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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仍在水云間

      2024-11-29 00:00:00王曉陽
      書屋 2024年11期

      顧炎武墓園所在地茜墩,不知其名字由來。想必當(dāng)年“臨河而生”的這塊面積不大的土墩之上,曾經(jīng)茜草叢生,蓬蓬然占據(jù)了整座土墩。茜草雖然在農(nóng)村普通常見,不足為貴,可人家是上過《詩經(jīng)》的,有“縞衣茹藘,聊可與娛”“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叭闼儭保步小懊┥L”,茜草也。這是一種“染絳之草”,可以染紅色衣服,所以很受古人重視。以茜草而得名的“茜墩”,古老又帶著經(jīng)典的芬芳,自然清新不俗。現(xiàn)在和先賢顧炎武的墓園聯(lián)系起來,更覺真淳沉寂、樸質(zhì)悠遠(yuǎn),別有一種雋永自然的風(fēng)味。

      顧炎武的墓,清朝康熙年間初建,周圍有磚砌矮墻,向南立有貞孝坊一座,是清朝旌表顧炎武嗣母王碩人的,兩旁墻中嵌有青石碑各一塊。墓后有四棵古老而繁茂的柿子樹,據(jù)說是因為顧炎武的嗣祖父喜愛柿子樹,王貞孝為了紀(jì)念他而親手栽種的。《爾雅翼》說:“柿有七絕:一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蠹,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笔磷訕溟L壽多陰涼,鳥不筑巢,蟲不蛀咬,秋霜到來時柿子如紅燈籠,綠葉紅果,景致美妙,且落葉肥大,可以用來抄寫詩文。顧炎武幾十年在外游歷,家中父母墳塋無法親自祭掃,萬種思念,也常寄托在柿子樹上。他臨終前不久,尚有《寄題貞孝墓后四柿》詩一首,表達(dá)對母親的思念:“四柿先人種,旁臨一畝池。霜凋萱草色,日映女貞枝。舊業(yè)從飄蕩,非材得憖遺。清陰常不散,勿使眾禽窺?!?/p>

      在古代的詩文語境里,“萱草”指代“母親”,“女貞”隱喻嗣母王碩人“貞孝”謚號。他一生深受母親的影響,謹(jǐn)遵母親的教誨。在異鄉(xiāng)寫這首“四柿詩”的時候,六十九歲的顧炎武,想必已有深沉而哀切的故園之思了。

      顧家在明代為世族官宦人家,雖然到顧炎武這時候已經(jīng)衰落,顧家這樣的墓園,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匾菜闶且?guī)模宏大的。光緒二十年(1894),新陽縣(昆山短暫分出的縣)知縣萬立鈞重修顧氏墳?zāi)?。想必隨著歲月流洗,到了這一年,莽莽茜墩野外的顧炎武墓園,已處于荒丘宿草之中,很有頹敗之象,所以昆山知縣會有如此之舉。

      早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江蘇巡撫梁章鉅會同江蘇學(xué)政,上疏題請“昆山縣先儒顧炎武砥礪廉隅,匡扶名教”,準(zhǔn)入祀“鄉(xiāng)賢祠”獲批,顧炎武這年開始入祀“鄉(xiāng)賢祠”。道光末年,江寧韓介孫擔(dān)任昆山儒學(xué),率同人建立顧亭林先生祠,在城內(nèi)玉山書院東偏,春秋致祭,這是有記錄的昆山最早的顧炎武祠堂。

      在北平,顧炎武曾經(jīng)游歷并居住過一段時間的慈仁寺旁,清朝道光二十三年(1843),北平學(xué)者何紹基、張穆等二十余人,集資購地建立顧亭林祠堂,面積有十丈見方,祠堂里有顧炎武像。祠堂北部有古雙松,外面上下兩條斜街圍繞,稱為“上下槐街”。在春秋兩節(jié)和顧炎武誕辰(五月二十八),名流學(xué)者齊集致祭,并且題名于冊。從當(dāng)初立祠,到清同治年(1873),這樣的“致祭”活動歷時三十年不廢,也是一大奇跡。

      三十年間的學(xué)宗才俊齊聚一堂,懷念古圣賢,分韻作詩,聯(lián)屬成文,并有繪畫題名之冊。當(dāng)時有《顧祠聽雨圖》《顧祠雅集圖》,參與的文人多有詩和。有的名士參與祭祀活動,前后能夠持續(xù)幾十年,從青年一直到老年,如道光年間擔(dān)任過“內(nèi)閣侍讀”的葉名灃就說:“每歲設(shè)祭祠中,名灃必與焉?!绷硪晃粎⑴c者朱琦則稱,“回首已是十年期”。老年回首青年時代,有“末座少年今白頭,每懷耆舊一凄然”的慨嘆。到顧亭林祠觀瞻拜謁的人更多,帝師翁同龢、名臣張之洞,也都有詩作緬懷顧炎武。

      這樣持久宏大的祭祀活動,更是一大文壇盛事。當(dāng)?shù)匚娜擞性姇偶?,也多選擇在這里舉行。有儒宗顧炎武的靈魂在,詩會雅集也都有了渾厚之基,先有一種人文底蘊在了。連詩,連畫,連同文人風(fēng)流,歲月風(fēng)雨,滿滿載入一幅三十年京師的人文歷史風(fēng)雨圖景之中,令人贊嘆。

      這種形式的雅會超越了時光。因為一代圣賢顧炎武的緣故,慈仁寺的古松老槐,也都有了賢者的精神品格;石林翠竹,也都具備了大儒的行節(jié)。所以吟詠這里的詩句紛紜眾多。何紹基有詩句說:“雙松隨時皆可憩,有祠隨人皆可祭?!庇钟校骸败娕d十年竭芻稿,萬落千村長荒草。惟有忠臣孝子心,照耀千秋光不掃?!?/p>

      題名紀(jì)事的冊子,每年都保存,文人學(xué)者,以能入冊為榮。這三十年的冊子,后來經(jīng)昆山第一任民政長方還先生主持印行,發(fā)布于世。

      顧炎武生平寂寞,死后他的墓園也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寂寞。1914年,因彈劾李鴻章而被慈禧太后連降五級后辭官的梁鼎芬(號節(jié)庵),到廣東去創(chuàng)辦學(xué)堂。他曾專程到茜墩來瞻仰顧炎武的墓園。此時國家多難,內(nèi)憂外患,顧亭林的墓園必是野蔓頹墻,斜陽草深。梁鼎芬獨立墓園之中,但見鶴歸華表,一片寂寞;猶聞杜鵑啼血,古音凄涼。他感懷先賢生前已是空山羸馬,西風(fēng)長路,死后如此,豈不傷情?

      梁鼎芬慨嘆之余,出資千余金,委托顧氏十二世孫顧子王等人重建亭林祠。顧氏子孫也費了心思,特地從上海朱家角營造廠請來當(dāng)世名匠王世昌來設(shè)計建造。顧亭林墓園得以煥然一新。

      新建的祠堂南向,以三間連通作為祭堂,兩條走廊,一個門樓。將十二塊磚石刻碑,分別鑲嵌在祠堂的兩面墻上和走廊墻中,給人一種肅穆莊雅的感覺。門樓正面,刻有篆體“顧亭林祠”字樣及建造年月。祠前有座亭子,亭中懸有“四柿亭”匾額,為梁鼎芬親手題寫。鄭逸梅筆記有《牧牛庵筆記》一則,記錄說:四柿三百年,根株已毀,梁鼎芬出資重建亭林祠,“補種四柿于庭”。

      梁鼎芬到茜墩拜謁顧炎武,也作有詩,并不見錄。他的弟子有一首詩《節(jié)庵師往千墩謁亭林墓以墓旁枇杷見餉》,詩句有“徹泉何限冬青淚,證取枇杷夏熟時”,說明顧炎武的墓園當(dāng)時還種有枇杷樹,初夏之日結(jié)滿了金黃色的枇杷。

      梁鼎芬后來做了溥儀的老師,參與“張勛復(fù)辟”的籌劃。復(fù)辟失敗,梁鼎芬憂病交加,不久便隨著那個風(fēng)雨交雜的時代一起沉沒了。顧亭林墓園的命運,也是如此曲折。大儒的光芒雖然亙古不滅,然而歲月的風(fēng)霜、世事的更迭、人事的變遷,卻一天天風(fēng)蝕著墓園曾經(jīng)的樣子。

      1926年的《民國日報》發(fā)表過一篇游記,內(nèi)容記述的是一位游人前往茜墩拜謁顧亭林墓園的所見,從中可以一窺民國時代顧亭林墓園的風(fēng)貌:

      在茜墩鎮(zhèn)西市,臨小溪,背市廛。墓基占地約三畝有贏,周圍筑土檣,高不及丈,因風(fēng)雨之剝蝕,半已毀圮。繞墻遍植叢樹,編□成短籬,暮春枝葉茂生,頗可觀。墓前有石坊一,巍然聳立,氣象雄壯。兩旁立有石碑,系崇揚顧公功德……坊前松柏成行,可三四十枝,陰涼深杳,其前有顧公祠,靈位遺儀皆在焉。祠前右方有涼亭一,為清梁鼎芬所建,夏令游者頗多。去亭數(shù)十武有顧公先人之墓,石獸甚多,因樵牧者之蹂躪也,已荒涼不堪矣。

      民國時代的顧亭林墓園,游者還很多。整個顧氏家族的墓園雖然荒涼,也還保存著大概面貌,有很多石獸之類。

      顧炎武死后,他在茜墩的故居歸了嗣孫弘佐。弘佐早世,其弟長子炯詩為嗣。炯詩能夠紹繼祖業(yè),在顧炎武讀書的舊址上,構(gòu)筑藏書樓,叫作“遺清堂”,并將顧炎武的剩稿、批校本遺書幾萬卷貯存在“遺清堂”中,鄉(xiāng)里人稱之為“庫樓”,類似書庫。清咸豐十年(1860),地方發(fā)生兵燹,藏在“庫樓”里的書稿遺本在戰(zhàn)火中散失殆盡。光緒季年,這個宅院傳給了顧家丹生。丹生年老無子,在他死后,這個宅院被贅婿葉某出售給章姓徽商,做了醬園。故老口述,醬園的棧房中有一個小樓,木材黝黑,相傳就是先生讀書之處。

      新中國成立以后,顧亭林的墓園經(jīng)過兩次修整。第一次休葺的時間是1963年,為紀(jì)念亭林先生逝世二百八十周年,江蘇省文物管理處派人重修墓園,這次再度補種了四棵柿子樹——原來梁鼎芬栽種的柿子樹,已經(jīng)沒有了??上А拔母铩睍r候墓園再次被毀。1984年,江蘇省文化廳撥款再度修復(fù),重豎墓表,外加花崗石砌的墳臺,環(huán)以雕花石欄桿,七級臺級,重建了祠堂三間,有廳堂、左右?guī)?,陳列一些顧炎武的著述、資料等,可惜大多為復(fù)制品,幾乎找不到顧亭林的手稿真跡,與當(dāng)年“庫樓”所貯藏的書稿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整個顧炎武墓園,由一百五十米的圍墻封閉環(huán)繞,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時代變遷,這座幾百年的墓園,依舊是文人向往之地。只是地方在景區(qū),觀瞻卻有限制了。如果顧炎武先賢在天有靈,他寧愿撤去所有封閉的保護(hù),徹底打開故居和墓園的大門,對著整個世界開放。萬卷藏書,不能藏于故居,也不能藏于昆邑云山之中。他是經(jīng)師,也是一位“經(jīng)世致用”的“求實”學(xué)者。他一定想做一個書院的山長,在這里打開一扇博古通今的學(xué)問大門;他一定想在他生前祈望而未得的萬世太平理想中,聆聽后輩弦誦之聲不斷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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