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以著名出版家、翻譯家孫繩武為首的一行六人,應邀前往聯(lián)邦德國參加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對外協(xié)會組織的中德文學翻譯座談會。這次座談會由同行的德語翻譯家關惠文整理成文,經(jīng)孫繩武校改后發(fā)表在1984年第一、二期《外國文學季刊》(合刊)中。時至今日,孫老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牽頭組織的座談會為后續(xù)中德文學作品互譯、中德文化交流拉開了序幕,讓我們深切探知到老一輩出版家、翻譯家為推動兩國文化交流所作的貢獻。
筆者收藏了這次座談會的關惠文記行原稿、孫繩武校改回函、補充資料及最終出版物等。原稿題為《西德記行》,以圓珠筆寫作,手稿為十一頁,是對此次德國訪問行程的紀實,按時間線以類似游記的形式展現(xiàn)了一行人在德國參觀、訪問、交流乃至生活的情況;原稿上有孫繩武鉛筆校改字樣,且孫另附改稿回函意見一頁及補充資料六頁。即是說,孫的校改意見從字數(shù)上來講已有關原稿三分之二之多。倘若對其略作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孫繩武筆下所蘊含的嚴謹治學態(tài)度,以及無時無刻不在推介外國文學、推動文化交流的心志。
補充資料包含十二條拓展信息,按其回函所述,這些資料是“具體的、感性的東西”,使原文“更有趣些”,在筆者看來不僅如此,也能體現(xiàn)出他著眼細節(jié)、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
比如,關原稿第一章講述了中方團隊一行六人在德方帶領下參觀馬爾堡時的場景。孫老在校改意見中增加了一段馬丁·路德當年在該古堡中居住的軼事,而當時的中德讀者想必對此人也更為了解,這便為下文“文物的保護在西德已經(jīng)成為家喻戶曉的活動之一”提供了更加有力的論據(jù),也使得故事更加引人入勝。另外,孫老在信札中提到“關于馬丁·路德在馬爾堡,請參看附上的德文書77頁”,這是哪本德文書不得而知,但孫老當年在回復關惠文時必然是附上了相關書籍。孫老著眼于細節(jié)還體現(xiàn)在對具體詞句的斟酌修改上,在此不多贅述。
最能夠體現(xiàn)孫老嚴謹治學思想的是其對“三只兔子共耳奔跑”的考證。原稿第二章講述了在帕德伯恩市參觀露天博物館的行程,孫老在校改稿中增加了一段對帕德伯恩市的介紹,提到該城的城徽是三只耳朵相連正在奔跑的兔子。參觀時,德方介紹說該圖案來自中國,但“當時我們也不知道確實出自何處”?;貒?,孫老不忘加以考證,初步證實了這一圖案來自中國的敦煌藻井。于是他熱心地給關惠文附上一份復印材料,請關惠文執(zhí)筆告知帕德伯恩市負責外事的秘書貝克夫人,并且指明“待查出更詳?shù)牟牧蠒r,再及時告她”,至此,這件事“大致也許就算有交代了”?;蛟S,在游覽中,中德雙方人員只是以娛樂的態(tài)度看待這一圖案,而孫老回國后卻執(zhí)意要給此事一個“交代”,多方求實、查證。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帕德伯恩市政府人員得知這一圖案果真源自中國之后,德方與中方今后的聯(lián)系必將更加緊密,雙方之間的文化交流必將更加密切,這也是孫老的心愿所在吧!
遺憾的是,筆者收藏的校改稿中沒有那份復印資料。就“三只兔子共耳奔跑”這一圖案,目前學界廣泛認可的是:原型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隋朝(敦煌莫高窟407窟),這一圖案經(jīng)絲綢之路向西傳播,并在沿途國家的一些建筑等場景中得以重現(xiàn)??梢姡械挛幕涣饔蓙硪丫?。
綜觀整個校改稿,孫老嚴謹細致且執(zhí)筆老道,在細微之處的簡單修改,都使得敘述更加精確、分寸輕重更加到位。
再如,關于參觀該市露天博物館的行程,在關原稿對博物館設施、景物的描寫中,孫老增加了這么一段:“據(jù)說,像(注:孫手稿為‘像’,但出版物誤作‘象’)這樣的博物館3183816170d29497a034d13def52bc3669ae5b5ce22e81418b810821a1f6386b在聯(lián)邦德國不止一處,巴伐利亞也有類似的一個。物質(zhì)生產(chǎn)和科學技術越向前發(fā)展,人們似乎更希望把過去的歷史遺跡保存下來,也許不免還有些懷舊的趣味,在聯(lián)邦德國遇到的情形可以說也是這樣?!?/p>
通過這段文字,孫老將中國讀者的心與德國民眾的心聯(lián)系起來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及之前,中德兩國文學關注重點具有很大差異,但讀者的文化共情卻可以打破這種隔膜。在時代飛速發(fā)展的某一特定階段,兩國人民都面臨著科技進步的同時卻難以保全歷史文化的難題。如何看待及破解這一難題,則引起兩個不同國家民眾的共鳴,從而構(gòu)建更多文化交流的契合點,驅(qū)動更多交流的潛在需求。
又如,在“緊張的工作”一章中,關原稿記錄了某場座談會的場景。在列舉了雙方出席人員后,關原稿論述中方三位同志“先后介紹了我國翻譯西德文學的情況”后便轉(zhuǎn)入結(jié)論。讀到這一段時,讀者或會有疑問:座談會只有中方發(fā)言嗎?德方有沒有發(fā)言?如果有,發(fā)言的內(nèi)容是什么?孫老的校改稿給出了答案:“研究中國文學的施維爾齊克先生也來過中國,對魯迅很有研究,寫過一本論述中國文學的書。他在發(fā)言中談了對魯迅的認識。德根納先生和索姆普拉茨基先生分別介紹了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文學發(fā)展的情況,表達了同中國作家相互來往的愿望。”幸而,這一段文字在最終出版時,按照孫老的建議加了上去,讓我們更加全面而真實地看到當時的會議場景。
從孫繩武對關原稿的校改意見中,不難看出他那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及推動中西交流的心志??v觀其一生,尤其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三十多年間,孫繩武一直致力于搭建中西文化交流互鑒的橋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行將離休,但仍然不遺余力地組織中德文學翻譯座談會以及兩國文選的編纂等活動,向中國讀者打開了一面深入認識德國的窗戶,同時也向德國讀者推介了中國。
幸得此手稿,筆者得以穿越冰冷的鉛字世界,推倒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的“柏林墻”,如臨現(xiàn)場地感受到老一輩翻譯家、出版人嚴謹?shù)闹螌W風范、為文化傳播而矢志不渝的拓荒與奉獻精神;同時,文字所傳承的歷史,也激勵我和后來者不忘初心,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