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祁云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西部》《當代人》《廣西文學》《黃河文學》《雪蓮》等,入選《綠蔭與喧寂:2023中國散文排行榜》《中國文學年鑒2022》《2022年民生散文選》《散文》海外版等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植物,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等十多部。獲冰心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首屆國際生態(tài)文學獎等多項獎勵。
春天,就要到來了。
是滑過枝條的風和湖畔的小草,泄露了這個秘密。
風已不再凜冽,穿過枝條時多了幾分溫柔,像戀人的手,心兒開始怦怦跳動,身體里有種未知的力量正在蓬勃,那是酣睡了一冬的葉芽,在萌動,在蘇醒;湖面上的堅冰發(fā)出簌簌的碎裂聲,冰層一日日薄了,小了,湖岸邊一圈解禁了的水面上,又漾起好看的紋。赤麻鴨和赤嘴潛鴨晚上在冰面上睡覺,白天飛來湖畔覓食,在剛剛解凍的水里嬉戲,鳴囀出悅耳的和聲,眼前的一切,開始有了初春的跡象。
我是一株青楊,一直站在湖畔,不遠處的石碑上,寫著這爿內(nèi)陸咸水湖的名字:青海湖。并標注著它的海拔——3196米。
遠眺,稀疏的草尖,從黑白相間的湖畔參差冒出頭來,綠綠的,柔柔的。白色,是湖畔凹陷處尚未消融的積雪,黑色,是稍稍凸起的泥土。星星點點的綠,晨起時頂著露珠,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小草們適合遠眺,它們正在詮釋“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個句子。
空氣里氤氳著迷人的氣息,青海湖、環(huán)湖的南山、日月山、大通山,以及湖畔上的所有生靈,正醞釀著一場盛大的生命狂歡。
1
小寒剛過,一對花喜鵲飛來,在我的枝杈與湖畔間穿梭,銜來一根根樹枝共筑愛巢。自此,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四周,總會皴染出報喜的音符:“喳喳,喳喳喳”。
著黑西裝白襯衫的喜鵲,看起來纖塵不染,一旦干起活來,卻能放下身段。兩個月里,除卻覓食,它倆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那個日漸成形的巢上,即便是斜風冷雨,也沒能讓兩位停歇。
這項浩大的工程,從開始搭建到完工,兩只鵲兒銜來大大小小的建材,往來反復了上萬次。陽光下,喜鵲的黑色西裝會發(fā)出藍綠色金屬般的光澤,飛翔時,宛若一朵別致的花?!皟啥浠ā惫ぷ鲿r嚴肅嚴謹,忙而不亂,一邊干活,一邊用不疾不徐的聲調(diào)探討交流。有時候,還懂得里應(yīng)外合,譬如,銜回來的長樹枝,一只喜鵲難以擺放時,另一只喜鵲會馬上跳過去搭把手。
驚蟄時分,一座別有洞天的鵲巢在陽光燦爛的中午竣了工。剎那間,歡天喜地的鵲鳴,從我的枝條間迸濺出來。樹上樹下的動植物都很好奇,會有什么樣的喜事降臨?只有我心知肚明,這次,報喜鳥為自己而鳴,為自己而喜。
一閃一閃的星子,牽來了夜幕,月亮升起來了,灑下一地銀暉。
當月亮途經(jīng)樹梢上時,被這個剛剛落成的美妙小窩拉直了眼睛,月亮突發(fā)奇想,躺進窩里休息一下?這么想著的時候,它當真躺了進去??上?,只休息了一小會兒,月亮又繼續(xù)趕路了。
第二天,樹下來了一位游客,他也看到了樹上的鵲巢。站在樹下往上看,鵲巢粗枝大葉,雜亂無章,像一堆橫七豎八的柴火碼在枝杈間。他嘀咕:這喜鵲巢怎么毫無建筑美感可言?看起來,似乎漏風漏雨。
哈,這就是人的偏頗了,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意識也便停留在這個層面。他不知道眼前的鵲巢分為外、中、內(nèi)三層,也不知道喜鵲其實kWISdCmAfMPZxB1iYF3TAw==是建巢大師,更不知道人類巨匠魯班,曾經(jīng)跟喜鵲偷師學藝過。
可以肯定地說,在我的枝杈間建巢的鳥兒多了,沒有誰造的巢穴可與鵲巢媲美。
人看到的鵲巢外層幾無章法的樹枝,只是框架。喜鵲的藝術(shù)才干,是從中層開始彰顯的。細、短、直的木棍建材,被一圈圈一層層編織得層次分明,像個柳條織品。內(nèi)層,喜鵲進行了精裝修,湖泥、稻草、獸毛加上唾液,鋼筋混凝土般被喜鵲用腳爪一點點踏壓,最終打造出一處碗狀的精致臥室,厚寸許,方便鳥爸爸鳥媽媽站立哺育。內(nèi)徑半尺有余,墻壁光滑,巢底鋪有羽毛、棉絮和蘆花,綿軟,溫暖,寬敞,精細程度宛如出自人手。巢頂有橫梁,有蓋子,bb65b6bac5ca2ce0fa6bf502b7121b70雨雪淋不到,寒風凍不著,平日里,喜鵲夫婦從側(cè)面預(yù)留的類似于窗口處出入。
春分時節(jié),鵲巢深處傳來細細弱弱的鳥鳴,顯然,小小喜鵲出生了,而且,不止一個。喜添新丁的夫婦倆又變得和建巢時一樣忙碌,每次歸來,嘴里銜的,不再是一截樹枝,而是小寶寶的口糧。
我尚未看到過“鳩占鵲巢”這個場景出現(xiàn)。我尋思,以喜鵲的勤勞與善良,就算是斑鳩偷偷地把蛋下在喜鵲窩里,喜鵲也是不計較的,照孵不誤,甚至,還會替斑鳩媽媽認真撫養(yǎng)。
2
就在喜鵲家喜氣洋洋地慶賀新生命的誕生時,高原藍寶石迎來了波瀾壯闊的“開湖”。
一夜大風,讓清晨的湖面多了幾份詭異,伴隨著陣陣轟鳴,天地間,恍若有聲令喝,湖面的冰蓋忽然崩裂,頃刻四散。碎冰相互撞擊著,擠壓著,排山倒海般涌向湖岸,可謂驚天動地。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冰塊堆砌在湖邊,仿佛凝固了的波浪,又似串串音符,描述了青海湖最為神奇的一次開湖。
風平浪靜后,湛藍的湖水,重現(xiàn)靈氣蕩漾的迷人姿色。
我和我的草木朋友,湖畔的野兔、旱獺、鼠兔,空中的斑頭雁、魚鷗、棕頸鷗等等生靈,都是這場“開湖”的觀禮者。
湖里的湟魚打著“挺兒”歡呼起來,這些在冰層下憋悶了漫長一冬的裸鯉,骨子里的激情瞬間爆棚,一個個歡快地蹦出水面,又“嘩啦”落入水中,濺起皇冠型的水花。湟魚此起彼伏,開啟了湖水里的狂歡。
看這春天,并非由春風送來,亦非由氣溫托起,它原本就藏在萬物的生命里,是從生命的深處爆發(fā)出來的。
不遠處的沙柳花盛開了,一年一度的湟魚洄游季到了。
仿佛接收到了祖先的指令,幾乎在同一時間,湟魚從不同方向游向青海湖畔的沙柳河、布哈河、泉吉河、黑馬河和哈爾蓋河等淡水河口。魚勇士們,將從這里溯流而上,向著世代相傳的產(chǎn)卵圣地,開始漫長而艱辛的河湖洄流,清水河將呈現(xiàn)一河清水半河湟魚的奇特景致。
湟魚深知,高鹽、高堿的湖水,讓自己脫去了身上的鱗片,也幾乎廢掉了性腺,新生的魚苗已無法生存在其中。只有上溯河流,循著先輩的足跡,才能刺激性腺發(fā)育,獲得孕育后代的能力,給魚苗一個健康成長的家。
只是,并非每條湟魚都有成功回溯的氣力和運氣。
一路上,湟魚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不比唐生師徒西天取經(jīng)容易。上百公里逆水流、頂風浪的長途跋涉,會遇到山洪、瀑布、急流、險灘,會被天敵圍追堵截,會遭遇建筑物阻擋……死亡的利刃,隨時懸在頭頂。
哎呀不好,前面突發(fā)山洪,泥漿裹挾著洪水橫沖直撞,摧枯拉朽,逆水而行的湟魚,瞬間被推回到了起點,一些湟魚甚至被沖出河道,一命嗚呼。
若是把山洪歸于意外,那么,泉吉河、沙流河道里多級逐級抬升、級差半米、近乎垂直的疊水建筑,就成了選擇精英湟魚的標桿。
湟魚行至跟前,須逆水流使出吃奶的勁兒奮力一躍,只有少數(shù)身強力壯者,能夠一次跳躍成功,多數(shù)湟魚一敗再敗,有的,跳至半中間時被水流刷下,有的,則在快躍上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真不亞于“鯉魚跳龍門”的難度。
即便這樣,沒有一條湟魚選擇順流而下,退回安樂窩青海湖里。
更大的危險,是等在河道邊進食的兇殘水鳥。
在湟魚洄流的必經(jīng)之路上,在那些階梯式河道的兩邊,棕頭鷗、鸕鶿、魚鷗等成群的猛禽早已磨刀霍霍,它們蹲守河邊,就像守在高原為它們量身定做的餐桌前。十年間才長到一斤的鮮美湟魚,主動送至眼前,水鳥們無需耗費心力,就可以開啟豪吃模式??蓱z的湟魚,戰(zhàn)勝了自己的怯懦,躲過了路途的艱險,卻躲不過猛禽的嘴巴,一條條被生吞活剝。水鳥們還不忘吃不了兜著走——帶給巢穴里的孩子。
現(xiàn)實何其殘酷!能夠順利抵達上游的產(chǎn)卵河道,且有氣力繁殖后代的湟魚,只有出發(fā)時的十分之一。
不惜以命換取健康下一代的湟魚,千百年來,就這樣勇敢而悲壯地延續(xù)著自己的種群,讓觀者充滿了憐惜與敬意。命運給湟魚設(shè)計了九十九條死亡之路,它們卻在逆流而上的一線希望中,成功哺育了健康下一代。
這其實也是一場種族選優(yōu)的長征,貌似殘酷的捕食與被捕食,也構(gòu)建起一種微妙的平衡:水鳥以湟魚為食,而湟魚則在不斷的被捕食中,鍛煉出更為強大的生存能力。
魚鳥間相生相克,協(xié)同生長,這青海湖特有的生存法則,不僅沒讓相對弱小的湟魚滅絕,反而使高原生態(tài)系統(tǒng)更加穩(wěn)固,青海湖也因此“魚丁興旺”。
時光的年輪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災(zāi)害席卷了青海,湟魚成了人的救命稻草,在饑荒年代里挽救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然而,無度的捕撈,加上氣候變化導致的土地沙化,湖水退縮等生境惡化,讓湟魚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一度瀕臨滅絕。
眼前之景,讓我痛心疾首,無力和絕望,潮水般一次次淹沒我。
幸運的是,人類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為挽救青海湖失去的靈氣與生機,青海省四十年間實施了六次封湖育魚,持續(xù)增殖放流湟魚魚苗,2004年頒布的《中國物種紅色名錄》中,亦將湟魚列為珍稀瀕危物種。
青海湖里,湟魚的數(shù)量又開始逐年回升,比保護初期增長了三十幾倍。如同鳳凰涅槃,湖水重現(xiàn)碧波蕩漾,許多動植物種群的數(shù)量也日漸恢復。
又一個農(nóng)歷七月十五到了,不遠處,數(shù)不清的牧民在完成了虔誠的“轉(zhuǎn)湖”后聚在一起“祭?!?,他們雙手舉過頭頂,誠心感謝海神的恩賜與保佑。神秘的法號聲里,他們將青稞、小麥、豌豆、玉米、蠶豆混合成五色食,放進用酥油糌粑手工捏成的寶瓶里,再拋進青海湖,獻給湖神。這寶瓶改良過,不再是難以降解的材質(zhì),不會污染環(huán)境,還可以給湟魚添一點兒吃食。
我看到了一個細節(jié),心生溫暖。
祭海后,一對夫婦走向湖畔的一株沙柳,老爹取出一撮羊毛纏在沙柳枝上,又從老媽手里接過水瓢,把他們提來的一桶清水,一瓢瓢澆到沙柳腳下。
老爹老媽邊澆水邊為沙柳祈禱:“沙柳啊,今后絕沒有人來砍伐你,愿你從今天起得到永生。”虔敬,溢滿了黝黑的臉頰,夫婦倆眼神明亮,牙齒潔白。
不遠處,湖水微瀾。藍瑩瑩的天上,無數(shù)水鳥用翅膀劃出輕靈的曲線,鳥鳴聲縫合了草原與湖天一色的湛藍,串聯(lián)出漫無邊際的美好。
3
青海湖,也是候鳥的天堂。
春夏,十萬只候鳥成群結(jié)隊,從喜馬拉雅山脈長途跋涉飛抵青海湖。
這里,是候鳥最佳的育嬰所。湖水讓鳥島與湖岸有了寬廣的距離,猛獸們難以靠近。湖里有充足的食物湟魚,湖岸有大面積的灘涂濕地,一切的一切,都令來這里的雁鴨類,鷗類和鸕鶿等候鳥心滿意足。
霸道兇猛的鸕鶿,獨占了一個小島,其他的候鳥,一起混居在青海湖眾多的島嶼上。
這群天空的詩人,低空飛行時會掀起一股股氣旋的渦流,嗖嗖地攪動湖面,仿佛在上演無聲芭蕾,水面上蕩起波光鳥影。舞至興處,水鳥們扯開興奮的歌喉,向天而唱,混亂又協(xié)調(diào),豁亮又生猛,甚至,還帶著一絲狂野,有種抽象畫的既視感,這是鳥兒寫在青海湖上空最美的詩篇。
從候鳥歸來的那天起,我的枝杈間,便也鑲嵌進無數(shù)種水鳥的鳴叫。
自然環(huán)境好,只是一方面,候鳥在這里也感受到了人類的努力和善意。
他叫南加,60歲,牧民,一條腿裝有假肢,是青海湖的一位功臣。
南加的事跡,需扳起指頭來數(shù)算:保護普氏原羚,復蘇小泊湖濕地,燒掉盜漁網(wǎng)救助湟魚,360公里環(huán)青海湖撿拾垃圾,參與喜瑪拉登沙漠的治理……三十多年里,南加在青海湖畔用雙腳寫下了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人稱“環(huán)保愚公”。
一次巡護中的遇見,令南加的心都要碎了,十六只天鵝被狐貍咬死,地上斑斑血跡。南加走近后發(fā)現(xiàn),一只天鵝還有呼吸,瞪著恐懼的眼睛。“它就趴在那兒,把它扶起來再放開,它就砰咚又倒下去?!?/p>
南加抱它回家。曾做過獸醫(yī)的南加,縫合了天鵝從脖子到肚子上長長的撕裂口,縫合完他數(shù)了數(shù),竟有十八針,心痛的南加仔細地給傷口涂了消炎藥后,開始悉心照料。八天后,天鵝可獨立進食,十八天后,可以飛行了,第二十天,天鵝完全康復,重回藍天,繼續(xù)遷徙。
第二年冬天,南加和志愿者到湖面巡護,一只天鵝突然從一群天鵝中出列,向南加他們走了過來。南加一眼認出,這就是他曾經(jīng)救助過的那只天鵝。他把相機遞給身旁的一位志愿者,說:“如果這只天鵝真的過來,給我拍個照留念。”說這話時,天鵝已半走半飛地到了南加身旁,靠在他的膝蓋上,用嘴巴輕觸南加額頭,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天鵝喃喃的叫著,分明是在傾訴感恩和思念。
夕陽給湖畔罩了件金絲外衣,也給一人一鳥的重逢涂抹了一層金色。這幅美妙的畫卷,就這樣定格下來。
天鵝的胸口沾了塊泥巴,已經(jīng)結(jié)冰,南加一點一點幫天鵝摳了下來。天鵝流淚了,淚珠,一顆顆滾落。摳完冰泥巴,南加摸著天鵝脖子上他當年縫合的傷口,也禁不住淚流滿面。這是南加與天鵝間的緣分,也是人類對鳥兒的愛。
南加還有一組照片,記錄了二十多年間家園從寸草不生到綠蔭包裹的變遷。
起初,牧民南加賣掉了所有的牛羊,在分給他的鹽堿地周圍設(shè)立圍欄,購置了發(fā)電機和抽水泵。一切就緒后,他開始注水,放魚苗,撿垃圾,復泉眼,種草,種樹……鳥兒陸續(xù)歸來,在頭頂飛來飛去,進食鳴叫,南加說,鳥兒的入駐,是對他經(jīng)年勞作最大的獎賞。
恢復了小泊湖濕地后,南加的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那些不斷向家園推進的沙丘。他把收集到的鄉(xiāng)土植物種子,撒在沙丘上,把牛羊趕上沙山,靠它們的腳力來回翻沙,將草籽深埋。一次次“拉鋸戰(zhàn)”后,一些區(qū)域的草長起來了,又高又密。那些從秸稈做成的草方格里伸出的綠意,也慢慢爬滿了沙丘,沙丘安定下來,不再流動。
風沙把遠近的土地都埋沒了,卻在南加的家園前,沒了脾氣。
前些日子,南加在電視采訪中說:現(xiàn)在,普氏原羚保護好了,青海湖垃圾治理好了,盜捕現(xiàn)象也絕跡了,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拼命跑腿去保護了,雖然我少了條腿,也不會遺憾了。
經(jīng)過南加和志愿者近三十年的努力,家園終于從寸草不生恢復到他兒時的模樣,青海湖也從垃圾圍湖過渡到碧海青天,無數(shù)翅膀,在天空里寫滿了肯定和歡笑。
如今,南加活躍在生態(tài)博物館里,為志愿者介紹環(huán)保知識,也介紹青海湖創(chuàng)建國家公園過程中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人們知道了大美青海湖背后的故事,也在心底種下了環(huán)保的種子。
從一個人,到一群人,被南加喚醒和影響的人,一點點從小泊湖邊上的一個村子,蔓延到青海湖周圍四五十個村子,更多的人,投身到青海湖的保護中。
4
進入七月,似乎一夜間,湖畔又多出來一種尤物:燦然綻放的油菜花。
陽光和煦,微風輕搖,水鳥和勤勞的蜜蜂發(fā)出聲響,它們在熠熠發(fā)光的彩色世界里唱著小曲忙碌,唱得曠野寂靜。
我仿佛置身于梵高筆下絢爛的初夏,明亮的黃,舒爽的綠,清澈的藍。
純凈的色塊,遼闊的思緒。海天一色的藍里,白云伸手可及,云朵像棉花糖,像羊群,像海浪,像美好神秘的夢想。
世間最明媚最純粹的巨型色塊在眼前排列組合,定格成青海湖的大美。
七月,好多內(nèi)地城市已是火爐狀態(tài),青海湖,才真的步入了春天。
當我把視線從大色塊里抽離,聚焦在身旁的草地上時,我看見了那些嬌小的靈動的生命。
嫻靜的草木在高原上并非默不作聲,它們用肢體語言和獨特的生長方式,奇妙地表達著自己。
龍膽花,一離開地面,便開出花來,天空般湛藍,湖水般晶瑩。花管如同小鈴鐺,口兒朝上,邊緣裂出五角形的花瓣。花朵是深深淺淺的藍色,也有偏紫和偏白的色彩。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是藍天安置在大地上的嘴巴,還是湖水從草地里支楞起來的耳朵,總之,這龍膽花神秘莫測,像是盛滿了故事。這陣子,我時常凝望它們,唯恐錯過來自于大地深處的秘密。
龍膽花后,水晶晶花登臺亮相。一簇簇、一片片點綴在草地上,輕薄的粉色花瓣,絹質(zhì),嬌羞,宛如少女臉龐。不得不說,青海人用水晶晶花來形容少女的美麗,真是恰如其分。我也喜歡它的學名“天山報春”,這名字,無論聽起來,還是讀出來,都讓人春心萌動。
草地上的羊羔花也開了,毛茸茸,白白胖胖。細看,是幾十上百個細長的鐘狀花,疊羅漢一樣抱在一根柱子上,短平刷似的。定睛一會兒,便覺得它們更像是一個個卡通小羊的身體,全身蓄滿了白花花的陽光。白色的羊羔花鋪排在綠草地上,就像遙遠視野中一只只綿羊站立在無垠的草原上。非常奇妙,外形如卡通羊羔的圓穗蓼,恰是小羊羔可口的食物,帶給羊羔母乳般的營養(yǎng)。
這些天,大色塊間飄蕩著牧羊人蕩氣回腸的歌聲:羊羔花盛開的草原,是我出生的地方。媽媽溫暖的羊皮襖,夜夜覆蓋著我的夢……聽一位牧羊人講,這種花是由母羊產(chǎn)仔后落下的胎盤所變,所以才叫羊羔花。
最好玩的,當屬馬先蒿,當?shù)匾恍╊B皮的孩子,叫它“Biu·Biu”花。花朵先端如盤,末尾長出長長的“鼻子”,盤曲向上,宛如一頭玩耍的小象。
一天,一個尕娃指給他旁邊一位白白凈凈的城市孩子說,把它揪下來,就可以當小喇叭吹啦。說這話時,一朵馬先蒿已經(jīng)被尕娃含在了嘴里,他鼓起腮幫子開始用力,“Biu·Biu”的聲音從花朵長長的“鼻子”里傳了出來。說實在的,這聲音并沒有吹喇叭那么響亮,卻足夠別致。
他停止了吹花,眼睛里滑過一絲狡黠:“我阿爸不許我吹,我就偷偷吹,這個,吹完以后天會下雨的。阿爸說這個喇叭能把雨叫過來?!闭f完,尕娃抬起頭望向天邊,仿佛那里正醞釀著一場“Biu·Biu”花喚來的細雨。
像這樣,湖畔的每種草木,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都有自己的故事,如同各自生活軌跡上忙碌的每一個人。
視線若是落腳更遠一些,會看到更多佳麗:綠絨蒿、雪兔子、風鈴草、鐵線蓮、鈴鐺花、柳蘭、杜鵑、金蓮花、翠雀……它們比其他地方的花距離太陽更近,在清爽清芬的空氣里搖曳,搖出高原最美的模樣。
蟄伏了一冬的昆蟲,被花朵和鳥兒歡唱的聲音叫醒,在春風里摩拳擦掌。甜甜蜜蜜的花香,指引著昆蟲。夢醒后的昆蟲稍作停留,開始抖動翅膀,在太陽下試飛一圈后,便認準一朵花,急急地飛了過去,它們要在這大好的春光里為花朵做媒,也領(lǐng)取花兒交給自己的酬金:一滴花蜜,幾粒花粉,或者,僅僅是一毫升的昆蟲性信息素。
盈盈綠草間,野兔蹦蹦跳跳,閃爍著尋覓的雙眼。鼠兔三三兩兩在草地間追逐,不時停下來,直立起身子,兩只小前爪縮在胸前東張西望,綠豆小眼炯炯有神。遠處,機敏的羚羊、奔跑的野驢、神秘的雪豹、悠閑的旱獺,方臉氣質(zhì)的藏狐,甚至,還有狼,這些或矯健或肥碩的精靈在陽光下跳躍、穿梭,閑逛,用自己獨特的氣質(zhì),展現(xiàn)出高原生命的節(jié)奏和韻律。
“身邊的動物,可能是隔壁家死去的那位阿爺。誰都無法肯定自己的下輩子,不會變成一只蜜蜂,一只兔子,一只羊?!边@是牧民心目中生命輪回的觀點。
在牧區(qū),客人來了會用拌上糖和酥油的“人參果”熱情款待,然而“人參果”長在野外,采集不易。最簡單的辦法,是找個旱獺窩,“人參果”是旱獺存儲的食物。
阿爹出發(fā)前帶了兩只口袋,一只空的,一只裝有糌粑面,還有幾捧青稞。他從側(cè)面掏開了旱獺的洞穴,把“人參果”取出來,裝進空口袋里,又把另一只口袋里的糌粑面和青稞,全都裝回到洞里,恢復洞穴,讓它完好如初。
做完這一切,阿爹真誠地對著洞穴說:“對不起啊,根根(人參果)我拿走啦,這些留給你,我倆是互相交換,我用糧食換你的根根?!?/p>
這便是牧民們推崇的眾生平等:我要活,但我不能因為自己活著,就傷害到你。
看完阿爹虔誠地以物易物后,我激動地揮動樹葉兒鼓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阿爹步入我的樹蔭里休息了片刻,滿意離去。
作為一棵樹,一棵挺拔偉岸的青楊,我是幸運的,不單親歷了青海湖一年一度的冬天怎樣退去,春天怎樣一步步走來,還親眼目睹了這些年在人類的努力下,青海湖歷經(jīng)的最偉大的生態(tài)修復,感受到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
瑩瑩湖水銜接著滔滔綠浪,其間交織的鳥鳴,又銜接起天穹的蔚藍。
湖面變得越來越寬廣了,我也得以更近的距離,欣賞魚翔淺底、鳥歡長空。
我的根須持續(xù)向下,枝葉極力伸向四野,去觸摸天地間這純粹的色彩,去觸摸風,也被風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