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沒想到,和胖老猴打個架都能被全校知道。之前我也沒少揍過他,這次是因為他把泡面的水加少了,咸得讓我無法下口,而他卻吃得津津有味。開始我罵了他幾句,說他的名字叫老猴,但胖得跟豬站起來了似的,什么吃的喝的都不挑。他一激動把湯撒在了我的枕頭上,我抽了他幾張衛(wèi)生紙,他更不高興了,叨叨了我?guī)拙?。我一氣之下把擦過枕巾的衛(wèi)生紙丟在了他的臉上,他急了,竟然也對我的名字下了手,說我名字里有個昊,但日不了天。這話讓我實在忍無可忍,便把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了他的臉上,這家伙臉上的肉像盾牌一樣,我的手掌被自己打得生疼。后來我們就正式開戰(zhàn)了,等到老瘸趕過來,宿舍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
第二天我和老猴的“事跡”就被張貼在了校園公示牌上,“侯文杰”和“劉昊”這五個字還被加粗放大,老遠就能看見。宿管老瘸要求班主任老楊通知我爸來學校一趟。這讓我感到奇怪,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和老猴打架還沒有我之前犯的那些事嚴重,為什么偏偏這次要把我爸弄過來?我百思不得其解,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老猴又在我頭頂嘚瑟起他那個新買的破手機,他算準了老瘸這會兒在食堂吃午飯,所以才大膽地把手機掏出來。平時他可是膽小如鼠,聽個MP3都要藏在被窩里。老瘸為什么要讓老楊把我爸叫過來呢,我和他的關(guān)系不是挺好的嗎?我仍想不明白,老猴這家伙的手機吵得我不得安寧:
“矛盾、虛偽、貪婪、欺騙……”
“老猴,老猴!小點聲,你放的這什么破歌,倆字倆字往出蹦?!?/p>
“你懂個屁,這是搖滾?!彼垢依^續(xù)把音量加大:
“嫉妒、陰險、爭奪、埋怨……”
“什么垃圾搖滾,小聲點!老子要睡覺,再搖滾我就讓你滾,聽見沒?”
老猴看我是真有點生氣了,就乖乖地把音量調(diào)小了很多。我迷迷糊糊快睡著時,突然感覺尾椎骨那塊一陣刺癢,我伸手去撓,摸到了一個小疙瘩,應(yīng)該就是這疙瘩在作祟。我繼續(xù)用指甲摳撓,迷迷糊糊地撓,撓著撓著就睡著了。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時間已經(jīng)走到了哪里,隱約聽見有人在我耳旁囈語:“你夢見迷迷糊糊的自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起遠方,你能否激起一層駭浪,哦,這不是你該想的,這不是你該想的……”
尾椎骨又在發(fā)癢,我想伸手去撓,可胳膊怎么也抬不起來。那個讓人惡心的囈語正循環(huán)不斷:“這不是你該想的,這不是你該想的……”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身體里生長了出來,等到我掙脫夢魘,一屁股坐起來時,發(fā)現(xiàn)宿舍里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看了一眼電子表,下午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快要過去。這幫雜種,也不知道叫我一聲。我小心地扭了扭屁股,把雙腿挪下床,那個討厭的疙瘩被床褥磨得生疼,盡管我如此小心,它還是沒有絲毫緩解的意思。
我慢悠悠地走出宿舍樓,今天的太陽出奇的大,巨曬無比,剛走到外面的時候我只能瞇著雙眼。除了我,校園里的所有學生這會兒都在上課,正在挺起腰板坐在他們的小凳子上一動不動,上著那無聊透頂?shù)恼n。走到商店門口時我停了下來,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只剩下五塊錢,不過剛好可以買瓶飲料,說不定還能再買根煙。自從被校領(lǐng)導(dǎo)警告以后,學校的商店就再也不敢賣煙給學生了,可我想碰碰運氣。我走進商店拿了瓶水,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抽煙,貨柜上放著他的香煙和手機,手機在放音樂,一個男聲伴隨著鼓點哼哼唧唧。我笑瞇瞇地把錢放在老板的煙盒旁,對他說:“老板,一瓶水,再來根煙。”
“不賣。”
“就一根嘛。”
“一口都不賣。”老板把錢拿走,然后找給我一塊錢。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手機里傳出,這不就是老猴放的那首歌嗎,倆字倆字地往出蹦:
“幻想、疑惑、簡單、善變……”
“老板,這歌我知道,搖滾嘛。”我用一種諂媚的語氣和他套近乎,希望他能夠被我打動,然后獻出一根香煙。
“喲,可以呀,挺有品位。”他的語氣告訴我,應(yīng)該沒問題。
“那是,英雄所見略同嘛,哥,來一根咋樣?”
老板蹺起二郎腿,趴在柜子上湊近問我:“這歌叫啥你知道不?”
我愣住了,常聽老猴放這歌,卻不知道這歌叫什么名字。我又埋怨起老猴來,這孫子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好苦。
“叫什么來著?我還真忘了哥,搖滾我聽得太多了,記不住,要不你先給我拿根煙,咱哥倆邊抽邊聊,好好探討探討?!?/p>
老板放松下來說:“兄弟,還是不能賣,這是規(guī)定,但是可以給你一根,自己拿吧?!?/p>
我連連點頭,急忙從他的煙盒里拿出一根煙抽起來,煙有點干。我問他:“你這煙放多久了?都脆了,辣嗓子?!?/p>
“這是之前沒賣出去的,時間長了,有的抽就不錯了兄弟,你還挑上了?!崩习宓哪樧永讼聛?,露出一副極不情愿的表情。抽他根煙能要他的命,這破煙我能抽是他媽給你面子知道嗎?我在心里暗暗罵他,然后喝了口飲料嗓子才稍微好受點。我抽了幾口就把煙扔在地上踩滅,那首歌還在我面前唱著:
“能說、空虛、真誠、金錢,噢,我的天,高級動物。”
但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和老板探討什么狗屁搖滾了。我把他找給我的一塊錢用手指頭推了回去,說了句回見,就走了。
走出商店,沿著路邊的樹蔭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見教學樓了。不知道怎么了,最近這段時間我極其討厭陽光,如果沒有樹蔭的話,我想我不會再出門了。這陣子是太陽最毒的時候,我走在這條陰暗的林蔭小道上,伸手就能揪到各種各樣的草和花,我邊走邊抓,抓一把扔了,抓一把扔了。校領(lǐng)導(dǎo)在學校種這么多花草樹木真是為數(shù)不多的干得有頭腦的事,值得表揚。
快走到班里的時候,突然一陣尿意襲來,我望了望四周,沒人,就解開褲子在綠化帶旁尿了起來。尿完之后,我提起褲子,抬頭發(fā)現(xiàn)老楊正站在班門口遠遠地望著我。這老東西真是不知羞恥。
我走到他跟前問:“楊老師,什么事呀站這?”
其實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然后把我叫到辦公室里叨叨一陣,再放我出來。這流程我不知道走多少遍了,不過見了老師總得說點什么,隨便說點什么都行,解解悶。
“你干什么去了?”
我謙卑地對他說:“楊老師,昨晚挑燈夜戰(zhàn),通宵攻克了一道數(shù)學題,今天太乏,一不小心起遲了,宿舍那幫人也不叫我一聲,真是的,一點都不團結(jié)?!?/p>
“是嗎?怪不得保衛(wèi)科說又發(fā)現(xiàn)有人在晚上偷偷翻墻了,是不是你?”
“什么時候?”
“就昨天晚上?!?/p>
我承認這些天總喜歡在晚上活動,以前沒有這種現(xiàn)象,我也納悶,但我敢保證昨晚絕對沒有翻墻。
“楊老師,你可以說我昨天沒有做題,但我昨天也沒有出去。”
“行了行了,教務(wù)處叫我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過來一趟,就你和侯文杰那個事?!?/p>
“那侯文杰他爸呢?”
老楊咳嗽一聲,踮踮腳說:“不來?!?/p>
老楊知道我的脾氣,我也看出來他有點不好意思,但今天我不想給他面子,也許是因為他偷看我撒尿,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總之讓我很不爽。
“憑什么?互毆啊,老師。”
“不是已經(jīng)定性了嘛,你先動的手?!?/p>
“我爸有事來不了。”說完,我就扭頭往班里走,卻被老楊一把拉住。
“你爸已經(jīng)來了,你這會兒和我上去一趟。”
我甩開老楊的手,突然想一拳把他的眼鏡給打飛,但是我忍住了,因為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句歌詞:“噢,我的天,高級動物。”
對,高級動物,抑制沖動,老子是高級動物知道嗎?這句歌詞讓我攥緊了拳頭,指甲直往肉里鉆,鉆得生疼。疼就疼吧,誰讓老子是高級動物呢,今天就給你個面子吧老楊。
我看著老楊寬大而佝僂的后背,隨他一起上了樓。
上到二樓,就看見我爸坐在辦公室門口,腦袋埋在胸前,像是睡著了。我爸老是這樣,沒生意的時候就習慣坐在板凳上睡覺,不像是個做買賣的。
老楊過去問我爸:“怎么坐這呢劉昊爸?”
我爸抬起頭,見是老師,連忙站起來解釋:“沒事楊老師,身上臟?!彼呐钠ü?,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帆布腰包挎在身上鼓鼓囊囊。他尷尬地面對老楊,露出一種不好意思的笑容,像做錯了事。說實話,我最煩我爸這樣,低三下四。
老楊把我爸請進辦公室,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然后倒了杯水給他:“劉師傅,今天麻煩你跑一趟,生意又給耽擱了,最近水果賣得咋樣?”
“不麻煩,楊老師,生意還行?!?/p>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劉師傅,劉昊和他的同學侯文杰這事你也了解了,挺嚴重的,學校意思是讓劉昊回去待幾天?!?/p>
一聽這話我氣立馬就躥了上來,我對老楊說:“我知道,意思是開除唄?那正好,反正這破學我也不想上了。”我扭頭就往外走,我爸起身對我吼道:“昊子!你他媽的給我過來!”
我爸這人平時脾氣挺好,很少這樣跟我說話,看來這回是真生氣了,說實話,我有點怯,但還是轉(zhuǎn)身仰著頭說:“干什么?”
我爸快步向我走來,一副要教訓我兩下的架勢,還好老楊一下子拉住了他:“劉師傅別沖動,消消氣,有話咱好好說。”
我不屑地說:“還有啥好說的,開除就開除唄,有啥大不了的?!?/p>
老楊用食指指點我說:“劉昊!你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课以掃€沒說完,叫你回去是讓你好好反思反思,誰說要把你開除的?”
我不是賭氣,我是真想讓學校把我給開除了,這學上得實在沒意思,我早就想到外面闖一闖了,從我爸那弄點錢,然后做點生意,掙點票子,不比這里舒服?之前就跟我爸提過幾次,可他總拿他那套話壓我,什么做生意沒我想的那么簡單啦、賠錢啦、受苦啦之類的廢話。
我站在老楊和我爸中間,不再說話,任由他倆教育,總有說夠的時候吧?我就在這等著。老楊長篇大論說了一堆,在我看來都是廢話。他從四點鐘一直說到下晚自習,我爸則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與聽從。最后倆人還是決定讓我回家待幾天,給我爸守攤。
老楊送走我爸,又嘮叨我?guī)拙洳派屏T甘休,然后騎車回了家。我也朝宿舍走去,收拾東西準備明早回家。
回到宿舍,我餓得不行,老猴又在吃泡面,我也想來一口,但他看出了我的動機,連忙加快速度,呼嚕嚕地往嘴里扒面條,這孫子。
“慢點,沒人和你搶,小心再給噎死了?!?/p>
“除了你,確實沒人和我搶。”說話間,老猴已經(jīng)開始喝湯了。
我冷笑一聲說:“知道嗎,哥們明天就要溜啦,飛向遠方,大展鴻圖?!?/p>
“去給你爸守攤,對吧?”
“你怎么知道?”
“還大展鴻圖,除了守攤你還能干啥?”
“別瞧不起人老猴,這只是開始,日積月累厚積薄發(fā)懂不懂,等我掙大錢了,看你還能不能跟我這樣沒大沒小的說話。”
“下午又沒吃吧?肚子都混不飽還想著掙大錢,還大展鴻圖,你飛得起來嗎?我柜子還有桶泡面,五折賣給你咋樣?”
這小子肯定是看不起我,所以泡面給我打五折,我現(xiàn)在真想給他打骨折,然后踩著他的肉頭,給他講講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晌茵I得眼花,已經(jīng)沒有力氣教訓他了。不是還有個典故嗎,大丈夫能屈能伸。那就吃吧,莫欺少年窮。
我給老猴扔了兩塊錢,從他的柜子里拿出一桶泡面泡上。這小子存貨還挺多,我趁他不注意,又悄悄順走一根火腿腸。
吃飽喝足,我躺在床上展望未來,謀劃著自己的生意。尾椎骨突然又疼起來,我伸手去摸那個疙瘩,感覺它比中午大了點。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不讓疙瘩和床褥接觸,過了一會我又挺起身跪在床上,撅起屁股看向窗外。外面漆黑一片,像是自古無人經(jīng)過的荒蕪之地,玻璃上映著我赤裸的上半身,我看到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還有干癟的頭顱。那副面孔我似乎從未見過,但我必須承認那是我自己,因為他有著和我一樣的雙眼和顴骨,他的雙眼凹陷,顴骨突出,如同古老的谷底和山脈。沒錯,我必須承認,但我不想承認。老瘸這會應(yīng)該睡著了,我下床關(guān)掉了燈,整個宿舍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老猴的手機正在發(fā)出微弱的光,他又放起了他的搖滾樂:
“輝煌、暗淡、得意、傷感……”
我想讓老猴把音樂關(guān)了,但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個字也不想說。我忍痛穿好褲子,然后打開窗戶跳了出去。
半夜十二點,我借著月光翻過學校的圍墻,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條渠邊,渠里沒有水。我順著渠邊的巖石滑到渠底,點燃一根從老楊桌子上順來的白沙煙,煙嘴上印著兩只丹頂鶴,其中一只歪著脖子,用喙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另一只挺胸展翅,神態(tài)高傲,作勢要起飛。煙被我?guī)卓诔橥?,煙嘴的棉花散發(fā)出刺鼻的焦煳味,兩只鶴都被燒光,化為飛灰。我感覺到我的后脊有點發(fā)冷,汗毛直立,我想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到家里。
大概凌晨三點,我憑著直覺摸黑回到了家,想起早上就要出攤,興奮不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設(shè)想自己的腰包如何豐滿。我的尾椎骨越來越疼,那個疙瘩也越來越大,讓人不得安寧,等掙到錢了去醫(yī)院看看吧。這么想著,我終于打起瞌睡。
早晨六點半,我就被我爸叫起來出攤。昨晚被疙瘩折磨得沒有睡好,況且只睡了三個小時,我實在是不想起來,有氣無力地對他說:“起這么早,誰這會買水果呀?”
“你不去咋知道沒有呢,五點多早市就開門了,就算沒人買,你也得給我去那待著?!?/p>
我只好痛苦地掙扎起來,隨我爸去擺攤。擺好攤已經(jīng)是八點鐘了,我和我爸吃了幾個包子,他開始給我講各種水果的價格,還有電子秤該怎么按,每種水果對應(yīng)秤上的不同數(shù)字。我記了一會,感覺也沒什么難的,就讓我爸回家去了。他剛開始還不走,我好說歹說他才肯回去,我不想讓他再待下去了,不然賣出的錢算誰的?就算錢歸我我也不服,一個攤子只能有一個攤主。
我把喇叭打開,放出我爸提前錄好的叫賣聲吆喝起來,然后坐在小板凳上開始等生意。這會早市人確實不少,有很多人在我的面前走來走去,但是很少有人停下來看兩眼水果。賣了一早上,只賣出點蘋果和香蕉,這是利潤最低的兩種水果,只夠吃兩頓飯的。
中午吃完飯,我買了包煙,又開始坐在板凳上看這些人走來走去,看來看去,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漫無目的地在市場里遛彎。我盯住了幾個人,想看看他們到底買了什么,結(jié)果那幾個人走的時候手里什么也沒有提,一看就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整天沒事干,到處竄。我還真有點羨慕他們,無憂無慮,什么也不用操心。但這樣有什么意思呢?我又不想做這樣的人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整整一天,賣出去不到一百塊錢,真正掙到的也就二三十,這和我預(yù)想的完全不一樣。而且攤位上的小板凳不比學校里的板凳舒服多少,我坐一會就要起來走幾步,旁邊的攤販竟還表揚起我來,他說你就應(yīng)該這樣,站起來走走,迎客。我只是屁股疼而已,根本不想迎什么客,他們愛買不買。
第二天,我把水果攤移到了市場門口,效果還跟昨天一樣,一上午我吃掉了不少水果,腳下扔滿了果核和香蕉皮,但沒賣出去幾斤。其實我并不是想吃,我只是想干點什么,干坐在這里實在是沒意思。
我的肚子被水果填飽之后,開始坐在板凳上觀看起那些路上的人,他們在我眼前過來過去,我很難不去注意他們。這些人有的開車,有的騎電瓶車,有的騎自行車,有的推著嬰兒車,還有人坐著輪椅或拄著拐杖。這些人里有人開豪車,有人開破車;有人光鮮亮麗,有人平平無奇,甚至破衣爛衫。
正當我看得入迷的時候,老猴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他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到我這里的時候捏下雙閘,然后慢悠悠地踢下支架,把車立在了我的攤位旁。這孫子怎么來了,難不成是來看我笑話的?我得先發(fā)制人。
“沒想到哇,你這種人都能騎上摩托,這個世界太瘋狂,耗子都給貓當伴娘?!?/p>
“我咋就不能騎了?看看,豪爵趴賽,帥不帥?”他指著摩托車沖我炫耀起來。
我挖苦道:“車確實帥,但得看誰開了,這車跟著你真是遭罪了,你看這輪胎讓你給壓的,都喘不上氣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品種啦?”
老猴讓我給說得沒脾氣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無助地看著我,然后蹲下來吐了口痰說:“不是,你就這么看不上我嗎,昊哥?”
“也不是看不上,就是善意的提醒,對你的車好點。”
他哼了一聲,順手拿起我面前的一個蘋果咬了起來。
“不是,誰讓你吃了呀,你怎么這么自覺呢?”
“這是你欠我的知道嗎,我柜子里的香腸是不是你拿的?”
“行,吃吧,”我也拿起一根香蕉剝開皮吃了起來,“你不會就為這事來的吧?”
“那倒不至于,就是想來看看你,今天不正好星期天嘛?!?/p>
這孫子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不管了,他來了也挺好,還能陪我扯扯淡聊聊天。過了一會,他把蘋果核扔到腳下說:“看樣子今天沒賣多少吧?”
讓我給猜對了,他就是來看笑話的,這孫子今天非得讓我揍一頓才安心。
“剛開始嘛,不能一口吃個胖子,你不也是一口一口才吃到這么胖的嗎?”
老猴沒有反駁,繼續(xù)問我:“那你坐這不無聊嗎?”
我站起身來扭了扭腰說:“不無聊,比上學好,還有電影看?!?/p>
“電影?啥電影?。俊?/p>
“那不是嘛,”我指了指馬路對面,“那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在這過來過去的,不就是電影嗎?”
“昊哥,你才在社會上混了幾天哪,精神就混出問題啦?”
我沒心思和老猴說了,說了他也不懂,我掏出一根煙抽了起來,有幾個人陸續(xù)走過來買了幾斤水果。來得真是時候哇,我心里暗暗感嘆,不然還真讓老猴這孫子給看不起了。
過了一會,老猴說:“你這么看還是沒意思,你得跟著他們,看他們從你這路過之后又干了什么,這才有意思?!?/p>
老猴這話點醒了我,我之前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但下意識覺得無法實施。沒錯,跟著他們,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看看他們到底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再不濟也比我守這破攤強吧?可我走了誰守攤,不能再讓我爸回來吧,這樣的話連他都看不起我了。
老猴看出我在猶豫,就說:“你是不是怕走了沒人守攤?沒事,我給你守?!?/p>
這孫子怎么變得這么精明了,難不成是想打我水果攤的主意?我還是放心不下。算了不去了,先湊合過吧,不行過兩天把攤子交給我爸,問他要點錢,我再去干點別的。
老猴又指了指他的摩托說:“我的車借你,咋樣?”
我看著老猴的摩托,心咚咚地跳起來。他的摩托色澤紅艷艷的,立在我的水果攤旁,就像是為我準備好的一樣,騎上這個玩意兜一圈肯定很爽吧。我站起身,走到摩托車旁,踢起它的支架,一股力量突然朝我涌來。我騎上去晃了晃,油是滿的。我用雙腿把它推到路上,正前方的柏油馬路泛著白光,像是炙熱的雪地。我想我該走了。
“老猴,那攤子就交給你了,我去去就來。”
老猴點點頭,艱難地彎下身,坐在了我的小板凳上,然后拿起身邊的喇叭搗鼓起來。我盯上了一輛白色寶馬車,隨即捏緊離合按下電子打火,然后輕踩擋位擰動油門,最后緩緩放開離合,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一路火花帶閃電,跟著寶馬來到了市醫(yī)院,車停在了醫(yī)院門口的車位上,從車上下來一個滿面憔悴的男人。男人四十歲上下,身穿筆挺西裝,腕戴金色手表,他從后備箱提出兩箱保健品,朝住院部大樓走去。我跟了上去,一直來到病房門口,男人走進病房,把禮品放在床頭柜上,說了聲媽我來了。病床上的老人比我還要瘦很多,她的被子蓋在身上,就像蓋著一堆矮小的沙子。老人沒有反應(yīng),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男人在老人旁邊坐了坐,又走出病房在樓道里打起了電話。我聽出電話那頭是他的老婆,他們倆說著說著吵了起來,我又聽出他們好像是為了老人的遺產(chǎn)在吵。電話打完之后,男人坐在了病房門口的長椅上,他把頭埋低,開始將十指插進他稀薄的頭發(fā)里揉搓起來,然后又用雙手在臉上搓了很久。
我知道這一切又開始變得無聊起來,隨即盯上了一位準備下班的護士。女護士從宿舍出來之后,換上了自己樸素的便裝,走出醫(yī)院大樓,騎上她老舊的自行車。她先是在超市買了一瓶便宜的白酒和半斤鹵肉,又騎到學校門口接上了她的孩子,最后來到一個年代久遠的小區(qū)。小區(qū)門口有一個老頭在賣水果,她走到水果攤前拿了幾個蘋果,但沒有付錢。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女護士就進了小區(qū),我跟著她上了樓,走到她家門口,我知道應(yīng)該就此結(jié)束了,就準備下樓去尋找另一個目標。這時護士的丈夫回來了,他走到家門口看了我一眼,然后拍了拍工作服上的塵土,笑嘻嘻地敲響了門。護士穿著圍裙給他開了門,快速親了他一口又匆匆回到廚房,我沒聽清他倆說了什么。男人又看了我一眼,他把門關(guān)上,隨后屋內(nèi)傳來一陣不同的人的笑聲。笑聲很微弱,我聽了一會兒就回到了樓下,抬頭看到那一家的窗戶上覆滿了霧氣,我想那應(yīng)該是廚房的窗戶。
再次回到小區(qū)門口,那個賣水果的老頭正坐在馬扎上搖頭晃腦,手里扇著扇子,嘴里還唱著曲子:
要想買走我的果兒
必須嘗一嘗再說
壞果我不賣
做人不能賴
不甜也不賣
做人要實在
便宜也不賣
砸了我招牌
......
我聽了一會,把摩托騎過去,問他:“你這果子真甜嗎?”
他抬起頭,睜開眼睛。我看到他額頭和臉上的皺紋像樹皮那樣粗糙,而眼睛卻像是一汪清水,并發(fā)出一種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白光。他頓了頓,笑著說:“不是說了嗎,不甜我不賣,給你一個嘗嘗?!?/p>
他遞給我一個蘋果,蘋果表面粗糙,甚至不太規(guī)則。我接過來在手里搓了搓說:“看樣子沒你說的那么好吃呀,都硌手?!?/p>
他嘖了一聲說:“看能看出個啥,你得吃,你吃一下就知道了?!?/p>
我不屑地咬了一口,說實話,我沒見過長得這么丑的蘋果,也沒吃過這么香甜的蘋果,我吃過很多蘋果,但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表情,就說:“好吃吧?我自己種的?!?/p>
我看著他那張粗糙而驕傲的臉,點了點頭。他得到了我的肯定,顯得更加驕傲了,眼里的光芒閃爍不止。我說:“你自己種的?你賣了多少年水果了?”
他把頭轉(zhuǎn)向一邊,想了想說:“記不清了,應(yīng)該是一九九幾年,丫頭剛剛生下,那幾年我下海掙了點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還買了一輛比你的這個還漂亮的摩托,后來耍過頭了,落魄了,媳婦病了我都不知道……”
他還沒有說完,之前的女護士忽然端著一個飯盒走了過來,她把飯盒遞給老頭說:“爹,先吃飯吧,我要去替?zhèn)€班,先走了?!?/p>
老頭接過飯盒,女護士走后,他又放下飯盒,繼續(xù)說:“這就是我丫頭,在醫(yī)院上班,女婿是個好女婿,就是沒爹沒媽,這房子還是我給買的呢,都是我種果樹攢下的,我自個就住我的小果園?!?/p>
“這么多年你就一直擺攤哪?你是怎么忍住不無聊的,你不是會做生意嗎?”
他笑了笑說:“擺攤不是生意嗎?人哪,該干啥都有自己的命,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褲衩,把果子種好,把攤守好,比啥都強,別瞎折騰?!?/p>
我聽了老頭這話不以為然,甚至很反感他這種說教的腔調(diào),我已經(jīng)受夠了教育,快要待不住了,就發(fā)動摩托準備要走。他拿起飯盒說:“娃你不吃點?”
我擺擺手說:“不了?!?/p>
他又說:“娃你記住,不要光看,要嘗?!?/p>
我沒有聽出他什么意思,就一溜煙地騎著摩托車走了,我的心情很差,路上點了好幾根煙?,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去窺探別人了,所有人都一樣,都是那么無聊,我忽然對這一切感到如此失望,像是有人從我這奪走了什么一樣。
回到水果攤,我發(fā)現(xiàn)水果明顯少了很多,但是老猴腳底下幾乎沒有果核和果皮。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講述給了老猴,他聽后無動于衷,表情毫無波瀾,似乎早就聽過這樣的故事。旁邊叫賣的喇叭換成了呢喃的男聲,聽起來有些熟悉。
“你覺得你見到的這幾個人咋樣,你想不想過上他們的生活?”
“那個護士和他爹不想,開寶馬的那個人倒是可以?!?/p>
“為啥呢?”他又問。
“開寶馬的那人好像有點心事,但是他有錢哪,寶馬西裝小金表,出門誰都不用鳥?!?/p>
“那護士一家不挺好的嗎,你咋就不向往呢?”老猴疑惑的語氣中帶著一些責怪的意味,這孫子到底什么意思?
我想再說點什么,可是我的尾椎骨再次疼了起來,我伸手去摸,那個疙瘩已經(jīng)大得嚇人,像是即將破土而出的枝苗。老猴手里的喇叭聲漸漸大了起來,他的嗓門也大了起來:“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當那個開寶馬的人,但是你現(xiàn)在連那個老頭也當不了了,你誰的生活都過不上了,你現(xiàn)在誰都當不了啦!我的昊哥?!?/p>
一陣虛無的感覺向我襲來,使我渾身乏力,我從嗓子擠出最后一點力氣問他:“你什么意思?”
老猴站起來,把雙手插在腰間說:“昊哥,你名字里有個昊,但你日不了天,知道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昊哥了,你馬上就要變成耗哥啦,是那個耗子的耗,你聽明白沒?”
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血液在體內(nèi)倒流,而喇叭里的鼓點正試圖替代我的心跳。我又聽見他在說話:“還大展鴻圖,哼,膀子給你撅折嘍。”
此時此刻,音樂聲環(huán)繞在我周圍,烈日的灼燒已然逼近,尾椎骨的疙瘩終于漲破肉皮,一條巨長無比的毛茸茸的尾巴從那里生長出來。周圍的一切事物正在慢慢變大,我的視野也漸漸縮小。胖老猴變成了一個巨人,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高聳的大樓。
老猴嘆了口氣,俯下身把我拿起,放在手上,又拿起喇叭把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喇叭里的那些詞語正一個一個往出蹦,一分多鐘后終于唱出了一句完整的歌詞:
“幸福在哪里?”
這句歌詞連唱了兩遍,老猴把我從手里放下,問我:“耗哥,好聽嗎?”
我的嗓子已經(jīng)嘶啞,耳膜也快要撕裂,我想問他這句歌詞是反問句還是疑問句,但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我用盡力氣也只能發(fā)出吱吱的叫聲。老猴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耗哥,你想問這句話是反問句還是疑問句,對不?”
我無法回答老猴的問題,只能驚恐地看著他,這時我爸從遠處走來,拍了拍老猴的肩膀,對他說:“干啥呢兒子,老鼠有啥好玩的,臟了吧唧的?!?/p>
“可好玩了,還偷吃咱家水果,好好治治它?!?/p>
胖老猴成了我爸的兒子,這太有意思了。
老猴再次站起身,一股涼風吹在我全身的毛發(fā)上,我感到有點兒冷,一種廣大的寒冷。老猴對我說:“對于你而言,既是反問句又是疑問句,好了,拜拜了耗哥,去你該去的地方吧。”說完,老猴一腳把我踢到了馬路對面的下水道口,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真有意思呀,我想,老猴說得太對了,這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身后的尾巴,它正筆直地指向遠方。我回過頭,擤出鼻腔里淤積的鮮血,尖叫一聲,一頭扎進了昏暗的下水道。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