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看事物是片面的,甚至是武斷的。比如,我對家鄉(xiāng)的山坡,就曾經(jīng)進行過簡單而武斷的貶低。
年少時,家里窮,在十八歲之前沒有出過遠門,所以,在上大學之前,我見過的山除了家鄉(xiāng)的外,也只有位于家鄉(xiāng)南邊的天山和北邊的北塔山。因為它們離家鄉(xiāng)太遠,我即便是用了吃奶的勁,也只能看個大概的輪廓,它們就像匍匐的巨龍,雄偉而神秘。上大學時,我在烏魯木齊看到了紅山,也和同學們一起攀登過。紅山以怪異的造型,雄偉的氣勢,特有的色調(diào),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夜深人靜,當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時,常會拿家鄉(xiāng)的山坡與紅山作比較,得出的結論是:家鄉(xiāng)的山坡實在是太過普通,太過渺小了。首先,在高度上,家鄉(xiāng)的山坡最高的也就四百米(當然,這是我目測的,未必精準),沒有紅山高大雄偉。其次,是在坡度上,家鄉(xiāng)的山坡大多溫柔地傾斜開來,放羊的羊把式騎著馬上下行走自如,在這里,看不到紅山的崢嶸險峻。最后是顏色,雖然四季各不相同,但大多時候,都是以土灰色為主,單調(diào)乏味,少了紅山的艷麗多彩。
因為平淡無奇,我對家鄉(xiāng)的山坡始終帶有一絲偏見。就像小時候,父母沒錢,交不起學費時,我對父母沒把家安在城市,沒給我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有成見一樣。尤其是隨著改革開放,在電視上,報刊上,常看到有些地方,開發(fā)山水旅游,迅速過上好日子時,這種成見愈發(fā)強烈。正是有了這樣的偏見,我對家鄉(xiāng)山坡的認知,始終停留在最膚淺的表象上。我只知道,家鄉(xiāng)叫一碗泉,家鄉(xiāng)的山坡被外來的客人稱為一碗泉的山,鄉(xiāng)親們管東邊的叫東山,南邊的叫南山,西邊的叫西山。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比如:家鄉(xiāng)的山坡屬于哪一個山系?誕生在哪一年?等等。
夜里,躺在床上時,我喜歡在腦海里描繪它們的輪廓。有時候,把它們畫成了匍匐的烏龜;有時候,畫成了跪臥的駱駝;有時候,還畫成了行走的“長蟲”……雖然畫了千萬遍,卻始終沒有繪畫出令自己滿意的圖案。我清楚地記得每座山坡,每條溝壑,還知道哪座山坡上有什么石頭,長什么草,卻無法精準地描繪出它們的特點。因為,在我眼中,一切都是熟悉的,普通的,平淡的。就像我的母親,我曾在她的肚子里待了十個月,出生后,又在她的身邊圍繞和生活了四十多年,我大腦記憶的每個角落里都留有她的影子,也可以從人群中一眼認出她,找到她,但卻無法準確地說出她的模樣特征。有時候,覺得母親是一座山,堅韌挺拔;有時候,又覺得母親是一條河,溫柔敦厚;有時候,又覺得母親是一抔黃土,貧瘠樸實。后來,在學習了蘇軾的名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又覺得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我常猜想家鄉(xiāng)一碗泉的名字可能與山坡的分布有關。因為有一天早上,當我站在南邊最高的山坡頂上放羊時,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山坡從東南西三面環(huán)繞著村莊,離村莊最近的相對較低,向東向南逐級升高,最后形成了碗的造型。但是在查閱相關材料后卻得知,家鄉(xiāng)的名字源于泉水。家鄉(xiāng)泉水的流量千百年來都只有一碗粗細,故叫一碗泉。我這時感到一絲失望,隱約間覺得這對家鄉(xiāng)的山坡有點不公平。
家鄉(xiāng)的山坡上沒有長出奇花異草,都是三尖草、毛毛蒿、駱駝刺等再平凡不過的小草。但是,這些小草卻用頑強的生命裝扮點綴著山坡,給鄉(xiāng)親們展現(xiàn)著四季的變化。四五月,山坡上長滿了沙蔥,尤其是春雨后,沙蔥長勢喜人,像綠油油的麥苗。這時,全村的男女老少拿著盆盆罐罐,像趕集一樣上山撿沙蔥,大家說著、笑著、唱著,留下了滿山的歡快身影。晚上,整個村子的上空彌漫著沙蔥的香味,有包餃子的,有涼拌的,有炒了做拉條子的,沙蔥成了飯桌上的美食;小孩們喜歡的是一種稱為“烏藥”的植物,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它的學名?!盀跛帯币话阍谕恋亟鈨龊缶蜁俺鲱^來,剛開始時是兩個瓣,靦腆得像個未成年少女。慢慢地,會開出淡黃色的小花,在春風里恬靜地綻放著。我們一群調(diào)皮的小孩,拿著鏟子,走上山坡,開始挖“烏藥”。那根莖有小拇指大小,散發(fā)著淡淡的甜味,成了兒時的美味,也成了珍貴的回憶;駱駝刺開花的時候,又是我們開心的季節(jié)。駱駝刺一大片一大片的,給孤獨的山坡繡上了精美的花紋,多了一份別樣的色彩。我們摘著駱駝刺花,大口地咀嚼,滿口清脆的甜香,直往人心里甜呢。冬天,山坡也不孤單。下雪后,大人們會領著我們?nèi)プ酵米?。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在山上瘋狂地奔跑著,滿山回蕩著我們的笑聲和吶喊聲。抓到兔子后,晚上會找個條件好點的人家,把兔子燉上吃,大家邊吃邊說笑,打發(fā)著孤寂而漫長的冬季。
包產(chǎn)到戶后,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逐年好過了,再也不為吃飯犯愁了,但大家依舊沒有放過山坡。家鄉(xiāng)缺水,不適合種地,鄉(xiāng)親們便積極地養(yǎng)羊養(yǎng)牛,山坡自然又成了主戰(zhàn)場,每天都有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覓食。因為,山坡上的草屬于咸堿草,牛羊吃了肉質(zhì)好,所以家鄉(xiāng)的牛羊肉很有名氣。一向自卑的鄉(xiāng)親們,似乎找到了難得的自信,尤其是在烏魯木齊、昌吉吃飯聚餐時,都會自豪地說:“哎呀,吃來吃去,還是木壘的牛羊肉香啊,純綠色無污染的?!弊院赖男θ菰谒麄兛輼淦ひ粯拥哪樕习察o地綻放。
有時候,山坡還會給人帶來驚喜的。那一天,我到泉上去挑水,看見幾個穿著石油字樣工作服的人坐在泉水邊喝水聊天。在他們的談話中,我聽見他們說家鄉(xiāng)的山坡下蘊藏著豐富的石油。聽到消息是偶然的,但這消息帶給我的卻是天大的驚喜。晚上吃飯時,我把這消息告訴了父親,并鼓動父親到縣城去了解核實一下,假如情況屬實,我就選擇讀石油技校,將來在家鄉(xiāng)的油田上班。第二天,年邁的父親騎著自行車進城了,傍晚時分才回來,沮喪地說:“哎呀,我問了很多人,可都無法證實這消息的真假呀。”
父親帶回來的消息讓我很失落,但我始終堅信,那些人說的消息肯定是真的,因為連家鄉(xiāng)南邊的沙漠里都發(fā)現(xiàn)了石油,家鄉(xiāng)的山坡下怎么會沒有呢?而且山坡看起來那么貧瘠,肯定是地下有“東西”。當然我也沒有去石油技校讀書,家鄉(xiāng)到現(xiàn)在也沒有開采出石油來。
有一天,我離開家鄉(xiāng),走進城市,過上了和父母不一樣的生活。隨著工作穩(wěn)定,經(jīng)濟條件好多了,也有機會外出旅游了。去了武夷山,被武夷山的雄偉壯觀和絢麗多姿震撼了;去了云南的石林,被它奇形怪狀的造型和秀麗景色陶醉了……所到之處,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奇怪的是,時間一久,卻發(fā)現(xiàn),那些名山大川在我的腦海里很快地淡化了,甚至有些已經(jīng)記不清了。而家鄉(xiāng)的山坡,卻始終占據(jù)著我的大腦。有時,在上班的路上也會想起來;有時,它們還會偷偷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而且,隨著離開家鄉(xiāng)的時間越久,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多了。
記得有一次,在和母親聊天時,我向母親說出了我的困惑。母親說,她也會經(jīng)常想起家鄉(xiāng)的山坡。母親已經(jīng)年近八十了,身體彎曲了,頭發(fā)花白,聽力不好。但是,我發(fā)現(xiàn),只要一談起家鄉(xiāng),談起家鄉(xiāng)的山坡,母親瞬間就會變得精神抖擻,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母親總會語重心長地說:“哎,咱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坡啊,你看著矮,也很普通,但曾經(jīng)救過鄉(xiāng)親們的命啊!”母親的神情嚴肅莊重,像是在訴說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母親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接著講起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那是1978年開春,母親在生完第四個孩子——也就是二姐后,家里斷糧了。當時,父親被派到山里修水庫去了,回不了家。看著餓得哇哇叫的孩子,母親只好拖著疲憊的身子,拿著布袋子,上山去撿沙蔥、刨野菜、撿鳥蛋,然后拿回家后,用開水煮熟了給娃們吃……就這樣,算是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光。那些日子里,母親跑遍了家鄉(xiāng)的每座山坡,山坡也成了全家人生活的希望。講到這里時,母親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淚流滿面了。
我被母親的情緒感染了,淚眼中看到了家鄉(xiāng)的山坡,也看到了年輕時的母親。母親穿著灰色的布衣,提著滿是補丁的布袋子,佝僂著身子,漫山遍野地撿沙蔥、刨野菜、撿鳥蛋,破舊的布鞋上沾滿塵土,憔悴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汗水混合著塵土流淌過的紋路和痕跡。
我突然覺得,在我腦海里,母親就是一座家鄉(xiāng)的山坡。她很普通,沒上過學,沒見過世面,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為了追求好一點的生活,來到家鄉(xiāng)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討生活,并頑強的生活下來了。她把自己的青春,一天天消磨在這片貧瘠的土地,她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自己慢慢地變老……
一個周末,陽光明媚,天空瓦藍瓦藍的,幾朵潔白的云朵自由地飄蕩著。我?guī)е赀~的母親回到了家鄉(xiāng),事由是侄子結婚。其實,我心里清楚,吃席對我來講只是一個由頭,我想再爬一爬家鄉(xiāng)的山坡,用多年積累的知識與閱歷,來一次晚到的補課。最重要的是,虔誠地對那些我曾經(jīng)貶低過的山坡說聲對不起。
我匆匆吃了午飯,想用一個下午的時間,走遍家鄉(xiāng)的各個山坡,用眼睛、耳朵、皮膚,用本能,去更強烈、更深刻地去認知家鄉(xiāng)的山坡。
睹物憶事,小時候冒雨放羊、踩泥挖“烏藥”、滿山揪沙蔥、踏雪追野兔的情景一幕幕閃過,讓我興奮不已。我突然覺得,家鄉(xiāng)的山坡,留給我的回憶竟是如此的耐人回味。
日暮時,我爬上了最東邊的山坡,這也是最高最雄偉的一座。此時的我,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渾身上下疲勞而松弛,尤其是當深深地呼吸一口荒野上吹來的醒人醒腦的新鮮空氣時,全身就徹底的通透舒暢了。
在我還沉浸在完成心愿,徹底處在放松狀態(tài)時,山坡北面的一個畫面吸引了我的眼球:紅藍相配的精致的鐵欄桿,將兒時我們放羊時爬高望遠的土墩圍了起來,沒有牛羊啃噬的野草長得足有半人高,像是給土墩穿上了一件綠裙子。
這個土墩我清楚,是烽火臺。據(jù)老人講,這是古代戰(zhàn)爭時,用來放狼煙傳遞信息的,只是以前沒有圍圈起來,故沒有引起我多少關注。邊上水泥做的宣傳平臺,簡單描述了烽火臺的歷史:該烽火臺叫一碗泉烽火臺,建于唐朝,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我靜靜地注視著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土墩。在夕陽的映照下,它就像一位日暮的老人,讓人感受到一種歲月的滄桑,其頑強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深深震撼著我。年少時,我曾經(jīng)千百次地問過村子里的老人,家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發(fā)生過戰(zhàn)爭嗎?這座烽火臺為保衛(wèi)邊疆發(fā)揮過作用嗎?沒有誰能回答我。只有一次,村子里能說會道的馬二寶喝醉酒時對我說:樊梨花在西征的時候,就到過一碗泉,這個烽火臺很有可能是那時候修的。但是第二天,酒醒了以后,我再問他時,他卻說他也不知道,昨天說的只是酒話。有時,我在想,烽火臺只要在家鄉(xiāng)的山坡上存在過,就是一件值得人感動和敬佩的事了。
一陣微風吹過身邊的芨芨草,也從我的身邊刮過,留下了一路的嗚咽,像是在講述著家鄉(xiāng)的故事,烽火臺的故事,還有那一峰駱駝的故事。我回望了一眼烽火臺,戀戀不舍地與它道別,也與山坡、駱駝道別,我深深鞠躬,向鄉(xiāng)親們,向山坡,還有消失在歷史長河里的戍邊將士們賠禮,請求原諒我曾經(jīng)的無知。
殘陽染紅了山坡、雜草,還有幾峰吃飽了肚子躺在地上休息的駱駝。這時,整個世界都安靜了,空曠、深遠、幽靜,正如此時了卻心愿的我的內(nèi)心。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