣來自山區(qū),郭軍社酒量咋就那么大呢?后來我才弄明白,人的酒量都是練出來的,加之生活單調,井下潮濕是礦工喜歡喝酒的主因。

      那天晚上,我們這些身處異鄉(xiāng)的人聚在一起,狼吞虎咽,海吃海喝,美美熱鬧了一場,直到酒足飯飽才離開醉仙閣。

      多少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初到煤礦時和鄉(xiāng)黨們相聚,那相親相愛的感人情景。

      從此后,我們有事沒事反正只要閑下來,就往郭軍社的窯洞跑。他那兒似乎成了我們的大本營,誰心里有解不開的疙瘩,有難言的事,都愿意給他訴說。他也會鼎力相助,決不推諉。

      王紅旗猛地坐直身子,把腦門拍得叭叭響,眼睛發(fā)亮:是呀,我咋把這給忘了,條條大路通北京,咱現(xiàn)在就去找郭大哥,不信把他老楊擺不平。

      我覺得別的事讓郭軍社幫忙還行,這是給郭軍社添麻煩,說:我倆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侯豐收說:對,你又不是找不到郭大哥的門。

      王紅旗卻說一塊去還是好些,他一手拽住我的衣襟,一手抓住侯豐收的手,哀求道:兩位哥幫個忙,總不能看著我喝西北風吧。

      4

      郭軍社居住在東崖家屬區(qū)的一孔磚砌的窯洞里,那是建礦初期基建工人留下來的,但就這些窯洞,也只有十年以上工齡的人才有資格住。家屬來了方便許多,住十天半月都行,不像住單身樓的職工家屬來了,同宿舍的人就得打游擊,找空床鋪過夜。

      太陽早已落山了,幕色從周遭的山上聚攏過來,要把礦區(qū)籠罩住。燈光球場上,有人正在打籃球,圍觀的人不時地鼓掌喊加油。我們顧不上觀賞精彩的球賽,穿過澡堂子,下了水泥臺階,又從區(qū)隊辦公樓和礦部大樓旁經過,上了鐵路天橋。橋下,電車拉著一溜礦車正從井口駛過來,車上的煤塊烏黑發(fā)亮,天線哧哧冒出火花。高聳的選煤樓里轟隆轟隆聲不絕于耳,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路上行人匆匆。

      到了東崖家屬區(qū),我們上臺階下臺階,多方打聽,仔細辨認,終于找到郭軍社的家。輪流敲那扇油漆斑駁的門,喊了幾聲郭大哥,屋里也沒人應。他是下井了還是在隊上值班?我們茫然四顧,大部分窯洞的燈已亮了起來。一位中年男人肩上搭著濕毛巾走過來,要走進旁邊的門。我忙上前問:大哥,見郭隊長了嗎,我們是他的老鄉(xiāng)。男人停下腳步,友善地笑笑說:郭隊長下井跟班,可能在洗澡,你們稍等,一會兒就回來了。

      侯豐收說:咱們干脆去澡堂子那兒,他一出來就能見上。

      王紅旗說:對,去澡堂子那兒。

      我們便折身往回走。剛上了天橋,就看見穿著湛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郭軍社迎面走來。他給村人展示的是頭發(fā)油光,胳膊腕上套塊手表,腳上蹬亮锃锃的皮鞋,精神抖擻的形象,現(xiàn)在卻是長頭發(fā)濕漉漉,腳上穿黃膠鞋,貓著腰,嘴里叼著煙,一臉疲憊的模樣。而不變的是仍穿著一身勞動布工作服,似乎他永遠都處于工作狀態(tài),抑或對工作服特別有感情,不分場合在展現(xiàn)自己的工人身份。

      我們不約而同喊起郭大哥,比喊自家哥哥還要親。郭軍社抬頭見是我們,停下腳步,臉上堆滿笑容,問你們干啥去?我們答應著走到他跟前,王紅旗掏出一支香煙遞上去,郭軍社用另一只手擋住了,示意他在抽。王紅旗硬把香煙塞進他手中。侯豐收說:就是找你的。找我有啥事?王紅旗,你給郭大哥說。我把王紅旗往前推了推。王紅旗只說了個我字,就紅著瞼說不下去了。郭軍社嘿嘿笑:不好意思呀,四下打量一下,去我家說。王紅旗伸開雙臂擋住郭軍社,說:咱去館子喝兩口吧。侯豐收說:對,郭大哥升井還沒吃飯,一塊去河西吃飯。我也附和道:我們想跟你喝一場。郭軍社哈哈笑:難得你們還惦記我,那好。王紅旗便拽著郭軍社的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河西走去。

      在醉仙閣圍桌子坐下,郭軍社問:啥事,快說說。

      王紅旗又遞上去一支煙,說:沒啥事,就是想跟郭哥喝個酒,熱鬧熱鬧。

      酒過三巡,氣氛活躍起來。王紅旗帶頭先從郭軍社打關。他在家鄉(xiāng)時,交往大,常和各色人等喝酒,應酬半斤八兩不在話下。隨后,我和侯豐收也轉了一圈,營造氣氛。本來我不勝酒力,三杯酒下肚臉就發(fā)紅,也只好硬著頭皮應付。

      我們全部打過關,王紅旗提出再敬郭大哥三杯,第一個理由是,自從來礦上,沒少麻煩郭大哥,而郭大哥不怕麻煩,傾力相助,表示感謝;第二個理由是,初來礦上,郭大哥敬過自己的酒,自己也要回應一下;第三個理由是,郭大哥是心中的偶像、英雄,非常敬佩,郭大哥要喝下這杯酒,接受自己的敬意??傊跫t旗用豐富多變的表情,找出各種理由,為的就是要叫郭軍社把酒落實下肚。聽著王紅旗的話,郭軍社滿面紅光,神采奕奕,特別高興,把三個酒全落實了。他這才點燃一支煙,問:到底有啥事,說呀?我不能白喝你們的酒。

      王紅旗這才把自己怎么請假楊振國沒批,怎么想的怎么回家過年的,父母怎么催他上班,隊上怎么處理說了一遍。郭軍社說:有這事,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就說過年在井下沒碰見你。你個逛鬼,做事欠妥,按說老楊給你留著情面,要不早除名了。王紅旗雙手端起一杯酒,說:這確實是我的錯,老楊死活不理我,我這不拜托你哥給求個情嗎,沒了工作,我這輩子可就完了。郭軍社扔了手中的煙頭,接過酒喝了,用手抹了把大嘴,感嘆道:年輕,還是年輕,把事想得簡單,你知道現(xiàn)在當個工人有多難嗎?特別是咱這從山溝出來的人,要知道珍惜呀!

      聆聽郭大哥教導,我們點頭表示默認。

      郭軍社說:按說我不能去找楊振國說情,可你是我的小鄉(xiāng)黨小兄弟,不管,這事傳回村上臉上掛不住,我就試著給老楊下個話吧。不過,你也得有所表示,要讓老楊知道你痛改前非的決心,這樣才能讓老楊威望不受損失,說服班子其他人。

      王紅旗連連點頭:我知道了。

      為此,我們計劃請楊振國喝一場,由郭軍社作陪,當面解決這一問題。請老楊的任務由郭軍社承擔,但老楊會不會賞臉?這個誰也拿不準。

      郭軍社說:我不能直接告訴楊振國是王紅旗請客,那樣老楊會說這是揩工人的油,榨工人的血,不愿意來是小,還會臭罵我,鍋也就砸了。得講策略,給老楊造一個假象,是偶然碰到了一起,王紅旗求情不得不幫的樣子。

      他便告訴了我們怎么做。

      5

      按照設計好的程序,次日下班,我和侯豐收從澡堂子出來,和早已在燈光球場等候的王紅旗會合,裝著閑得無事坐在水泥臺階上抽煙。因為我們事先商量過,必須要看見郭軍社和楊振國一塊去了河西,我們才放心。十多分鐘后,只見郭軍社和穿舊軍裝的楊振國結伴而行,從我們眼前經過,出了礦區(qū)的大門,確定往河西走去。我們才跟了上去。

      郭軍社帶著楊振國去了醉仙閣,我們站在吊橋上會心地笑笑,橋下河水潺潺而流。過了幾分鐘,這才走進同一家酒店。

      大廳里坐滿了人,女服務員熱情地招呼我們在墻角的一個空桌落座。王紅旗說聲坐包間,上前揭起藍布門簾伸長脖子往里瞅,包間里坐的正是郭軍社和楊振國。郭軍社見是王紅旗,說王紅旗你小子胡瞅啥,還不來給鄉(xiāng)黨哥敬酒。王紅旗嘴說不不,我們幾個人,抬起腳就要走。郭軍社說你小子客氣啥,上前就拽王紅旗的胳膊:還有誰都來坐,人多不是熱鬧嗎。我和侯豐收順勢進了包間,拉凳子圍著桌子坐下來。楊振國正在夾一塊肥肉往嘴里送,他哈哈笑,說:侯豐收,你月月工資開得多,卻來這兒蹭飯,你小子可得掏腰包。侯豐收說:平時請您連隊都排不上,能和領導一同吃飯,機會難得,不用說我們也要掏腰包。感覺楊振國已接納了我們,我喊:王紅旗,拿酒來,不能只吃不喝呀!郭軍社說:好,碰見老鄉(xiāng)高興,今兒喝一場。

      于是,王紅旗跑出去提了兩瓶酒,郭軍社又喊來服務員點了幾個涼菜熱菜。此時,王紅旗已打開一瓶酒,給每人面前的酒杯斟上。我發(fā)現(xiàn),楊振國似乎看出端倪,說我還有事,起身要走,被郭軍社攔住了。很快,服務員笑盈盈先把新添的涼菜端上了桌。郭軍社舉杯說:剛才,我和楊隊長兩人是小吃小喝,現(xiàn)在又添了三人,咱們就來個大吃大喝。我們見楊振國舉起杯子,便忙端杯起身,大家共同碰杯喝了。隨后楊振國提議,郭軍社提議,氣氛立馬活躍起來。自由活動開始了。王紅旗首先敬大家一圈,他說:好久不見大家了,真是想念。大家依次喝了。王紅旗又提出要打一關,大家都說好。他從楊振國那兒開始,老楊卻不接招,說:你的酒我喝不起。王紅旗問為啥?老楊說:你沒上班呀,喝來喝去,甭說娶媳婦,還不把家底都賠了。王紅旗說:今天喝過酒,我明天就下井去。老楊說:沒機會了,我把你交給了勞資科,你已不是我手下的兵了。王紅旗說:我是不是你手下的兵無所謂,在煤礦認識你,我三生有幸,今天咱坐在了酒桌上,您就是我的大哥,總得賞個臉呀!來,大哥,過一關。我們都笑,說王紅旗此話在理。楊振國也笑了,生硬的臉皮舒展開來,就連濃黑的眉毛都跳動起來:說到這份上,我就不能端隊長的架子了,和小弟猜幾個,熱鬧熱鬧。便伸出右手迎戰(zhàn),和王紅旗猜起令來,結果老楊連贏三個。老楊樂呵呵說,在掘進二隊,劃拳還沒人能贏我哩。王紅旗把三盅酒倒在一個玻璃杯里,一口就干了,如同喝凉水似的。隨后,他又提出要和大哥娛樂娛樂,打老虎杠子。包間里,王紅旗咋咋呼呼,只有他的聲大。老楊推辭,說:只喝三個酒,不能把規(guī)矩壞了。郭軍社說:能者多勞,你拿出老軍人的英雄氣概,煞煞這小子的威風。我和侯豐收等人鼓掌,說郭大哥講得對,煞煞王紅旗的威風,看他還敢不敢挑戰(zhàn)。在大家的鼓動下,兩人各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敲起來,老楊喊雞,王紅旗喊老虎,老楊終是把酒喝上了,自覺端起酒杯揚脖下肚。第二第三局,兩人各贏一個,王紅旗便積極主動端杯,和老楊碰了一下,說:這是哥倆好。

      我們齊聲喊:好、好!

      楊振國喝過酒,粗脖子漲臉說:誰跟你哥倆好,我不批假,你硬生生跑回家了,都像你這樣,井下的煤誰來挖?王紅旗走到老楊身邊,雙手遞上去一支煙,說:虛心接受楊連長批評,從今往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上班不遲到不早退,爭取做個好礦工。對,爭取把照片貼上光榮榜!

      我感到納悶,是不是王紅旗喝昏了頭?怎么把楊振國喊成了楊連長?卻見楊振國起身,手在王紅旗肩頭拍了一下,說:這樣才是革命好同志、好戰(zhàn)士!

      郭軍社和侯豐收鼓掌叫好,我也跟著糊里糊涂叫了起來。

      后來,我才知道,楊振國是由連長轉業(yè)至企業(yè)的,部隊情結很重,不但一直愛穿軍裝,更喜歡人叫他連長。似乎這樣,他就回到軍號回響,歌聲嘹亮的軍營,有了沖鋒陷陣的英武之氣。

      那個春天的晚上,我們五個人喝了三瓶酒,其中楊振國和王紅旗喝得最多。楊振國是被郭軍社攙扶著走的,我和侯豐收架著腳步踉蹌的王紅旗,將他架回了單身職工樓。途中,王紅旗嘴里還在唱: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青春的驕傲,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差點掉進河里。

      6

      王紅旗終于上班了!

      和楊振國喝過酒的第三天早晨,侯豐收去隊上參加班前會,忽然聽到值班的楊振國點王紅旗的名,忙返回宿舍喊王紅旗快去上班。王紅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猶豫不決,問你聽準了,是點我的名?侯豐收說:當然聽準了,我們隊就你一個叫王紅旗,老楊點王紅旗的名不是你,能是狗。你才是狗哩。王紅旗回敬了一句,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臉都沒顧上洗,跟著侯豐收就去了區(qū)隊辦公樓。

      班前會早散了,學習室只剩下楊振國和班長高祥在說什么,王紅旗進門便點頭哈腰,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說:楊隊長,我來了,有事嗎?老楊說:看你那慫樣像是日本鬼子,快跟高班長下井去。王紅旗問:現(xiàn)在?老楊說:不是現(xiàn)在能是明天??烊ッ摴馄ü伞T诿旱V下井上班,就得脫得一絲不掛,換上下井的工作衣,我們把這個過程叫做脫光屁股。事情有些太突然,讓王紅旗始料不及,他嘴里說著我還沒吃飯,便往樓下跑。老楊看著王紅旗的狼狽樣子,哈哈笑:你這個大懶蟲。又對高祥說:這下把人交給你了,你要把這貨整治成一塊好鋼。

      王紅旗去食堂買了兩個饅頭,邊吃邊去了更衣室。在井下,見啥活干啥活,好像屁股上都長了眼睛。中午,吃了自己的班中餐不說,連侯豐收的班中餐都吃了。大家笑他是餓死鬼轉世。他稱當天干活出力最大,餓得前腔貼上了后背。

      這是我聽侯豐收講的。后來我們才得知,礙于郭軍社的面子,楊振國終于做出讓步,去礦勞資科討回了王紅旗的材料,給了王紅旗上班的機會。他曾在班前會上說到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話,提出對違犯勞動紀律的職工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提供改變命運的機會,留下一條后路。大家都說老楊是個面冷心善的人。而王紅旗卻不這樣認為,他在宿舍說,關鍵是他買的酒勁大,把楊振國放倒了。啥人都會在糖衣炮彈面前繳械投降。

      但無論怎么說,從此后,王紅旗安心上班了。除過上班,他也不去燈光球場打藍球,去礦工會二樓看電視,要不去河邊望著飛翔的鳥兒發(fā)愣,要不就扒在宿舍的鋼絲床上,絞盡腦汁給楊芝美寫情書。我們曾嘲笑他是癩蛤蟆欲吃天鵝肉,和楊芝美根本沒戲,即使他是牛糞,楊芝美這朵鮮花也不會插上去,干脆和牛梨花重歸于好最保險,安心過日子得了。他分辯,即使楊芝美是棵鐵樹,他也要堅持澆灌讓鐵樹開花。他堅信自己和楊芝美是有愛情的,而維系愛情的紐帶就是一封封的情書。比喻自己是天空飛翔的雄鷹,我們只是地上刨食的雞,我們小農經濟意識太強,成不了大事。我們反唇相譏,稱他是有遠大理想的青年,我們只知道埋頭下井掙錢,永遠和他不是一個層次的人。我們說服不了他,便鼓勵他繼續(xù)像飛蛾撲火一樣,給楊芝美寫情書。

      有一段時間,王紅旗三天兩頭往俱樂部旁邊的郭記修表店跑,他不是去修表,而是為和修表的姑娘搭訕幾句。他說姑娘五官精致,有一雙攝人魂魄的大眼睛,酷似楊芝美。和姑娘搭訕等同于和楊芝美聊天,他心里格外甜蜜。

      我們戲謔王紅旗定是被愛情那東西勾引,患上魔癥了,要不為啥整天嘴里都是令人肉麻的話。但又認為,王紅旗骨子里就是勇于冒險的人,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

      一天,我下班回宿舍取了碗筷要去大食堂吃飯,王紅旗和侯豐收也進了門,他們身后還跟著高產量和李躍進,頭發(fā)和我們一樣濕漉漉的,顯然也是剛升井。當時來到礦上,我和王紅旗、侯豐收分到掘進二隊,且我們三人同進了單身一號樓,同住一間宿舍。而高產量和李躍進則分到了掘進三隊,住在單身二號樓。雖然和他們同在一個礦上,因為不在一個區(qū)隊,上班時間有別,也只是偶爾在食堂、井下停車場或澡堂子見上一面,相聚的機會并不多。于是,見了就特別高興。我問他們吃飯沒?高產量說:沒吃。李躍進說:董廣才,你不用去食堂了,王紅旗答應請客哩,我們一塊去醉仙閣喝一場。我心想,王紅旗稱他來礦上時,身上帶的錢早花光了,還向侯豐收借了五十塊錢,哪有錢請客。但看見鄉(xiāng)黨們興致頗高,王紅旗自己也沒持反對意見,用化學梳子對著墻上的圓鏡子又是梳頭,又是打摩絲,一副要出門展示的樣子,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到了醉仙閣,王紅旗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嚷嚷著要老板娘安排包間,我們又進了那天和楊振國喝酒的包間坐下。女服務員忙斟了茶,拿著筆和紙讓點菜,王紅旗狡黠地笑笑,讓大家點,說誰想吃啥點啥,便出去挑選酒了。高產量說他不會點,上啥吃啥。李躍進稱他也沒點過菜。侯豐收推了一把李躍進說,點吧點吧。我也附和,想吃啥點啥。拗不過我們,李躍進想了半天,點了油炸花生米、涼拌黃瓜、涼拌土豆絲。高產量說:再點個麻辣豆腐。王紅旗掂著兩瓶酒進來,問了點的菜,說:你們是和尚呀,吃素不吃葷,再點個肘花和豬耳朵,肉就著酒喝才有味。又吆喝讓服務員拿了幾桶飲料。

      喝酒方式不變,依然是先共同舉杯,再一一過關。不同的是王紅旗做東,肯定是重點。高產量喝酒過敏,特意端飲料和王紅旗碰杯,說祝賀兄弟得到平反昭雪,回到工人階級隊伍中來,這下就能繼續(xù)挖煤掙錢了。王紅旗笑說:我本來就不是冤假錯案,平啥反昭啥雪,不過掙錢這兩字我愛聽。便和高產量碰了一下喝了。李躍進說說的是,祝賀兄弟恢復公職,回到煤礦這個溫暖大家庭。輪到我和侯豐收,當然也客套一番,表示了對王紅旗的祝賀,不過我加了一句:預祝兄弟追求楊芝美能心想事成,美滿幸福。果然,王紅旗聽了這話非常受用,稱說到他心里去了,知我者,廣才也,一杯不行,得碰三杯才夠兄弟加朋友。此話將活動推向高潮。侯豐收他們也要拉上楊芝美,再和王紅旗碰杯,王紅旗豪情萬丈,照單全收。

      散場的時候,我們走出飯店,老板娘喊誰埋單?李躍進說:王紅旗,你不是請客嗎,快結賬。王紅旗說: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拿啥結。自顧自走了。侯豐收說:我沒帶錢呀,咋辦?

      大廳里有人交頭接耳,對著我們指指點點。看著如此尷尬場面,我真想把賬結了,但我知道錢包里只有十塊錢,拿不出手。此時,高產量從內衣口袋掏出自己的錢包,在柜臺上結了賬。

      路上,李躍進大罵王紅旗吹牛皮撂大話,不講信用。

      王紅旗則分辯:我又沒說請客,你們祝賀我,就得掏酒錢。

      侯豐收說:這場酒喝的……??永蠈嵢恕?/p>

      我的臉火辣辣地燒,夜風吹過,驀然覺得一陣惡心,一股什么東西從喉管里噴涌而出。

      7

      天暖和起來,礦部辦公樓前的法國梧桐吐出了綠穗,花壇里五顏六色的花開了,河邊、山上草長鶯飛,到處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一朵鮮艷的喇叭花在路邊草叢里悄悄地探出頭來,似乎在告訴人們:春天來啦,春天來啦!

      一天天過去,我們每天在宿舍、食堂、區(qū)隊辦公樓、澡堂之間穿梭,下地層深處挖煤,忙忙碌碌不停歇,礦山如同是個巨大的齒輪,稍一停頓,就會趕不上它轉動的節(jié)奏。當然,在上班之余,我們也會去俱樂部看一場電影,去燈光球場打球,去礦工會二樓看電視。登上周遭的山,沿著河流走,去呼吸帶著青草花香味兒的空氣,看看與我們老家不同的風景,發(fā)出一聲聲吼叫,讓心中暢快暢快。因為我們每天有十多個小時身處陰暗潮濕的井下,吸的不但有粉塵還有煤塵,需要讓清新的空氣洗洗肺。我們利用休假的時間,去了一趟六十公里遠的銅城,還去看了傳說中楊六郎把守的金鎖關。

      有一天下班,侯豐收要帶我去山里逛,稱順著河往上走,里面有個玉泉村風景特別好。我問他咋知道?他說自己前段時間獨自一人曾經去過,在地里還看見他家養(yǎng)的黃牛哩。我噗嗤笑了,說胡扯,你家的牛咋能跑到這兒?

      那天下午,我們過了龍頭溝家屬區(qū),便是簡易的砂石路。我們一會兒跑一會走,往玉泉村進發(fā),沿途看到河兩邊有冒著炊煙的農舍,樹木零零散散,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地形地貌還是生長的樹木,和家鄉(xiāng)都十分相似。我們手指著熟悉的樹木,樹下熟悉的花草,發(fā)出一聲聲驚嘆。

      玉泉村出產小麥、玉米,也出產板栗和核桃。我倆的共同惑受是,此地和我們老家同樣為山圪嶗,不同的是這兒地下有煤,煤是烏金,能變錢。

      當侯豐收說的那頭黃牛出現(xiàn)在視野里時,我們一陣欣喜。只見它拴在一戶人家的房前,夕陽照在它身上,發(fā)出金色的光芒。一位老漢正手拿蒲扇,幫它驅趕著蒼蠅和牛牤。它似乎還不滿足,不時要抬起頭,面朝天發(fā)出哞哞的叫聲。我們走近和老漢聊起來,老漢稱,這頭牛是幾年前,分田到戶的時候他家花八百塊錢從生產隊買的,家中只有他和老婆兩人,老了,干活沒力氣了,種地就指靠它,碾麥子靠它,農閑了,該讓它歇歇了。我們問,牛是散養(yǎng)還是圈養(yǎng)?老漢笑著手指著山坡說:你們看,山上、河邊都是草,每天不用我趕,它自己就去吃,吃飽自己就回家了。我說:不怕牛跑丟了?老漢說:它聰明得很,丟不了的。侯豐收說:不怕有人偷牛?老漢說:我們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誰家有牲口,是牛是馬是驢,長的啥樣人人都清楚,即使偶爾有牲口迷失了,鄰居發(fā)現(xiàn)也會告訴主人或送回家。我感嘆道:真是世外桃源,路不拾遺呀。老漢放下扇子,用粗糙的手在牛身上摩挲,說:不過也有偷牛賊,都是從山外來的。所以陌生人在村里出現(xiàn),村里人人都會警惕的。侯豐收試探著問:大爺,你猜我們從哪兒來?老漢呵呵笑,露出幾顆缺牙,說:你們是青龍山煤礦來的。我覺得驚奇,問你咋知道?老漢說:你們穿皮鞋,身上有股煤腥味。我猜得對嗎?我們覺得老頭很有趣味,給他遞了支香煙,和他繼續(xù)聊天。老漢說不能怠慢了青龍山礦的工人,忙回屋拿了兩個小凳子讓我們坐,他自己則坐在一塊石頭上。老漢稱自己一輩子就在這山里種地,連縣城都沒去過,更沒坐過飛機、火車。一是他外出沒什么事,二是他手里也沒有閑錢。老婆端來兩碗水,給我們一人遞一碗,說他們從來不喝茶水,喝的是山泉水,讓我們嘗嘗。我喝了一口,沒想到水是甜的,甜到了心里。問是咋回事?老婆笑盈盈地說:我給你們放了蜂糖,蜂是自家養(yǎng)的。侯豐收聽說是蜂糖水,兩手捧著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用手抹了把嘴,說真甜,真甜哪!老婆要給他再倒碗水,他說不用了,肚子都喝脹了。

      離開玉泉村,太陽已落山了。臨走時,我們堅持買了老漢的兩瓶蜂蜜,老漢死活不收錢,稱他們老兩口認識我們是緣分。我們還是把十塊錢塞在了他手里。

      回到礦上,王紅旗看見我們手中的罐頭瓶,說我們就知道買罐頭喝酒,也應該買幾個鮮菜。侯豐收說:你就知道喝馬尿,瓶里不是梨不是蘋果,是蜂蜜。聽說是蜂蜜,王紅旗更來勁了,他說:我剛喝過酒,肚子翻江倒海,喝口蜂蜜水解解,心里就不難受了。我笑著忙將自己的瓶子藏了起來,問他跟誰又喝上了?他說:你們都怕掏錢不跟我熱鬧,我自己跟自己喝。我問:有喜事,楊芝美回信了?他說:狗屁,我投出去的信似乎永遠都是石沉大海。又說:下井苦呀,累得我天天渾身像散架一樣,就這還遭人訓斥,煤礦的人粗魯野蠻,不講道理,凡事都是動拳頭。我真想一走了之。

      我估摸王紅旗可能和誰發(fā)了糾紛,要不就是挨了別人的拳頭,變得悲觀了。他就像天空一樣時晴時陰,喜怒無常捉摸不定。

      侯豐收說:你不能這樣想,忘了那次你如何在老楊面前表的態(tài),也不能辜負了郭大哥的一片苦心。

      王紅旗說:我在礦上只是權宜之計,遲早就會走的。

      我們看見王紅旗沮喪的樣子,也不知用什么方式安慰他。

      侯豐收說:咱不說下井的事了,說蜂蜜。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擰開瓶蓋,小心翼翼給王紅旗茶缸里倒,王紅旗推了下侯豐收的手,一股金黃的液體就流進茶缸。侯豐收伸出舌頭舔了口瓶子邊沿的蜂蜜,說:虧大了,叫你把我兩塊錢喝了。王紅旗提起暖水瓶給茶缸添水,說:有福同享,有難同擔。

      我們哈哈笑了起來。

      王紅旗喝了口蜂蜜水,啊了一聲,說:真甜,比商場買的甜十倍,真正的無公害產品。又說:豐收,干脆我請你看場電影,你把蜂蜜給我算了。你喝酒機會少,要蜂蜜作用也不大。等價交換。

      侯豐收說:想得美,一張電影票八毛錢,我一瓶蜂蜜五塊錢。你請我看六場電影都不夠。咋能是等價交換。

      王紅旗說:這你就不懂了,看電影是精神享受,喝蜂蜜是物質享受,層次不同,價值就不同。打個比方說,一個肉夾饃一朵鮮花,你選擇哪LHcyJuOadT3Dpufs6P1GmQ==個?

      侯豐收像學生搶答題,說:我選擇肉夾饃,肉夾饃頂饑。

      王紅旗說:我就知道你選肉夾饃,但我選擇鮮花,因為鮮花能讓我心情好,快樂起來。

      侯豐收說:快樂頂屁用,填滿肚子才是真理。

      王紅旗喝了口蜂蜜水,手指著侯豐收說:你們胸無大志,只知道眼前利益,沒有前途。

      侯豐收說:就你的嘴能翻,是常有理,我們永遠說服不了你。但我問你,楊芝美咋拿不下呢?

      王紅旗說:我?guī)缀跆焯旖o她寫信,昨天一次就郵了三封,我愿為她赴湯蹈火,不信一顆熾熱的心打動不了她,她遲早是我籃中的菜。

      侯豐收說:你不是講天涯何處無芳草嗎,離了楊芝美,就不活了?

      王紅旗說:我就是忘不了她……

      在他們兩人斗嘴的時候,窗外漸漸暗淡下去,暮色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摸進屋子,摸上了我的臉。我躺在床上睡著了。

      次日一早,上班的路上,侯豐收告訴我,他夜里做夢了,夢見了自家的那頭黃牛,一會兒是父親趕著牛在犁地,一會兒是自己牽著牛在河邊飲水;黃牛又下了一頭小牛,全村人敲鑼打鼓慶祝。

      我說:你是想家了。

      8

      夏天到了。我收到妻子的一封信,李玉梅在信中除報了平安,說了狗旦想爹之外,主要意思是讓我在麥收時節(jié)回家一趟,稱爹娘年紀大了,十多畝地的麥子他們顧不過來。其實她不來信,我也是打算麥收休假回趟家的。夏收是農村的一件大事,也是農人最忙的時節(jié),所謂龍口奪食,等于是和老天爺比賽,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所以礦上大部分農協(xié)工都要回家參加搶收,為不影響井下生產,礦上也特別提出要做好保勤工作。依照礦上規(guī)定,職工大月上二十七個班,小月上二十六個班,就按全勤計算。也就是說,每月只有四天假,什么時候休由自己決定??蓮纳系谝惶彀嗥?,我一天假也沒休過,也為了到時候請假理由充足,不打磕絆,能一舉通過。同時除過我平時郵回家的錢,我還攢了五百塊錢。我腰包鼓了起來,有了足夠的自信,可以回一趟家了。因為我真是想家了,這是離家最長的時間。我們那兒大約在六月中旬收麥子,我準備提早請假,免得和別人擠在一起。侯豐收和我心思一樣,我們商量不要同時請假,分開時間去找隊領導批假,這樣不會為難隊領導,也不怕別人提意見。我特別提出,讓侯豐收先請假,我推遲兩天請假,因為楊振國對我比較賞識,相信會給我面子的。勝券在握。

      于是,五月底的一天,侯豐收去找楊振國批假很順利。他說,老楊稱自己踏實能干,平時表現(xiàn)好。我問還說啥?他說,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老楊拍拍他的肩膀說:要保密!臉上滿是嚴肅的表情。又說:這個老楊,弄得跟在戰(zhàn)場上似的,該批假就批假,還讓人保密,需請假的人留也留不住,像王紅旗不請假的人,你批假人家也不走。我說:老楊是怕影響全隊的出勤。

      果然如我所料,我找楊振國批假的時候也很順利,他拔出上衣口袋里的鋼筆,龍飛鳳舞似的在假條上簽上自己的大名。隨后,接過我遞上去的一支香煙

      點燃,美美吸了一口,說:按時返礦,不得延遲。我點點頭。又在我肩頭拍了一把:注意保密!我又點點頭。我想這可能是老楊的習慣性用語。

      幾天后,我和侯豐收一同回到了闊別半年的董家塬村。臨走的那天早晨,王紅旗抱怨說:我也請過假,楊振國堅決不批,稱我沒資格。侯豐收說:家里又不指靠你干活,你回去干啥?王紅旗說:我要見朝思暮想的楊芝美。

      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離開半年,家中似乎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房子顯得更陳舊低矮了,哥哥兩口還在離家?guī)资锏摹暗跚f”打拼,爹娘老了許多,娘的氣管炎有些嚴重,喘得厲害。還有的變化是,李玉梅知道捯飭自己了,不但燙了頭發(fā),還穿起了大翻領白襯衣,尤其是整個臉清秀且有了紅暈,宛如恢復了昔日的青春模樣。弟弟和妹妹仿佛成了大人,懂事多了。兒子狗旦似乎長高了一頭。當我把水果糖遞給兒子的時候,他叫一聲爸,就撲進我的懷里。接下來,喊著我爸給我買洋糖了,就跑出院子。好像要把見到爸爸的喜悅和吃糖的甜蜜分享給更多小伙伴。

      村里人已開始忙碌起來。他們中有的在村口光場,有的在山上收獲早熟的油菜,有的在自家院子修復損壞的農具,用實際行動在做著充分的準備,迎接 “三夏”的到來。

      晚飯是李玉梅做的,依然是慣常的稀飯和饅頭,只是多做了幾個菜,但因為菜是自家種的,香氣撲鼻。爹拿出過年剩下的酒,要為我接風洗塵。在灰暗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小飯桌前,我頓覺心里熱乎乎的,首先端杯酒敬爹。爹問我,下井苦不苦、累不累?我說,不苦也不累。爹問:能扛得住嗎?我說行。爹端起酒敬我,說:這就對了,是我老董的親兒子,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狗旦問:爺爺,男子漢是啥?爹說:男子漢就是你爸這樣的,能掙錢養(yǎng)家糊口,能給你買洋糖。狗旦扔掉筷子歡呼:我也要做男子漢!

      屋里傳出了笑聲。

      飯后,妹妹玉玲主動刷鍋洗碗,稱二嫂在磚瓦廠上班累了一天,讓早早歇息。玉梅和狗旦并不愿意離開。爹讓弟弟把飯桌挪在院子,凉快涼快。還特意給我用他的茶缸泡了茶。全家人便眾星捧月一樣把我圍起來,問這問那。弟弟玉才對我的工作很好奇,不住地問煤井有多深?用什么東西挖煤?煤是怎么變成電的?我一一耐心地回答,把我的所見所聞和所了解的知識告訴他。爹說:問那么多干啥?你將來也下煤窯呀?玉才說:下煤窯有啥不好的,你不是常給我們說,讓我向二哥學習,爭取吃國家飯,端鐵飯碗嗎?爹說:咋,我說的不對,你二哥寄錢回家,你和玉玲只會花錢,不是事實?玉才說:爹,您放心,我一定向我二哥學習,再花幾年錢,等找到工作掙好多錢,報答您和娘的恩情。爹問:你小子敢保證不放啞炮,能考上大學?我知道,我和哥沒考上大學,爹一直耿耿于懷。玉才說:一百個保證,十拿九穩(wěn)。玉玲上前說:我三哥學習一直在他們班上名列前茅。

      我們不由自主鼓起了掌。

      爹說:你小子甭吹,明年揭了榜再說。

      娘說:果真考上,你爹張狂的就會上到村口大槐樹上。

      爹說:我老董家出了大學生,我當然要揚眉吐氣一回。

      狗旦喊道:我揚眉吐氣!

      我們全笑起來。

      我們一家人沉浸在團聚的喜悅中。

      月亮已到中天,夜深了,別的人都睡了,只有爹娘還在跟我說話,似乎要把半年積攢的話全說出來,心里才舒坦。娘說:兒呀,出門在外的人是報喜不報憂,我知道你受多大的苦也不會說出來,但你記著,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好日子不是等來的,是干出來的。人怕懶,地怕閑,只要你好好干,也就和郭軍社一樣把人活成了。爹說:對,像郭軍社一樣受人尊重。廣才,你知道郭軍社受了多少苦嗎,聽他媳婦講,有一次掌子面冒頂,把郭軍社的一條腿壓折了。還有一次,一塊石頭掉在頭上,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月……娘說:你講這些干啥,是嚇兒嗎?爹說:我的意思是要挺直腰桿,不要讓困難壓垮。

      我說:我也受過傷,不過都是碰頭擦皮的,沒有大礙?,F(xiàn)在井下安全條件好多了,只要按作業(yè)規(guī)程辦事,一般不會發(fā)生事故。

      爹說:你剛去礦上的時候,我常做惡夢,夢見你掉進萬丈深井了。把夢說給你娘,你娘說夢是反的,你不會有啥事的。她自己卻常往關帝廟跑,讓關老爺保佑你平平安安。娘拉住我的一只手,淚眼婆娑,說:見我兒渾渾全全坐在面前,我心里懸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聽著爹娘的話,我忽然鼻子發(fā)酸,感覺眼眶有什么東西往外溢,硬是咬著嘴唇,忍住了。

      回到自己屋里,李玉梅已睡了,我輕輕脫去衣服,躺在她身邊。倏忽間,感覺她的左手伸過來攥住了我的右手,愈攥愈緊,似乎要牢牢攥住我,不讓我離開她。屋里,只有我們彼此的呼吸聲。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金色滿炕。窗外,是浩瀚的星空和蒼茫的原野,鄉(xiāng)村之夜,真是靜極了。

      麥子似乎在等我回家,一夜間就變黃了。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跟隨著太陽,便如同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般投入到緊張的“三夏”中,和全家人一塊割麥子,拉麥、碾場、揚場,種玉米、大豆,完成了夏收夏種的大部分程序。好在哥回家?guī)兔?,玉梅和弟弟妹妹也在休忙假,就連四歲的兒子狗旦也跟在我們屁股后面跑來跑去,即使撿不了幾個麥穗,也起到了吶喊助威的作用。碾場早已不用牛拉碌碡了,村里有人開拖拉機碾場,只是花幾個錢的事。比起往年,我們這個“三夏”過得很順暢、不算多么勞累。

      期間,李玉梅不止一次提到蓋房的事。她的想法是,我們不能一直和哥哥住在一個屋檐下了,加之弟弟妹妺也大了,也該分家另過了。她盤算著,自己在磚瓦廠干臨時工,我在礦上掙工資,兩人在三年之內爭取蓋三間一磚到頂?shù)拇笸叻?,像郭軍社家的房子一樣。我笑了,問行嗎?李玉梅說:改革開放了,國家制定五年規(guī)劃,咱們?yōu)樯恫荒芨銈€三年規(guī)劃?你沒信心?我說:我何嘗不想呢,早有這樣的打算了,蓋一套讓全村人眼熱的房,給爹娘爭光??涩F(xiàn)在不想了。她問為啥?我說要好好干,干出名堂,帶她娘倆農轉非吃商品糧。李玉梅摸摸我的額頭說:你該沒發(fā)燒吧,你現(xiàn)在是農民協(xié)議工,吃的是農業(yè)糧,還帶我們吃商品糧,吃辣子吧。我說:我雖然是農民,但吃飯已可以用錢買了。另外,礦上勞資科長早講了,農協(xié)工干得好的就可以轉合同工,合同工等同于正式工,正式工就可以農轉非,按這樣推理下去,目標不就實現(xiàn)了。李玉梅說:但眼下家里住房實在緊張,總不能讓哥一家長期住“吊莊”的庵房吧。我說:我可以帶你去礦上,咱們在山上蓋間油氈房先湊合幾年。這樣給家里也減輕了負擔。

      礦上油氈房里住的全是帶著家屬的礦工,盡管居住簡陋,但因為他們有錢花,過得和城里人一樣,關鍵是和老婆孩子住一塊,熱乎。

      我說:這樣的話,我也每天能見到你們娘倆了。

      李玉梅說:你想得倒美!

      其實我早給我們的小家庭制定了一個美麗的規(guī)劃,提醒自己要把眼界放寬,把家安在礦上,讓媳婦娃和郭軍社家屬一樣,來個農轉非啥的。

      我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出了“我們的明天比蜜甜……”

      李玉梅雙眼發(fā)亮:真的嗎?

      我說:不信你國慶節(jié)來礦上看看。

      李玉梅勉強答應了。

      期間,我抽空去了一趟侯豐收家,沒想到侯豐收夢想成真,不但他家的黃牛下了頭小牛,連他媳婦也生了個大胖小子。雙喜臨門,一家人自然喜不自禁,便給兒子起名牛犢。我說,你的名字起得好,真是雙豐收。干脆再續(xù)幾天假,陪陪牛犢。侯豐收堅持要和我一同返礦,他說,媳婦讓他不要耽擱,說有了兒子更要端好飯碗。

      回家時,我給娘三百塊錢,給李玉梅二百塊錢。娘不要,稱半年時間,我已給家寄過五百塊了。她知道我的錢都是從牙縫擠出來的,囑咐我不要摳得太細,虧了自己。

      9

      幾個月平安無事。

      國慶節(jié)前一天晚上,我們相約在醉仙閣喝場酒。這是我的提議。我決定把鄉(xiāng)黨們包括楊振國請一次,誠心誠意表達我對他們的感謝之意。王紅旗說:董廣才這么慷慨大方,是否有喜事了?我只是笑笑:高興唄!侯豐收很贊同我的想法,提出由我出面請客,他掏錢。他也有這個想法,說不能像上次一樣丟人出丑了。我沒有把帶玉梅娘倆來礦上的想法告訴他,只是說:你有了兒子負擔重,還是我請。侯豐收說:兒子花錢由賣牛犢的錢頂著,我請。我們僵持不下,王紅旗說:干脆你們來個石頭布,誰輸誰請,公平。結果我輸了,我是出了三次布專門輸給侯豐收的,我高興!于是,我讓王紅旗早早去醉仙閣c52062c20013df20c631520342d18f13a8712eeffe2a8f757178cd7481a936c9訂包間,我們就趁上班期間邀了郭軍社、楊振國、高產量和李躍進。

      到了那天,太陽剛一落山,我和侯豐收就買了兩瓶酒到了醉仙閣。隨后,郭軍社和楊振國也到了。高產量和李躍進是跑著來的。大家坐定點菜,卻不見王紅旗。高產量說,他剛才看見王紅旗,王紅旗扒在倶樂部旁邊郭記修表店的窗口,和店里修表的漂亮姑娘磨牙。郭軍社說:這個王紅旗仗著一張小白臉,今天找這個姑娘跳舞,明天找那個姑娘唱歌,后天又要和另一個磨牙,說是在為談戀愛找感覺搞演習,真是個大情種。楊振國說:這不叫戀愛叫亂愛,充當?shù)谌哌t早要出亂子。

      菜上桌了,王紅旗依然末到,我端酒提議開喝吧,我說適逢國慶節(jié),約大家出來坐坐樂呵樂呵。大家積極響應,齊刷刷舉杯碰了。

      郭軍社接著提議。大家剛端起第二杯酒,忽然門外有人喊:王紅旗到!隨著門簾揭起,果然探進一張白凈的臉。大家一驚,正要糟賤這個擺臭架子的遲到者,卻見王紅旗手扶著門簾喊:來呀來呀,都是鄉(xiāng)黨,羞啥。我以為是李玉梅帶著兒子來了,心速加快,直勾勾望著門簾,卻見是一位身材高挑,烏發(fā)披肩,穿紅風衣,臉龐秀麗,似曾相識的姑娘。我們不知這王紅旗唱的那一出,都有些發(fā)愣,“嚯” 的齊刷刷全站了起來。此時,王紅旗一手把姑娘往里推,一手做出請的動作,滿臉春風,介紹道:這是我的女朋友楊芝美,見過哥哥們!姑娘莞爾一笑。她的笑似一道光,剎時包間亮堂起來。

      大家趕忙給兩人讓座。

      我這才想起,自己曾見過楊芝美一面。那是春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晌午,我要去下地干活,她從我家門前經過,留下過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我媳婦沒來,楊芝美來了,我不免有些沮喪,但也為王紅旗的努力有了結果感到高興。為緩和尷尬的氣氛,我說:楊老師來礦上,是大喜事,你咋不早說,我們應該去火車站迎接呀!

      王紅旗笑說:我也沒接到通知。剛要過吊橋,看見一男一女對我指指點點,我以為有人要給我找茬兒,仔細看,穿紅風衣的不是我信中的楊芝美嗎?我以為是仙女下凡,在做夢,揉揉眼眼才明白是真的,喊了她一聲,她應了。

      郭軍社說:先別做夢,把前邊一個酒補上,咱們下來一同歡迎楊老師來礦指導工作。王紅旗端杯揚脖,一干二凈。然后,掂起瓶子就上前給郭軍社和楊振國續(xù)酒。我說:楊老師一來,王紅旗酒風大變,積極主動多了。王紅旗說:夢中情人來了,我興奮,喝多少杯也不醉。大家哄堂大笑。頓時氣氛活躍。接下來,王紅旗從楊振國開始,給這個敬酒,給那個敬酒,又讓楊芝美給大家敬酒,讓大家記住楊芝美是他的女朋友。當然按我們要求,楊芝美敬酒他都得陪著。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竟拉起了楊芝美白晳的小手,唱了起來: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 ……”楊芝美手在抖動,面若桃花。

      楊振國黧黑的臉上綻出少見的笑容:愛情魔力無邊!王紅旗上班蔫頭耷腦,無精打彩,今天楊老師一來,又是跳又是唱,當歌星了。

      有人提議,讓王紅旗和楊芝美合唱一首歌。

      楊芝美有些忸怩,皺皺鼻子。

      郭軍社說:算了吧,等結婚時讓他們盡情唱。

      酒局沒結束,王紅旗便帶著楊芝美退場了。他說要去給楊老師登記招待所,晚了不好。

      一般職工的家屬來礦上,就在單身樓湊合住。但所謂單身樓,住的是清一色男職工,也等于是和尚樓,所以有女人進樓,就格外引人注目。我知道,楊芝美是王紅旗千呼萬喚才來的,是王紅旗心中的女神,王紅旗不會讓女神住宿舍的。他要極力表現(xiàn)一番。

      兩人走后,郭軍社說:見到夢中情人,王紅旗就會安心上班了。

      楊振國說:對,男人成家,心就穩(wěn)了。

      話雖這么說,可我和侯豐收等人像沒想到王紅旗能返回礦山一樣,做夢也不相信楊芝美能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她如一片云彩還是落了下來,世事就是這樣變幻莫測?;厮奚岬穆飞希钬S收滿嘴酒氣,說:這個楊芝美不知咋的,就讓王紅旗的甜言蜜語迷住了。高產量說:王紅旗這個陳世美,甩了牛梨花沒良心。我頭暈腦漲,腳步踉蹌,欲說什么卻吐不出一個字。李躍進揶揄說:你可憐牛梨花,干脆娶她算了。

      我們幾個醉漢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靜夜像亂箭一樣飛舞。

      忽然,侯豐收彎腰哇了一聲,站直身子,手指向上戳了一下,說:沒有面包的愛情靠不住,甭看他王紅旗今天高興,遲早會落個人財兩空。

      一連三天,王紅旗沒有上班,也沒回宿舍。

      第四天,我們下班歸來,發(fā)現(xiàn)王紅旗的牙具、茶杯和臉盆等日用品沒有了,床上的被子依然蜷縮一團。塑料紙上留有一張紙條,我拿起來看,上寫“我走了。條條大路通北京,我要去追尋我理想的生活。你們好好挖煤吧?!?/p>

      王紅旗活在夢想中,我們身處現(xiàn)實。

      侯豐收詭異地一笑,說:王紅旗中了楊芝美的毒,讓他去吧,離開煤礦餓死他。

      我站在窗前,望著河邊鮮綠的樹木,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心想人各有志,也許王紅旗的世界在不可預測的遠方,我們還是好好挖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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