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開始,母親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掃帚將屋內(nèi)屋外打掃干凈,然后再從水缸里舀出一盆清水,端到堂屋門后的老式木質(zhì)盆架前洗漱。盆架款式簡單又有層次——上端的木框里嵌有一面方鏡,鏡子下方的小木盒里放著幾樣梳洗用品,小木盒的下面才是放洗臉盆的地方。母親就是在如此簡陋的盆架前完成每天的“梳妝打扮”。即便條件有限,她也樂此不疲。
母親愛美,連帶我和父親也跟著“遭罪”。夏天倒還好說,冬天實(shí)在令人恐懼,尤其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早晨。母親做好早飯,數(shù)次喊我起床無果后,便會不容分說地把我從溫暖的被窩里薅起來,再連推帶搡地拽到盆架前洗漱。雖然洗臉?biāo)爸鵁釟?,但我依舊奮力抗拒。母親不顧我的抵觸情緒,徑直按下我倔強(qiáng)的頭,抄起濕熱的毛巾迅速地給我洗臉。給我洗完臉,她又生猛地將廉價(jià)的雪花膏擠在掌心揉開,雙手再以排山倒海之勢往我臉上撲來,待涂勻后一把將我推開,不慣我邋里邋遢的臭毛病。
相比之下,“老奸巨猾”的父親比我聰明多了。多年的夫妻磨合讓他知道逃避無效,于是每天起床后都會自覺地走到盆架前剃須、刷牙、洗臉、梳頭、整理衣衫。每天早上睜開眼,盆架上的那面方鏡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工作,照完母親照父親,最后輪到滿臉慍怒的我。等所有人都梳洗完畢,母親會拿起專用抹布,將鏡面和整個盆架擦得明亮如新。
提起講究衛(wèi)生,母親久負(fù)盛名,全村幾乎無人能及。兒時(shí)住的土屋雖逼仄擁擠,但家什總是擺放得井井有條,地上也一塵不染。我和父親不管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夸贊面容干凈、衣衫整潔、幽香浮動。而我們這種“干凈”“整潔”“幽香”的狀態(tài),在母親不辭辛勞的維系下早已成為生活的日常,鄉(xiāng)親的夸贊也讓冬日洗漱帶來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
在生活窘困的歲月里,衛(wèi)生之于飽腹猶如鴻毛之于千鈞,母親恰切地做到了兩者平衡。母親不但嚴(yán)格要求我和父親,還“逼迫”隨性的奶奶跟著“精致”起來。
我曾在暖陽和煦的午后,看到母親像“虐”我一樣,先讓奶奶在門前梧桐樹下的椅子上坐著,然后再返回屋里從盆架上拿來梳子給奶奶梳妝打扮。她先用梳子將奶奶的頭發(fā)梳順,再將奶奶拉至盆架前,從鍋里舀出事先燒好的熱水給她洗頭。見兒媳婦如此賢惠,自己又邋遢得不成體統(tǒng),同為女人,奶奶感到非常難為情。母親一邊揉搓奶奶的頭發(fā)一邊說:“娘,不想難為情以后就要講衛(wèi)生,你面潔衣凈我們也臉上有光。”奶奶羞得滿面通紅,連聲說以后一定講衛(wèi)生,不給孩子們“丟臉”。在母親的監(jiān)督下,奶奶言出必行,“被迫”活成全村鮮有的愛干凈的老太太。
在清淡如水的日子里,盆架就是母親的梳妝臺。她偶爾會利用變賣廢品換得的零錢,給“梳妝臺”添置一些不分男女、全家可用的衛(wèi)生用品。有時(shí)物件多了,盆架上放不下,母親就在旁邊的墻上釘上幾顆鐵釘,用于懸掛毛巾等物件,以節(jié)省盆架上的空間。
縱使母親喜歡干凈,但她從未擁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梳妝臺。一個沒有梳妝臺的鄉(xiāng)村精致女性是真的精致嗎?每當(dāng)我問及這個問題時(shí),母親總是笑而不答,直到她因病去世都未曾給我答案,但她講究衛(wèi)生的習(xí)慣卻讓我受益終身。
后來我想,母親的精致是靈魂的精致,生活就是她的梳妝臺,家人幸福是她最高級的化妝品,家人康睦是她最昂貴的新衣衫。生活的舞臺上,唯有全家齊心協(xié)力以嶄新面貌盛裝出場,才能將人生這部獨(dú)一無二的影視劇演出精彩。
原來母親一直都有獨(dú)屬于自己的梳妝臺,她的梳妝臺內(nèi)化于心、有血有肉、充滿希望、永不陳舊。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