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茶秘籍

一

一九四四年深秋的一天上午，廣西蒼梧縣六堡街福源茶莊開了門。

茶莊老板李濟福一杯六堡茶還未飲完，就聽得大街上傳來一陣槍聲，接著又傳來人的慘叫聲、哭喊聲，還有咒罵聲……他正疑惑，義子易清匆匆來報：“義父，大事不好，小鬼子和皇協(xié)軍進六堡街掃蕩了！”

“慌什么，我們是普通小商戶，守法經(jīng)營，別擔心?！闭f完，李老板又端起茶杯，鎮(zhèn)定自若地品茶。

“可這日寇霸道，見啥搶啥。義父，祖?zhèn)鞯牧げ杳丶梢蘸?，萬萬不能讓小鬼子發(fā)現(xiàn)……”

“你多慮了?！崩顫４驍嘁浊宓脑挘霸谖覀冞@里，制售六堡茶的人多了去了，外來的侵略者，怎么知道誰家有秘籍，誰家沒有？”

“可是義父，您知道皇協(xié)軍隊長是誰嗎？黎麻子！”

李濟福聞言臉色大變，身子一抖，手上的茶杯差點兒掉在地上?！澳憧辞辶?？真的是黎麻子？”李濟福的聲音顫抖起來。

“就他那張坑人到家的麻子臉，太好認了，何況還有人喊他黎隊長呢！”易清咬牙切齒地說。

提起黎麻子，李濟福真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二十多年前，李濟福憑借祖?zhèn)鞯牧げ柚撇杳丶陂L發(fā)鎮(zhèn)賺得盆滿缽滿，又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夫妻二人同心同德，一心要把生意做大做強，于是變賣家產(chǎn)，來到梧州城。經(jīng)過一番考察，李濟福盤下了一個規(guī)格不小的作坊，起名“長福記”茶莊。茶莊臨街門面賣茶葉，后院加工六堡茶，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茶農(nóng)上門了。哪想到雖然正值茶葉收購旺季，“長福記”卻收不到多少貨，一打聽才知道，當?shù)赜袀€叫黎麻子的無賴，仗著在官府有后臺，居然派人攔截那些到“長福記”交易的茶農(nóng)，必須交給他一筆管理費才放行，茶農(nóng)們只好把茶葉賣給其他茶莊。如此一來，沒幾天，“長福記”就門可羅雀了。

李濟福想不通，這個地痞為什么專跟自己過不去呢？

經(jīng)過一番查訪，答案浮出了水面。原來，這黎麻子當初也看中了這家商鋪，而且把價格壓得很低。其他競買的茶商惹不起他，紛紛退下，可外來的李濟福不知道這回事兒，以正價出手買下茶莊，讓黎麻子恨得咬牙切齒。

強龍不壓地頭蛇，李濟福只好見招拆招，為了吸引茶農(nóng)，他不但提高了收購價格，茶農(nóng)交的“管理費”也由茶莊全部承擔。

果然，他的茶葉收購量立刻多了?？上Ш镁安婚L，他被人舉報到縣衙，警察局以擾亂市場秩序、哄抬茶葉收購價格為由，把李濟福逮捕入獄。

這下茶莊可亂了套，十五歲的雇工兼學徒易清跑了，茶莊里只剩下李太太、女傭和老賬房先生。李太太四下托關(guān)系撈人，可她一介女流之輩，人生地不熟，哪能找到什么關(guān)系呢？這時，黎麻子主動登門，自稱在官府里面有熟人，愿意幫忙疏通。李太太急忙拿出二百塊大洋，求黎麻子去官府打點。

李太太哪里知道，她所求之人，正是致她丈夫身陷囹圄的罪魁禍首。黎麻子一邊往腰包里揣錢，一邊咂摸著嘴說這事兒難辦，讓李太太在家等信兒，可他走后就如泥牛入海沒有消息，一直到十幾天后，黎麻子才再次登門，他兩手一攤，說有人想要你們家祖?zhèn)鞯闹撇杳丶拍鼙＠罾习宄霆z回家。李太太知道丈夫曾經(jīng)制過一個假秘籍，和真秘籍外觀一模一樣，分別藏在茶莊兩處夾層暗格，可她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好說從沒見過茶莊有什么秘籍。黎麻子不死心，脅迫李太太進內(nèi)室四處翻找，翻找一圈無果后，李太太從箱子里拿出兩根金條交給黎麻子，哀求他再去打點。黎麻子收下金條，兩眼色瞇瞇地盯著李太太嬌美的面龐，說，金子雖好，哪有人好?。≌f完就像餓狼一般撲向李太太……

當晚，李太太留下一封絕命書，上吊自殺了，可憐她腹中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半個月后，李濟福從監(jiān)牢出來，這才知道茶莊發(fā)生的一切，自然痛不欲生。

李濟福能放出來，當然不是黎麻子發(fā)了善心，而是小伙計易清出的力。易清是蒼梧六堡鄉(xiāng)人，那日，他見老板被捕，茶莊樹倒猢猻散，就打算跑回老家重新找個茶莊打工。可他回到六堡后，左思右想，總覺得對不起李老板。平日里老板和太太待自己親如家人，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跑掉呢？李太太一介女流之輩，哪有能力對付那些餓狼？

可是自己才十五歲，出身貧寒，又哪有本領(lǐng)搭救老板！易清愁眉不展，一抬眼看到了合口街碼頭，大量茶葉正在裝船，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景象。他的眼前突然一亮。

每一個產(chǎn)茶季節(jié)，六堡產(chǎn)出的大量優(yōu)質(zhì)茶葉都要從合口街碼頭裝上尖頭船，經(jīng)梨埠換大木船，進入賀江，經(jīng)封川江口，進入西江之后再經(jīng)都城裝卸到大船中，運送到廣州，再轉(zhuǎn)運南洋和世界各地，這就是著名的六堡茶“茶船古道”。當時軍閥混戰(zhàn)，民生凋敝，六堡茶銷售的主要通道能暢通無阻，是因為有駐扎在廣東肇慶的國民革命軍第四軍保駕護航，而軍中三十四團團長易守儼正是六堡鎮(zhèn)四柳村人，是易清一位出了五服的大伯，在易團長回老家時，易清曾見過他幾次。

易清也不管這大伯認不認得自己，他也是真急了，不管不顧地搭茶船來到了廣東肇慶，找到大伯，說自己的義父遭人陷害，求大伯出手相救。易團長雖然身染重疾，卻還是見了易清，巧的是團長和梧州警察局長是同學，這事兒就變得非常簡單了。易團長寫了封信，讓易清帶回去交給警察局長。局長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當即放了李濟福，并告訴李濟福，速速帶著義子離開梧州，強龍不壓地頭蛇，坑害他的人后臺很硬，警察局也奈何不了他。

李濟?；氐郊液蟠颐v賣茶莊，另一邊易清通過老家人幫忙，在偏僻的六堡合口街，盤下了一個新商鋪，可“長福記茶莊”的買家只肯付全款的三分之一，要他們速速搬空后，才肯付清余款。李濟福和易清按期搬空茶莊的所有物件，買家又要求寬限付款日期。

李濟福覺得對方是在耍花招，為防止買家趁機偷偷入住茶莊，造成交易已清的既定事實，他當夜只身守在茶莊內(nèi)。半夜，果然有兩個人翻墻入內(nèi)，把各個房間查看一遍，確認無人后，就聊起了天。藏身在隱蔽處的李濟福從這兩個人的聊天中得知，原來買家正是躲在背后的黎麻子。黎麻子知道李濟福家有祖?zhèn)鞯闹撇杳丶?，就設(shè)計了這一連串的圈套。他的本意是把李濟福的家財榨干凈后再弄死他，沒想到他竟然從監(jiān)獄里活著出來，讓黎麻子倍感意外，一打聽才知道李濟福攀上了軍隊的關(guān)系，不過那多管閑事的易團長已經(jīng)病得快死了，不用多慮，這正是整死李濟福，奪取秘籍的天賜良機。

李濟福得知真相，哪還敢索要什么余款？當夜他趁黎麻子砸鎖入住茶莊的空兒，悄悄逃出門，連夜趕回六堡，改姓為“易”，從此，再不去梧州了。

二

李濟?？匆谎奂妬y的街道，說：“易清，黎麻子來了，一定會有大麻煩的，你看著門，我去臥室把秘籍藏嚴實了。”

“放心吧，義父。”易清邊說邊去關(guān)門，卻被突然出現(xiàn)的鬼子小隊長龜生太郎攔住了。

龜生太郎瞪著一雙狼眼，怒喝道：“你的，見了皇軍不歡迎的，還要關(guān)門，良心大大的壞了！”

易清連忙打開門，高聲說道：“太君，你的個子不高，我以為是小孩跟我搗蛋呢！”

龜生太郎向身后一揮手：“搜！”鬼子和皇協(xié)軍氣勢洶洶地闖進福源茶莊。易清見來的不是黎麻子，懸著的心才放下了。

李濟福聽到易清發(fā)出的“警報”，急忙收好秘籍，剛轉(zhuǎn)身就被端著長槍的小鬼子抓住了。很快，賬房先生和女傭——易清的媳婦，都被帶了出來。

經(jīng)皇協(xié)軍辨認，茶莊里沒有他們要找的游擊隊員。此時，龜生太郎沒有下令開路，卻把淫邪的目光盯向高出他一頭的女傭。李濟福心說壞了，這小鬼子沒安好心，在打兒媳婦的主意。不料易清卻面帶笑容，走到龜生小隊長身旁，介紹說：“太君，這位是我的母親！”

李濟福聞言就是一愣：這小子在打啥主意？

“你的母親？”龜生太郎回頭看一眼易清那張并不年輕的臉，疑惑地問：“你的，四十歲的有？你的母親為何比你還年輕？”

“太君好眼力，我三十五歲了，我母親比我大二十歲。她老人家看上去如此年輕，是因為她常年喝六堡茶的緣故。”

“六堡茶的這么神奇？那你的父親在哪里？”

李濟福連忙上前，說：“我就是！”

龜生太郎把目光轉(zhuǎn)向李濟福，道：“你怎么如此蒼老，你的不喝六堡茶嗎？”

李濟福說：“我喝??！我天天喝。你看我都八十三了，身體跟五六十歲的人一樣?！?/p>

旁邊的易清憋著笑，走到茶桌邊，提起茶壺邊倒水邊說：“太君，我來給你斟一杯六堡茶，保你立馬年輕十歲?！闭f話間，一杯茶水遞到龜生太郎的手上。龜生太郎看了看茶杯內(nèi)湯色紅濃的六堡茶，嗅了嗅，道：“好茶，好茶！我倒要試一試，要是你膽敢騙我……”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一個日本軍官下馬走進福源茶莊。龜生太郎來不及放下茶杯，只得手捧茶杯向軍官行禮：“恭迎杉田少佐閣下！”

“很有雅興啊，龜生小隊長，在這里喝養(yǎng)生黑茶吶！”李濟福和易清聽了都有點兒吃驚，這個姓杉田的家伙，中國話說得比龜生小隊長好多了！

“報告少佐閣下，這是六堡茶，不是黑茶?！?/p>

“我知道是六堡茶，不過它屬于黑茶，在我們大日本也可以買到中國梧州六堡茶的?！鄙继镛D(zhuǎn)身面向李濟福，問：“你就是茶莊易老板？”

李濟福點頭稱是，易清也給杉田倒了一杯茶。杉田接茶在手，道：“易老板，為什么六堡茶只產(chǎn)于中國梧州，而我們大日本就沒有這個茶種呢？”

李濟福手捻胡須道：“這是因為我們梧州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滿足了六堡茶生長的全部需求，它才會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造福一方民眾，這是老天爺賞給我們當?shù)乩习傩盏摹垺?。不過，六堡茶也只有我們梧州幾個縣才有，是這里的特產(chǎn)之一，就像你們?nèi)毡镜母皇可?，那是只有你們?nèi)毡緭碛械纳椒??！?/p>

杉田頻頻點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品著，說：“這六堡茶有一股檳榔香味，提神又醒腦，不過，倒讓我想起司令官交代的一件事。我們司令官特別喜歡喝六堡茶，很想知道六堡茶的制作方法，易老板如把祖?zhèn)鞯闹撇杳丶唤o我，我保你到我們大日本去開六堡茶大茶園?！?/p>

李濟福面露難色，雙手一攤，道：“從古至今，六堡茶制作的每一道工序，都是父傳子、子傳孫……就這樣世世代代口口相傳下來的，哪有什么記錄？”

“你撒謊！”杉田突然高聲嚷起來，驚得龜生太郎扔掉茶杯，迅速掏出手槍，對準李濟福。杉田沒有阻止龜生小隊長，依然沖著李濟福厲聲吼道：“據(jù)我所知，六堡茶興于唐宋，盛于明清，到現(xiàn)在一千三百多年了。這么經(jīng)久不衰的六堡茶，怎么會沒有制茶秘籍呢？”

龜生小隊長咬牙切齒地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我數(shù)到三，你的再不交出秘籍，我的就開槍了。一、二……”

三

“太君，槍下留人！”

就在這時刻，李濟福聽到了一聲大叫，他睜開眼看清來人時，心卻更加涼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黎麻子。

黎麻子走到龜生小隊長面前，弓著腰道：“太君，你一槍打死了他，這秘籍可就永遠找不到了，你應該這么做……”黎麻子一邊說，一邊把槍抵住賬房先生的腦袋，回頭沖李濟福說：“李老板，我們又見面了，沒想到你改姓易了，難怪我把廣州城翻了個遍，都沒找到你，原來在這小鎮(zhèn)上享清福吶。沒說的，甭管你是李老板還是易老板，老熟人了，快把秘籍交出來吧！”

“我真的沒有什么秘籍……”“砰！”沒等李濟福反應過來，賬房先生應聲倒地。黎麻子看都不看賬房先生一眼，就把槍口又對準了易清的腦門。李濟福嚇得簌簌發(fā)抖，連忙沖少佐喊道：“太君，不要啊太君！我就這一個義子，千萬別殺他啊！我告訴你秘籍在哪里！”

“這罰酒不好吃吧？”杉田一揮手，龜生太郎和黎麻子同時收起了槍。杉田得意地喝了一口茶，道：“說吧，秘籍在哪里？”

“義父，你不是說過，制茶秘籍是祖?zhèn)髦畬殕?？不能給這幫強盜??！”易清喊道。

“孩子，我再不交出秘籍，我們這一家就完了！”李濟福轉(zhuǎn)身面向杉田，杉田眼巴巴地等著李濟福說出答案，李濟福卻又把目光投向了黎麻子，顯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杉田見狀，沉下臉道：“快說，別?；?！”

李濟福干咳兩聲后，把臉再次轉(zhuǎn)向黎麻子，仍然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黎隊長，那……那我可就說了。”黎麻子不耐煩地冷笑一聲：“你早就該說了！”

“少佐，我的制茶秘籍在黎隊長家里！”

李濟福這話一出，黎麻子像被火燙了似的跳起來，吼道：“你個老棺材瓤子，敢血口噴人，看我不一槍崩了你！”黎麻子邊說邊把槍口再次對準了李濟福的腦袋。一旁的龜生太郎本來就為黎麻子剛剛在少佐面前搶先殺了賬房先生而不爽，一聽說秘籍竟然在他家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見黎麻子準備殺人滅口，就一把奪下黎麻子的槍，命人把他綁了。

黎麻子高喊冤枉。杉田呵斥黎麻子不許出聲，聽易老板說。李濟福說：“我當年因為擾亂市場而入獄，后來迫不得已，拿出祖?zhèn)髦撇杳丶徒o了黎隊長，才逃過了一劫。黎隊長為了把我趕出梧州，又以超低價格強買我的茶莊，否則就滅我滿門。萬般無奈之下，我才逃到這偏僻的六堡鎮(zhèn)謀生……”

“假的，都是假的！少佐閣下，我是忠于皇軍的，他說的都是假話，請相信我……”黎麻子嚇癱了，苦苦哀求。

杉田冷笑著并不理他，喝光一杯茶后，命人把李濟福、黎麻子都綁上，一起去梧州取秘籍。

到了梧州，日偽軍封鎖了黎麻子的茶莊。在李濟福的示意下，杉田親自動手，從鑲嵌在墻壁上的壁櫥夾層中，取出了一卷古色古香的書卷。杉田兩眼放光，在看到用毛筆墨書的“六堡茶秘籍”五個漢字時，得意地笑了。而一旁的黎麻子見此情景，早已嚇得屁滾尿流，聲嘶力竭地喊冤叫屈，吵得龜生太郎不勝其煩，突然目露兇光，抬手一槍，黎麻子應聲倒地。

尾聲

李濟福平安回到六堡鎮(zhèn)，向義子夫婦說了事情經(jīng)過，易清問道：“義父，那假秘籍是您上次蹲守茶莊時藏在暗格里的吧？”

李濟福點點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