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女,陜西府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鐘山》《紅巖》《廣西文學》《散文·海外版》等。出版小說集《城客》《夜茫?!贰豆┰~》,散文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去往鄉(xiāng)下的路
“我的戀人行將就木,而我也已不再年輕?!?/p>
學生時代寫過詩,保留下來的習慣就是,經常突然之間,腦海里開始回旋一句話,會持續(xù)幾天或幾個月,然后再被其它的一句或幾句抑或幾個字詞所代替。最近,她腦海里徘徊來去的就是上端的這句。
一出城,他就找了地方靠邊停車,讓她來開車子。是時,她的心里還盤旋著那句話,整個情緒還在這個句子營造的一種凄清氛圍里。
“換你來開車了,省得你想吸煙。你帶駕照了吧?”他問。
她說:“嗯”。
在此之前,她問他車上有沒有放煙和打火機。出門的時候,走得急,她忘記了帶煙。他說他已經戒煙很多年了。
車子在一個橋頭邊停下,他從駕駛座上下來,她從副駕推開車門走出,兩個人擦肩。她發(fā)現他的個頭并不比她高,也不比她矮。他看著身材非常勻稱,橢圓臉,身體筆直,給人的感覺還是很高的。她想著也許她比他身體重,就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他們第一次私下相約。一些事,可能會發(fā)生,也可能不會。然而,身體距離稍微近一些,還是會不由自主在內心審視和判斷。
在此之前就和他說過了,駕照拿了幾年了,偶爾也開車,但并沒有買車。他說做什么都有第一次,何況又不是第一次。她的心一陣亂跳。一直以來,她對他有賊心而無賊膽,惦記了半個秋天一個冬天又加一個春天。她想著約他見面,卻總擔心被拒絕。微信語言里,他倒是幾次坦坦蕩蕩地說讓她請客。那時候還因疫情圈在房子里呢。有時他說讓她開門,說已經到了她樓下。實際她租住在城南的郊區(qū),他根本不知道她在郊區(qū)的哪里。
她放下手剎,掛擋起步,想著不能讓他笑話,實際緊張得不得了。拿駕照四五年了,偶爾回老家玩,只在空曠的草原地帶的公路上開開車,對于駕駛可以說很不熟悉。
“這不是開得好好的?”沿著河邊筆直開出好一會兒,他說。她看著前方的路,想象著他的表情,卻不敢分心轉頭看他。眼角余光感受到他的笑意,她也笑了。冒險真是刺激。很久不這樣,她有一種悄悄和人做什么壞事的愉悅感。
她感受到了他的鼓勵,于是,開始踩油門加速。
最開始連二十碼都是沒沖上去的,逐漸增加到接近六十碼。她記得幾年前拿駕照,鄉(xiāng)間限速似乎是六十公里每小時,這樣想著,速度又減了下來。
“我想慢一點,有人想超車?!彼f著,右腳輕踩著離合器,在腦海里想著只要他同意,就去踏一下剎車。
“隨你,又不趕時間?!彼袷遣[著眼睛在說。顯然,他是信任她的,把自己的命交在她手上。其實,他應該好好觀察一下路面以及她的表情,就知道讓她開車是個錯誤決定。她的臉已經緊張到煞白,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他,只盯著車頭,開始的時候,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后視鏡上挪。
不久前,他說:“開車就像飛翔?!彼X海里回響著這句話,暗示自己要向他學習,不要害怕。
因為想著他的話,她不小心踩重了一下剎車,導致車子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不過,謝天謝地,他早就系好了安全帶,而且后面并沒有車子,也就不擔心車禍。
她以為他會責備她,但并沒有。她腦海里回蕩著當年學駕照時候年輕教練的咆哮,意思她怎么那么笨,說如果每個人都像她一樣把車子突然緊急剎住,晃來晃去,那么車子早就報廢了。
突然間就覺得一陣輕松。本來,她以為她會被罵的。小時候打了碗會被家人罵,讀書了學習考差會被老師罵,學駕照會被教練罵……她已經習慣了做錯了事被責備。如果不被別人責備,自己也會責備自己。
天盡頭,一片厚重的積雨云上綴著粉紅色的花邊,河邊的風吹著,應該是要下雨了。視野里有一群鳥飛過,可能是喜鵲。疫情把人圈在房間的整個十二月,她租住在城南郊區(qū)的一間一樓的房子里。每次,他打語音的時候,她就靠在臥室的小飄窗上說話,看天,看云,總會有很多灰色尾巴的喜鵲飛來飛去,聽得見嘰嘰喳喳的,顯得很熱鬧。風景誘惑著她,他的聲音也誘惑著她。世界令人不安,越是不安越無法抗拒誘惑。
她感到很高興,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于是又減了一點速。此刻,她專心開著車,什么都沒想。她想起不知在哪本書里看過,人們陷入回憶是對現狀的不滿意,當人一旦獲得圓滿感的時候,就只會想著珍惜,而不是回憶哪個時刻。很長時間,她總是陷在過去的回憶里。不知多久沒有如此明晰地感覺到快樂,她全身都有一種愉悅感,充滿對他的感激。此行接下來應該很愉悅,畢竟,已經開了個好頭。即使命運的網羅網著別離與悲傷,網著天下注定要散的宴席,但,此刻是好的,好的是美的。
一路行駛,穿過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間隔有一些果樹地和一些大棚蔬菜地。車載音樂沒有開,但心底有輕快的旋律在響著,是《小河淌水》與《蝴蝶泉邊》相互交替的音樂。
他看著車窗外晃過的景色,表情看上去很平靜,也像是在體會著正在過去的時光,渴望著接下來的一整片時光。對,會有一整片時光,就如一整片云朵一樣,他們在一起。沿著河岸一直開,一路上并沒有什么別的車。他后來在一次聊天里告訴她,說京城的人主要靠著這條河獲取生活用水。
周圍環(huán)境涼爽靜謐,完全是鄉(xiāng)間道路,兩面是有著高大樹冠的大白楊,不斷聚攏又被分開的天空,云雀高飛又低飛。她開著車,感覺自己就像在練習飛翔。經過蘋果樹道路,經過紫葉李樹道路,再回到幾乎都是大白楊的河邊路,后輪親吻著前輪留下的印跡,道路像會永遠延伸下去,沒有盡頭。
“剛開始開著我有點害怕?!彼龑λf。他沉默著,沒有回應,也許是沒聽到。后來,到了他鄉(xiāng)下那套房子,開大門時候,他才說他是聽到了的,但因為擔心她分心,就沒有接話。
他們對對方的情況其實所知不多,語音微信里維持了太久的逢場作戲的談話,也許是因為疫情被關起來太無聊,抑或是盡量創(chuàng)造一些話題讓聊天得以保持下去。她不知道何以他對她進行著很熱情的回應。雖然開始是她主動加的他微信,但是她并不是個每天主動發(fā)起聊天的人,反倒是他……
她和他在微信語音里講過一件事,一個農村女孩去給一個腿部有疾不能再開車的攝影師當保姆,那個人買了一輛車。于是,這個從未摸過方向盤的農村女人生生在幾個月內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走山路心臟都非常平靜的司機。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第一次私下見面,他就讓她開車,而不問問她敢不敢?
下雨總讓她開心,她準備只要雨點掉下來,就摸索著開啟雨刮器。她并不熟悉他的車子,腦海里想著開雨刮器的步驟,又不想開口問他。她的兩只手都在方向盤上,視線在車頭前方。眼角余光里,她瞥見他正在盯著她的手,這讓她很興奮。她曾經和他說過,第一眼心動于他,是他講述一座古墓遺址的發(fā)現與挖掘時候總是舉例,雙手晃在空中比劃,說著“有時……有時……有時……”。她這幾年在博物館工作,每天就是和各種文物打交道,講解、陪同、參觀,再就是寫文案。幾乎都是窗口工作,每天需要面對不同的人群,大大小小也是見過很多有識之士的人。他不像大多數學者,很多文化人為了顯示有學識,把文化像衣服一樣往身上套,總顯得松松垮垮,有時又顯得特別臃腫。他則是那種見好就收的,妥妥帖帖,說什么都很形象很精準很到位,令人心動。突然之間,她心里響著:“有時,我也可以愛上一座墓地,愛上一個人。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贝髮W時代,她一度加入好幾個文學社團,對于詩歌曾有好幾年的癡迷,不過并沒有什么發(fā)表?,F在,她的創(chuàng)作仍然在抽屜時代,但是,有時,還是恍惚里會覺得自己是個作家,經常陷入某種矯揉造作的空虛狀態(tài),自顧自讓詞語在腦海不斷組成句子,允許句子流淌成海洋。很多個夜晚,她靠詞語和句子當安定片,讓主體意識消失在眩暈的字詞組成的迷宮里。
他知道她有個寫作夢,說她發(fā)給他的很多句子是詩,建議她好好寫詩。他經常說考古相當于寫作,萬物是相通的,每一個墓地里挖出來的物件,都有它的故事;每一個文化遺跡,都是很多故事的疊加,可以是一本又一本引人入勝的小說。歷史現場與當下的生活現場,就是古人穿越現在,今人穿越進古代。他說他年輕時代一直想當小說家,大學學了地質學,又輔修了土木工程,當時欣賞他的老師引導著他讀了考古學的碩士,最后才選擇當了學者。他給她講過一些好玩的故事?,F在,他說他還是一些科幻小說和盜墓筆記的審核專家。他說如何講故事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流暢的敘事加上精妙豐富的細節(jié),再就像考古一樣挖掘相應物的價值,自然就成了。
他總是有這本事,凡事只要涉及到他研究的領域,他就會很興奮,滔滔不絕講很多,而且越講越有趣。當然,他的作品也很好,她看過他的論文,除了專業(yè)論述外,文筆也好得令人嫉妒。對于他,人生到處都是田野作業(yè),他把這門課學得很好。她很喜歡聽他講述。他整個的人就像一件文物,很有光華之感。
車子的后輪不斷追著前輪,覆蓋前輪剛行過的痕跡,她想著自己也要從他身上取經,無論對生活還是對工作,都要燃起內心的熱情。加油呀!
已經說過了,拿到駕照并沒有開過幾次。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經好幾次帶她看車展,希望她選一輛車。然而母親是反對的,認為她總是不著調,走路都能摔倒,何況開車,讓她再長幾年買車。前幾年,每次回老家才拿父親的車摸幾回方向盤。老家在靠近草原的縣城,一出城就是草原,沒有幾輛車,坐到駕駛座上,就牛馬一樣亂行。坐在身邊的幾乎每次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玲玲,她說自己就是這樣遛馬一樣遛出的車技,讓她也遛遛。想不到就因為有幾次這樣的經歷,在他面前倒像是炫技,逐漸找到了一點自信。幸好道路平坦。她很謹慎提醒自己不要開到河里去,否則,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了頭條新聞。
世界勞動日
五月一日,一個漫長的下午,漫長如一個季節(jié),如一年,或很多年。
如何錯亂迷離地說出,以你還是以她的口氣,寫出那一天?也或者,“你”與“她”交替著,敘述完一個又一個共度的場景。然后,在一篇文章的結尾,相互道別。
那一天的下午,你開著車子在河邊走,說自己前一天去理了發(fā)。你已不是風華正茂的年齡,頭發(fā)明顯是染過了,你是把“染發(fā)”說成“理發(fā)”嗎?那一刻她的心念大動,確切時間是那天的下午六點二十五分。
在文章里,應該寫出這樣的時間,寫出你開著車子頭發(fā)婆娑的樣子,寫出河流兩岸的大楊樹,還有經過的像是無邊無際的一片公墓和其附近的富人別墅區(qū),接著途經的是一個十字路口,然后穿越了很多橋。寫出你的聲音,你講的故事。寫出一棵山楂樹正在開著的一大簇與一小簇的花,寫出櫻桃樹落下的蒂結,寫出所到院落里墻角的單瓣月季,寫出高德地圖導航時通往內蒙古烏蘭察布市的彎曲圖案,寫出你腦海里想象的繁星草原與蒙古包,寫出腳下的地方距離河北的暖泉古鎮(zhèn)在地圖上顯示有多遠,寫出你又問去往最近的延慶區(qū)的永寧古城最快需要多久……
她對京城不熟悉,對京城周邊更不熟悉。他讓她手機導航去哪里,她就在地圖上打下哪里,有時還不得不問那些地名如何寫。你說的那些地方,她是一個地兒都沒有去過的。
上個冬天,疫情把京城的人主要活動范圍幾乎限制在所居住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聲音,在每個夜晚的凌晨響起。他說話時候像是有一群鴿子在起飛,窸窸窣窣之感,一個詞纏繞另一個詞,像有回聲不斷返回追著前面的句子,但又毫不矯揉造作。那些日子,他的聲音一次次讓她覺得滿足,睡夢都是踏實的。她最開始是迷戀上他的長相,這些日子是聲音,屬于冬天與春天。經常會突然之間想起他的聲音,就像河流一樣,一個人在想象里滑入一條河游泳,聲音原來也可以如此誘惑。真是這感覺,一種輕微的暈眩感,自從認識他之后就常常出現。
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有這樣的魔力,也不是隨意地想暗示哪個人對自己有這樣的魔力就有這樣的魔力。這個人是不被自身意志安排的。他就是這樣出現的,并不是被期待和被等待,而是突然之間,生活覺得像是被什么照亮,一個人在黑暗的河上,擁有了一個泳圈,心里有了底,自己可以很快上岸。
準確說,他的出現像是一種慈善和救助,但他不知道。
陽歷年過后出臺的政策,一月七號疫情解禁,接著遠遠近近都是發(fā)燒的人。她那時候租住在城南郊區(qū)一間房子里,除了購物,幾乎哪里都不去,居然算是撞上了好運,僥幸成了漏網之魚,一直沒發(fā)燒。緊接著就是過年,她回了一趟老家,給父母和爺爺奶奶上了次墳,打理了一下老家的房子。
然后,又開始重新到達京城的時候,她把房子租在了市中心,離參加培訓的博物館之地,僅僅隔了兩站公交。房子是舊房子,與一對學生情侶合租兩室一廳,她占一個臥室,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與客廳。
社會恢復正常秩序后,不再有各種管制。各處都是流動的人,經濟在復蘇,一切在向好。季節(jié)在從春天走向夏天,萬物欣欣,很多人的美夢也在這時再次開始打包,三年塵封的日子,重新啟封。
那天實在太完美。時間在螺旋上優(yōu)雅旋轉,突然就送來了這么一個命中注定的時刻。暮春的一天,刮著微風,北方的這座城,有點冷又不是很冷。玉蘭花已經凋謝,長出了青青的葉子,像萬千只小手在頭頂招啊招。空氣里是好聞的晚櫻花香味,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早開的薔薇的香氣。逆著人流行走的她,就這樣看見了他。他那天穿著米黃色的風衣,風吹著他前額上的頭發(fā),吹著他翩躚著如一只鳥翼的胸前的灰色圍巾。突然間,兩個人相認,面對著站了下來。在此之前,他們幾乎夜夜通過微信語音聊天,他的聲音總能給她一時的滿足,但并沒有相約著具體哪一天見面。然而,就這樣碰見了,簡直是巫術般的時刻,太過湊巧,像藝術的一種表現手法,原形在不知不覺中被變形,如此不可思議卻又如此正常,如三年疫情之后管制的突然放松。如果就這樣彼此對視一下或者寒暄一下錯過,繼續(xù)對彼此在現實的真實存在視而不見,簡直對不起幾乎每天夜晚的網絡聊天。第一反應,想著開始點什么吧。大學時候為了以后好找工作,自考過師范類專業(yè)的一些課,記得教育心理學課上的一個心理學名詞——“吊橋效應”。被封閉在陌生的城市,好不容易解禁了,心理上仍然是驚弓之鳥。于是,命運在此制造了一種搖搖欲墜的相遇,在提心吊膽中心跳加速,每天想著如何繼續(xù)又想著怎樣停下來,居然如此驀然相逢、不能錯過呀。那么,就跨越所謂世俗的界樁,隨心所欲生活吧,反正總會有命定的別離與哭泣,何不相擁,何不親吻?
起心動念就行動,穿過擁擠的人群,在博物館涌動的噴泉旁,一尊潮濕的孔子雕塑下,她近他身前對他左側的耳朵耳語說:“時間你定,地點你定?!边@時候,孔子兩肩站著的兩只野鴿子突然起飛,翅膀灑落的水滴落在他的眼瞼,時間在此刻定格。
就有了這世界勞動日的相約,他開著車子接了她,去往他鄉(xiāng)下的房子。
其實開始并不知道要去他鄉(xiāng)下的房子。雖然之前有預敘,在冬日的夜半私語時,他和她說過年輕時候渴望在老家有個封閉的庭院,于是有能力之后在京郊附近建了個住處。他們那時候更迷戀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以及地下文物的講述,在她的印象里,完全沒有想過他鄉(xiāng)間房子的樣子。成年以后,她有意不到別人的家里去,也許是有意躲避溫暖家庭的襲擊。別人有的她沒有,童年時代就有這種殘缺感了。她喜歡賓館和民宿,喜歡野外,對于家庭和有關家庭的很多東西一直比較逃避。想不到,第一次約了私下見面,就直接到了人家的家里。
二月中旬,她來到京城,除了將租的房子從郊區(qū)六環(huán)搬到三環(huán)一個地鐵口附近,整個春天都沒有任何決定,那時候并不知道由現實世界鏈接但主要出現在網絡世界的一段感情要不要落地,對于見面毫無想法。
后來,五月一日,在鄉(xiāng)間的一間房子里居然如此開始……
去年秋天認識的,在冬季來臨之前,在疫情又一次把人們圈在房子里一段時間之前,在一次考古學的線下論壇上,她聽了他講埋藏學的一場報告,會后拿微信加了他。她感興趣埋藏學很久,也就開始感興趣研究埋藏學的人。
然后,就是從秋天到春天,從春天到夏天,很多次微信語音聊天。她不緊不慢地拖延時間,聽天由命,卻也帶著一種明顯有意延緩之感,來持續(xù)這段突然的關系。
因為無足輕重,所以隨心所欲,就如北京之于她一樣,她之于他,也應該是如此。
很多個夜里,長時間的伏案勞作之后,就像結冰的物體需要解凍,通過他的聲音,感受一種熱騰騰的氣息,感受他在耳朵邊的近在咫尺。那時候沒有任何肉欲的想法,更多是因為病毒和客觀生活的囚禁,如斷尾蜥蜴等待救助,把他當做了一種甜蜜的替代物。在他不斷輸出的詞語里,她想象他的生活他的世界,把他當作命運給她的獎品。如同學生時代努力做個好學生一樣,對于她心動的這個男人,她有意把他說出來的每個字每個詞甚至一聲嘆息都據為己有,記錄下來,一點都不浪費。她需要這些詞語織出來的巢,當作她在想象世界馳騁的溫暖的窩。每個詞都有它的形狀、它的溫度,每個詞呀,都是窩里的家具,結結實實地環(huán)繞著她。很多個夜晚,至少不少于一百個夜晚,他在夢境的兩端接著她,在“晚安”與“早安”的懸崖邊托舉著她,讓她沉浸在安全恬靜的冬日夜色與早晨鳥雀的鳴叫里,沉浸在愛與思的小舟中。
他們會談論童年時代的小動物,會說如何在棉花里孵出小雞。冬日夜晚太過漫長了,被塑封在房子里,他的聲音總讓她想到小時候每次從土炕盡頭煙囪下那塊溫暖的地方聽到小雞在啄著蛋殼的感覺。最開始蛋殼上會出現一個小洞,但是遠遠不夠,要沖出來活下去,一個手心都占不滿的“胚胎雞”,得不斷張開嘴巴叩擊命運的大門。
他們一起談論想念的東西,談論南方水鄉(xiāng)的船;談論山坡上的小羊羔,說它們剛出生時候抱著懷里的幸福感。她還會與他說起陽光直射在對面樓玻璃上反射回她這間臨時居住的屋子的光。她沒有說的是她總感覺那光是他的分身,來救渡她。
她那時候在日記里已經這樣記著:
“我怕我忘記,時間過得太快,我必須拐彎抹角地寫下你。如果我十八歲遇見你,二十八歲遇見你,即使是獻祭,我也心甘情愿。”
“就是這一個又一個叩擊命運的夜晚讓我認識到,我必須依賴著一些什么東西來支撐自己,讓自己活下去。就是這一個又一個夜晚,我不斷意識到,我必須把你當做一個特別的人,鄭重其事地對待,你不再是我生命中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人,我的生命才可能因此有了重量?!?/p>
“新聞報道里說租住在地下室里的兩個才畢業(yè)的小姑娘,半夜里遭遇了暖氣的水管炸裂,救助他們的人員抵達的時候,她們已經失去生命。也許,她們在半夜里曾經醒過來過,然后看著滾燙的水涌過來。如果懷揣愛意,最后一刻,不會那么恐懼吧。畢竟是自然規(guī)律。也許,最開始就斷了電,沒有燈,至多就是手機當電筒。半夜里,無論如何呼救,災禍的禍水很快就沒過頭部。如果她們心里是愛的,對世界即使留戀,死亡也不至于那么絕望?!?/p>
一個人,總得愛上些什么來支撐自己吧?
這個冬天已經被封裹進了歷史的檔案袋,仿佛過去了很久,不再被打開。會到來新的秋天新的冬天,會有很多個四季輪回將這些日子覆蓋,舊的人總在逝去,新的人總在生出來。
冬日傍晚聊天里,她慢慢獲悉他很多事:江河上的童年,有兩個親妹妹,大學時候喜歡滑冰……
他們以后如何,她沒問,他也不說。語音里,他喊她伸出手。接著,在想象世界里,小孩子一樣拉鉤,約了以后在不同的城市相見,踏遍山河。
三生萬物
他在鄉(xiāng)下的房子,一個主色以綠色為主的漆彩小院落,背依青山,門前可以看到一條河。遠看,院落像河邊獨立在樹叢中的一個微小島嶼。開了大門直入,迎面一棟房子,共五層。整個院落布置,有點類似江南鄉(xiāng)下的院子,只差個天井。院子里面左右兩棵大雪松,雪松樹底長著很茂盛的八角金盤,旁邊依次還有低矮的麥冬和連翹。此外,有一株梅樹一株玉蘭樹一株山楂樹一株櫻桃樹,都是中等個子,還有很大的生長空間——他說這些樹都十多年了。
一入院落,就有一種賓至如歸之感,讓她感到很親切。可能和她從小被媽媽放在鄉(xiāng)間外婆家靠近黃河邊的村落長大有關系,外婆家的村子門前有黃河,窯洞里住著,冬暖夏涼,黃河風吹著,過日子很舒服。他小時候在南方長江邊成長,總是有湖泊,總是有船,總是有梅花。他總是說起船上的故事,總是說起水,說起夏日午后去游泳的童年。他的身體很結實,也許是童年游泳的結果。她怕冷而他從不怕冷,關于炎熱和寒冷他們有很多討論。他說他來自火星而她來自土星,土星是怕冷的……她也會有那樣的想象,他們是來自外星球的隕石,落在地上最后進入了母體,孕育而成為現在的形象。
進入門換了拖鞋后,他就像個城堡主人帶著她一層又一層參觀起來。在院落里已經介紹了各種所選的景觀樹和花,看得出是非常用心建造的一個居所。房子里更顯精彩。
最開始,直接上五層,說是五層光線好。五層露天風景臺,用來喝茶品茗,聽風賞月,看遠山遠水遠人家;四樓當書房,密密麻麻好幾架子書;三樓是臥室,采光非常好;二樓有個乒乓球臺,左右看起來像兩間茶室;一樓做會客室。整體布置很田野,也很古墓,有種臨時性的氣息,明顯是不經常住人的??吹贸?,他對古老的東西非常癡迷,像個收藏家,房間里每一層的地板上擺滿了各種落滿灰塵的很有歷史意味的小物件,各種各樣的壇壇罐罐,各類礦石和雕塑,還有一些石獅子和畫像石……隨意四望,充滿了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最讓人記得住的是石頭,各種不同大小的石頭,大的最大也不過人家甕里的壓菜石那么大,小的卻像大多雨花石一樣可以放在手心里。收藏這些東西難道是為了保持房屋的原生態(tài)?她實在看不出這些石頭和戶外尋常所見的那些石頭有什么區(qū)別。
一些陶土罐子上的油彩就像半妝美人只畫了一半臉。可以看出作畫的人臨時走掉了,而油彩還在隨意往下落著,直到凝固??看暗慕锹淅镞€擺著一些鉛筆畫,另有幾幅被放進畫框的油畫。他介紹說他平時喜歡亂畫,但更感興趣的是不同的畫框,而不是畫畫。他說有時晚上睡不著,就起來畫畫,因為一度研究墓葬圖像,所以有繪畫基礎……無序又有序,私人趣味的鋪陳里可以看出令人艷羨的自信。還有一些私密性很強的小物件,比如一個銀色的獎杯和一個牛狀的木雕獎品。仔細端詳,甚至可以窺見他搖搖晃晃的幾十年。她自己研究生時候上過一門田野考古課,還選修過一門石窟寺的課。這兩門課的老師特別喜歡叫學生動手畫出各種空間布置,對她來說簡直太難了。不過,剛進入社會參加工作的前幾年,她被單位派到鄉(xiāng)鎮(zhèn)的古廟里踩著梯子照貓畫虎給很多神仙描過相,也算有一定的繪畫基礎。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如果早點認識他,愛屋及烏,也許還可以學到很多。面對他,她總會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太淺陋,尤其對自己的生活能力產生懷疑。像他這種能把對世界的各種熱愛化成實在的肉眼可見的經濟收入,又能變化成各種想擁有就擁有的實物,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時間已經離這時過去了很久。
陽光斜射進來,塵土在視線里飛揚,她總會突然之間想起那間打開窗簾就會落大半個室內陽光的臥室。
閉上眼,她現在都能一目了然地憑著當時的印象詳細地描繪出那間三樓臥室的布置,描摹雕刻出一段感情生活在這間房子里擁有的真實原型。此刻,秋天最后的蟬聲在窗玻璃外的屋檐上持續(xù)著,突然就停住了,像命運遲到的象征。
室內樓梯上到三層向左轉是一扇門,開門進去就是一間帶獨立衛(wèi)生間的大臥室。站在門口,視野盡頭是一整片落地窗,與落地窗相對的這邊盡頭是帶有儲藏室性質的一個衛(wèi)生間。靠窗算是陽臺部分,左右擺放著兩張竹椅,竹椅中間是木質大茶幾。和臥室門相對且與床平行的那面墻擺著一個長條形的很低矮的白色電視柜。入門靠右是張大木頭床,木頭床兩邊是兩個棗木色床頭柜。
此處還應該有一個細節(jié)說明,那就是那盞懸于屋子中間的蓮花燈。一共七朵不同開合的蓮花:三朵含苞,處于更高一點的空中;其它四朵低一點,相對著的有兩朵盛開,兩朵半開。開燈的時候,含苞的三朵像隨時都可能開花,不同于盛開的花形的那種敞亮,這種花形的光是比較收合聚攏式的亮……空氣里甚至有荷花的香氣。北方的城市并不太適合荷花生長,但這盞蓮花燈讓她很想念南方的夏天,想念曾經的大學校園。她就讀的大學是當時才升二本的一所南方市級學院,因為是旅游城市,為了大力發(fā)展經濟,省上基于宣傳考慮,才把那所本地??圃盒I墳楸究圃盒?。不過,她是第一次到達南方,有山有水的城市,山是黃山,水名新安,萬山一江奔,春夏秋冬總有花開,總有鳥鳴,總有魚鷹在江邊的船頭,有水牛穿過千年的橋下……風景多美,年華就多寂寞,她在這里理解了什么為“良辰美景奈何天”。四年,此地沒有愛情,沒有愛人。她心里是多么渴望有個南方人來與她相愛,做夢都想。
要開窗子,要通風,要把水龍頭的總開關開了才有水,還有要通電……他們倆每次來都上上下下沿著蜿蜒的樓梯跑幾次。
她慢慢熟悉這間房子,像熟悉自己長居過的一些房間一樣熟悉。
就是這間三樓的臥室,他一次次孩子一樣給她不斷重復講述他的童年,講述他童年一再飛翔的夢境,講述他收藏的物件的故事,講述他曾經的一些渴望和遺憾。
床頭左邊的木頭柜臺上,擺著一只有翅膀的磚雕石獅子,一看就是被他悉心照料著也照料著他的。她看過去的時候,發(fā)現他也正順著她的目光看著。接著就聽到了解釋:“這是在希臘買的……”它一定是他內心的圖騰。她也迷戀有翅膀的動物,恨不得給牛給馬給老虎都插上翅膀。童心來復夢中身,他暮年之身上藏著一個少年,總時不時在這里那里露一下臉,提醒著她也應該及時行樂,不然很快就老了。
看得出,在這座院落里,他小心地維持著鄉(xiāng)村生活與城市生活的平衡。
一處院落,猶如物化的思想,猶如他幾十年光陰的存儲所,在城郊的盡頭,日常的喧囂之外,悄然站立著,支撐著他在世面上熱熱鬧鬧地行走。她想到西安何家村那些罐子里被考古學家挖掘出來的各種物件,想到各樣物件的故事,想到收藏家們對世界蓬勃的熱情……她如果獨自來這樣的房間,肯定會覺得像是進入一個私人博物館。想到這里,她就笑著和他說:“像博物館?!彼f把柜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擺起來,就是一個很上檔次的博物館。他們都是博物館愛好者,又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她覺得真高興。
實在是好心情,面對房間里的那張乒乓球桌,她說:“打打吧?”他說:“已經很久不打了?!辈贿^,還是拿起了拍子。
各種新聞報道里,他靠打乒乓球鍛煉身體。鏡頭里,他說學考古必須有個厚實的身體底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他應該是想到年齡不饒人,彎腰撿了兩三次乒乓球,就央求不再打了。
她心里突然一痛,聽見輕微掠著的風中有種骨折的聲音。無論怎樣在心里抹去對皺紋和老年斑的注視,還是無法徹底忽略無數腳注一般的參照。步步緊逼的歲月呀。老年的人,會對年齡自卑,跑和跳都擔心傷到筋骨。
那么,就躺床上去。她想著自己也要歇著,就跑到了三樓的床上。幾乎沒有任何不適,他也很快靠過來。
夜半無人私語時。
“當我最愛一個人的時候,已經有了一些身體經驗?!彼贿吤髦拿济贿呴]著眼睛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給你說說這座房子的故事吧,”他伸出手攬著她扯開話題說,“我當時是你現在的年齡,這里還是一片荒野,就像現在坐火車經常看到的那些爛尾樓一樣,有個人在這里投了一批房子,一棟又一棟,當然后續(xù)資金跟不上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p>
“后來呢?”她問。
一直以來,她是個喜歡聽結果而無法耐著性子跟蹤過程的人。
“就停擺了幾年呀?!彼鋸埖貒@了口氣,接著說,“一次出去考察一個遺址,經過這里,一個朋友說房子二十萬,買了可以當倉庫,你也知道學考古的人總會搬很多有用沒用的到自己住處,這樣怎樣大的房子都會越來越擁擠?!敝v完,他不出聲笑著,像個偷摘了人家路邊樹上很多果子的孩子一樣。
“完全是我自己裝修的,好玩吧?”他像個抖動著羽毛的孔雀,補充說出這句話。
一座藏在鄉(xiāng)間的房子,里面所有,是他親手塑造的,充滿了他的熱情,想想都令人激蕩。
也許這句話才是重點,她聽了也不由開心起來,不由隨口問:“經常挖墓挖出的裝修經驗?”說著就膜拜地去握他的手。
“差不多。還有自修土木工程的很多知識也用到了。我在這里度過了好多夏天?!彼鋹偟卮蛄藗€口哨,繼續(xù)說,“你喜歡寫作,就寫這一天,這個小假期,這間院落,怎么度過,發(fā)生了什么。有時真實地描繪生活更像小說?!?/p>
“很奇怪。我們居然在世界勞動日見面,簡直像命運的安排?!彼站o了一下他的手指頭接著說,“應該有人給你寫本傳記,或者以你為原型寫個小說?!?/p>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那么有限,比不上一塊石頭的時間長,為什么不能按著自己想過的方式過呢?你如此建議,就你來寫?!彼参站o了一下她的手,兩個人誰也沒當這是正經必辦的事,繼續(xù)閑聊。
“你也看到了,咱們來的時候經過很多墓地。此地的墓地很貴,當然,我還見過更貴的墓地?!彼酒饋碜吡藥撞?,一邊伸手打開房間里礦泉水瓶里的水準備倒入燒水杯燒一邊說,同時喊她把桌子上的兩個搪瓷杯洗一下。
“墓地?”
“很多人最早投資這里,實際上是看上了這里的墓地,風水好,價格又便宜。”他解釋著。
她早就發(fā)現了,從第一次旁聽他關于埋藏學的講座就發(fā)現了。他說話總有一種印象派的趣味,總會一個詞或句子就拉出一幅又一幅畫面,令人像參觀各種博物館。在他的嘴里,詞語就像是誘餌,會釣出很多不可名狀的魚。“詞語是詞語的果實?!蓖浟嗽谀睦锟吹竭@句話。她總覺得于他,這句話無比成立。也許就因為如此,讓她才在不斷的聊天中情緒總是充滿波動,漸漸變?yōu)橐环N深濃的依賴。
他講到墓地,令她突然很起心動念,想著他以后會葬在哪里。
是不是他專業(yè)是考古,所以對墓地文化如此感興趣?她沒有問這個問題,脫口而出是另外的問題:“你死后如果可以選擇是選擇土葬還是火化?”他應該早就設想過自己的死亡,畢竟年齡已經江河日下。他算不上是一個名人,但是,有正式的工作單位,又居住在京城,如果土葬,不早點安排起來,恐怕還是得進火爐子嘍。如果問別人這樣的問題是會覺得像冒犯的,但是,對考古專業(yè)的學者來說,這樣的問題肯定他們自己早就設想過。從年輕時代到現在,他“盜”過不少墓,以這樣那樣研究的名義。自然,對他而言,死亡應該是一個常態(tài)命題。
她本科是歷史學專業(yè),想著以后好找工作,研究生的時候選了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讀本科的時候她旁聽過一門埋藏學的課,一度迷戀上文物與考古,迄今還記得每節(jié)課的激蕩。沒認識他之前,她學習歷史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學知識,不過是為了穩(wěn)住一份糊口的工作。另外,她對詩歌對文學對埋藏學的愛,有時自我感覺也僅僅是為了在人前裝模作樣。私下里,她還學過日語與西班牙語,除了為了旅行世界方便,更大程度上,也是裝模作樣,至少不能覺得自己是根廢柴。是他,讓她覺得一切事物都如貼身衣服一樣可以與自己貼合。
在此之前,冬日夜晚一次次的睡前聊天里,他也慢慢獲悉了她的一切:有一對由相愛結合最后卻彼此相怨恨又不相分離的父母,愛她卻不知如何對她;有一次沒有開始也始終無法結束的中學暗戀,因此客觀導致高考失意從而大學四年情感空白;有一次短暫的研究生時代一場初夏開始盛夏結束的戀愛;有一次短暫的婚姻加一次未成功的孕育。最大的坎坷,應該是前后不到十二個月父母雙亡。他記住了她一加一并不是等于三或四或五就是常態(tài)。每次疊加運動時,都會開玩笑說一加一等于二,是你我。
“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喝太多酒吸太多煙?!彼f著,談起了他大妹妹在去年冬天的一次跌跤,很平緩的一段路,就是摔倒了,腰部做了支架手術,現在還不能動。
他是想到她總是說腰疼的原因。
她雖然算不上年輕,但對疾病的知識沒有多少。父母突然出了那樣的事,一連跑了幾年醫(yī)院,回頭想起,記憶里濃重留下的,是消毒水的味道。他們之間相互其實并不了解。經常沉默,但沉默的時間不是悲劇,也不覺得尷尬。如果是其他人,她總是會無話找話,用詞語填滿彼此之間的空間。但和他在一起,她并不覺得有什么會被沉默凍住。
“童年故事里總是三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我們再見一次?”第二次從鄉(xiāng)下返回城里的時候,她說。
“好?!?/p>
在公共空間里,他們沒有任何親昵的動作。去飯店吃飯,人們也并不把他們當作一對親昵的情侶。他很好地保持了距離。而她,心甘情愿地表示著跟隨。
總會有問題,一連串又一連串,像話劇演出。
“你兄妹幾個?”
“你呢?”
“你有幾個孩子?”她問。
“合法的還是不合法的?”她接著問,笑著。
微信聊天里,她從來不問他的私生活。相反,他問了一切。
他有時會自顧自陳述,比如:
“我很喜歡做開會總結……我發(fā)現自己非常擅長提煉,這對寫論文有好處?!?/p>
“我可以連續(xù)不斷地開車,從北京開到上海。最喜歡在草原上開車,完全是騎馬一樣的感覺?!?/p>
“埋藏學,悲劇性的時空隱喻,三個字可以既是謎面也是謎底,在一篇文學性的文章里,可以穿越很多小徑,走過很多地方?!?/p>
“開始是堆積相,對你的一切映像,不斷積累收納堆積?,F在你變成了沉積相,所有映像沉淀之后的集合。如此手忙腳亂地捕捉一切細節(jié),不過是想囚禁不斷消失的此刻,以有個可以回想的以后。”
必須進行切片式速寫和記錄,一個人才會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最喜歡他穿著黑色襯衣的一張照片,手肘支著下巴,目光下垂。他總是穿得很正式,外面是不同面料的西服,里面是各種顏色的襯衫。網上能搜到的照片里,只有一張是休閑服。這張照片里,他站在蒼茫的原野上,圍著黑色圓點花紋的米色圍巾,黑色的大衣像翅膀一樣被風吹著……黑色是大眾色,一切都可以搭配。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把黑色穿出一種神秘的味道。他可以。他說過人支著下巴一般都是在思考。每次,當她支著下巴突然走神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想起他說過的話。他是個有著極強觀察能力的人,也許是考古學鍛煉了他這份能力。不過,誰又能說不是他的觀察力很強讓他才從事了這樣的學術研究呢?然而,與大眾想象的那些考古挖墓的專家不同,人們覺得他們經常進行田野考察總是灰塵仆仆,身上沾滿塵埃。而他,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他的一切都看起來一絲不茍,永遠都像是在等待拍攝,永遠不會有任何慌張或不安,有任何令人覺得不妥或不舒服,永遠干干凈凈纖塵不染。
她現在也開始仔細地把房間里的東西收拾整齊,買了很多收納神器。對于衣服的面料也開始挑剔起來。有時候,她會在拖地的當兒停下來,仔細回想他是如何將一塊面巾紙折疊成原初的樣子。漁自牧,他的名字,她在回想時候默默念出。
唯一一次,一起躺著的時候,他很詳細地敘述他的時間安排,像是報備。
他閉著眼,說著這些即將到來的時間,說他要在這些時間里不得不去扮演人們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她心里回蕩著詩歌一樣的句子:因你而遠方在眼前。
看得出,他是一個喜歡存在感和榮譽感的人,他喜歡參與世界而不是退出世界。
在此之前,他說為了見她專門改了出差的時間。去哪里?她想問又覺得最好不要問。
她從未問他行程。有時,他在遙遠的地方會給她發(fā)到了哪里,晚上入住哪里。她就會在地圖上搜搜那個城市,搜搜他所入住的酒店周圍有什么景點或好玩有趣的。
一月七號疫情防控管制放開以后,他開始還不敢出去,后來就四處飛起來。到世界勞動日兩人見面時,他早就又成了“空中飛人”。
一個有點年歲的人,關于愛關于生活已經有過很多經歷,形成很多看法,很難再改變。他不談想念不談愛,有時深夜里聊天,總是這樣的內容,一會兒一句:睡了嗎?幾點睡呀?該睡了呀。
二次見面回返城里的時候,他說:“你還不知道我電話?”
“我很少和人打電話?!彼f。
他一邊開車一邊報數,讓她趕緊輸入手機存下來。
很多年了,除了因為工作,她的手機幾乎是不會主動給別人打電話的。
他們之間,命運的預兆已經輸入,當事人卻無法讀出。
直到最后,她經常翻看通訊錄,翻到記錄他號碼的那一欄,對著屏幕發(fā)呆。
床上。香味。墻上的向日葵畫。光線。船只。景色。江南。小男孩。
她有時會在腦海里閃現一些詞語和短語,然后把它們連線。
一次比一次輕盈。最后一次,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了,非常非常輕,像河道被山洪沖擊,淤泥全部被沖入海洋。感官是記憶的銀行,她相信身體會記憶和存儲這個寶貴時刻。
很多年了,她喪失了這種感覺。一縷又一縷的說不出是什么味道的香味送入她的鼻孔,她于是變得渴望。沒有任何恐懼和害怕,突然之間,身體的冰霜開始解凍,漸次剝離各種防御。
她后來經常會回響這種香味。味道比聲音更難儲存。我們很容易對喜歡之物獲得視覺上的占有,如果是人,我們還可以輕而易舉獲得聲音。觸覺也是可以的,比如握手與擁抱,這已經是很深層了。而通過嗅覺與味覺感知一個人,則需要非常親密的關系,非常特殊的空間。
一點點占有,一點點儲存。對這氣味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如何儲存呢?
第二次,第三次……后面的重復都失去了第一次感知過的那種突然而來的體香的襲擊,卻越來越無所畏懼,越來越沉淪。
很多東西無法解釋。也許是頭發(fā)香水的味道,或者隨便一種自然的觸摸過的液體或固定留在身體的味道。其實也可以這樣解釋,是造物主設計的一次迷魂法。她寧愿如此相信。
確實很多年了,身體抗拒著其他人的進入,很簡單的事都無法完成,對于自己是不是一個身體上的正常人是不是一個健康的正常女性充滿懷疑。就連醫(yī)療檢測都無法深入,疼痛令她暈厥,令她喊著必須停下來。而這樣的一種香味,讓她緩慢地進入一種恍惚狀態(tài)里開始迷離地享受所謂兩性的魚水之歡。
也許兩性之間有時確實是南極與北極,身體構造不同,對世界的理解就不同。
一種無法用語言準確陳述的香味在日后令人非常懷念這個北方國度的黃昏,懷念北國鄉(xiāng)下的這間外面看起來像是一座幼兒園的彩漆屋,懷念這屋子里的一間小小臥室。次要細節(jié)在懷念里成了主要細節(jié),經常想起這種無法儲存卻經歷過的味道。世界的奇妙之處在于,我們愛什么人討厭什么人表面需要理由,實際完全是一種直覺,而直覺是不可控的。他的形象從此之后帶著味道一再進入她的夢,進入很多個她坐著站著走著時突然恍惚的瞬間。往往在她幾乎一點都不想他的時候,空氣中某種相似的或者某種毫不相關的濃烈氣味會令她突然想起他,想起這個黃昏。氣味像標本一樣進入了她的私家博物館,滲入了她所有的生活,但卻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寫下來都覺得像編造,實際是真的。她把這種奇妙的經驗當作寫作素材一樣記錄在本子上,并不是想獲得某種創(chuàng)作效果,而是自己也被這種經歷弄得困惑。
居然沒有任何抗拒,不斷期待被吞噬,祭祀一般,不帶任何要求。感官與感官的吸引力,如此私密地打開,身體在說話。此時,窗外是五月的風。北方鄉(xiāng)下,寧靜到出奇,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可以互相聽得見。兩具身體像兩個羽毛撣子,擦拭對方的灰。盡頭處,他說有一種要死了的感覺。她想象著那種感覺應該是冬日大雪封窗時的暮色感。
生活就像爛尾樓,爛尾的感情爛尾的人生爛尾的身體。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男女之間最基本的事,都無法完成。短暫的為人妻的生涯,就是因此結束的。說出來有點丟人。她的身體和靈魂是兩套班子兩個人在管理,身體跟不上靈魂,靈XCcKRiTjaYc5KLMzQYis8iT+j1bPOVXya+1HYg0KlYo=魂想要的時候,身體往往完不成任務。醫(yī)院也是檢查了的,純心因性疾病,沒有任何器官上的問題。而心因性疾病,是所謂宿命的同義詞。拒斥之心一起,接下來如何溫言細語體貼溫存,都是無法進行了的。此外,中間隔著一個未成型的孩子,就像隔著一座不可能再打通的天塹。不知何時開始,身體里的洞穴像個廢棄的歷史遺址。她想起埋藏學課上學到的東西,河流洪水期淹沒的河床以外的谷底部分,稱為河漫灘。她人生的好多年時光,一度是河漫灘時期。那段短暫婚姻,也只是欺世盜名,以掩飾對世界的厭惡,客觀表明一個人是正常的,能將工作維持下去,日常生活維護得妥妥貼貼。最終還是演砸了。
“誰是你的遺址?”她想問出,又覺得說起來是遲遲鐘鼓初長夜,未必能全部接受。她知道他很愿意結婚。那么,自然不得不離婚。他離過的婚超過一根手指頭。也許,他一直在按照社會規(guī)范在嘗試建設一種正確的生活方式,不斷地在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安家,嘗試過一種穩(wěn)定的農耕式的婚姻生活。然而,逐水而生的漁人的基因,讓他不得不漁牧。如果不是親自經歷,她根本無法設想自己會喜歡上一個市面上過度流通的人。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對制度性的東西并沒有什么反感,但也不想自己的自由人生再過多受著這樣那樣的證件的安排。
在那些聊天的長夜里,他一個人,從來不會被生活的客觀打斷,沒有人在他身邊發(fā)出這樣那樣的疑問,顯而易見也是自由身。她自然不問更多。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自由。不過,她有時想他能吸引她也就能吸引其他很多人。很快她就給自己這樣的解釋:人們無法囚禁美。
一切都像是隱喻,埋藏學的課,像是詩學課。他總會提到的術語:遺址公園、長期營地、短期營地、灰燼、露天遺址、洞穴遺址、文石(他解釋說這是遺址中最不穩(wěn)定的礦物,最不容易保存)、半封閉環(huán)境(她想到的是“半封閉幻境”)、粒度、形態(tài)、堆積相、沉積相、堆積物、形態(tài)、二次葬……
小詞的殘骸,是貝殼也是珍珠,將你所說的一切在夜里串起來,串成我的項鏈,我的寶貝,我的愛。
她在心里竊竊私語,都甚至能感覺到內心在狂笑。把心愛之人放進心心念念的埋藏學里,層層疊疊都是隱喻,都可以是謎面。
稀釋現實,將你真實地放進文本進行我的考古,你將看見我,我將看見你。枝枝節(jié)節(jié)分分秒秒,定量與定性地記錄一切,審視每一次見面。埋藏學,你教我的方法,絕對不能浪費。
“居然可以?”她不由自主說了出來,同時身體還沉浸在對他的肉質回味中。
“什么可以?”
“這件事呀?!?/p>
他明顯是不信的表情。不過無所謂。她的內心突然之間充滿感激。并不是什么怪毛病,只是需要恰當的氛圍恰當的人,天時地利人和。
在倏忽翻涌的回憶里,這一幕也要不斷復刻,他的眉眼,貼身黑色背心波浪一樣的褶皺,以及背部中央胛骨里的一個令人想起萬千星空的小黑點。一切都縈繞在她的腦海。初次裸裎相見,閉眼旅行。最該被突出標記的是那突然而至的好聞的氣味的力量,一縷又一縷將人送入夢幻之地。我們如何存留氣味?
也許是興奮過后讓人話多,他把她扳正,與他面對面,然后輕輕拍著她的臉說:面對面性愛起源于甲殼類動物。她瞬間覺得自己就像個實驗室里被研究的對象。不過,她還是很認真地記下了這句話。她以前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的?!凹讱ゎ悇游镎媸抢寺??!彼貞f了這句話,接著又說,“愛情有時是一種理解力。而理解你,比理解錦瑟無端五十弦都難?!币驗槔?,他身上冒著晶瑩的汗滴,讓他倒顯得神采奕奕;也正是這種他身上不時涌現的殘酷的活力與饑渴,讓她覺得自己注定被遺忘。人生充滿追逐與逃離,越是渴望越不知如何珍惜。如此才把你遺失?
記憶的各個片段,回訪時候發(fā)現每一張都是珍貴的幻燈片。雜亂無序,不斷閃回,并不是客觀時空如何錯亂,而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需要線頭重新串起,串成頸項上錯落有致的精美圖案。
該如何保存一種氣味,如何不將你錯過?
失去的世界
結局已經提前寫成,但過程還有待修改,起承轉部分,還有一些細節(jié)仍待虛構,這樣才能顯得邏輯恰當,讓她的飄零理所當然。命運的拼貼,是如何一塊又一塊配出完整的圖案。書寫也是考古,向著疊加的樹輪一樣的時間頁巖深挖,以解釋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一本相冊,仿佛是天意的安排,速寫一般記錄著她的人生。
翻看照片,能看出一個人一路走來的樣子,一點點長大,然后變?yōu)橐粋€自己看著都覺得有點震驚的成熟女人。
母親有那樣的習慣,逢著她生日必然拉著她去拍一張她的單人照。于是,縣城的那套房子里,一本紅色的鱷魚皮相冊裝滿了她的歲月。從一出生到十九歲,二十張不重樣的照片,穿得都很涼快,因為是夏天。一個人一年年長大的樣子,如此雷打不動地被記錄。最開始被包在一個小紅被子里光著身子,肉嘟嘟的小手小臉。如果不是母親說,她根本無法確認那是才出生不久的自己……
從二十歲開始,相冊里的時間失去了季節(jié)的穩(wěn)定性。二十歲生日是在南方的大學校園過的,因此,只有過年時候的補照。接著二十一歲至二十三歲的照片都是寒假過年時候回老家拍的。研一那年沒有照片,也完全忘了為什么,仔細回憶,可能是由于父母吵架;而且那年夏天舅舅去世,前一年的冬天外公去世,母親心情很不好。接著是研二時的照片,然后是研三時的。細心的母親用硬紙板在照片的背后,都粘了小箋手寫了具體拍攝日期。工作以后的照片在相冊里也有很多,大約五十多張,除了季節(jié)和衣服,得憑記憶回想一會兒才能確定是哪個年齡。有一些,連記憶也糊樣了。不過,這本相冊上的所有照片,都是縣城的那家叫做“麗達”的老照相館拍攝或洗出的。這家名“麗達”的照相館,在縣城的老街上已經駐足近四十年,熬到很多家照相館倒閉,最終獨自成了縣城人民心中紀念碑一樣的標志建筑。
其實最開始縣城有兩家照相館,而且另一家的廣告牌做得更堂皇一些。只是,另一家現在讓人名字都記不得了。這家叫“麗達”的照相館,館主人是一對姐妹,姐姐負責化妝,妹妹負責拍攝。賺了一些錢之后,她們倆后期既雇了好幾個化妝師和攝影師,也有了登記員和會計。此外,還盤下旁邊縣城老汽車站對面二樓的鋪子,與親戚合開了家大型服裝店,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不過,面對一些老主顧,她們依然該化妝的化妝,該拍攝的拍攝。一些人家的結婚照生娃照家庭過生日照過年照包括遺照,都是在這里拍攝的。幾乎可以說,整個縣城的婚喪嫁娶,涉及照相和洗照片的,沒有和這家照相館發(fā)生關聯的人家,少之又少。
是后來,每次想到母親,每次翻母親留下的照片,才理解這家照相館對整個縣城的意義的,尤其是對于母親的意義。
開設照相館時期,正是母親的青春時代。二十多歲,當時在一個叫做孤山的村莊當民辦教師,教著一到三年級的語文和數學,有時也帶自然課和音樂課。鄉(xiāng)村教師少,小學教師是全能,每門課只要安排了,就得教。
母親對這份職業(yè)投入太多的熱情。
也就是那時候,母親在這個照相館開始了自己的證件照和藝術照之旅。
她能看到母親最早的照片,母親已經是大姑娘了,應該已經二十出頭。
鎮(zhèn)子上初中畢業(yè)的母親,其實連一張學生時代的照片都沒有的。有時候說起來,母親并不是沒有遺憾。母親常羨慕著她生活的時代比自己年輕時強,不用受凍受餓,有學上,有新衣服穿,每年都可以拍照……
也就是這家照相館,拍攝了母親的婚紗照,后來的孕育照,其它各種藝術照和工作照,還有最后那張放在黑白框里的遺照。那本是母親準備過幾個月去辦理老年證乘免費公交用的。
她的父母相識于逐漸開放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縣城附近木瓜鄉(xiāng)的孤山村廟會上見的第一面。孤山村有座大廟,叫七星廟,據說是佘太君與楊繼業(yè)定親在此廟。自建廟之日就立下的規(guī)矩,四月十八開廟會,持續(xù)三天。這里的廟會熱鬧,廟會是鄉(xiāng)鎮(zhèn)的一種民間組織形式,很多人趁著廟會賣東西,自然一些人趁著廟會買東西。青年男女,趁著廟會相親或談戀愛。她父母的相識,就在這里辦廟會時的一年春天認識的,然后就很快談起了戀愛。
她去過那座廟,不止一次,有時也會逢著廟會,有時也會想象父母如何在此相見,吃過哪些小吃,看過哪些風景。鄉(xiāng)村農家樂在全國各地盛行后,這里也開始打造景點文化。除了廟,這里最自然的是棗樹,一坡坡一溝溝的棗樹,棗子成熟時節(jié),多次上過電視新聞,還有人來這里拍攝過《看著月亮爬上來》。在很早以前,棗樹林,應該就是青年男女理想的戀愛之地。她想她的父母,應該是在廟里相識,然后避開眾人,隱身到小樹林,開始最初的交往的。她上溯自己的原型,只能展開如此的想象。再往前,就是父母各自的成長時代了,還沒有相遇,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對她的生理心理設計……
一進七星廟,抬頭,會突然感覺到一種很威嚴的震懾,不由自主四下看,發(fā)現左右有兩個大將站著崗,特別大的雕塑,比正常一個人大二三十倍左右的樣子。他們一個張嘴哈著,一個閉嘴作哼狀。仔細看,有點民間常識的人,就會知道是哼哈二將。
可是,小孩子哪里懂這么多?
她小時候常常想,也許是母親因著這兩個特大雕塑的震懾,對高大的父親一見鐘情,才后來生了她。
父親最開始是個體育老師,市師專畢業(yè),十九歲就進了縣城的第一完小,吃上了爺爺所說的“公家飯”。不知為什么,即使后來父親經商做包工頭賺了錢,祖父總是覺得他當年辭職經商是不務正業(yè)。高大帥氣又經常鍛煉的父親,二十出頭的年齡,應該是最吸引女生的時候,這時候他認識了母親。他們婚紗照的照片里,父親高大英俊,有一米八三左右,國字臉,眼睛大大的,正視前方;母親像個孩子一樣被父親攬著,明顯是差至少兩顆頭的身差?,F在,她端詳著父母的結婚照,還會覺得就長相而言,母親是委屈了父親的。
生活的實際,可能反倒是父親委屈了母親。
她一直不知自己更愛父親還是更喜歡母親。當然,情感上會更喜歡母親,但是,每每想到父親,又為他熱愛自由吸引。然而,即使父親那么追求自由的人,直到死,也還是守護在妻女身邊……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迎著商業(yè)大潮,父親也下海了。當過街頭賣冰棍賣雪糕賣襪子賣毛衣賣皮鞋的小商販,也用大卡車轉賣過土豆綠豆白面等糧食。最終,在新世紀初那幾年,父親在建筑裝修方面覓得自己的新天地,從瓦工到電工到自己成為包工頭,可謂實現了有錢理想,有了一些住宅房,有了一些鋪子,也有了一群兄弟。
她后來靠每次父母吵架透露出的一些詞語慢慢推斷出,父親辭職是為了再生個孩子。至少再生一個。對公職人員生育有限制,但是對自由職業(yè)者就相對寬松些。而母親,當時還是民辦教師,不受體制條框的限制,隨時可以辭職的。
在她五六歲的時候,父親辭職做商販,鼓動著母親辭職,母親卻并沒有這樣的打算。
也許,父親認為自己找了一個順從乖巧的女人,以為她會嫁雞隨雞,想不到完全相反,由此逐漸失去了對婚姻和家庭的自信感吧。
母親喜歡教書,最開始并不是正式教師。母親初中畢業(yè)時,外公說家里缺錢,沒再繼續(xù)供母親讀書,讓她坐在家里等著出去學著織毛毯或踩縫紉機給人縫衣服的時候,村里領導找到了她,讓她去當孤山村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外公當時不同意,還想著讓她織幾年毛毯或踩幾年縫紉機,或者看能不能找關系安排進當地縣城的供銷社或賓館當售貨員或服務員,然后嫁人。外婆認為家里就一個女兒,她想教書就教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去村小學教了書。
那年頭,很多民辦教師后來在千禧年左右逐漸主動或被動辭職,轉正的很少。然而,母親最終由鄉(xiāng)村的小學調進了城里,成了一名在編的教師。這當然不得不說和母親多年的認真工作有關系。
夫妻關系里,最后比拼的往往是錢和面子。父親想要再生個孩子??墒?,母親不愿意。一對男女,由此成了怨侶。
他覺得為什么愛他就不能為他繼續(xù)生個孩子,難道職業(yè)之愛就大于對丈夫的愛?而她認為,一個男人怎么可以想讓老婆放棄工作就放棄工作,想讓老婆生孩子就生孩子?由此,男人開始恨女人工作。
父親越是恨母親的工作,母親越是珍惜自己的工作。到二零零一年,她高一的時候,父親在縣城已經買了不止三套房子;而母親,由常年的一個月七八百的薪水,終于在千禧年到來后的一年內變成了普通的正常在職小學教師的薪水,民辦轉成了公辦老師,坐進了縣小學的辦公室。
那時候,父親是四十四歲,母親四十一歲,她十六歲。離父親大歸還有十九個春天;離母親大去還有十八個秋天。
也就是這一年的秋天,在新開學的高一(15)班的教室里,她遇上了克。以后多年,圍繞著他無序地展開生命的圓周運動,卻從來不曾有任何結果。
要如何說出……
還是看一會兒照片吧。
還有很多照片,但是時空已經完全錯亂了。研究生開始,網絡和電子產品開始迅速發(fā)展,進入了全民都是攝影師時代,她的照片這時期太多。這時的照片,再也不是縣城的“麗達”照相館拍的,都是由她手機或平板通過QQ傳給母親,母親拿去讓照相館洗的,因此母親才無法正確地標注時間與地點。二零一三年,她們母女開始進入微信時期,不出幾年,幾乎全民進入微信時代。
二零一二年開始,相冊里的照片,失去季節(jié)與地點的標注。不過,仍然是祥和的,小山重疊金明滅,照片里的一切看起來都還是青春成長的印跡,尤其碩士學位照和畢業(yè)照,看得出一個年輕人基本成熟啦。
有一個充滿愛心的母親,那說明父親營造的家庭氛圍也不錯,很多人可以由此推測,她應該算是友愛之家長起來的孩子。也許母親的初衷就是這樣,從生出一個女兒開始,就在為女兒的一生做鋪墊。
多少男孩子的父母,挑選兒媳首先是避開喪偶家庭出來的孩子,其次避免父母離婚的孩子,最好父母健在且恩愛。這一點,她無疑占了優(yōu)勢。只這一本相冊,就可以證明自己是一個來歷簡單歷史清白的女孩。
其實,她從小就在一個充滿暴力的環(huán)境下長大。父親常年酗酒,從縣城一完小辭職下海經商后,更是每天都要喝。但她聽太多人對她說要體諒她父親,說那個年月,能當體育老師的,都是多才多藝,興趣愛好廣泛,文化課上不去,才報體育。何況,那年頭,能上師專,是比當時讀高中的那些同學優(yōu)秀的。那時候選拔人才,首先是考師專;上不了師專,才輟學或參加復讀……家庭生活如何結冰,那是父母的事。對于她而言,父親一直是合格且可以算優(yōu)秀的父親。只是,父親想要多生一個孩子,看得出他是想要一個男孩。
真實情況是在她回縣城工作以后才陸續(xù)知道的。在她之前,母親流產過。甚至剛認識父親不久,孤山廟會四月十八那年相見,夏季就有過一個肚子里的小小胚胎……后來他們就結婚了,但在此之前,胚胎已經被處理過。
那年月,雖然社會逐步放開,但還處在八十年代初期,肚子里有了孩子,如果沒有結婚證,說出去對女人來說也是丟人和被動的,何況當時的母親還是一個代課教師。因為不敢告訴家人,發(fā)生這種情況后,很多年輕人私自吃流產的中藥……可能因為如此,傷了母親的身子。因此,婚后的開頭好幾年,有過孩子,沒保住。
習慣性流產,一次,還是兩次?到母親臨終,她都沒敢問。
還說生下過個死胎。小時候她就聽鄰居家的老奶奶說過,在生她之前母親還有過個孩子,但是那時候并沒有什么確切概念,到后來大了,就更不敢問母親。她其實一直心里想,自己可能有過個哥哥或者姐姐。如果活下來,是不是家庭就會幸福很多呢?
到好不容易生到她,活了下來,母親對生育,應該已經是沒有多少信心了。
因為生育,母親在爺爺奶奶這里,應該也是受了不少氣。爺爺是南面來的人,支持西北的植樹造林,跟著組織到了這里,安營扎寨。爺爺在老家應該還有弟兄,但是,當時當兵是出路。在這個縣城的林業(yè)局工作后,爺爺已經算是當時的大齡青年,還沒媳婦。攢了幾年錢,單位里的領導,介紹了隔壁縣城農村出身的奶奶,才結得婚。婚后,按照組織安排,奶奶也有了一份街道辦的工作,雖然不是正式工,但每個月領著一份固定的工資。
爺爺奶奶生了一對兒女,老大為女,老二為男。算起來,父親算獨生子。大姑姑結婚早,一對兒女,兒子比女兒大。她從小去大姑姑家住,總被問:“想要媽媽再生個弟弟還是妹妹?”她說都不想要,表哥表姐就說她喜歡吃獨食。她那時候理解不了,吃的就是吃的,怎么算獨食?
祖父母,一對異鄉(xiāng)異地的人,在縣城里有正式工作,每個月發(fā)著錢,還分著房子,算是好日子了。
祖父母給父親取名叫郭福,小名叫多籽,顧名思義,一輩子的期盼都在里面。
這些陳年舊事,往輩恩怨,不說也罷。
總之,在父親的觀念里,母親差他一個孩子。到她自己在縣城工作,逐漸成了她差父母一個女婿加可能的兩三個孩子?!澳呐乱粋€也行呀,否則你到老孤孤單單的。”這是父親的原話。
二零零九年,她大學畢業(yè)。人生經歷,還是那么平淡無奇,心里想著喜歡的高中男孩,假期想著旅游,平時就是忙著考證。大學的后兩年,忙著實習,忙著考研,忙著復試,最后忙著換城市??佳猩习?,終于把自己從江南的一個學院撈到了省城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學了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
就這樣,二十四歲的夏天大學畢業(yè),秋天,無縫銜接,換城市,讀研。
接著是二十五歲,二十六歲,二十七歲,混沌之年,到處都是美景咖啡,心和感覺一起飛。二零零九年秋天入學,二零一二年春天畢業(yè),三年時光,一場畢業(yè)時分的戀愛,加之前三年里無數的好日子。人生的好運就好像用完了。不過,還有一些時間,還有幾年,只是已經有了不順的征兆,但大廈傾倒還遠未到來。
三年研究生生活,正是人生好時光,可以說算得上是人生的黃金時代。父親這時候賺了很多錢;母親也算覺得是把女兒培養(yǎng)到省城的學校讀了研究生,多年忍耐沒白費,揚眉吐氣起來。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認為人生可以放松啦,要錢有錢,要閑有閑,名校名師名專業(yè),研究生的課本來就不多,有很多機會出去旅游,還可以當作是游學考察。學校在古都的古城南門城墻外,總是有游客,總是有風景。年輕,各種各樣的吃喝玩樂,生活算得上是人生最富足的幾年。簡直太開心了。面膜貼起,咖啡喝起,美甲做起,健身房走起,駕駛游泳學起,全國知名景點卡打起,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清麗起來。
二零一二年碩士畢業(yè),正趕上了縣城最后一次分配本科及以上的畢業(yè)生。在縣城已經教了十多年書眼看退休的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的母親,依然熱切地擁抱體制內的鐵飯碗。而與此相反,父親希望她去廣州去上海,去哪里都可以;如果想,出國繼續(xù)讀博也行??墒牵瑢W體育出身的父親也不想想,文科出去能讀什么專業(yè)?深度在心理上依望工作和孩子的母親,對她的要求,就是回縣城等安排。
最終,她成了縣城城隍廟的守護人,直到二零一五年。
二零一五年八月,省城一家博物館工作的研究生同學,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個省城考古博物館招聘考試。她閑著無聊,認真看了一下招聘內容??脊挪┪镳^公開招聘四名工作人員,要求至少碩士及以上學歷,本科最好也為考古學專業(yè),懂繪畫和攝影,有一定的工藝美術基礎,此外有一定工作經驗且不拒絕野外工作最佳。當然還有年齡限制,三十五周歲以下。其他條件她都是合格的,只本科為考古學專業(yè)這個條件有差距,但歷史學怎樣也算是相近專業(yè)。至于她碩士是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她覺得挑戰(zhàn)這個工作應該算是優(yōu)點。因此,打了一通招聘公布的電話后,她就報了名。過不過就看天命吧,反正她要試試。
那時候,她已經過夠了經常到鄉(xiāng)鎮(zhèn)廟子里踩著梯子描神仙的日子。往往,一描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去就是連月。如果不連夜坐著車回城里的家,有時還得自己燒炕做飯,日子苦得很。研究生畢業(yè),她回到縣城當城隍廟里的守護人,前一年,經常做的事是充當縣民俗博物館的講解員。后兩三年,鄉(xiāng)村傳統文化被重視起來,很多被破壞或有消失可能的要求修復。有一陣子,就被抽調到縣城的各個廟里修補壁畫。這工作說給舊日的同學們,是非常浪漫的。可是,當一個女孩子踩著梯子爬到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的古廟的屋頂上,掃開灰塵,蘸著各種顏料蓬頭垢面貼著墻壁描神仙,就沒那么好玩了吧?
至于縣城的城隍廟,她更是覺得受夠了。平時就一堆老頭老太太以及少有的一些年輕游客來消閑。本來一些古老雕塑時間久了,還看著沒那么瘆人。結果,來了一個新的年輕領導,人類學專業(yè)出身,有地獄情結,硬生生在原來的建筑基礎上,側面建了一個地獄審判館。這個房子,入門就是牛頭馬面的雕塑,然后依次各樣的行惡者被油煎蒸煮挖心等畫面。結果,來過的人因為新奇,都特別喜歡看這個屋子。她每次都覺得好瘆。而領導要求每個工作人員按時按點上下班。不得不去坐館的日子,她就每天和牛頭馬面的雕塑在一起,她整個人心情都覺得像在地下而不是地上。
其實,縣城的人際交往也讓她頗感壓力。工作的那幾年,隨時都在相親中,越來越像是父母的負擔。
在縣城工作幾年,最開心的事就是臨時被喊去當講解員,她喜歡那種人來人去不斷流動的氛圍。然而,一樣疲憊的是,每次得留下陪著相關人員吃飯,每次一吃就幾個小時。還被勸喝酒,不喝白酒就喝啤酒,不然紅酒也得當飲料喝。主要一吃一喝就好幾個小時,回家之后再沒精力看書寫字,倒頭一睡,第二天還頭疼。一寸光陰一寸金,吃吃喝喝,一條街幾個人,竄來竄去都是認識的,吃來吃去就像是把生命一寸寸都吃掉了。
謝天謝地,準備了一些時日,幾乎沒有什么障礙,包括復試,很順利地就提了檔案要到古城博物館工作啦。就這樣又回到了研究生讀書的省會城市,又生活在了古都的南門城墻邊。還沒辦理完入職手續(xù),父親就給她買了一套三室一廳兩衛(wèi)的二手房子,離讀研究生的學校很近,離新工作的單位也只一站路。說是二手房,其實人家也根本沒住幾年。父親的意思,買個二手房,她立即就可以搬進去住,省去了租房過渡的流程。
看,有意隱去陰影的部分,這樣說來,就全是陽光,全是正能量。得充滿感激地生活呀,感激命運的大手在背后的體貼安排。
就這樣,終于,在描了三年多古廟里的神仙后,她考得了古都博物館的職位。
也就是在這三年多里,才一點一滴知道父母的很多情況;加上,自己還沉浸在研究生畢業(yè)時候那段感情的余波里,生活看似穩(wěn)定,卻逐漸開始坍塌……
她三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對于兩性關系,也不是沒有暗戀過,也不是沒有真正戀愛過。也曾經走進婚姻,也是子宮的土壤上有過芽子的女人呀。
只是,生活就不知不覺到了這一步。
二零零一年秋天,高一時,在新的學校新的人生階段,班級里,她遇見了他,那個叫克的男生,經歷了世紀初最無知年華時代的相遇,突然被擊中心臟。小城的名字叫神谷。縣城的土地生產谷子,人們敬仰谷神,是以為名。在這里的人生前十多年,回想起來,遙遠的山的另一邊,一整個被世界遺忘的前身。
十九歲前,練習冊上寫滿詩,為著班上的那個男同學。
當時還沒有人污染過她的青春。他們在歷史課堂上,總能展開討論。這也是高考選專業(yè),她為什么選歷史的原因。只是高考分數不理想,她不得不服從分配,于是被調劑到江南的一個二本學院讀了四年。
那個男孩,這些年,她仍然暗暗關注著他。她知道,他這些年也不過是生存、求偶、社交,以及不時的死亡恐懼??锤咧型瑢W群里,推測他應該也是父母在這幾年俱去。不過,婚姻應該比她如意。這些年,他依然在班級群里不斷地想出人頭地,卻仍然擺脫不了對出生地的依戀,渴望追求自由,實際處處投誠,隨時和同學們互相吹捧,互相鼓勵著積極入世往上爬。
現在,那座縣城中學教學樓上空的月還會在很多個孤獨的夜晚,在黑黝黝的記憶群山中明明滅滅。她的青春連剩山殘水都已不再,余韻也不可見,因為本就像只是想象,沒有任何實體的內容。他也變得模糊不清,成了這里那里隨意都可以撞見的成年男人,滿腹飽嗝。也就是最近這幾年,她才覺得是自己高估了時間的力量,也高估了想象的魔力。
她后來還見過他的臉,在一本舊報紙上,在老家的一個媒體單位里。當時一眼就認出,完全是因為那幾個“走出家鄉(xiāng)的人”的字樣。當然也在班級群里看過他集體照里的樣子,發(fā)福了,臉圓了不少,看起來比當時橫,人也矮了幾分,完全沒有了少年模樣。
她總常常在記憶里想起他,想著如何描繪那種回憶感,句子就在腦海里自動生出:那條裝點著少男少女運動雕塑的高中門口的街道,總泛著面包香和糖果香,你我曾經在那里進行最后的離別,那里的柳樹枝滲透著太陽斑點,像是印象派的一幅畫,你的臉也是一幅畫,記錄著我們的十八九歲。
而今,他們的縣城被評為石器時代的遺址縣,他的形象也就像過去時代的化石,堅硬凝固,不再有任何流動的特征。
說出來有點丟人,一個三十多歲眼看四十歲的女人,對于愛情其實并沒有多少現實體驗。有的只是紙上談兵,所有經驗都像是二手經驗,連這場有名無實的暗戀,也只是借著一個人的長相展開的,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沒有表白,沒有彼此的私底下相對,沒有任何親密的聯系。說來有點可悲,也許,他連她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用情最深的一次算得上戀愛的戀愛,發(fā)生在研究生快畢業(yè)寫完論文即將找工作的時候。
曾經以為,沒有他不可以繼續(xù)生活。占有、嫉妒、瘋狂……一樣都不少。好幾年行尸走肉般的空白生活,熟悉的空白,白板一般沒有內容的空白,沒有一點力氣找不到任何生命力的空白,無法用哪個形容詞能準確定位的空白……對,躲回出生地的縣城里,以為躲在了世界邊緣。就那幾年,表面為了母親與工作,實際只是受了情傷。這“情傷”二字也真是可笑。
那段說來簡單的情緣,她赤誠單純會流淚會笑,想著在一起;他為了結束最后拿著匕首步步緊逼,各種自辯與不得已。其實不需要那樣的,將話挑明白離別就是離別,不必進行自殘自證與愧疚威脅,她也不會為個男人去自殺死掉。準確說,他想分手,又擔心甩不掉她,就說自己得了會死的病。越是這樣,她越要求證,然后各種哀求與呼救,各種不舍與挽留。
最后為了斬斷自己奔向他的腳步,她決定換一個環(huán)境,換一盞臺燈,換一張城市地圖,換一些身邊的面孔……一頁又一頁重新翻開并寫下新的生活,也許,就又注入了一些新東西,可以支撐自己好好喘息。
于是,按照母親對她人生的線路設計,研究生畢業(yè),拿了證書,回了從小生活的縣城,在那里開始了新的人生。
直到現在,一直以來,盡量避開和那個人再有任何接觸的可能;直到現在,他仍然在不厭其煩地尋找著她的師友和同事,以至于她不得不設法疏遠這些可能提到他名字的人。客觀而言,寧愿讓所有人覺得她是因為自卑和羞恥遠離有關他的一切,也不想承認,實際是身體和自尊被破壞之后所產生的自罪和惡心感。她并不是個喜歡記仇的人,也不想像個怨婦一樣討伐別人。在她記憶的世界,她仍然在那些失神的瞬間一圈一圈以他為圓心旋轉著走向永恒。但于客觀現實中,已經很明確自己的生活不該是復制,至少不是以這個男人為中心打轉,讓他繼續(xù)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各種愛呀恨呀地糾纏。已經發(fā)誓不再增添和更新他任何一幀別后的形象,準確說,最后一次別離是看向他的那一眼。
不過,她仍然記得一幅幅合成畫面里自己歡天喜地的樣子。去往他家的路會經過兩處歷史古跡,一處古墓一處遺址,古墓在前遺址在后,叫做友誼路的東西路,一路都是老梧桐樹。夜晚的風吹著,夏天,街上的男男女女衣著總輕薄,各種各樣的店面,里面播放著纏纏綿綿的流行音樂。記得最深的是最后一次去往他老家縣城找他,那座縣城的古街有很多長須根的行道樹,以黃葛樹和榕樹為主,根須纏繞如擁抱。他們之間只有一個夏季。一過盛夏就面臨了離別,即使她去了他老家,仍然無法挽留。但是,在記憶里,這一切都與后來逐漸變幻更新的時空奇妙般扭曲融合在一起,違背了本來現實世界客觀時空的定位法則。后來,通往他省城家園的路,長滿梧桐樹的友誼東西路,起點的一座墓地,終點的一座遺址,和他老家縣城古街上的那些長須樹,成了一種命運暗示的絕對象征,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里,想起的時候,嘲弄著她。明明是他拋棄她,各種冷暴力加失聯,卻又不斷地在她做出接受的決定后,一次次出現在路口,陰魂不散的鬼一樣,等待她,命她就范。就像個神經病,眼淚加鼻涕加自殘,訴說他對她的癡情……
短暫而不幸的一段感情,虛擲時光,一晃,五年過去了,六年過去了……現在,是十年過去了。
此間,多少明晃晃的巨型參照物沉進了歲月的長河里,也努力地刻舟求劍過,至多打撈到一些一星半點的碎片。曾經是正文的部分,最后變?yōu)槟_注或索引里需要控制字數的注釋。那個盛夏在記憶里仍然是浩大的。此后多少黑暗之年,越發(fā)襯托他金粉金沙雕刻出來的黃金般閃光的容顏,但,怕了就是怕了?,F在想起他,還突然會控制不住發(fā)抖,明確知道并不是渴望,應該是那種一再被拉入失控世界所制造的長久恐慌的后遺癥。走在大街上會左顧右盼,郵箱里或微信里,突然有新郵件或新的要求加的人,瞬間就會內心升起一種恐慌,生怕他還魂。那樣的恐懼和惡心應該有很多人經歷過吧。最開始是渴望,接著是恐懼,最后是惡心……
很多年過去了,一個人的履歷,就終于行到她的婚姻大事這里。各種表格,由“未婚”變?yōu)椤耙鸦椤痹僮優(yōu)椤半x異”,也不過兩年多三年的時間。
話說樂極生悲,當她的調檔函剛拿到手,才辦理完政審手續(xù)加轉單位流程,父親開心地在古都的南門城墻外買了個寫了她名字的二手房。按理一切向好,那時候父母在飯桌上展望生活的愿景,希望她最好在三十五歲之前結婚生孩子,這樣他們交班任務就算完成。二零一六年冬天,母親陪著她在古都置辦家居物品,順便準備好好治理一下牙齒。因為胃疼,就去了省醫(yī)院,打算全身體檢下,畢竟省城醫(yī)院比縣城強。結果,就查出了那樣的病。在此之前,母親就已經吃藥多年,各種胃炎胃潰瘍胃萎縮的醫(yī)療說法。想不到,第一次打了麻藥進行無痛胃鏡檢查,以為只是個預防,卻徹底改變了整個生活。
接著就是不斷住院,化療。
她每天來來回回往返于醫(yī)院與博物館之間。
也就是這期間,在醫(yī)院一個體貼溫柔的中年護士的介紹下,她認識了后來成為丈夫的男人。這個在人生中過場一樣的人物,差點就一輩子啦。
二零一八年過年時節(jié),母親說最放下不下她。二零一九年還沒出正月,她與這個醫(yī)院里的女人介紹來的她弟弟領了所謂人生大事的那張證。還沒過完那個春天,母親就謝世了。
她研究生畢業(yè)工作后,父母算得上是重新相愛,連她都看得出父親重新開始黏著母親,每晚回家吃飯,基本不再喝酒了;還經常催她回家吃飯。尤其母親的病查出來之后,進進出出醫(yī)院,很多次,都是父親陪著母親,各種營養(yǎng)品都很仔細挑選買著。
人生呀。多年腰疼的父親,后來在辦理母親喪事的時候,疼得居然無法從殯儀館走出。她以為是失去配偶傷心過度。沒有想到,聽了當時還是丈夫的男人的話,帶著父親去省醫(yī)院檢查,由四樓的全面體檢轉到二樓進行專門的骨科體檢,等體檢報告出來,已是骨癌晚期。
不得不快進的人生。
二零一九年夏天,父親開始不斷住院。
所有人都想她應該有個孩子,有個孩子人生就有了未來。在哪一年出現呢?就安排在二零一九年的秋天吧。
接著就是二零二零年,陽歷年剛過,父親就沒能再撐住。才把骨灰埋回縣城,接著就遭遇了疫情。也許是辦理父親的喪事動了胎氣,孩子四個月二十多天,剛進入夏天,草木生長,卻突然就不再發(fā)育。她一直不知性別,也就沒多少心為著這個還沒來得及出生的東西傷心。那個男人的家人意思應該是個男孩,男孩鬧騰,所以不好存活。向來就不是好脾氣的那個男人,本來結婚就是為了盡快繁衍,產出不順利,還不得不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打了急救連夜做了手術,此后再無孕育的可能,幾乎沒有過度,就開始變臉……
母親不在了,照片也沒有再被人洗過任何一張。孩子還沒出生,也沒有了。是個剛成人型的死胎。
這幾年的人生,像演電影,所有黑暗都集齊了,到處是灰色,骨灰的“灰”。
經常,她回到縣城的時候,會不斷翻開母親記錄她成長的鱷魚皮相冊。她仍然記得一張張照片被拍攝時候說過的話,以及那時候的心情。母親喜歡選擇布景,喜歡選擇那些曠野的背景,也喜歡讓她坐在桌前。手上的道具一年年在改變,有扇子,有書,有傘,還有塑料百合花……
和大多縣城里的父母一樣,她的父母生了孩子以后,最大的目標就是把孩子培養(yǎng)為一個大學生。此外,就不知道再如何規(guī)劃。
幼兒時光一過,接著就是上學加考試。青春加后青春時代,一次暗戀,一次正式戀愛,兩樣工作,一次婚姻,幾人死亡,流產,疫情……就這些了。連對所謂配偶的人做一點具體說明都是不忍心的,更別說責備。雙方只是年齡到了,無法挑了,以為可以通過合法的證書結合,生一兩個孩子,湊合過一輩子。感情嘛,老話不是說了,可以慢慢培養(yǎng)。突然通途變天塹,無法再生育,也就沒有了培養(yǎng)的可能。
舊事思量在眼前。人生失望想著一了百了的時候,向單位領導發(fā)出申請,想出去培訓一年提高業(yè)務能力。在培訓地,居然遇到了他,不再年輕甚至行將就木的男人,止住了她想順著高樓迅速下墜的步伐。就擁抱,就親吻。救命稻草呀。
回頭看,一切都有跡可循。不過,她不要告訴他這一切的起承轉合,更不要詳細說出其中細節(jié)。曾經的這些瑣碎的磨難與無法說出的恥辱感,只能選擇慢慢遺忘。
整體說來,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是人生常態(tài),并沒有多少波瀾壯闊。只是,如同面包落地般的碎屑生活,讓人逐漸對世界泄了氣。
老家的親戚朋友安慰她,總說出生在縣城的她,比起那些深山老村里的孩子已經算是幸福了,衣食無憂地過了三十多年,父母盡心盡責地養(yǎng)育,一切都是中等以上的幸運。也確實,命運未發(fā)生大轉折之前,無非就是上學、戀愛、工作、結婚,并沒有什么大問題。如果不是身體跟不上,不流產,不被婚姻內的人放手,按理也不會有什么坎坷。簡單的一生,無非就是父母生活的輪回。至多,短暫有一點露水情緣,不會起什么干戈。表面體面,實則茍且,大多人的一生,她也不會例外。只是,生活在爬過三十歲開始轉折,充滿疾病、死亡與離散,河流突然就改道,也是正常。
回憶的鐐銬叮當直響。從小到大,預想了太多不測之事,但就是沒有想到禍不單行是如此接二連三。一個人在三十歲到四十歲的分水嶺上,不斷進行死亡的社會學和生理學思考。身體還在想象的青春里,命運卻推著進入處理一切瑣事的理性中年。
從二零一六年到二零二二年,前五年如一日;后一年多,一個人在空寂里度過。這六年,時間在靜止中輪回,個人被淪為命運把玩的蟲子,作繭自縛的生活,生命在緩慢走向窒息。層層疊疊是哀悼,大哀悼包括著小哀悼,遍歷生活的碎片。死在路的盡頭恭候每一個人,誰也無法回避。然而,接二連三的親人的離去,她失去了依靠。死者在地下抽芽又開花,而地上的世界在結冰……
這幾年的生活,時間顯示出它冷酷的面容,對于一個人來說算是經歷了天翻地覆。如果用文學作品表達,完全可以是個百萬字幾卷本的長篇,一年就可以是一部。
命運的暗線在這幾年秘密紡織著,一切的巧合與偶然,在事后想起,倒像是處處布滿線索,只等人們耐心垂叩。生老病死是那么地必然。
就這樣,從小到大日常所見的親人,由近景成了中景接著成了遠景,消失在視野盡頭。完全活在恐懼里,最開始,是充滿喪失感,一切事物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變質,在消失,整個世界變得搖搖晃晃,慢慢模糊起來,舊有生活成了一個人的博物館。而婚姻生活,連日的陰郁情緒導致的突然流產,大出血不得不摘掉子宮。整整三十多年城堡一樣堅固的生活,忽然之間整個沙堡崩塌,作為被判活下來的人,幾乎缺乏一切信心再重新建設生活了。世界開始日夜充滿流沙聲,三十多歲,突然看見命運的折光反射。
父親的大限是在二零二零年二月二十日,活了六十三歲。母親是在二零一九年三月八日走的,享年五十九歲。
還是要說出,“恩愛夫妻”像個四字成語組成的笑話。在遭遇娘家家變和流產之后,那個叫做配偶的男人,變臉一樣開始說她克父母克孩子也會克丈夫,手術臺上就走到分財產辦離婚手續(xù)階段,連喘息的時間都幾乎沒有給她。好在父親有先見之明,那套位于南門的房子是婚前財產,她關上門就可以養(yǎng)傷。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蜉蝣一般無可把握的一生,一夜老,夜夜老。
就這些了。算是中規(guī)中矩地過了三十多年。然后,在恐懼不安的心碎里,開始吸煙,開始酗酒,正值中年卻覺得行將就木,水不再流花不再開,生活不斷結冰。
對于生活,只要有份工作就能按部就班,她已經打定主意,在古城的這家博物館工作到退休。一份編制內的工作,相對是安全的,有一定的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就不算是十足被社會淘汰的人,而且最重要的,自己也并不討厭。雖然有一輩子就這樣牢牢束縛在這曾經輝煌而今不再的城市之感,但完全可以算是自覺自愿。想休息休息,看到單位群里推送的有這么一個可以外出培訓的機會,就抓住了,填了一堆表格,做了一堆保證,就在疫情管制馬上要全面松動卻依然很緊的那年冬天,來到了京城。
這就是前身與緣起,有幸也有不幸,生活的舟子把他渡到她面前,突然就心動了。
晚霞中的紅蜻蜓
對于已經年齡算老人的人,童年的記憶早就七零八落了吧,他卻喜歡不斷說起生活在南方鄉(xiāng)下的歲月。時間稀釋著早年的記憶,很多已經漫漶不清。有時,僅僅只端出一個鏡頭;有時,僅是一個詞,一聲嘆息。具體的姿態(tài)與情狀,完全得靠她在想象里編織與補充。
他十九歲以前幾乎一直生活在南方水邊的一個村莊,準確說是個小漁村,村里人都幾乎靠捕魚為生。有船埠,有桅桿,有青磚黛瓦馬頭墻式的房子,有雞鴨魚鵝。課后就去游泳,開心不開心都去游泳。不穿鞋,赤腳跑在岸上,追蜻蜓玩。
是誰扔下一片枯葉,褶皺如飛翔的紅色蜻蜓?
他的所有上衣幾乎都有個不太鮮明的飛翔圖案。她開始以為是蝴蝶,后來追想,分明是蜻蜓。
現在,她也開始買有蜻蜓圖案的衣服。
有時,一片葉子也像是一只蜻蜓。他的襯衣的領口上,總會蹁躚著一只蜻蜓。
閑聊時,他說童年時養(yǎng)過鴿子,工作之還養(yǎng)過好幾年鴿子。記憶最深的一句話:鴿子會嘆氣。在他不得不出國的那一年,把所有鴿子托付給了人,后來就告別了鴿子歲月,童年也徹底打包進記憶里。
那么蜻蜓呢?成年之后一個人總不能還經常追著蜻蜓玩吧?羈留在六十多年前江南水鄉(xiāng)的各樣蜻蜓,哪一只曾經被他苦苦思戀?如今,鑲嵌于頸邊于胸前衣服上的蜻蜓圖案,是對有缺憾的幼年時代的安慰與彌補嗎?
他說他村子里的人們后來不再捕魚,有一陣每家每戶的船都被要求毀掉。他說后來的后來,作為江流下游的村子,要求搬遷。于是,村子被水覆蓋。他說他童年的村子現在全部在水里,像如千島湖底的水下村落。
他有點低血糖,總會餓,車上備著各種小零食。他說他的童年饑寒交迫又孤獨寂寞,沒有書,有魚,有會看家的大鵝,有水八仙。他說那時候總感覺餓,所以,他后來一直很喜歡吃東西。
她很喜歡看他吃東西,不管是小餅干還是人家飯店做出的放了很多辣子的菜,他總吃得津津有味。忘記哪本書上寫過,判斷一個人喜歡不喜歡一個人,就看自己能不能看其吃飯。她有時好奇餅干的口味,就會伸出手去掰一點點。她喜歡吃正餐,并不喜歡零食。但每次,他吃東西的時候,總會忍不住伸出手去掰一點。他總想給她完整一大塊,但她對完整沒有興趣。她要吃他吃過的,她要喝他杯子里的水……
睡著的時光,他像個嬰兒,有著天籟般的呼吸聲,像要把人吸入另一個安靜恬然的世界。根本沒有任何鼾聲。她覺得他在縮小為一個嬰兒,于是,在想象里她用手指撫摸著嬰兒時分的他,小小的眉眼令人無法抗拒。她腦海里回蕩的都是他說話時候的聲音。他像是從來沒有大聲地笑過,從來沒有大聲地說過話。孩子時代呢?人們在心動的時候,總渴望通過零碎的一些詞語或憑據復原所戀之人的全貌,這樣就仿佛完整擁有了一個人。她總會想象他水邊童年的樣子:一個橢圓臉的壯實的江南小孩,少年閏土一般健康,一寸寸長大,長到他的十五六歲,十八九歲。她看過他十九歲的照片,那是一個簡靜的少年,明澈的眸子望向天際,有著屬于那個年齡的倔強。
二十多歲開始,他已經很識男女之情了。隨著社會越來越開放,人們的經濟水平和觀念認識近乎“日新月異”地變遷,他算是歷遍愛欲的悲歡離合。情感世界的好運氣一直跟著他,一團團經歷在有序與無序、合德與不合德之間展開。然后,近半個世紀過去,馬上迎來相應的老年,仍然被世界如此善待,令她如此動心。他的事業(yè),也算得上是成功的。那樣的時代,一代人都經歷了饑餓。他雖然因多子女家庭受了一些磨難,但他從小就懂得努力。初期靠勤奮,青年靠運氣,十八九歲進京,他就開啟了比《紅與黑》里于連還幸運的一生,不能不說受著命運的垂青。然而,他的表情里總有一種無辜的委屈,有種落寞。這世界,即使最得志的人也有他的斷腸吧。他曾經給她遞過一個大白兔奶糖?,F在,在回憶里,她還記得奶糖化在嘴里綿延開來的回味感。也是在回憶里,她想像撫平那張大白兔奶糖的糖紙一樣,撫平他眉間總顯示出的那股委屈。
她心理的便簽上寫著:你的蜻蜓在錯亂的時間線里飛來飛去,我親愛的,我該如何考古這石化時代里蜻蜓的原身?我是該慶幸趕上你的老年還是該反思自己的淺???我如此感興趣于你生命時間的肌理,是因為我知道一切都是虛空,我仍然為此刻一團泡沫的熱情不斷努力打撈拼湊,你給我的你的樣子。
不過,他的身上沒有留下多少歲月殘渣,眼瞼深處總會偶爾閃過一縷少年才有的清澈,鴉青寶石般一抹。漁自牧,就如他的名字,他的眼睛深處,仍藏著一個南國少年;一具眼看行將就木的軀體上,仍然有少年時代的灰塵。
努力地提取他講述過的人生,溯及他整個人生的經歷,以探索何以他眉宇間總有股委屈。
他出生在多子女的家庭,母親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在此之前,父親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是他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卻是他父親的第四個孩子。初為人妻的年輕女人為了夫妻和睦,也為了做個不錯的繼母,努力討好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孩子。結果,他自然是被忽略的。“無人格狀態(tài)一般過完了童年”,這是他的原話。她有時想到童年那個孩子的創(chuàng)傷,多想穿越進去摸摸他的小手小臉。慶幸的是,他就如徐霞客和大仲馬飄零在外的幼子一樣,最終成了他父母的驕傲。
如何命名這種生命敘事?她在一個又一個思量他的夜晚思索命運的各種不可思議,想象他在幼兒時代那些孤寂的夜晚作何感想。她也想象他母親的年輕時代,與大自己十八歲的丈夫,以及人家已經亡故的前妻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自己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如何在一個屋子里過很多年。他的母親應該是很美的,美而憂傷,因此,他繼承了這種令人心碎的神韻。
必須寫出這一段無價之寶一般的細節(jié),哪怕最后難逃命定的劫數。
她靠在床頭上,用眼睛近距離搜集他的映像,搜集自己心動的可靠證據,證明心動不是盲目的。如果是個小說家多好,她在心里想著。如果自己是個小說家,這樣就可以把他精致的面相融進一部部小說,以他來建構一個又一個故事,戀人的面孔就在一個字又一個字一個標點又一個標點之間若隱若現,就像一場迷藏。她仔細端詳他耳朵后面的頭發(fā),側著臉看他的整個臉型,認真地觀察他的鼻子和嘴唇形狀,一幀一幀記取復制他,摹寫存儲……在冬天的夜晚語音的時候,她總會想象他的嘴唇。而今,幻想里的虛假遠景為真實的近景代替,簡直是夢想成真。
整個被塑封一樣全球病毒封著的十一月中下旬,十二月到新一年的一月七日,很多次,她在網上尋找他不同年代的照片。首先看眼睛,其次看嘴唇,他的眼睛和嘴唇都曾經是夜航船,讓她在漫長的冬夜一次次遠行。那些夜晚有些屬于雪花,有些屬于雪花的堆積物。從冬天到春天下了三四場雪。他說這時候南方正是蠟梅花開,蠟梅開過不久,就是梅花開。他說紅梅不下雪不好看,而白梅是不用下雪也好看的。有好幾次,她走在小區(qū)的雪地里和他打語音電話。所租小區(qū)有個小山坡,她從山坡上下來,再走上去,然后行過一些人家的窗外。有一些人家的陽臺開著室內花,有長壽花和君子蘭,她記得尤其清楚。偶有人家還養(yǎng)了應季的風信子和水仙。并不很大的盆,總讓她突然之間會想到江南生活的那幾年。那時候她多么想談一場江南戀愛,但一直沒有任何實踐……秦嶺山里有座寺廟,方丈是個江南人,特別喜歡水仙花。她無事的時候喜歡坐了車子到山里玩,看花看樹,也上廟。不過,那個僧人還是沒有抵抗住新冠肺炎的并發(fā)癥,已經遠游——她在微信公眾號看過這個僧人的訃告。一些人家居然在陽臺擺滿了毛茸茸的玩具,那些毛絨兔子毛絨狗毛絨熊擠在一起曬太陽。她曾經給他描繪過這一切,只是沒說這個已經謝世的僧人。不說死亡,死亡有時就可以像不存在。那些遠去的人,在想象里,總像還在哪里喘息,風里雨里總會寄來遠方消息。
有一個是小院落,準確說是一樓人家將窗外的建設用地用欄桿和鐵皮框起來,里面放了幾只特大的背著背包的各色的塑料兔子。從虎年的秋天走到兔子年的春天,有時太快,有時又太漫長。因為有他,她想起來那些時日總有一種別樣的溫馨。冰川在夜里融化,她迄今記得那些聲音,窸窸窣窣的,鳥兒們在夜里起飛……不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唇像是含著什么秘密。喜歡一個人,那個人的嘴唇應該看起來隨時都在召喚著心動的人去親吻。
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檢驗自己為這個人的心動是不是真的,一次次確定自己內心的顫動。她很難拿他和誰比較,從沒有這樣對待過一個人,只是渴慕,只是歡喜。和以往所有的男歡女愛都不同。在他身邊,她有一種不再對世界有任何企圖的圓滿感,包括對他的企圖。
所有一切都不同。以前經歷的所謂“愛情”,就像考試,大家會玩“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的游戲,還會有仇恨和嫉妒,賭咒發(fā)誓也不會缺,會瘋狂地占有。而這一次,完全不一樣的感受,世界因此也開始不同。也許與他疊加的歲月有關,溫柔朦朧的微笑,悲欣交集的目光,在性別之內又遠超越性別,像一種泅渡。
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分,應該在書寫時候保留這樣的確切時刻,親愛的。永遠存在,永遠不會過去,這樣的瞬間,有過就是永恒。仿佛你已經被我分身,我用你復制了你自己,你在我身邊,又在我想象里。
也許正是這些不朽的仿佛可以直接進入永恒的一刻又一刻,才有了像一直在一起的錯覺。
“去外面吃飯?”他睜開眼的時候問?!拔茵I了?!苯又沁@句。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像認識了很久。不過,轉瞬間,他的聲音把她輕而易舉地拉到了穩(wěn)定的客觀現實里。
“你怎么不害羞?”他問,然后又黏過來,身體像個打開的動物園,各種野獸開始出沒。
他奇怪她居然沒有拘束感,她也奇怪自己。
對于相見,不是沒有設想過。對于兩性之間的肌膚之親,不是沒有感覺可能會遭遇尷尬和不適。只是,進展太過順利,如同天賜。
暮春早夏的時光,天氣不冷也不熱,暖氣已經停了,不需要開空調,天邊的那抹微云還是帶來了一陣子雨。他站起身去打開窗簾,迎接雨后陽光。也許知道她怕冷,他喊著:“寶貝,你看太陽——”
兩個并不了解的人,一刻的肌膚之親,突然就如此近,近到聽到被喊寶貝覺得詫異又覺得暈眩?!皩氊悺保唵蔚膬蓚€字,卻不是誰都可以被如此喊的。她消化他說出的每個字每個詞,消化他的每一個能被記憶的表情。而這個詞,也許需要消化的時間最長。何其纏綿,就何其斷腸,歡悅何其多。
此前時光,他不喜歡說親密的話,她也是。兩個人即使每天夜半無人各種語音私話,也無法說出“想念”“期待”“歡喜”“愛”等能讓體溫升高的字詞。這不是個壞毛病。平日里,她很討厭那些很親密的詞在現實里被濫用,總希望保持一種客觀。他不說,她也不說。語言是誤解的根源,這個世界有很多情感是不必說太多的,有時僅僅一個眼神就夠了;如果可以觸摸,也還不錯。不抗拒就是接受,一個人把自己獻祭一般獻出去。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需要這樣的自我實現,不必有許諾,不要有任何討價還價,隨時可以結束。
埋藏學
現在,到另一個時代了。
遇見他,是個意外。她是個篤信感覺的人。突然就起了那樣的心思,靠近一個一眼就吸引自己的人,放下身子,不問結果,會如何呢?一生里,她想有那么一次是主動的,不是按照世俗的標準當“三好學生”。一生里,就想無論如何有這么一次離經叛道,去愛令自己心動的人,去引誘……依心而行,不再按照別人定下的一切規(guī)矩活著,渴望掌握一些主動。就如此,靠近他,讓他把一切照亮。如果人生必須愛上一些什么才可以活下去,那么,就假裝愛上這個第一次見面就心動的男人,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像個正常人有激動有激情,就開始測試吧。
如果不把自己殺死,那就要好好生活。
就是如此開始的。越出生活的軌道,給自己一份不瞻前顧后的獎賞。
一切都像程序般固定,一幕又一幕。他總是那么有序,離開房子前要將物品一一歸位。兩個人合力拉平床單,然后再把被子疊成賓館被褥一般的樣式,最后兩個人再合力把床罩罩好。他總是一邊整理一邊搖頭,對她的技能表示著無可奈何。他說他從小就很喜歡整理?!安恍捱叿娜?,給人感覺像放棄了生活?!彼绱苏f,倒也不像批評她,只是習慣性地指教。也許,這也是專業(yè)習得,考古學者挖掘地下之物,為了研究方便,挖出來的一切東西都會做準確的位置記錄,絕對不能隨意打亂這些被挖掘之物的擺放位置。
她不會想到自己在這之后瘋狂地喜歡上了清洗與整理。
他在關水電氣和窗子的時候,往往會喊著她把茶幾上的兩個杯子洗干凈,然后放到盥洗室的臺子上。她聽了,總會走過去吻吻他,然后慢騰騰地拿起茶幾上的杯子準備去洗,心里很開心。他總會告訴她把那些東西放在哪里,這樣的解釋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外人。她喜歡他營造的那種親密感,房子和車子,都像是一塊隔絕著外部世界的琥珀。和他在一起,她從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曾經的婚姻,那個人說她即使結婚了都沒有煙火氣。完全是否定的批評的語氣。她有限時光的妻子生涯,確實從來沒有準確找到做人老婆的感覺。和他在一起,每次他喊著讓她把杯子里的茶在他去關樓上的窗戶的時候倒掉并且洗好放到衛(wèi)生間的盥洗臺上時,她就有一種類似于妻子的角色感。每次,離開房子到一樓門口將拖鞋換掉的時候,他會把手提包交到她手里,讓她出門放到車上去。這時候,又起一種兩個人在一起很多年的默契感。他吩咐的事,她總會去做,沒有任何抗拒,包括親密時候他的指令。傳統社會的夫唱婦隨,大約如此。她總是一邊刷著杯子一邊希望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不說話的時候,他總顯出脈脈的專注表情,像是小心翼翼地摩挲世界在他這里的映像,那種眼神的灼熱似能把世界融化,即使側面端詳他仍能讓她感覺到一種燃燒感。他算得上是好看的男人,年輕時候應該更有風有月。這世界上好看的男人多得是,但像他這樣總有一種仿佛隨時都在照鏡自觀的人很少。時間對他來說是恩賜,時光雕刻了他的面容,越老越雅。他讓人覺得世界一切都是相關的,有種諧和之美。如果再年輕一些,他也許是她觸摸不到的人。有時想到這里,會有一種委屈。她第一次對容貌與才華產生敬畏,甘愿被完全吞噬。
他開車的時候,她喜歡坐在副駕上轉過身看他的側臉,聽他有時發(fā)出路怒癥的咆哮。如果她說的話沒有被他聽到,他也會抱怨,不是抱怨她,而是抱怨城市里太多打“陀螺”的人,他總說這些用鞭子敲著一個錐形球體運動的人,不知傷害了多少人的耳膜。她想到父親最后幾年的耳朵聽力,也在逐漸聾下去,也是充滿抱怨。她在恍惚里計算著他的年齡和自己父親的年齡。他比她父親還大五歲,而父親,已經走了三年。突然一陣傷感。平時,她喜歡遠遠近近地搜集他走來走去的映像。每當這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幸福就要懂得見好就收,不能太貪婪。這樣明晰地感覺到自己喜歡著一個人的幸福,還是研究生那時候,十余年了。其實那場戀愛算不上是什么動人心魄的戀愛,甚至連戀愛都談不上。但是,畢業(yè)論文早早寫完,突然就認識了他,而他追得那么緊,也許是閑著無聊,她自顧自讓自己陷入一種來自異性所營造的愉悅氛圍里。幾乎每天約會,兩個人在夏天的夜色里走。就在現在工作的省城呀,降水線北移,古都經常下雨,到處都是夾竹桃和木槿花的香味。還那么年輕……在牽手和擁抱中,想著自己是愛著這個人的,就覺得幸福。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這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這不是李代桃僵,沒有當時那種激越,但隨時有一種感激。美是一種恩賜,男子的美也是。她有一種感覺,認識他像洗禮一樣洗掉了這些年的塵垢,包括疫情幾年的壓抑。按理來說,人與人之間是會相互嫉妒的,尤其是情侶之間,其實人們對彼此的出身和好運氣也會相互嫉妒。他那樣的人,從容貌到才華,容易讓人起自慚形穢感。不過,她往往覺得是受到了恩賜,尤其當他眼睛望向她的時候,仿佛是受到了褒獎。此前所有,一切愛情的記憶,對比之下完全變形,喪失了基本的柔情。
直到今天,每次當她感覺到被什么美意環(huán)繞的時候,總會想到他。她第一次理解了《道德經》里的句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笔堑?,一次就是永恒,有過就是有過。此后所有的日子,強烈地感覺愛著世界,愛上了隨處可見的小物件,會端詳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丑丑笨笨也好,精巧玲瓏也罷,都是好的,豐富著目光。不同的日色,不同的花香,季節(jié)的輪回更替,都像是回應,他在一切他不在的地方,也在一切在的地方,接引著她。
她記得他最后一次離開她走向車子的樣子。夢里也其實重復過很多次,大同小異??偸怯幸蛔曈X上感覺連著天際線的琉璃黃的大橋,橋下是他的車子。最后一刻,她站在橋中央,而他在橋下。
車來車往,人來人往。大橋上有人走下去,也有人走上來。她看著他穿過人群,走向自己的車子,隨后看著黑色車子擠入車流,然后不見。
好幾次,這座橋那么鮮明出現在夢里,像是他們的奈何橋。她總感覺仿佛認識了他幾世,夢境里彼此都不像是現實里的年齡和身份,卻總是如同在現實里,一次次橋下分別,充滿別離的心碎之感,但什么都不說,也沒有眼淚。
節(jié)氣已過立秋,積雨云在近處的秦嶺山上婆娑,洪水從山頂出發(fā),淹了很多村落。一個叫雞窩子的村落遭受了山洪和泥石流,導致了一些人遇難,一些人迄今仍在失聯中。她工作的單位群,密集地出現太多的悼唁。一個不算年輕但也不算老的女同事,帶著她的兩個孩子和雙親,在山坡上的一家民宿陪著孩子度暑假,她的丈夫在前一天回到城里上班……暴雨和山洪在深夜而至……因為工作幸存的男子一夜之間成了妻離子散的鰥夫。人們在私下里傳遞著各種洪水消息,這里那里的大雨,這里那里的洪水,這里那里的哭泣。
總是雨,這一年的秋天來得太快,每個夜晚,她枕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入眠,又像回到了苦澀脆弱極度禁欲的高中時代。她想起他,一次次想起。文字可以隨心所欲,詞語可以流浪。那么,就將這些詞語放逐,讓它們去經歷秋天,經歷冬天,接著是春天,然后是夏天。如果你看向我,如果你也想我,你會知道這是我的期待,我的相約。
最后的離別,慢鏡頭一般總在腦海里回放,必須再做一次詳細說明,才可能減輕想象里的傷感。最后的那個下午,離開那間鄉(xiāng)下的房子,他開了車子,如同以往一樣,在他去往城北她去往城南不得不分岔的地鐵口邊的一座橋下,讓她下了車。之前說了,那座橋是一座裝飾華麗以明黃為主色的人行天橋,很夢幻很童話的顏色和造型。車子停下之后,她開了車門走下車,他也從駕駛座上出來。正是薄暮時分,大街上到處都是橘黃色的街燈,黃昏總讓人充滿絕望般的柔情。這時候,天際的盡頭泛著一片火焰般微弱的藍光,孤獨的一朵紅云在西天角懶散地蕩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像那些電視劇和電影里面被由種種借口拎著遺棄在街角的女人,充滿留戀之感,但因為羞澀和自尊,一句親密的話都無法說出口。一幀幀的日落風景畫,抬頭低頭平視都可以是一張張很好的暮色照,黃昏的囚車在等待囚走她。
如何向你說出,如何敢祈禱?
房間里已經說過了,她培訓的時間馬上到期,很快就離開這座城,回原單位報到。他約著以后的相見,認真地拉鉤。她配合著他,拇指與小指一次次對著按下手印。實際上,她心里想著小時候看古典小說總無法忘記的那幾個字:“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彼綍r常常說考古必然考量不同時代,要學會斷代,而斷代最好同時斷地域,人物最好同時是一幫人,文本最好找到善本或實物,務必做到材料是第一手的。這是他說的做學問的方法。他自己算是跨文化研究,由地質學到考古,再到埋藏學,寫文章又不時用一些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方法。然而,他是強調從地域分片和時間切片做研究的。他是個南方人,有半個世紀的北方生活經歷,南方的水北方的沙雕刻了今日的他……這一切,令她覺得自己至多是他人生的一小面切片。斷地域,斷時間,離開之后,她恐怕是他如同做研究一樣要斷的無關緊要的時空里的小碎石,也就無從談以后。他有他年齡的驕傲與社會資本的自持,她有她的羞澀和望而卻步,稍微一點的冷落或隔著時日出現一些誤會,也或者舟車太過勞頓的不適,就肯定會心照不宣地停下來。那么,索性就到此結束。她在瞬間做了這決定,離別的悲傷突然顯出甜蜜的一面,畢竟相擁過。
“穹廬舊事恨飄零,地老天荒夢未醒。公子翻看新樂府,他時筵上斷腸聽?!?/p>
中學課堂上學到李商隱的句子:“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备袅诉@么多年,才親自領略所謂此情惘然是什么感覺。將來的生活,突然的斷腸,已經幾乎是必然。花朵和云彩都是提詞員,遑論其他。
正是日暮時分,廣闊夕陽映照著一切。碎云像一只只火烈鳥在天際線上漫步;行道灌木叢中,一株鬼臉花開著;一片又一片的月季,那么炫目,令人感覺遭受著一種絕望的沖擊;更低矮一點的地方,塑料小桶圍攏著的是矮牽牛、福祿考和萬壽菊,心形圖案的樣子。在他身邊,一切都像有靈魂,越斑斕越斷腸。她知道,這些云這些花會在以后的記憶里重新將此刻激活,將這份突然洶涌無法自控的柔情催化劑一樣重新催到失控。凌亂的無法自控的感情,一點辦法都沒有。在接下來的一月里,接下來的一年里,兩年里,三年里……如何想念這個人?記憶會進入漫流狀態(tài),沒有固定的河道,多條支流會不定期擺動。
諸多細節(jié)鋪陳,一直是在為延長分離的主題做準備。不過,預期性哀傷已經提前抵達,一切都是征兆。云里花里好風景,三千世界雪花中。
因為要當心交通,他們一起穿過馬路。然后,她往橋上走去,沒有回轉身。
直到上到人行天橋最中心的地帶,她才開始往橋下望,看見了他,同時也看見了他靠在路邊的黑色小車。
她想起自從認識他之后她心里一直盤旋的那句話:“所愛之人行將就木。”瞬間眼里噙滿眼淚。他雖然精力旺盛,站著的時候身體筆直,但是,走路的時候,已經略呈蹣跚之態(tài)。之前,他們約了以后相見,還用手指拉了鉤,但她還是感覺自己在失去他,不斷堆積的柔情是那么無望。學生時代,女生之間經常會起哄新聞或電視上的那些忘年戀,在公共浴室洗漱的時候,會一邊笑著一邊一起哼:“她愛他的白頭發(fā)他愛她的黑眼睛。”隔著太多障礙物,她知道他看不見她,但她還是不由自主揮手告別。不一會兒,她看見他進入了那輛車子。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開動車子。
最后的最后,他的車子穿過橋洞,匯入擁擠的車流,消失不見。
正在形成的命運暗示,就這樣突然之間失去了線索。
她一直保留著他漸漸駕車遠去的合成圖像,破折號在原野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就是這樣,經常,他突然就出現在記憶的天橋下折磨著人,直至溫柔、嫉妒和渴望全部把她凌遲一遍,直至神迷意亂,再次臣服于對他無限思戀的纏繞,他才慢慢隱身。
沒有什么歷史的貧瘠單薄的女人,馬上走向她徹底的中年,因為機緣巧合在一座陌生的北國城市過一段臨時性的生活,創(chuàng)造一點故事愛上一些什么或者哪怕僅僅是一段源于環(huán)境的情欲或性欲,帶著一種渴望受虐的執(zhí)拗,似乎也能讓平淡無奇的生活變得像被命運施了魔法般有聲有色。只是,一切事物終究擺脫不了回到最初。于是,結束這段迷離的生活,像是一鍵還原,在作品里,把她送回到一些人一些風景沒有出現之前,給這段經歷以幻覺的名義。這樣,就把人物送回到世俗運行的有序的道德鐵軌里。一切都是安全的,安全可以制造祥和,哪怕是表面的祥和……
生活對她的剝蝕也無處不在,但總還有饋贈。她回到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后,開始重新建立對生活的掌控感,開始認認真真生活,具體落實在于每天學習著如何整理房間衣物和打掃廚房。也是在這種平凡的勵志念頭的暗示下,開始清理生活的油膩,第一次認認真真清洗了油煙機。網上購買的水壺式噴壺,按壓一下就出很多白色泡沫。把油煙機的電源插頭拔掉,然后,對著墻壁對著油煙機開始噴灑……白色泡沫與油漬結合,形成一個又一個鐵繡色小點,慢慢聚集在一起,往下滴。天然氣也是關了的,爐灶上罩著永不再穿的兩件衣服,它們接收著這些同樣已是垃圾的油狀物。因為從來沒有獨立清理過油煙機,不敢想象居然可以如此簡單。
她曾經以為生活再也過不下去,實際上,清洗一個油煙機,就好像可以把世界上一切塵埃油膩剝落,再用抹布抹掉。抹掉之后油煙機就像回到從未使用過的狀態(tài),世界也干凈啦。
此刻,她坐在高樓的桌前,目光隨意掃視,看見低矮建筑樓頂人家晾曬的各色床單迎風招展,感受著秋天的風,想著不能就這樣死掉。去年冬天北上的時候,她心底暗暗有那樣的決定,一年為期,把自己干掉。
如果不干掉自己,她就得回到現實世界去報到?,F在,她已經算是報到過了的。當下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輕而易舉。享受毀滅,是很多生活無能者的想法,最可怕的是,在生活的廢墟上流連不舍,最后終于做好準備活下去,卻又不得不在未準備死之前死去,比如,突然遭遇一場山洪或一次地震……過去的那么多日子,父母去世之后,包括疫情期間,她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大限,對于世界沒有什么留戀。居然活了下來,幸存者既悲傷又愉快,都想大半夜裸奔在大馬路上表示慶祝。
遠山處,莊稼微微蕩漾,等待開鐮收割。一只叫悟空的狗又跟著它的主人在她樓下對面的馬路上溜達。她不需要站起身,就可以看到悟空晃來晃去的小腦袋。她知道它的習性,只要出來,它就不想回家。她認識這條狗的時間比認識他的時間長,但僅僅是平日里來來去去的相見,并沒有建立什么關系。然而,因著他的指點,她知道世間萬象皆有含義,即使是一晃而過的一只狗,經過考古學者的點化,也有它萬千與眾的不同。可以這樣認為,悟空給她上著一門哲學課。他總讓她想到“遺跡”“埋藏”“廢墟”之類的詞,她現在工作所在的城市,就像古文明的“遺體”,她靠著這“遺體”練習如何較為健康喘息。看到悟空,她腦海里又在形成渴望描述給他聽的句子,雖然不聯系已經多日,但是想起他,她仍然進行著想象里的交談:
我想著如何描述與你一起乘車去往鄉(xiāng)下,穿過城市的大橋,再經過一些路邊的農家樂,經過一些民宿,抵達鄉(xiāng)間的一套房子;想象你心里和我心里萌生著怎樣的感情;同時也想象,我們又如何駕駛車子重返城市,重返各自的現實。你就像個夢境,如此豐贍。從你這里我獲得一種我一直期待的理想男人的形象,你是江南文化行走的肉身,又加了半個世紀北方風沙的摩挲,如此令人蕩漾。按照起承轉合的篇幅要求,再往前推一點,前景就成了上個冬天被封閉在京城郊區(qū)里的小區(qū)所見的密集的喜鵲群,背景是耳中你不斷低訴的每個夜晚,我想表達一種冰天雪地里飽滿的謝意,你讓我融化。現實催生了想象,我在文字里進行我們交往的考古,猶如神啟,我寫下你,仍然不盡興,卻還是非常樂意將你如此捕捉。你如此真實卻又像一個虛構角色,如我在很多習作里對自己平庸愛情的杜撰。你徘徊在我的字里行間,讓我不斷在腦海模擬一條通往鄉(xiāng)下房子的河邊道路,模擬田野的風聲鳥鳴與你我的交談,模擬你眼角褶皺的復雜度讓我心里突起的遺憾與震撼。你會是我生命的回文,而我是你的復調,我們的相遇會互相重疊形成半透明的琥珀。我對你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對孤獨命運心甘情愿的臣服,以避開世間大多男女互相怨恨又難舍難分的完美無缺的俗套。可以說,我對你只是獻祭,別無所求。
你說去往鄉(xiāng)下,去看繁星草原,去看天際線盡頭,云朵如破折號一般自由奔跑。一場北方的洪水,突然中斷了命運的繼續(xù)運轉,定格最后的畫面……
我應該如此描繪:
她看到了低矮的灌木被洪流吞噬;看到喜鵲的幼鳥在倒掉的枝頭上做最后的掙扎;看到千年古橋被沖垮,一半的斷橋還裸露著,另一半已經不見蹤影;看到了成堆的墓碑被洪水沖刷著向前,仿佛有人在地下準備搬遷,看到一只濕漉漉的老鼠浮在一只拖鞋上;看到一只有著長毛的老狗被主人在洪流三天后駕著船救出;看到一些人在哭……在新聞里,她看到洪水載著那間童話一般被油漆涂出的已經變形的彩色院落,以及記者對里面罹難人員的講述。
也可以這樣寫,你的北方鄉(xiāng)下的那座背靠青山面對河流的漆彩小院落,僅是我的幻想,我對著屏幕虛構了一次次見面。要怪只能怪一場突然而至的洪水引發(fā)了我的想象。而我真正想的,是與你坐在船上,在即將到來的中秋夜,在南方任意哪條江,泛江而游。
此刻,穿過整篇文章,走到結尾的盡頭,我已下定決心不去理會新聞報道以及我從這樣那樣的信息源里所感受的客觀事實,而是繼續(xù)沉浸在我的幻想里,繼續(xù)進行隨心所欲的角色扮演,讓你與我一起,讓你坐在我開著的你的車上……人生寂寞如斯,與你在車里,直到車毀也不分開。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