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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佛

      2024-12-03 00:00:00韓江崔有學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11期

      我感到腳下的地面正在漸漸傾斜。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峭壁下面強烈吸引著我的身體。

      記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車上,兩個人都默默無語,車往前行駛著。

      那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想一把搶過他的方向盤讓車越過中線。

      我感受到想同時終結我們兩個人命運的可怕欲望。

      望著峭壁下面,我又感覺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認的那份沖動。

      1

      二月的某一天,我在夢里見到了童佛。夢中,我好像置身于某個遙遠的東南亞國家,國名卻不得而知。為了一睹該國以美麗而著稱的童佛,我正坐著巴士去往某個地方。到站下車后,看見廣闊的田野上開滿了從未見過的不知名的紫紅色花朵,遠處的山丘上黃褐色的云彩正裊裊升起,畫出了螺旋狀的花紋。走了幾步便看見了邊角掉了漆而露出像血跡一樣的鐵銹的白色指路牌,上面的告示卻很奇怪。依照文字所說,泥塑童佛置身于一個可以接山泉水的洞穴中,我要去的那個地方不但能看童佛,游客還可以親手揉捏佛臉,看自己能捏成一個什么樣子來。

      難道去那兒是為了看自己捏塑出來的面孔嗎?真是不可思議,近乎荒謬。我正納悶,這時看到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人正排隊走向洞口,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衣服,有男有女,好幾十個,我便跟到了他們后面。

      跟著前面的人沒走幾步,周圍突然黑了下來,有些嚇人。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到了可以接山泉水的洞口。周圍非常安靜,就連風掠過樹葉的聲音也聽不到。

      剛才還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見了呢?

      我彎下腰走進黑黢黢的洞中。

      在搖曳的燭火下,我模糊地看到泥地上露出了一張面孔的輪廓。無法分辨是男是女,但可以肯定,那是張成年人的面孔。那面孔就像個活生生的人直勾勾地看著我。

      怎么把這個叫作童佛了呢?我有些不解。

      眼角上揚,嘴角陰險地翹了起來,那絕不是佛的面孔。我伸出手開始揉捏那泥臉,想要擦掉那雙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但越捏那眼神越是鋒利。

      我想看的并不是這個。難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看這個嗎?

      我搖搖頭,站了起來。

      “這是做什么呀?”

      在我抬頭的一瞬間,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洞已消失不見了,我一人站在空曠的沙地上,耀眼的光刺得我眼睛發(fā)疼。那是一道酷熱的陽光,仿佛要燒掉萬物,只留下白色鹽末兒把我整個身體全都蒸發(fā)。

      我睜不開眼睛,只能摸索著向前走去。無論如何我得睜開眼睛,要找出離開這片沙地的路。

      “睜開眼。

      “睜開眼吧!”

      我的頭壓著枕頭不停地左右搖擺,一會兒便睜開了眼。

      太陽還沒有升起,微微的晨曦透過窗戶照進屋里。借著這縷光亮,我看見了我那件靜靜地縮著肩掛在墻上的長大衣。

      我起身坐了起來。

      他睡得很沉。我像觀察陌生人那樣端詳著他濃黑的眉毛、鼻尖、嘴和下巴,以及被藍色的薄被子勾勒出的身體的輪廓。

      我脫下睡衣穿上運動服的時候,他輕輕地翻了個身,被子一滑落肩膀就露了出來。正要打開房門的我又停下來靜靜地凝視著他。

      他富有貴族氣質,尤其受很多女性青睞。但是他白皙的皮膚到了鎖骨以下卻是又紅又皺。后背上的傷疤離脖子很近,穿襯衫時只要一低頭,白領子里便會露出那難看的傷疤。當然,在電視屏幕上是看不出那個部位的。電視臺的同事和他周圍的人雖然都知道他后脖子上有燒傷的疤痕,卻并不知曉那個傷疤覆蓋了除臉部、脖子前部以及雙手之外的所有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裸體有多紅,也只有我一人知道他那從下腹部一直長到股間的陰毛在紅皮膚的襯托下顯得有多黑。我曾聽他說起,經(jīng)歷那次事故出院后,婆婆每次給剛步入青春期的他換衣服的時候,總會不忍心看,會咬緊牙。婆婆已在四年前離開了人世,我也只是從相冊里看到了她身姿挺拔、嘴角硬朗的容貌。

      “她是個非常完美的人。”

      結婚前他曾以淡淡的表情回想自己的母親。

      “我努力一生也無法達到母親的四分之一?!?/p>

      但是他幾近完美,就算犯錯,大多也是細小的,問題是,他無法容忍它們。

      前一天晚上回到家,他心情不怎么好,一邊解開領帶一邊徑直走到冰箱拿出了一聽啤酒。那啤酒是我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喝的。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將一聽啤酒一飲而盡,似乎仍沒有消除心中的郁悶,在浴室里甚至躺在床上,用同樣的語調(diào)不停地重復“隨著國際油價大幅上漲”這句話,仿佛在重復放著古老的密紋唱片一樣。這句話是他在那天晚九點新聞中說錯了的地方。

      他口誤的那一瞬間,我正在客廳的地板上鋪著報紙剪腳指甲。當時我在周而復始地重復著兩個動作,現(xiàn)場記者報道新聞的時候就剪腳指甲,切換到演播室里的他的時候就停下手來看他的臉。在我側身要去撿掉到鋪在地上的報紙外的指甲屑時,他剛好出了錯。我條件反射地抬頭看他,他似乎沒有絲毫驚慌,鎮(zhèn)定自若地接著往下播,但我還是看出了一絲不安從他的眼中閃過。

      “一點小失誤,沒關系。”

      我細聲對著屏幕里的他這樣說道。好像要答復我的話一樣,他嘴邊露出非常自信的微笑,以極具魅力的沉穩(wěn)口氣從容不迫地叫出了現(xiàn)場記者的名字。即便是共同生活了三年,在我聽來,他的播報還是很有魅力。但是我知道,對他來講從來就不存在“一點小失誤,沒關系”的事情。我也知道,他會如何拿小小的失誤去折磨自己,也正是這種追求完美的性格使年輕的他坐到了黃金時段新聞主播的位置上。

      我一邊咳嗽一邊往煤氣灶上放水壺,從冰箱里拿出泡著柚子茶的玻璃罐子,往兩個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他為了預防感冒每天都要堅持喝柚子茶。也許就靠它,眼看冬天快要過去了,他也沒患過感冒。但是天天給他泡柚子茶的我卻感冒了。

      “你想干嗎呀,我現(xiàn)場直播時咳嗽怎么辦?馬上去醫(yī)院打針吧。”

      我咳嗽的頭一天晚上,他便說了這樣一句話。

      “很快就會好的,沒事兒?!?/p>

      我心里感激他這樣心疼我,便笑著想要去吻他,可卻像觸了電一樣往后退縮了一步。因為他一邊往后躲閃我的臉,一邊竟大聲吼了起來,臉上明顯露出厭惡的神色。

      “不要硬撐,不是說讓你去醫(yī)院嗎?”

      說到這兒,他好像也感覺到有些對不起我,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你也應該小心才是啊,像一般的女人那樣怎么行呢?”

      說完,他走進浴室,并未關上門,又刷起了一小時前刷過的牙齒。他一般先用普通牙刷刷一遍,再把液體牙膏涂到軟毛牙刷上刷過口腔的每個角落,又按摩牙齦,最后用口腔清潔護理液漱洗口腔,這才算結束。因為發(fā)冷,我用胳膊緊緊地抱著身體,注視著他尤為漫長、細膩的工程。他刷完牙從浴室里走出來,再一次囑咐我道:

      “明天一定要去醫(yī)院,知道了嗎?”

      如果那時他對我微微笑一下,如果他不那么認真,我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暗藏病原體的宿主。但是那樣做就不是他的風格了。

      我拿著杯子聞著酸酸的柚子香,又像以往那樣猶豫,因為我不喜歡柚子茶。茶很甜,柚子片更甜。我皺著眉頭嚼了一大口柚子片又咽了下去,分三次喝完了熱茶。

      我拿起掛在餐椅上的大衣穿在身上,打開了鐵制的大門。四種晨報各自散落在樓梯口。我掃了一下頭版的大標題,便將它們都扔進了門廳里。踩著成塊的灰塵,我走下了混凝土樓梯。

      從低層排屋住宅區(qū)的胡同走三分鐘就能看見樹林。所謂樹林,其實不過是沿著遛彎兒的小路種下的二十多棵樹而已。從小路邊的鐵絲網(wǎng)破洞鉆出去,沿著坡路向上就可以到達北漢山盤山路。但對我來講,我還是更喜歡這段不起眼的遛彎兒小路,它讓人覺得更舒服。

      仰視著挺直身軀的樹木,我緩慢地移動腳步。靜靜的樹木營造出的沉默氛圍像一種悠長而莊重的音樂,清冷的空氣中夾雜著些冬天落葉腐敗的味道。

      我走到接山泉水和有木制亭子的地方便停下了腳步。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喜歡一邊聽著很早就來接水的老人們閑談,一邊做健身操和三百個原地跳,然后在亭子里坐到天明。這就是我一天的開始。

      但是那天我沒有做操也沒原地跳。在晚冬清晨的嚴寒中,我瑟瑟發(fā)抖地蜷坐在亭子里,時不時地深咳幾聲。剛才做的夢仍在擾亂著我的心,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心想,怎么突然就夢到童佛了呢?

      我怒視著每根樹葉都向外劍拔弩張的那些松樹。在無風的沉寂中,它們默默地俯視著鐵絲網(wǎng)另一邊冰塊覆蓋的溪谷。

      巧的是,那天我接到了幾個意外的電話。兩天前,我把畫好的胎教書插圖交給了出版社,沒想到出版社這次邀我再為一本治療兒童語言障礙的書畫四十四幅插圖。

      “您的插圖非常新穎。以前我們的幼兒新書插圖有些死板,您的畫比較新穎有活力,作者也非常喜歡?!?/p>

      那個短發(fā)總編輯的聲音非常悅耳。她不說話時嘴總是略微噘著,乍一看像生氣的少女。

      傍晚時分,哥哥來電告訴我,前年秋天中風倒下的母親終于可以不拄拐棍走路了。

      “母親高興地跟我說現(xiàn)在轉操場也不用挽著我的手了?!?/p>

      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整整一個調(diào)。每天凌晨,哥哥都要挽著母親的手在家附近一所高中的操場上慢慢走三圈后才去上班。

      臨近他播報新聞的時間,電話鈴聲又響了。

      “難道是媽媽的電話?”

      以母親的性格,她不會給我打電話的,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拿起了聽筒。電話那頭是一個聲音像配音演員一樣動聽的女人,她非常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等我回應后,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是個陌生的名字。

      “那位沒提過我嗎?”那女人問道。

      我正琢磨這個女人說的“那位”是誰,更意外的話又從電話那邊傳了過來。

      “我和那位到明天正好滿六個月了。”

      說心里話,那時令我驚訝的不是那個女人的話,而是我內(nèi)心的反應。

      是什么到了六個月呢?我這樣糊里糊涂地問自己,接著又傻傻地想著那到底指的是什么。于是就像費一番功夫終于拼好拼圖時一樣,小小的快感從心中涌起。這樣一來,原本播音一結束就直接回家的他這幾個月以來常常晚歸,跟我說明理由后偷偷觀察我的反應;此外,情緒波動變得如此之大,一會兒浮躁一會兒憂郁,這些問題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接著突襲而來的感覺更令我意外,就如同強烈的波濤沖擊著胸部,像夏日正午當頭澆上了一瓢涼水一樣舒坦,那舒坦中還帶著一絲獲得自由時的暢快。

      結束跟那個女人的通話的時刻跟九點的整點報時完全一致,也許這不是什么偶然。我放下了電話,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視屏幕。

      他跟平常一樣,非常真摯地向觀眾問好,就像是用一生下了賭注一樣認真、懇切。他的眼睛深切地凝視著這一邊,看著他那雙其實盯著對面提詞器上新聞臺詞的俊秀眼睛,我撲哧笑了出來。笑容從嘴角擴展到整個臉部,緊接著像腳底中央發(fā)癢一樣的感覺迅速擴散到了全身。只要畫面中一出現(xiàn)他的臉,原本止住的笑容又迅速像發(fā)作般爆發(fā)出來。我一邊喘著氣擦拭笑出的眼淚,一邊忍不住哧哧笑,按下了遙控器的開關。

      關上電視后,沒開日光燈的客廳顯得又黑又靜,在黑暗中我只聽到自己不規(guī)則的喘氣聲。

      做了三次深呼吸后,我起身走到陽臺,打開了不透明的里層窗戶。透過外層玻璃,我望見了這座小樓對面的屋子。我又打開了外層玻璃窗,一陣強風撲面而來。

      不知道那些亮著燈的人是不是都在看新聞?

      位于偏遠山腳下的住宅區(qū)在夜色籠罩下寂靜異常,風如冰霜般寒冷。對面樓里有戶人家開著窗戶通風,主人好像在洗碗,傳來一陣碗與碗碰撞的摩擦聲。不知從哪兒隱約飄來煎鮐鲅魚的味道。

      “快走吧。”

      “為什么要快點走?”

      “要不然就感冒了?!?/p>

      “為什么會感冒呢?”

      “你穿得??!那還用問嗎?老頂嘴。”

      小樓前的停車場里有個年輕媽媽正在用神經(jīng)質的語氣催促著小孩,吧嗒吧嗒,小孩拖著運動鞋的腳步聲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里。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暗,而我眼睛都沒眨一下。說來奇怪,如果是暗轉就應該眼前變黑才是,但是眼前的黑暗反而在消失,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道刺眼的銳光。我感覺腦門上挨了雷擊,那銳光中突然出現(xiàn)了在洞里直勾勾地看著我的那張變形的臉。

      幻影消失了。風仍在冷冷地吹打著我的臉龐。

      為什么管他叫童佛呢?

      就像面對不正確的事情時總是心存懷疑一樣,我皺起了眉頭??人杂珠_始發(fā)作了,我關上了窗戶。轉身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黑又長的影子穿過客廳的地板一直延伸到對面墻上。

      2

      第二天,他十點半就出去了,說是中午有約。等他出門,我也去了出版社。他的上班時間雖是下午兩點,但他經(jīng)常在上午九點左右吃過早飯后便開車出門。

      “善姬女士,我想問一下,您……”

      我接過短發(fā)總編輯遞給我的幼兒新書的初校樣,她欲言又止,臉上帶著微笑。她三十五歲左右的樣子,據(jù)說老家是濟州島牛島。雖然她辦事風格明快,語氣也頗有挑釁的意味,但有時我能從她的臉上看見青澀少女的樣子,這也許跟她的島民出身有關。

      “請問一下,新聞主持人李尚燮是不是您的丈夫?”

      我愣愣地笑著回答說:“是。”

      “原來如此?。」粵]錯。我,我是李尚燮的粉絲,從他做國際新聞記者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p>

      像個激動的孩子一樣,短發(fā)總編的眼睛閃著光芒。她好像沒察覺我的尷尬表情,追問似的又問我:“你們到底是怎么認識的呢?”

      人們提問題的順序總是很相似。從“怎么認識的”開始,到“是誰先表白的”“結婚生活怎么樣”“現(xiàn)在有孩子嗎”“為什么還沒有呢”“是不要呢,還是不能懷孕呢”,等等。人們總是一邊仔細打量我很普通的臉蛋、個子和身材,一邊這樣問。如果知道我畢業(yè)于沒什么名氣的藝術??拼髮W,或者是知道我的家庭出身連一般人家都不如的話,那他們就會更肆無忌憚。有時我和他并肩走過時,總能聽見路人嘀嘀咕咕地說我們倆:“比電視上看到的更英俊啊,是吧?”“個子也很高啊……電視里看上去身高很普通呢?!薄鞍眩暮芤话惆?。”“連妝都沒有化呢!”

      短發(fā)總編請我喝杯茶,而我不想被別人好奇地詢問下去,便道過謝就出來了。雖然是平日的大白天,地鐵站的入口卻很擁擠,我在那兒猶豫了片刻。我決定要去佛光洞了,今天去看望一下不拄拐杖也能走路的母親后再回家,這樣也好。

      母親頭都沒抬一下就說:“來了?”在灑滿陽光的客廳,她正在一張鋪開的報紙上磨著墨。濃濃的墨水味兒一直飄到了門口。

      我背著手提包,雙臂抱著原稿袋,俯視著母親。我脖子細,背有點駝,別人都說我的體形像年輕時的母親。母親現(xiàn)在已是老態(tài)龍鐘,不知我在畫畫時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母親彎下脖子磨墨的身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做什么呢,媽媽?”

      “你不知道媽開始畫佛畫的事兒?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呢。”

      嫂子大哥哥三歲,大我好多,她跟我喜歡用直爽的非敬語,使我倍感親切。我去了也沒有特別的招待。聽說因此有一些親戚說她壞話,但我卻覺得這樣更自然,要是所有女人都像她那樣才更好。

      “什么佛畫???”

      “我們鉉石三月就要上學了,可是別提那家伙有多淘氣了。為了培養(yǎng)他的注意力,想跟他一起畫畫,就從報社文化中心學民畫的朋友那里借了樣畫過來,沒想到媽更喜歡?!?/p>

      “鉉石去哪兒了?”

      “你看見過那家伙老實待在家里過嗎?已經(jīng)中午了,肚子餓了會自己回來的?!?/p>

      剛好有個男人來收牛奶錢,嫂子去招呼他的時候,我盤腿坐到了母親旁邊。母親一直沉默,好像直到我離開也不想開口說話的樣子??墒钱斏┳幽弥論?jù)匆匆消失在廚房的時候,母親卻開了口。可能是剛喝了湯藥的關系,從母親的嘴里飄傳來一股甜甜的甘草味兒。

      “……自己畫抄畫之前,要這樣翻畫三千張?!?/p>

      停下磨墨,母親給我看八開紙上的畫,是用細黑線畫的一位老人,他身穿長長的、拖到地上的、帶褶子的中式服裝。

      “是十王?!?/p>

      我伸出脖子想看得更仔細些,母親便給我拿來放在藏藍色褶裙后面的幾張圖畫。第一個畫是圓臉的頭像,打卷的頭發(fā)周圍的花紋裝飾非常華麗,額頭中央有一尊小小的佛像。

      “這是菩薩抄畫?!?/p>

      “那,這是佛祖吧?”

      是熟悉的禪坐著的釋迦牟尼。

      “對,這是如來抄畫……但想要畫它就要先畫前面的這些,每個都要畫三千張。明天畫五十張后天再畫五十張,十王抄畫就畫完了,就算一天不落地畫,也要兩個多月呢。”

      我以為這些便是全部,正要放下手中的畫,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最后一張,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先畫這個多好啊。多美啊?!?/p>

      女人沉靜的臉龐斜斜地俯視著腳下,她的手里輕輕地拈著結了骨朵的蓮花。

      “這是觀音抄畫,最后才能畫?!?/p>

      我借了母親的毛筆,鋪開新的宣紙,細筆蘸了墨水,畫出了觀音像。

      “……有點畫畫的本領,但是……”母親仔細端詳著我的畫搖了搖頭,責怪似的說道,“不能那么做,向佛祖磕頭那樣虔誠地一張一張地按畫樣畫才行。要做到連一絲折紋、一條肩部線條都要完全一致。不能那么畫?!?/p>

      母親在十王抄畫上面放上宣紙后便端坐了起來,她筆直地握住蘸上墨水的毛筆,用非常端正的姿勢畫起畫來。按著曲線認真地畫上衣服,畫上面孔,最后點上眼睛,把畫平整地擺放到了旁邊。之后重新端正姿勢,鋪上新的宣紙,翻畫起同樣的畫。母親的表情非常認真專注。

      如往常一樣,我感覺到無聲的距離,退后坐著。母親總是那樣,像深山一般,很難看透她的內(nèi)心。母親曾親口說過,因為很早就既當?shù)之攱?,所以才造就了這樣的性格。我小時候去朋友家看到別人和藹可親的媽媽時,心中不由得羨慕,同時感覺有點陌生。我沉默寡言的性格可能就是源自母親吧。

      母親甚至不會掉眼淚。偶爾看到我流淚,她厚粗的巴掌就會飛過來。我沒見過比她下手更狠的人了,挨揍后如果疼得哭起來,她便會變本加厲地用手掌抽打我的肩膀、后背和腰。

      “不要靠眼淚來應對這世界?!?/p>

      打人也可能打累了,喘著粗氣,像是要表明動手不是因為對女兒沒有感情,母親總是用低沉的嗓音這樣說道。

      “壓根兒就別指望靠眼淚來應對這世界?!?/p>

      母親從來沒說過自己累,即使年歲很大,她還是靠從凌晨到深夜做韓服的活兒維持著生計,又教育著我們兄妹二人。也許是有所預感,她在中風的前一天曾對兒媳婦這樣說過:

      “一生的怨恨釀成了我一身病……現(xiàn)在一想,真是后悔,我這一生都是心里懷著刀活過來的。”

      “這樣畫畫心里很踏實,一張比一張要好?!?/p>

      母親往硯上倒了點水重新開始磨墨。染發(fā)劑的顏色已開始脫落,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隨著手臂的動作晃動著。一模一樣的畫,難道她真要每頁都翻畫三千張嗎?

      “……女婿過得怎么樣?每天都能通過電視看見他,想必過得很好?!?/p>

      母親頭也沒抬地問道。

      “是,很好?!?/p>

      母親和我都沉默了。

      揮動毛筆的瞬間,母親仿佛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母親的話語、想法以及老去的軀體,通通都像被吸進那圖畫中一樣。

      當嫂子趿拉著拖鞋從廚房出來時,我已拿著外套站了起來。嫂子看到我起身,便說道:

      “干嗎這么早就走?吃過午飯再走吧,鉉石也快過來了?!?/p>

      “我得回去工作了?!?/p>

      “剛才聽到你有點咳嗽,我給你煮黃豆芽湯吧?”

      “積壓了很多工作,真得走了。”

      母親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宣紙,說:“那就走吧,我不出去了?!?/p>

      本想親眼看母親不拄拐杖走路的樣子,但還是終于沒能如愿就回了家。

      十二點剛過,他回到了家,跟往常一樣,我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也許是因為沒看那天晚上的新聞,覺得他更加陌生了??粗蝺艉毞褐喙獾南掳停钆涞梅浅r尚的領帶和襯衫,挺拔英俊的鼻尖,我感覺不到一絲背叛,相反,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坦然接受了他正和其他女人戀愛這一事實。

      “跟同事們一起喝了一杯。”

      他嘴里散發(fā)出淡淡的啤酒味兒。如果是平時,我會說“給個電話多好”這樣一句,但現(xiàn)在我并沒有說出口。

      他解下了領帶和襯衣,露出紅彤彤的臂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浴室門刷了半天牙。他配備了四種牙膏,竹鹽牙膏、含氟牙膏、添加了抗菌成分的新產(chǎn)品,以及液體牙膏。他以前曾給我講解過,因為它們各自含有不同的有益成分,所以他輪流交替使用前三種牙膏刷牙,而液體牙膏則用來清除齒縫中隱藏的牙垢。

      鏡子里刷著牙的他,面部表情非常專注和投入。望著鏡中,我像是若無其事地問道:

      “……那個女的知道嗎?”

      滿口的牙膏泡沫流了出來。他透過鏡子看了我一眼,白色泡沫順著他停止刷牙動作的手背淌了下來。

      我緊張起來,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傷害他的話。

      應該說出來。

      我下定了決心。

      不能猶豫,現(xiàn)在就得問。

      他把嘴里含著的泡沫吐到了洗臉池里,沒有反問,而是用眼睛質詢著我。他不想貿(mào)然行動,在沒有準確理解我的話之前,他不想草率地應對我。盡管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我仍然緩慢而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

      “你的身體,那個女的知道嗎?”

      他的眼皮在微微顫動。他怒視著我,嘴角沾著白色泡沫,手里握著牙刷,唾液和牙膏正順著這把牙刷往下淌著。

      我沒有回避他的眼光。他先低頭用牙缸接了水漱了口,用毛巾擦完臉后便脫下橡膠拖鞋走了出來。在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一股讓人戰(zhàn)栗的寒意混著液體牙膏的薄荷味襲了過來。

      “說要打電話,真打了?!?/p>

      他走到沙發(fā)那里嘀咕了一句,卻沒有坐下來。然后轉動身子向我補充了一句:

      “那女孩兒跟你不一樣?!?/p>

      他表情沉著平靜,而他說出的話果斷有力,像是要吐出憋了很久的故事一樣。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稱他為“那位”,而他稱那個女人為“女孩兒”,難道兩人年齡差距那么大?

      “她不像你那樣雙重性格,她會喜歡我的全部?!?/p>

      “那么,她還不知道嗎?”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了他。

      突然,他的拳頭砸向了墻壁,可能因為夜里很寂靜,那聲音聽起來特別響。如同呼吸不暢的病人一樣,他的肩膀劇烈起伏著。他有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說:

      “我說過,那女孩兒不會像你那樣?!?/p>

      “……像我這樣是什么樣?”

      他終于爆發(fā)了。

      “一定要我說出來嗎!”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顫動,鼻孔因興奮而不停地翕張著。

      對,這個人發(fā)火時嘴會向左略歪,很長時間里我都忘記他這一點了。

      我茫然地這樣想。

      “我無所謂?!钡人那榫w穩(wěn)定后,我這樣說道,“所以我跟那個人說了,隨她怎么做?!?/p>

      他沒有說話,只是直愣愣地怒視著我的眼睛。這一瞬間,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的是什么呢?是憎惡、輕蔑,還是憤怒?我默默地望著他的臉。

      3

      那個女人用像配音演員一樣溫柔動聽的聲音對我這樣說道:

      “聽說你們倆之間沒有感情,雖然同床共枕,可是跟分居沒什么兩樣?!?/p>

      她仿佛將這些話寫在字條上一樣,很有邏輯又準確地說明了自己打電話的理由。

      “遇到這種事兒,那位好像非常難過。您也知道,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很難當面說出來,所以我才偷偷給您打電話?!?/p>

      她說自己愛他,不,從她說話的口氣推測,應該說尊敬他更為恰當。她說,相愛的人應該生活在一起,如果我對他沒有感情,兩人繼續(xù)在一起就沒有意義。還說電話里說這些話雙方都別扭,不如見面談談。

      我說道:“有必要見面嗎?”“我無所謂,隨你怎么做?!边@些似乎在我心里準備已久的話,竟然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正如她所說,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有時還很獨斷。我當初就知道,他的這種性格跟不喜歡權威和條條框框限制的我不怎么相配。我不喜歡他那過分華麗的職業(yè),也并沒有覺得我真心愛他或愛他愛到離不開他。那么受人矚目的一個男人對我這樣平凡的女人表現(xiàn)出關愛,這讓我很訝異,也許這種感覺占據(jù)了更大的比重。所以從來沒想過兩個人的將來,一旦他提起,我也會故意轉移話題。可自從第一次去他的公寓之后,我才決定跟他結婚。

      那天,兩人隔著餐桌正喝著咖啡談天說地。一會兒,他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最后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我有些吃驚,想他是不是要走到我身邊。他一邊望著我,一邊解開自己襯衫的扣子。

      “上初中的時候,家里著了火。”

      為了解開最后一個扣子,他從褲子里抻出襯衫,同時說道。

      “是一場大火,幸虧都活了下來。爸爸是公務員,得到不少援助。家人們被分散安置到親戚家,幾年后租下一套包租房,全家人才得以團聚?!?/p>

      他還沒脫完襯衫,我已經(jīng)屏住了呼吸。他脫掉背心和褲子,只穿著內(nèi)褲佇立在我面前。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上懸吊的三十瓦白熾燈光斜照在他那赤紅的身上。

      “現(xiàn)在才明白吧?這就是我夏天也只穿長袖襯衫的原因?!?/p>

      他假裝輕描淡寫地說道,聲音卻在顫抖著。

      “明白了嗎?我不去游泳池,不解開襯衫第一個扣子的理由。”

      他咽下一口口水,喉頭隨之動了一下,他的目光中充滿著捉摸不透的勇氣與恐懼。

      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撫摩了他抽動的臉,用我的嘴唇蓋住了他發(fā)顫的嘴唇。

      我打算一同接受他的傷疤與他的勇氣。不,更準確地說,正是因為那個傷疤帶給我的震撼,也正是因為我很感激他那么信賴我,把想要隱藏一輩子的裸體展示給我,所以才接受了他。

      在婚禮籌備期間,我們在對方身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共同點:在性格堅強的母親手下孤零零地長大,出生于并不富裕的家庭,特別討厭接受別人經(jīng)濟上的幫助。盡管發(fā)現(xiàn)了幾個珍貴的共同點,結婚初期我們之間也不是很融洽。

      他細心周密,卻會因為一點意外的瑣碎小事就失去平靜。過于較真的性格當中,究竟藏著一種什么樣的不安心理呢?一旦失去理智,就無法自控。他有時會諷刺我的職業(yè),說我沒出息,只會幫襯別人,又說搞不清我那么拼命做那種工作到底有什么意義。夜深人靜的時候,經(jīng)常有說是以前只見過三四次面的女人,或是瘋狂的女高中生粉絲用酒后甜美的聲音或抽泣的聲音打電話來。

      跟一般的新婚夫妻一樣,我們也經(jīng)常吵架。唯一不同的是,吵完架后我會變得異常冷靜,甚至希望他干脆死掉。若遇到他錄制完節(jié)目該到家的時刻已過一個小時還未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盼望他遇到什么事故,對這樣的自己,我也感到驚訝不已。想象著自己穿孝服的樣子,心里就會莫名地感到舒服。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也許是從一開始我就很討厭他的傷疤碰到我。我厭惡傷疤碰到胸部的感覺,同房時也不愿脫上衣,因而想盡量回避肌膚之親。他要抱我,我假裝睡著翻過身去,他伸手要碰我,我就裝作在睡夢中推開他。

      我們吵架一次比一次激烈。他發(fā)火,我也跟著發(fā)火。萬事開頭難,隨著時間的流逝,所謂的情緒爆發(fā)也變成了一種習慣。失去理智憤怒爆發(fā)的瞬間,全身都隨著頭腦發(fā)熱產(chǎn)生連鎖反應,只要那個眼冒金星的瞬間一過,我就陷入無盡的空虛之中,癱坐在工作室里消耗時間。偶爾我會在心里嘀咕:

      “我一天天地忍耐,忍耐你的身體,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也許人們沒有察覺到,但是我能感覺到,我的圖畫作品已經(jīng)很快失去了冷靜,它是我與世界之間安靜的空間,也是安詳?shù)奈⑿Α?/p>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他說渾身發(fā)軟要出去鍛煉,我跟著他出了家門。當時正是酷暑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從小路旁邊的鐵絲網(wǎng)破洞鉆出去,沿著北漢山的山路走。我們默默地走著上坡路,突然我停下了腳步。

      “怎么不過來呀?”

      他站在山丘上很不耐煩。

      “啄木鳥……”

      “什么?”

      “我看到啄木鳥了?!?/p>

      “走這么慢,怎么鍛煉?”

      那邊兒有只拳頭大的啄木鳥正在啄著樹干的底部。可能是一只雛鳥,嘴巴又軟又小,再怎么努力啄,樹皮依舊一動也不動。

      等我趕上的時候,他還在皺著眉頭。我和他保持十幾步的距離跟著他。那時,看到狹窄的登山路上迎面走來一個男人。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男孩,頂多二十一二歲,臉上帶著孩子氣,下身穿著褪色的牛仔褲,上身光著膀子。

      白皙耀眼的身板。那男孩沒有特發(fā)達的肌肉,也沒有什么贅肉,身材挺拔。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極其平凡的半裸的身體。

      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上。真想撫摩那個男孩兒的胸膛,想把我的胸部貼到那光亮的皮膚上。真想感受一下我細嫩的皮膚觸碰那男孩兒的身體,細嫩的皮膚之間緊密摩擦的感覺。

      由于路窄,那個男孩兒的肩膀輕輕地擦過我的肩膀。我耷著眼皮,感覺自己的耳垂因發(fā)熱變得紅紅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坡終于爬完了。我們來到了視野開闊的峭壁上。六七名登山客分坐幾處,有的削黃瓜吃,有的喝著水。也能看見他的側影。他仍是皺著臉眺望著峭壁另一邊的山石。我靠過去,站在了他的身邊。

      他穿著袖子一直遮到手腕上的白色POLO衫和米黃色棉褲。他是多汗體質,卻不能穿圓領T恤。

      POLO衫的衣領比襯衫低,所以他后脖頸下的疤痕露得更多些。坐在巖石上的中年男子們在看著他那個部位低聲嘀咕著什么。他們早就認出了他的臉,正在談論著他那個疤痕。

      我俯身看了看峭壁下方郁郁蔥蔥的樹木。這綠色綠得過分沉重,令人生畏。那些濃蔭的樹葉如同熱帶的密林,像巨大的肉食動物吞噬著大地。

      我感到腳下的地面正在漸漸傾斜,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峭壁下面強烈吸引著我的身體。記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車上,兩個人都默默無語,車往前行駛著。那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想一把搶過他的方向盤讓車越過中線,我感受到想同時終結我們兩個人命運的可怕欲望。望著峭壁下面,我又感覺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認的那份沖動。

      “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劇烈顫動,他皺著眉頭再次問了起來。

      “為什么那樣發(fā)抖,站在崖邊上,不危險啊?”

      涂抹了抗紫外線防曬霜,戴著一頂白色遮陽帽的他的臉,白白的,在剛熨過的POLO衫上方綻放如花。

      就在那時,我有了想要撕開他襯衫的沖動。想扒光他的衣服,讓那丑陋的身體在陽光下暴露無遺。我真想給一直注視著他的那些中年男子看他的裸體,真想對他們大聲叫喊。

      就像要逃離那種想象一樣,我向后退了一步。

      “……沒事兒,我有點累了?!?/p>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還覺得沒事?;氐郊?,他先進去沖澡了。我想把他和我戴過的遮陽帽放進衣柜,但剛一開了里屋的門,我便癱坐在那里。

      眼前一片漆黑。

      我跪爬著出了里屋,斜躺在冰涼的客廳地板上,閉上眼睛。我在發(fā)燒,腦門像被什么東西烤著一樣滾燙,似乎有頭隱形的野獸正緊貼在那個炙烤著我的地方,用吸盤吮吸著我的意識。

      臉上突然感覺到陣陣的刺痛。我醒了過來。

      “怎么回事???”

      聽見了他的聲音。接著他的臉龐映入了我的視野。他伸手想要撫摩我的臉,我推開了他的手,之前是這雙白皙的手打了我的臉。我轉頭看了看里屋。

      我看見了??匆娏税顺咴疽鹿?,還看見了要跟他一起躺著睡時使用的麻織被褥。

      “進去,進去躺著吧?!?/p>

      他扶起了我。

      當他抱著我的腰扶我進里屋的瞬間,萬物的輪廓又消失了。剛冷卻下來的灼熱又往額頭上冒。胸口在洶涌,仿佛馬上要嘔吐一樣。

      “放開!”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掙脫了他的手。

      “求你放開,別碰我!”

      就像掉進水里的人一樣,我揮動著雙臂,倚靠到墻壁上。

      “我得出去?!?/p>

      他好像嚇了一跳。

      “要去哪兒啊?”

      “就一會兒?!蔽掖謿庹f,“休息一會兒就會出去的?!?/p>

      我試著閉上眼睛又睜開。仍是看不見。曾聽說過精神重度疲勞會導致這樣的癥狀。

      “要冷靜!”

      我向自己呢喃著。我試著做了深呼吸。

      “沒事的,要冷靜?!?/p>

      我再次呢喃道:“你不會進那個屋里的。

      “這一生再也不會躺在那個床上。所以要冷靜。”

      眼前逐漸亮了起來。

      光亮逐漸聚合,暗部也逐漸融合起來,萬物逐漸恢復了原本的面貌。

      “要去哪兒?。可眢w不是不舒服嗎?”

      他伸手要摟住我的肩膀,我不理睬,甩開了他的手,粗暴地關上了大門,拼盡全力扶著墻壁走下階梯。

      沒有我可去的地方,不想去佛光洞的哥哥家。我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經(jīng)結婚,又因為是周末,她們都會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幾個單身的朋友則大都在家鄉(xiāng)當老師。

      我沿著正逐漸變暗的小路搖晃著走去。眼前有東西在晃動,那東西就像雞蛋白一樣白而嫩滑。不知道地上有什么東西,也不知我的腳踩著了什么。偶爾我扶著鐵柵欄休息一會兒,恢復力氣之后再度邁步。

      亭子里坐著幾個老人和中年婦女,我到了那里便靠著木柱坐了下來。

      茂盛的青岡林在我面前展開。溪谷里流水的聲音和孩子們戲水的聲音,填滿了周末森林的下午。草中的昆蟲在不遠處鳴叫著。

      我傾聽著那些聲音,調(diào)整著呼吸,視野逐漸清晰了起來。能夠明確辨認事物的時候,我也逐漸認識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那就是我現(xiàn)在能回的地方只剩下家了。

      就像有人在我耳邊細語一樣,一個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如同啟示般浮現(xiàn)了出來。

      我從一開始就沒愛過他。

      雖然難以置信,當初我是因為他那個疤痕才自認為愛他,現(xiàn)在卻是因為同一個疤痕而厭惡他。雖然我明確知道他的疤痕只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皮膚,卻不能剝除我心靈的那一層隔膜。

      我想,那不是他的錯。如果論罪,全都是我的罪。

      那是沒想到人生有多漫長之罪,悖逆肉體需求之罪,奢望過分精神追求之罪,夢想不切實際的愛情之罪,沒認識到自己極限之罪。還有憎惡他之罪,從內(nèi)心深處對他施虐之罪。

      我一進門廳,他面色沉痛地默默看著我的臉。我像對陌生人那樣不自然地瞄了一下他的面龐。那是一張不知不覺被人拋棄的少年的臉,深深地隱藏疤痕的臉。他孤獨地佇立在那里。

      那天之后,我們的關系完全變了。

      我像看待陌路人那樣看著他的疤痕,我像善待其他人一樣善意地對待他。

      世界仿佛變了個樣,以另一種方式展現(xiàn)著自己。我用陌生的眼光久久地注視著所有的一切。善與惡,義務、責任與放棄,真實與虛假,它們在我面前逐漸失去了界限。我再也沒有對這樣的混亂感到不解或驚慌,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正是它們拯救了我。

      我們再也沒有吵架,我再也沒有憎惡他。和平重新回到身邊之后,我又能專心做我的工作了,而且比之前更加熱愛了。就像母親曾經(jīng)那樣活過來一樣,我也會勤奮工作一輩子。整天把自己關在工作室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獲得了自由。難道還有比全身心投入更能賦予人自由的事情嗎?

      為了忠于自己的工作,應該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每天早上做運動,工作的間隙也做一些伸展活動,做菜和吃飯時候也兼顧著營養(yǎng)成分。我也努力跟他維護好關系。他總是很緊張,狂躁,就像抱著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我也理解,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性格,是因為他在跟疤痕做斗爭,與之掙扎,他是在通過這樣的方式盡力擺脫自己的疤痕。我也明白,他在壓力大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便會爆發(fā)。我也明白,盡管屏幕上他的面孔看似很放松,但插在他耳朵里的監(jiān)聽耳機卻會給他源源不斷地傳輸著新聞工作室的嘈雜聲,我也理解每天結束直播回來的他都像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一樣疲憊。同時我理解,他去捕捉全世界發(fā)生的那些事件后又只是把它們?nèi)釉谀莾?,除了無盡的空虛,什么都沒留下。

      他曾跟我這樣說過:“偶爾我做這樣的夢,我坐在新聞中心現(xiàn)場,像金魚一樣只是嚅動著嘴……再怎么一張一翕地動嘴也發(fā)不出聲音。做七點新聞時最好,黃金時間段的新聞最累。一想到一扇扇里頭亮著燈的公寓窗戶我就發(fā)暈。一想那些人都在看著我,我就……”

      時間久了,心情好的時候我也能像吻小孩子一樣發(fā)出聲音地吻他,也會和他一起說笑。每當我感覺他的身體很丑陋時,帶著自己對他懷有的厭惡感的補償,我會更親切地對他。雖然少之又少,我們還會在熄燈的房間中做愛。

      我相信這樣點滴地培養(yǎng)感情就能過下去,無論怎樣也能挺下去。

      那個女人曾說:“要是不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那就是在浪費時間?!?/p>

      我在想:是嗎,我是在浪費時間嗎?

      二月接那個女人的電話之后,我身上發(fā)生的最大變化就是對尖銳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敏感。有一次,我在膠合板門上貼上了賀年卡,后來摘除了卡片,摁釘卻因為拿不下來就那么放著??墒且惶煸缟喜唤?jīng)意間看到那個摁釘時,我仿佛感覺到了木板被扎時的刺痛,而當時我后腦勺的某個部位的皮膚確實隱隱作痛。削蘋果的時候,也會感覺水果刀的刀尖鋒利無比,嚇得我直打寒戰(zhàn)。而當我看到斷了頭的收音機天線時,眼睛就會發(fā)酸。

      “在浪費時間?!?/p>

      當我埋頭于工作中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話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總是搖搖頭想要否定。

      4

      到了三月,我經(jīng)常積食消化不良,后來隔一天就吐一次。原本一直維持在五十公斤左右的體重,兩周之內(nèi)一下就掉到四十三公斤。超市和洗衣店的女人們用好奇的眼光問我是不是懷孕了。那根本就不可能。我做胃鏡檢查,可是胃一點問題也沒有。

      “像白玉,很干凈啊?!?/p>

      年輕的大夫看著內(nèi)窺鏡顯示器跟護士嘀咕道。我撫摩著因麻醉藥而變干澀的喉嚨走出更衣室。大夫說道:

      “您去看看中醫(yī)吧,要么看看神經(jīng)科怎么樣?”

      我沒去看中醫(yī)和神經(jīng)科,只要不是什么嚴重的病就好了。至于精神方面的理由,我倒是很清楚,只要擺脫這個狀況,身體就會好起來的。

      我等待著我們的結局,每天一點一點地打包。為了完成工作,我打算只留下一套畫具。身體原因讓很多事被耽擱下來積壓在那里。有一本用于治療兒童語言障礙的書籍,插圖已畫得差不多了,可是我擔心將來一個人過的時候生活上不穩(wěn)定,便托親朋好友到處找來好多活兒。其中有童話書籍的插圖和有氧運動小冊子,這些我根本就沒有動過。手頭的積蓄雖然足以租個小的單間公寓,可考慮到我的工作不穩(wěn)定,覺得還是留一些錢備用比較好,于是我就選了獨棟樓二樓的一間,簽訂了租賃合同。搬家日期是四月的第二個星期天。

      他幾乎每天都過了午夜還不回家,卻好像比以往更無倦意。早上也比從前起得早,而且臉上很精神。

      據(jù)說她是他所在電視臺的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去年剛在音樂學院拿到碩士學位入了樂團。年紀雖小,但身為家中長女的她性格卻很成熟。她的父親是名牌大學經(jīng)濟學教授,母親是精神科醫(yī)生,弟弟是在讀的醫(yī)科大學學生。我明白,他終于找到了跟他般配的人。

      他討厭寒酸的樣子,討厭猶豫的作風,也討厭貧困的小區(qū)。他向往著華麗、漂亮和干凈舒適。他討厭回顧往事,任何一絲可能讓他退步的失誤,他都不能容納。他的心里有把火,雖然看似矛盾,可就是因為那把火,他才能夠冷靜下來。電視臺的同事給他起的所謂“克里姆林”或“撲克臉”的外號,也是因為那把火而來的。

      有一次他曾經(jīng)說過:

      “高中的時候我想,如果能考上大學,我的一切將得到補償。大學畢業(yè)的那段時間,又想,只要能進電視臺工作,一切將得到補償。所以我就沒有跟那些無聊的朋友混在一塊兒,也沒有談無謂的戀愛。因為我想爬得更高,不想以后身居高位時因以前所做的事而后悔?!?/p>

      就像烈火與冷靜并存一樣,他的性格中虛假與真實同樣并存。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他真摯的表情,我有時懷疑他是否真的對自己所說的話傾注了所有一切。他過分追求攀升,也過分地計較、猜疑,太過看重自己的形象??此泼艿膸酌妫剿抢锞秃茏匀坏厝跒橐惑w了。

      他打算從秋季學期開始在母校讀新聞學碩士,而且已經(jīng)跟出版社簽好合同,在開學前寫完電視界的故事并交稿。他是有了目標就竭盡全力的人。如今他花在跟女友交往上的時間比寫書還要多,簡直就是為爭取那個女人而竭盡全力。就像以前跟我談戀愛的時候一樣,他將會是個很完美的情人。而一旦得到了她,他又將徹徹底底地忠于自己的新計劃。

      當她說到“我愛他”的時候,我只理解了她一半。他像剛從廣告宣傳冊里跑出來的人物一樣,高高的身材,穿著打扮也非常精干,大可不必穿贊助商提供的衣服,完全能夠靠自己的眼力購買,這些在她眼里必定魅力四射。就像當初我被他迷住一樣,她也會為之傾倒,會被他真誠的眼神,被他準確的發(fā)音和隱隱散發(fā)的麝香味迷倒??墒莾A倒與愛情之間的距離有多遠?為什么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我愛他”這句話,而她卻那么容易就說出了呢?

      我在工作室一直待到他睡著,將近兩點才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蓋上毛毯躺了下來。這樣反而更舒服,夜里一次也沒醒,也沒做夢,一直睡到早晨??刹恢裁丛?,腸胃老出問題。

      三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我見到了那個女人。那一陣腸胃有所好轉,而我又開始專心工作了。這一天他結束新聞直播后徑直回到家里。以往在家他從來都不開口,直到這一天他才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臉。

      “臉怎么了?”

      “……我的臉?”

      “像白紙一樣蒼白,哪兒不舒服?”

      “我做過胃鏡檢查?!?/p>

      “怎么樣?”

      “說像白玉,很干凈,沒有任何異常?!?/p>

      “那太好了?!?/p>

      他一邊點頭,一邊擺出困惑的表情。

      “那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沒有異常,說是心病。”

      他呆呆地問道:

      “心里難過嗎?”

      好像到這時才知道我有一顆心似的,他的語調(diào)中透著強烈的疑惑。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的表情變得更加困惑,背對著我進了臥室。從里屋傳來“嗯,嗯,這就出去”的聲音后,他又重新披上風衣從臥室走了出來。

      “我出去一會兒?!?/p>

      我鎖上了大門。

      心里無緣無故平靜不下來,我開始在客廳里踱來踱去,走到鏡子前停住了腳步,仔細觀察著連對我滿不在乎的他也能發(fā)覺的瘦下去的臉。不知道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人的臉到底能有多大變化。鏡子里的人鼻子明顯突出,眼皮和兩腮塌陷,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忽然,我離開了鏡子前,某種力量驅使著身體,我茫然地打開了客廳的窗戶。

      穿著風衣的他站在被燈光照亮的停車場入口處,而他對面的女人正靠著新款褐色小車的前門站著。她有一頭濃密的及腰褐色鬈發(fā),個子很高挑,穿著一身淺灰色的套裝。燈光恰好照在她的臉上,離我站著的窗口也不遠,我能清清楚楚地觀察她的五官。

      有著一副好嗓音的她還兼具美貌。淚水打濕的兩腮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雖然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卻能肯定是在爭吵。似乎那個女人在訴苦,而他卻在辯解。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再忍忍,給我時間?!?/p>

      乘著寂靜的晚風,他洪亮的嗓音傳了過來。

      他輕輕地拍了兩下那女人的肩膀,便伸出雙臂抱住了她。我看到了靠在他肩上的那女人的臉。雖然在哭泣,她的臉上卻有一種從遠處也能辨識的光芒,那是墜入愛河的人才會散發(fā)的光彩。

      我關上窗戶轉身走向廚房,又在鏡子前停住。

      我的臉跟剛才沒有什么變化,沒有受驚也沒有難過,可是原本平靜的臉上好像有一絲裂痕,那道裂痕看似是被很久的忍耐和自責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而且從邊角開始漸漸倒塌。

      可為什么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了憤怒呢?

      我并不因為他主張自己幸福的權利而憤怒,我不在乎他對我有無虧欠感。一個月前,他曾經(jīng)用發(fā)顫的聲音問過我:“過去三年里,你有一次是情愿跟我上床的嗎?”還問過:“到底是誰像躲避臭蟲一樣嫌棄我?”“你知道你每次那么對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有多慘嗎?”

      他還說過:“那女孩需要我,你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覺有多么幸福,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p>

      我并沒有反駁他。

      那會是什么?

      大約十二歲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有過這樣的強迫癥癥狀。害怕好好地懸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砸到身上。跟媽媽睡一起的房間很窄,為了不讓日光燈砸下來,只能把身體往墻上貼。每當我那樣睡覺,洗漱完畢回到房間的媽媽就把我往中間推。等媽媽入睡后,我便又往墻上貼過去。并不是說日光燈砸到媽媽就沒關系,其實我也明白,它并不會掉下來,我的恐懼只不過是種異常的不安罷了。即便明白,可還是無法停止那種想法。我整夜整夜地無法沉睡,一有聲響就一次次地驚醒,害怕我入睡后媽媽會把我挪到日光燈底下。

      我就是懷著那種焦慮萬分的心情,盡可能地遠離他的身子,總是貼緊衣柜睡覺。害怕他的手伸向我的胸部,害怕他的身子壓在我身上,我總是心驚膽戰(zhàn),不敢熟睡。

      就那樣,三年過去了。

      我對那個蜷縮著身子躺著的自己感到憤怒,讓我變成那副樣子的是我自己,如果這是別人造成的,我會原諒那個人嗎?

      鏡子里的我仿佛沒有任何動搖似的,紋絲不動地佇立在那里,既鎮(zhèn)定又堅強。

      我走進工作室。

      我最后要畫的是父親為了哄不肯說話的孩子做騎馬游戲的五張漫畫。出版社給我的漫畫腳本內(nèi)容是這樣的:

      “我是馬,咴兒咴兒!”

      爸爸伏地說道,孩子咯咯笑了起來。

      “你好,我是馬,請騎上去?!?/p>

      孩子騎到爸爸的背上。

      “咴兒咴兒,好沉啊。”

      孩子面帶微笑沉默無語。

      “叫‘駕’啊,那樣才走啊,快走,駕,駕,駕!”(“駕”字越變越大。)

      孩子咯咯地笑,第一次喊出聲來。

      “駕!”

      我在草稿紙上畫了輪廓,發(fā)愁到底要把騎到爸爸背上的孩子第一次開口說話時畫成舉起兩條胳膊呢,還是把兩只手放到爸爸的肩上翹著屁股呢。我從孩子咯咯的笑聲中得到了安慰,從第一幅插圖開始,我就從一直苦心為孩子而努力的年輕爸爸的喜悅中得到了安慰。

      我打算畫成孩子舉起雙手,屁股也稍微抬起來,看似要忽地飛起來一樣,爸爸的身體也跟著要飛起來。

      勾畫著線條的時候,聽到他用鑰匙開房門的聲音。我一邊側耳聽他待在浴室里過了好久才進臥室的聲音,一邊手里握著筆等待,直到我的食指尖發(fā)麻。

      等到聲音消失的時候,我才走到客廳。

      關掉燈,皎潔而清冷的光浮泛在沙發(fā)上。拉上窗簾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正月十一的月亮用巨大的、銀色蛛網(wǎng)般的光芒照射著屋后的樹林。

      我和衣躺在沙發(fā)上,把毛毯一直拉到脖子上。掛鐘的秒針仿佛人走路的聲音一樣,在我腦袋上方嘀嗒嘀嗒響。身子雖然疲憊不堪,可我就是睡不著,折騰了一個半小時才合了眼。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了童佛。在一個漆黑的洞穴里,有張臉在搖曳的燭光下發(fā)出陰森森的笑容。

      我伸出手捧起那張臉周圍的紅泥巴蓋住了它。

      “我要把你埋掉。

      “埋掉你?!?/p>

      在上面蓋了泥土,使勁踩成厚厚的墳墓,可是當我腳一離地,那面孔變得更加清晰,它直直地仰視著我。扭曲的額頭,嘴角微翹的笑容,冷冷的、諷刺般的眼神鮮明異常。

      我雙膝跪下趴在地上,用兩手耙了那張臉周圍的土,揀了又紅又黏的土塊兒往那臉上搓,還站起來用穿著運動鞋的腳使勁踩。

      “埋掉你?!?/p>

      我上氣不接下氣。

      “可惡,真可惡?!?/p>

      每當我的腳一離開,那張臉又好端端地恢復原樣,好像在故意捉弄我似的。嘴角微翹著,像是在嘲弄已經(jīng)冒出汗來的我。那張臉像是刻在我的運動鞋底兒上似的,當我用腳踩的時候,仿佛印在了土墳上。我脫掉鞋扔到一邊,粗暴地撩了一下粘在臉頰上被汗水打濕了的頭發(fā),把全身的重力集中到赤裸的腳后跟,使勁去踩踏它。

      就在那時候,我的身體往前栽倒了下去。

      腳不聽使喚,邁不開步子,腳底下的黏土怎么也抖不掉,我咬了下嘴唇,四肢伏臥在地上左右扭著腿。

      “走開,馬上給我消失!”

      越是掙扎,泥土越是黏糊地纏在一起。

      “不!”

      想大聲叫喊,嗓子卻叫不出聲來。

      “不是童佛!”

      嘴張不開,我像個從來都沒有張嘴說過話的嬰兒一樣緊閉著嘴唇搖晃著腦袋。有種窒息的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勒緊我的脖子。我舉起了滿是黏土的右手揪住緊閉的嘴唇,使出渾身的勁兒掰開它。

      洞穴消失了,無數(shù)道長矛般的光線照射到沙地上。

      5

      “那位和尚說,觀世音菩薩就在我的心中,等到我的肉身充滿寬恕時,那就是觀世音菩薩。”

      在描繪第五張觀音抄畫的時候,母親對我說道。一直寡言的她今天比平常話多。

      我看了看母親描繪的菩薩抄畫,僅僅幾個星期的時間,母親的繪畫果然比以往輕快多了。雖然還是在下功夫地描繪,可速度卻快了不少,揮筆也很灑脫。

      寬???對如同鐵人般走過一生的耿直的母親來說,心里難道還有什么寬不寬恕的概念?

      “后悔啊……所有的一切,都很后悔啊?!?/p>

      前年秋天,在昏迷兩天后醒過來的那天,母親第一次對圍坐在住院部病房床邊的兒女們說這樣的話。哥哥幾次問母親說的是什么,可母親只是沉默不語地閉上了眼睛。

      我心里想,母親后悔的會是什么?描繪三千張佛畫到底是用來撫慰什么樣的心靈呢?

      在那一年的秋冬季節(jié)里,母親每天去康復院治療,慢慢恢復了健康。偶爾去佛光洞,母親會叫我念譯成韓語的《佛經(jīng)》給她聽。她微微閉著眼睛傾聽我朗讀,時不時擤擤鼻涕。每到那時我都大吃一驚,以為母親在哭,便立即停止朗讀,但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是干的,才繼續(xù)念下去。

      母親能夠拄著拐杖走路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她不再去康復院接受治療,開始跟哥哥一起在操場走路也是那個時候的事兒。

      “像我這種人下輩子還能做人的話……”

      聽哥哥說,一個晚春的早上,在繞完操場三圈后回家的路上,母親曾說過這樣的話。

      “……到那個時候,我也想修道。”

      母親畫完了觀音的身軀,現(xiàn)在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面部,那面部的輪廓依稀浮現(xiàn)在宣紙底下。

      這種默默的忍耐究竟從何而來?

      我一邊給毛筆蘸墨一邊想。

      表情怎會如此安詳?

      觀音菩薩的嘴唇隱隱約約含著微笑。也許是位耳朵特別靈敏的菩薩,聽母親說,觀音菩薩是聽雨聲時頓悟得道的,并且總是耳觀世人之聲,一聽到痛苦的呼喚聲就馬上前去救濟。母親還說,觀音手中的蓮花代表人本有的佛性,蓮花綻開意味成佛,其花蕾意味佛性不被煩惱所染將會開花。這樣說來,我畫的蓮花花蕾還未被煩惱所染。

      聽母親說,前不久觀音齋那天早晨,她與嫂子去了離家近的般若寺。法會結束后,一瘸一拐走出來的母親順便去了趟寺院總務處,到那里登記供奉農(nóng)歷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的蓮燈,那時,母親問過觀音菩薩手里的蓮花代表什么。也許正巧周圍沒有別的僧人,那個負責登記的稚氣的沙彌有條不紊地講給母親聽。當母親問“那么,觀世音菩薩能讓我心中的蓮花不枯萎,是嗎”的時候,那個沙彌僧害羞地回答說:“據(jù)我所知,它是不會枯萎或凋謝的。”

      “那個和尚看起來比你還年輕四五歲呢。”

      也許是因為說得太久,母親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嚯”的一聲長長地嘆了口氣,帶著甘草的味道。

      很久以來,我經(jīng)常能聽到那個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內(nèi)心隱秘之處一層一層堆積的黑暗,忍不住將要跳出來一樣。母親經(jīng)常在穿完針線縫領子的時候,縫指箍的時候,縫馬褂兒上琥珀扣子的時候,時不時那樣深深地嘆口氣。每當那時,拿著線頭團兒在旁邊打著滾玩的我雖然年紀小,卻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也隨之盡失,便反其道而行之吸一口氣。仿佛吐到空氣中的母親身體里的黑暗,被我吸入并從喉嚨咽下,每當這時,那種感覺不好也不壞,只是很奇妙。

      母親把新的宣紙放到菩薩抄畫上面,挺著腰開始描。我描了觀音的下巴和優(yōu)美的臉部曲線,含著微笑的嘴唇。

      “畫剩得還多嗎?”

      嫂子取出埋在院子里的辣白菜進門時問道。我停止了描繪。

      “要不要拿點辣白菜回去?”

      “不用了?!?/p>

      “就拿幾顆吧,變得更酸之前放到冰箱里?!?/p>

      沾在嫂子朱黃色橡皮手套上的紅色辣白菜汁兒似乎就要滴到客廳地板上了。

      “真的不用了。”

      “人家要給東西,就算勉強也得收下來吧,欸,也得考慮對方的心意呀!”

      她臉上露出非常失望、難過的表情。

      那天上午,我好不容易在截稿日期前到出版社遞交了稿子,隨即就到街上逛逛。自從病了以后,那是第一次出門。漫長而凄涼的冬天一晃就要過去了。街上女人們的衣服變薄了,空氣中悄悄地彌散著喜悅的氣氛。樹枝還是干枯的,還找不到綠色,可分明是有什么地方發(fā)生了變化。我兩手插在過時的冬大衣兜里,像眼睛受到刺激一樣皺著眉頭佇立在人行道中央。

      事先沒打任何招呼,我便來到佛光洞的家門前,正巧碰上出來倒垃圾的嫂子。她看到我的臉,驚叫了一聲,隨后又跟那些店鋪女人一樣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也用跟那時同樣的話回答了她,聽到我的回答后,她的失望跟那些店鋪女人毫無二致。

      “到大醫(yī)院好好做做全身檢查吧,這是什么事兒???”

      她一邊跟我進門,一邊提高了嗓音。

      “醫(yī)療保險金是白交的嗎?不就是在這種時候用的嗎?”

      我笑了。

      “病都好了,什么事兒都沒有去醫(yī)院干嗎?”

      平時不怎么顯露表情的母親只是呆呆地盯了我?guī)酌腌姡职涯抗廪D移到佛畫上繼續(xù)作畫。我挨著母親在旁邊墊上報紙開始磨起墨來,這時,嫂子背著手用擔心的表情看了我半天,過了一會兒,才用溫和的語氣說:

      “……杜鵑花發(fā)芽了,畫完了就出去吹吹風吧,順便陪媽沿著山脊走走,媽這幾天還能走山路呢。”

      山路偏僻而泥濘,我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fā),跟在她的身后。不管是十八個月前中風瘸了腿的母親,還是一下子瘦了很多的我,速度都一樣慢,都邁著艱難的步伐。

      “聽說一直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是你住的地方,這么走不知要五天還是六天呢。想往回走吧,有時總覺得被丟在了山的那一邊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蹦赣H回頭看了看扶著樹墩休息的我,說了句讓我頗感意外的話,“在家的時候,也望著這座山,一想到你住在山的后面……覺得這座山連接著你和我,覺得欠它很多,又覺得這山比以前更高大了?!?/p>

      因為母親這一生都沒怎么對女兒說過貼心話,所以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才好。做夢也沒想過母親每當望著北漢山的時候都會想到我。

      “媽也真是的,說哪兒的話?!?/p>

      我假裝擦汗,故意避開了母親的目光。

      沿著溪谷上去的路越來越陡。泥濘的泥地上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土腥氣,不光是落葉腐敗的味兒,這是一個全新季節(jié)的氣味。當我想停下腳步深深呼吸那股氣味的時候,母親總是回頭對我報以沉靜的微笑。

      在很久以前,我就很熟悉那個微笑,那是她自己也很累卻仍舊送給我的微笑,是因為過于堅強深邃反讓對方感到遙遠的那種表情。也許是那個緣故,上初中之前我還常常懷疑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我想如果是親媽,就不會讓我那么孤獨??勺詮奈业搅艘欢ǖ哪挲g,能客觀地辨認出我的長相和體形活像媽媽的時候,才不再懷疑。

      “再慢點走吧,媽不也累嗎?”我收回了這句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繼續(xù)挪動著發(fā)軟的腿向前趕。之前只是腋下流汗,現(xiàn)在已是腰背都濕了,額頭上的汗順著耳邊淌到脖頸。

      我打算在這次山行中跟母親說,想在嫂子不在的地方,簡略地向她傾吐跟他的關系快要結束的事兒。如果母親問理由的話,我想回答說,其實早該如此,硬撐到現(xiàn)在挺愚蠢的。

      可是又要用什么話破題呢?

      突然間,有一張面孔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泥土上。

      我揉了揉眼睛,那個剛剛已然露出的面孔卻變得無影無蹤。

      長臉形。眼角上翹的眼睛,帶著諷刺的嘴,滿是貪婪和怨恨的表情,越捏越變冷酷的面孔,仿佛是清醒的時候看到的一樣,那般活靈活現(xiàn)。

      “怎么比老邁多病的我還慢?。俊?/p>

      我抬頭望了望在十幾步前回頭看著我的母親那傴僂的身軀,她那洪亮的聲音如耳鳴般回蕩在我的耳中。

      山上起了風,干枯的赤楊枝條舞動了起來。不知從何處飄來了一陣松香。我看到了凄涼地拂蕩著的一群掉光葉子只剩下瘦瘦枝干的樹。

      “您先走吧,媽!”

      “再走一會兒就到接山泉水的地方了,在那兒喝點兒水就下去吧?!?/p>

      “我會馬上趕過去的?!?/p>

      望著母親的身影離開視野,我佇立在原處。

      母親是個冷漠的人,從不容忍別人叫痛。

      我還小的時候,只要我一叫冷叫熱地耍賴磨人,她就會板著臉責怪我:“你連一點耐性都沒有!”她從來沒有嬌慣過我,就連年幼時的我犯下錯誤,她都從不姑息。每次我伸一伸舌頭或嘎吱嘎吱嚼指甲對她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大約在九歲那年,我發(fā)了燒,跟母親去了兒科。母親對不想打針畏畏縮縮的我冷冷地勸說“不要害怕”,嗓音低沉又平靜,那好像是在對同輩的妹妹說話,而不是在對孩子。

      “……就這么一會兒的痛還不能忍,那以后怎么辦???”

      我在地上蹲坐了下來。

      體力不支怎么會到這種地步呢?

      想起他望著我說過“臉像白紙一樣蒼白”,又想起在路燈的照耀下散發(fā)出光彩的那個女人的臉。腦子里浮現(xiàn)他緊緊擁抱那個女人時的背影和他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和開朗的表情。

      “我會幸福的?!彼f道。

      “我們會幸福的,那個女孩跟你不同?!?/p>

      “只要跟你的手續(xù)一辦完,就馬上把她帶回家給爸爸看?!?/p>

      我低下了頭,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自己仿佛在空中鳥瞰一般枯瘦如柴的身體。我只不過是一頭困獸而已,被汗水打濕趴在山坡上,只剩一層破皮毛的病弱的困獸。在那層皮毛之下是堆積已久的憤怒、后悔與怨恨,委屈、自責與恥辱,它們像臭氣熏天的泡沫一樣翻滾著,一點一點從內(nèi)部腐蝕著我的肉體。

      “善姬!”

      被茂盛的樹枝擋住了臉的母親在山脊上叫我。

      “……善姬?!”

      那時我才明白過來,背負著一顆單薄的心,累累的罪過與懊悔,是不可能繼續(xù)登上山去的。它們猶如鐵錘般吊在我身上,讓我的腰駝了下去,讓我的肺不斷萎縮,用冷汗打濕了我的后背。

      這時我看見了低矮的杜鵑,它應該老早就站在我面前。像嫂子說的一樣,毛筆似的花芽尖兒上果然有艷麗而火紅的顏色。我緊緊地握住了旁邊結實粗大的橡樹根。

      不要想。

      什么都別去想。

      我這才有了力氣繼續(xù)邁開步子。

      那天,最終還是沒能跟母親提他的事兒就跟著她下了山。

      6

      四月臨近,有氧運動小冊子的插圖很成功。根據(jù)粗劣的原畫和動作說明,我畫出了每個女人帶著不同微笑擺出有力動作的插圖。起初對我沒有什么期待并以廉價稿費委托我作畫的小出版社社長非常滿意,還和我預訂了下次的活兒。

      采用全彩印刷的童話插圖也夠讓我忙活的。首先,具有幻想色彩的內(nèi)容吸引了人們的眼球。其次,對于喜歡運用豐富多彩的顏色的我來說,這是可以盡情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這一點最令我欣慰。

      單靠思考無法解決的問題,我便下決心不再想它,這種單純的想法倒讓我輕松了很多。我決心要活得簡單一些,我將有規(guī)律地起床、吃飯、工作,讓情緒不受干擾。我和他之間所有錯綜復雜的感情也將告終。

      原以為我的一生中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時刻,以為只要不拋棄他,就不可能發(fā)生這種事,因為我也不是可以拋棄別人的人,所以我曾堅信這種生活將永不結束地繼續(xù)下去,除非其中一個人死去。

      我是多么愚蠢,我的愚蠢讓兩人都飽受折磨卻還不能醒悟。我一直堅信那就是忍耐或是憐憫,可到底是為誰而忍耐呢?

      在法律上我和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為了就算第二天也能馬上離開,我只留下了一套畫具和幾套衣服,其余都已打包好等著搬家的那一天??烧嬉x開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對這個小區(qū)竟有些依依不舍。

      隨著我們的積蓄越攢越多,他曾希望搬到新建衛(wèi)星城市的公寓。對忙碌的他來說,這個小區(qū)是個憋屈又不便的地方。如果不是經(jīng)營勞務公司的房主用房子抵押貸了款,這間包租房早就能轉租出去,若是那樣,大約在一年前我們就已經(jīng)搬了家。他最大的不滿就是我們不好意思拒絕房主一次又一次的求情,將搬家的事兒一直拖到現(xiàn)在。

      但這個只有一班小客車來回于地鐵站,像地方小鎮(zhèn)一樣安靜的邊緣小區(qū)對我來說卻是舒適的空間。特別是夏日的下午,等著從塵土中晃晃蕩蕩駛來的小客車的時候,更是如此。去市區(qū),就好像好久才到大城市一次的鄉(xiāng)下人那樣感到疲憊。渾濁的空氣,急匆匆趕路的人群,每條路上堵車的噪聲讓我暈頭轉向。每當那時候,我就會想起這個小區(qū)安靜的傍晚。一心想著趕快回到我的房間,回到那兒繼續(xù)我的工作,我便夾在忙碌的行人隊伍中加快了腳步。

      小區(qū)很安靜,住在這里的居民們性格也都很平和。以能夠叫出每個進進出出的孩子的名字而自豪的超市老板娘,笑的時候露出塞著辣椒末的門牙的洗衣店老板,因為皸裂雙頰總是紅彤彤的四十歲了還像個少女般含糊其詞的蔬菜店的女人,賣豆腐和粗豆腐的喜歡罵人的老婦,影碟出租店的看上去妝也不化的年輕女人,在過去三年里我和他們并沒什么特別的感情,可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了,舌尖兒就有些苦苦的。

      我有這么愚蠢和軟弱的一面,總是不善于應對告別這樣的事兒。跟朋友見面,從不會先開口說要走,哪怕是遇到非要告別不可的情況,雖然嘴里沒說但心里總是充滿過度的歉意。不用的東西我也不會果斷丟掉,因此屋子里總是有些凌亂,衣服或鞋子一旦買來就要穿到變形為止。哪怕并不親密的人去世也會有些難受,成為一個不小的打擊,然后讓我久久地記住他們最后的樣子。我五歲時失去父親,現(xiàn)在連他的長相都記不清了,也許是這個緣故,我想都沒想過我會先離開他,也許這也要怪我天生優(yōu)柔寡斷吧。

      經(jīng)別人介紹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午,我們坐在光線較好的咖啡屋靠窗的位置上。等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曾說過“聽說你話少,善良溫和……其實這正是我喜歡的類型”。他的表情非常真誠,看來他是被當媒人的學長的慣用介紹語所吸引才出來見我的。

      我解釋著說“我不是那樣的人”時,他笑了。他的笑容看似淡然,可其中卻有些敏銳和焦躁,讓人感到無法不跟著笑一下。

      “不是善良溫和,應該是死心眼兒和優(yōu)柔寡斷?!?/p>

      “是啊,也有人把它說成那樣。”

      他聲音略帶緊張但口齒清晰地回答道。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我的眼神隱約地閃爍著光芒。那是曇花一現(xiàn)、稍縱即逝的光,那光表達的是愛慕還是希望?應該更接近于希望吧。

      “雖然知道你是那種人,可萬萬沒想到會冷得像塊冰一樣。就算時間再怎么短,就這樣一起生活,你不覺得也很可怕嗎?不管是我出去,還是你出去,分開過不是更好嗎?”

      一天,在上班前,他跟我說了這些話。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一看到你那冷漠的表情就憋悶得慌?!?/p>

      他仔細地觀察著我的臉。剛剛刮過胡子的下巴散發(fā)出前不久新?lián)Q的潤膚液的味道。

      他仿佛希望看到并讀懂我的表情。他沉重的表情里泛出一種堅決的氣勢?;蛟S他急于下結論。他想明確地下一個這樣的結論。我們之間所有的問題都是我的錯誤造成的。或許他的結論是正確的。

      我心里在想,那個女人會知道他這一面嗎?他沉浸在自己的邏輯中,不夠完美就無法忍受,她知道那是隱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脆弱使然的一種強迫癥嗎?

      當時我沒有作答或辯解,沒有去說些諸如“不是我冷漠,是我不愛你了”或是“要是心不冷漠,還能撐到現(xiàn)在嗎”“我努力了,因為是我選擇的,所以也想承擔責任”“能怎么辦,我就只能做到這份兒上”之類的話。仿佛深信視線可以穿透萬物似的,我只是死死地盯著在他腦袋后挺立著的鐵制大門。

      那天晚上,八歲的侄子鉉石打來電話。碰巧那天他準時回來,侄子要他接電話。他從我手里接過無線話筒,只是“嗯”地回答。

      “嗯。

      “嗯。

      “好吧?!?/p>

      把無線話筒插到座機上后,他抱著雙手,看到我詢問的眼神,說道:

      “他在同學們的面前說我是他姑父,他們就說要我的簽名。”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真是可怕?!?/p>

      他一邊交叉著十指,一邊嘀咕道。

      “什么?”

      “你不覺得可怕嗎?”

      我正盯著他剛插回座機的無線話筒上的兩個紅燈。“可怕”這個詞仿佛第一次聽到一樣陌生,我重復了好久。

      7

      那天夜里雨傾盆而下,偶爾劃過的閃電照亮了北漢山的樹林,這一夜他沒有回來。這天是星期五。隔十天輪一次的國際部值班已在上周輪過,對他來說這一天是個很長時間才輪一次的周末。

      我并不是在等他回家,但就是睡不著。雨聲很大,幾次睡著又被吵醒,感覺自己把頭露在了窗外,整晚雨一直都打在我的臉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雨開始變小了一些。雨停后我下午出去一看,本來結了花骨朵的金達萊齊刷刷地綻放著。從樹林里飛來的許多山喜鵲,在獨立院落人家的杏樹上嘰喳叫著,紅墻上的木蓮花朵朵綻放。

      因為是在樹上綻放的蓮花,所以叫木蓮花。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頭看去,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那些花骨朵閃閃發(fā)亮,就像花瓣里藏著一盞盞白色燈泡。

      我一進門廳,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不知你過得怎么樣,一直沒有消息所以給你打個電話?!?/p>

      能感覺到嫂子在電話那邊笑著。

      “很忙嗎?”

      “只是心急而已?!?/p>

      突然嫂子的話變快了起來。

      “知道你忙,但也不是什么難事……就是妹夫的簽名嘛。鉉石催我催得很緊啊。最近妹夫也很忙嗎?以前最少兩個月也會來一趟,鉉石爸爸也很掛念他呢?!?/p>

      我轉換了話題。

      “媽媽怎么樣?”

      “媽媽還那樣唄,仍然在畫佛畫?!?/p>

      “現(xiàn)在還在畫著菩薩抄畫,是嗎?”

      “說是再畫十天就能畫完三千張。那個暫且不說……”

      往冷飯里放入泡菜和洋蔥做了炒飯充饑,吃完飯洗刷碗筷時我流鼻血了。很久以前在出版社工作時每個月都流一次鼻血,自那以后這是第一次。明知抬頭向上仰是不恰當?shù)拿耖g療法,但我還是這么做了。我沒有去理會那甜腥的血順著舌根沿著食道往下流。看上去止住了的血在我低頭時又流了下來,浸濕了五張手紙后才完全停住。

      這時尖厲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用襯衣下擺擦了擦手,便往客廳的電話走去,沒等我接,鈴聲停下了。在那兒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我剛轉過身,尖厲的鈴聲又響了起來。

      電話另一邊什么聲音都沒有。

      “喂?!?/p>

      “喂?你好。”

      “請重新打過來吧,根本聽不見啊?!?/p>

      我掛斷了電話,對方并沒有重新打來。

      過了午夜,他才回到家,可能是沒帶鑰匙,他粗暴地敲著鐵制大門。如果為鄰居考慮,他肯定會摁門鈴的。真不像平時的他。打開門后我就要轉身回屋,這時他卻朝我的側臉甩出一句話。

      “她在蔑視我。”

      他的舌頭打結得厲害,他身上有股難聞的氣味兒,像醉酒嘔吐后的味兒一樣。

      “盡管盡情地蔑視我吧,干脆朝我臉上吐口水吧?!?/p>

      我轉過了身面向他,他像要抽我耳光一樣舉起了右臂,但馬上又放了下來。他目光渙散,沒有了焦點。嘴角邊沾著白白的唾沫干涸后的痕跡。為了不摔倒,他挪動著腳步尋找著平衡。

      “全都一個樣?!?/p>

      還沒說完,他竟然嘩嘩地流下眼淚來。

      他用拳頭揉著眼睛,踉踉蹌蹌地往浴室走去,腿撞到墻上差點摔倒。

      “女人啊……全都那個德行?!?/p>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沒去扶他。

      奇怪的是,我并沒被嚇住,就像是抽出了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料想會拿到的一張命運牌而已。我淡定地望著他哭泣的臉。他搖晃著身體用手扶著墻找平衡。竟然會皺歪成那副模樣,他協(xié)調(diào)勻稱的臉竟會變得那么丑陋。

      他解開褲子遲遲沒有撒尿,只是呆呆地站立在便器前。過一會兒,他又拉上了拉鏈,打開盥洗池的水龍頭,任由透明的水嘩啦嘩啦地響著,從盥洗池沒塞塞子的下水通口全部流走。

      “她說很尊敬你呢,呵呵?!?/p>

      他用沾過水的手揉搓著眼睛,突然又停下,哧哧地笑了起來。

      “真好笑……真是笑死人了。竟說自己對你犯了大錯!”

      他的腰彎成了直角,以為他失去了重心,但他卻用雙手抓住了盥洗池邊,開始往硬硬的邊緣撞擊自己的頭。

      難道是醉得連痛覺都麻痹了?他嘴里不斷地罵著臟話。他越撞越用力,聲音也越來越大。我跑向浴室。

      “別鬧了?!?/p>

      他咬緊牙,要把自己的臉撞向洗面臺。

      “別鬧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頭。他并沒察覺,而是猛烈地把我的手背砸向了盥洗池,我驚叫了出來。

      他的身體無力地癱倒在了瓷磚地上。

      我的眼睛不由得發(fā)燙。像條件反射一樣,這時我想起了母親毫不留情的冷酷的巴掌。用另一只不疼的手背擦著臉頰,我并沒有興奮。我知道那淚水并非為別人而流,而是為我自己流下的。我一點也沒感到自己是不幸的,我知道,我的不幸還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我勉勉強強地將癱軟在地上的他拖進了里屋。脫下他的外衣和襪子后,我給他蓋上了被子,這時我想起了他的母親。每次給剛到青春期的他換衣服的時候,她沒有哭,而是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也許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眼淚只會讓他覺得更悲慘。

      咬得真夠狠的,他的嘴唇都破了,留下了血印。到明天早上會變青。我擦掉他濕發(fā)之下破了皮的前額上的血,給他抹上了雙氧水。我想,這樣面帶傷痕他很難去播音了,但這雙氧水總比擦不掉的紅藥水強多了。

      我把急救藥箱放進柜子后,在他的枕邊盤腿坐了下來。

      他是不是像很久以前在我面前脫下衣服那樣在她面前做相同的動作呢?她看見他的裸體時,她的臉、她那閃著美麗光彩的臉,會皺成什么樣呢?

      我的手掌和手背熱辣辣地酸痛起來,中指關節(jié)處雖然擦破了皮,但沒有流血。像往常一樣,我并沒理會疼痛,而是靜靜地坐在那里。

      我從小就學會了這樣不去撫慰和理會自己的疼痛,就像它原本就不存在一樣。為了躲避母親厚厚的手掌的洗禮,我學會了不流眼淚,一聲不吭,我是被馴化成這樣的。對年幼的女兒異常嚴厲的母親對我的決定卻尊重得像對待成人一樣。我放棄復讀進入??拼髮W,后來拋棄每個月都有工資可領的出版社美術編輯的工作,選擇去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母親尊重我的意愿,二話沒說欣然同意了。雖然他長得很帥,但即使不是那樣,母親也不會反對的。第一次說出我有了戀愛對象時,我還沒有說出他的職業(yè)、文憑、家庭等情況,母親就說“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兒,我知道什么呀”,就像是對待外人一樣。

      “你小時候就比別人老成?!?/p>

      去看金達萊小花蕾的那天,下山路上母親令人意外地說了這番話。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可以稱得上夸獎的話。

      “……小孩兒肯定一味地希望得到別人關愛,但當我扛著很重的東西回來時,你卻因為無法幫我而焦急萬分,臉急得通紅,幾乎要哭出來。當我的指尖被針扎了,你就像自己被扎了一樣不知所措?!?/p>

      母親扶著樹干底部從巖石上走了下來,她的臉孤獨地下垂著。

      “我不喜歡你那樣……我認為你不該那樣活著。我總是想,用那樣的一顆脆弱的心是無法去應對這個世界的。所以跟相對懂事的哥哥比起來,我總是對你更加嚴厲……我希望你少笑些、少哭些、少受傷害。”

      像要去找回失去的記憶一樣,母親緊鎖著眉頭。

      “……每當想起過去這樣對你,我就久久不能釋懷?!?/p>

      “休息一會兒再走吧?!蹦赣H這樣說著深深地呼了口氣。坐在棱角分明的巖石上,她用手掌揉搓著讓她一瘸一拐的左膝蓋。

      “人活著總有一天會來到那個時刻……所有的一切一下子都那么令人后悔的時刻。那個時刻早日到來,反倒是個好事,晚到的話后悔也就晚了?!?/p>

      母親深陷的眼睛眺望著遠處山坡上那些濃密的干樹枝。她的鬢角下滿是淡淡的黑斑,布滿皺紋的眼袋上,烏黑的眼睛閃著光。

      “……但是我怎么能用語言給別人解釋清楚這些呢?對自己的孩子也是,怎么能夠說得明白呢?自己不親身體驗是絕對不能理解的。你姥姥臨走之前跟我說過‘不堪回首啊,這么慚愧,怎么能去呢’,這句話到現(xiàn)在我才理解?!?/p>

      當我拿起扔在客廳沙發(fā)上他的西服時,他的錢包跟手機一起掉到了地上,我便彎腰撿了起來。我看到打開的錢包里貼著半個大拇指那么大的膠粘相片。

      相片里他和那個女人頭挨著頭,從來不會開懷大笑的他露出又白又齊的牙齒燦爛地笑著。那個女人如花綻放的微笑看起來像紫玉蘭一樣優(yōu)雅。他們選用可以遠遠看見一對雪人并肩而立的窗框作為相片背景。

      8

      那天夜里我又做夢了,但不知道算不算是關于童佛的夢。

      我正在一個不知國名的遙遠國度旅行。為了一睹以美麗著稱的童子佛像,我正坐著巴士趕往什么地方,到站下車后,我卻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沙漠。

      那兒什么都沒有,只有仿佛要把我身體全都蒸發(fā)掉的陽光。

      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呢?

      我往金黃色巨大沙丘走去。走著走著,無盡的沙地隨風如蛇爬行似的左右來回打著彎,回頭一看,沙塵籠罩的那一邊,巴士、車站,還有我走過來的腳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像一個巨大墓坑的地穴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試著往那兒邁開腳步,身子就像被什么東西吸進去一樣沿著陡坡滾了下去。

      輕輕搖曳的燭火把我的影子投到了地穴圓圓的內(nèi)壁上,多重影子也隨著燭火晃動著。

      看不見有什么面孔,我躊躇著往燭火靠近。

      童佛在哪兒?

      童子佛像在哪兒呢?

      為了揉揉還未習慣黑暗的眼睛,我拍了一下沾了沙的手,未曾想到,手指變成了沙礫,稀里嘩啦散落下來。

      看來我是和衣在他的床頭睡著的。微微的晨曦透到里屋。他還在熟睡中,才一天沒刮胡子,他的下巴上就長出了黑乎乎的硬硬的胡須。被掀開的被子上方,露出了他光著的肩膀和胸部。

      一夜之間,他額頭上的瘀青變得更鮮明了。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撫過那腫起來的部位,或許在沉睡中也感覺到了疼痛,他扭了一下頭。不知是什么時候弄的,他紅紅的后脖頸也有了傷疤。被什么東西割開的三厘米長的傷口正好撕裂了他扭曲的疤痕。我把手伸向凝固的瘀血,當我顫抖的手碰到那個部位的一剎那,伴隨著細細的呻吟聲,他的肩猛地抖了一下。

      我的早晨跟以往沒什么不同。我從冰箱里拿出玻璃罐子,把泡在里面的柚子往兩個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一杯沒加開水放在餐桌上,另一杯閉著眼分三次喝完。四種晨報我掃過一眼標題之后便扔進了門廳。再沿著小路走到接山泉水的地方,坐在木亭子里。

      周圍散發(fā)著類似生姜味的樹的味道。無聲無息的青岡樹將干枯的樹枝伸向天空,但黑色的樹皮下或許早已流動著大地回春的樹汁。再過一周,它就會發(fā)芽。

      我望著向解凍的春天溪谷彎著腰的那些松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事實。盡管在冬季,鋒利的松葉也是綠色的,但是仔細一看,雖然同樣是綠色,卻已然綠得不同?,F(xiàn)在的松葉仿佛是剛剛鉆出來的新芽一樣,泛出更具生氣的淺綠色。

      “冬天我已挺過,春天我滿心歡喜?!?/p>

      我坐在原地不動,嘴里不停重復著像是有人提示過一般突然想起的這一句話。晨光在慢慢擴散,一只藍尾的山喜鵲喳喳喳地叫著飛到鐵絲網(wǎng)另一邊。每當有風吹過,干枯的樹枝便會唰唰作響。

      ——刊載于《文學與社會》1999年夏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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