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方言拾趣（下）

廣西桂林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桂林詩詞楹聯(lián)學會副會長。主持桂林電視臺知名品牌方言節(jié)目《板路》30多年，曾獲全國書法教育園丁獎稱號。出版散文集《疊彩和風》。

桂林方言屬西南官話，世代桂林人都說桂林話，但是，近年，關于保護和傳承方言的呼聲日熾，這讓我們看到了方言的危機。

螞跳塘曉不得深淺

螞，也叫田雞，學名蛙或者蟾蜍。從前，有一位捕蛙者，進城賣蛙，中午肚餓，進酒店小酌，小二奉上菜單，捕蛙者眼尖，見一道新鮮菜不曾聽過，當即點道：田雞炒酸。

須臾，小二端菜上桌，捕蛙者眼睛突爆：我要的是田雞炒酸，怎么變成螞炒酸？他正欲發(fā)作，小二道：客官，這就怨不得誰了，你點的就是螞炒酸啊，在城里，螞也叫作田雞。捕蛙者無話可說，只好自認倒霉，扒了兩碗飯走人作罷。

螞屬兩棲動物，水中陸地都可生活，因此，螞跳進池塘，水深水淺與它沒有干系，而桂林人借用螞跳塘來說事，則賦予了另外一層意思：做事不考慮后果。

我最早聽到這句話是在讀初中的時候。那時，學生不僅要學習文化，還要學工、學農(nóng)，因此很多有條件的學校，都有自己的農(nóng)場，亦稱分校。我們分校在離市區(qū)50里外的一片松樹林里，那年，我們有大半年時間在分校戰(zhàn)天斗地、餐風沐雨，少不更事的年紀，精力過旺，難以自束，時不時做出一點令分校領導不悅的事情。

記得那天下午，分校在空地上召開大會，一位校級領導在會上歷數(shù)我們的種種劣跡，之后，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做事情不想后果，好比是螞跳塘曉不得深淺。

會后，領導批評大家的這句話，立刻成了同學之間相互戲謔的口頭禪。其實，這也難怪，一群離開父母的“螞”，偶爾出現(xiàn)跳塘的事情，當屬正常。后來，真的發(fā)生一件“跳塘”事件。

那時，我們特別羨慕別人家用滑石做原料雕成的臺燈座子，于是，我和韓同學決定自己雕一個。我們首先要解決的是滑石從何來。后來，聽說臨桂縣二塘鄉(xiāng)火車站是滑石集散地，經(jīng)過精心謀劃，我們決定扒火車去二塘搞滑石。

那天，我們沒有跟老師請假，離開學校，從很遠的鐵路線外面躥至火車站，尋找運煤的貨車。不多時，一輛由北往南的貨車起動了，我們學著電影《鐵道游擊隊》里戰(zhàn)士的樣子，追趕火車，抓住車廂扶手，飛身躍上火車，鉆進黑黑的車廂，蹲在車廂一角，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

火車進二塘站，我們趁車還未停穩(wěn)，便順著慣性，跳下火車，然后飛快離開鐵路線，故意繞道從外面走進車站平臺。當時，我們很興奮啊，火車平臺上，堆積如山的雪白滑石，正是我們夢中所求的制作臺燈的材料啊，真恨不得脫下褲子用褲管包起滑石走人。

時值正午，小站里很少有人走動，我們蹲在滑石山的另一頭，裝滿兩書包滑石之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車站，然后，又用來時的方法，扒上一輛北行的火車，到達桂heJVSA/D6WEM58OyjErNTA==林站時，已是萬家燈火時分。

話說家里頭，老師來告狀，我們幾個學生一天沒去上課，現(xiàn)在仍不見人影，家里也正在尋人，真是急死人。晚上9時，我們到家，家長見狀，立馬盤問今天去向，我們只能如實招供。

“如果你們扒火車出了事故怎么辦？如果火車不在二塘停車，你們又怎么辦，如果你們給人家抓起……我講啊，你們真是螞跳塘曉不得深淺啊。”

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特別激動，而此時的我們，早已饑腸轆轆，巴望早點結(jié)束這無休止的劈頭蓋臉。罵完之后，還是沒有一個家長問我們吃了晚飯沒有。

事情過去好多年之后，我有了女兒。有一回，女兒圖省錢，兩個女同學合租一架“摩的”趕去學校，回來還自得地告訴我，她們學會了少花錢多辦事的竅門。聞此言，我厲聲訓道：三人坐一輛摩托車是危險的事情，真是螞跳塘曉不得深淺。

當時，韓同學也在場，掩鼻而笑：你女兒這只螞跳的塘比我們跳的塘淺多了。

我語塞。

搖鳥排

一次，道友小聚，席間，擅書而不擅酒的李兄在酒桌上吼聲如雷，興致極高?！澳愫攘诉@杯酒，草書才寫得好的?！崩钚謩裢赀@位仁兄，接著又煽動那位老弟，“人家都喝了，你要趕緊跟一杯哦，不然書法難有長進?！?/p>

“哈哈，李兄硬是個搖鳥排的高手啊?！弊谝慌杂^戰(zhàn)的林兄呵呵一笑，爆出一句地道的老桂林話。

自己干不了的事，盡力慫恿別人去干，謂“搖鳥排”。何故？這得從以前桂林漁家的捕魚方法說起。從前，桂林的漓江、桃花江水清魚可數(shù)，據(jù)說那時漓江的魚有上百種，漁家得魚的方法有網(wǎng)撈、下筌、垂釣等等，其中有一種頗具表演性質(zhì)的得魚方式：鸕鶿捕魚。

鸕鶿，俗叫魚鷹、水老鴉。羽毛黑色，有綠色光澤，頷下有小嗉囊，嘴長，上嘴尖端有鉤，善潛水捕魚。一只好的鸕鶿平均每天可捕魚4公斤左右，一只鸕鶿一年大抵可捕魚500公斤。因此，鸕鶿是漁家養(yǎng)家糊口的好幫手。

我最喜歡看漁家鸕鶿捕魚，上世紀70年代以前，桂林的南門橋不高，橋的東面至虹橋段有一片較寬的水面，是漁家得魚仔的好地方，春夏季節(jié)，放學回家途經(jīng)南門橋，我雙手扒在橋欄桿上，眼睛不眨地看橋下漁家用鸕鶿得魚仔。

四五個漁家，每人劃一條鳥（桂林話讀“調(diào)”的第四聲）排，今之謂：竹排。鳥排兩丈長，用五根竹子拼成，每只鳥排上有一個漁家，鳥排的前頭雄赳赳地站立著兩三只鸕鶿，幾個漁家劃鳥排在河中間圍成一圈。然后，雙腳在鳥排上作垂直搖動，河水掀起一層一層的白色浪花，漁家一邊搖鳥排，嘴上一邊“哄哄哄”齊聲喊吼，此時，那些昂首挺立在鳥排前頭的鸕鶿，如同聽到?jīng)_鋒號角，振翅躍起，鉆入水中，而漁家們嘴上叼著煙，似將軍布陣，運籌帷幄。半支煙的工夫，鸕鶿們紛紛返回各自的鳥排，漁家則用長長的竹篙伸入水中，挑起鸕鶿，鸕鶿的頜下小嗉囊里裝滿了戰(zhàn)利品，漁家用手卡住鸕鶿的頸子位置，將它的后身提起，鸕鶿小嗉囊里的魚則如同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凈。

幾分鐘后，漁家們將鳥排劃向另一段河面，繼續(xù)圍成一圈，遠遠地仍然可以聽見漁家“哄哄哄”的搖鳥排的聲音。起初，我不明白，這些以魚為主食的鸕鶿，怎么這樣聽話，自己在水里奮力逮到的魚不吞進肚里，而是含在口中，乖乖地如數(shù)上交。后來，看多了我才明白，原來，這些得魚仔的鸕鶿，它們的頷下小嗉囊被用草繩綁住，吃到的魚只能裝在小嗉囊內(nèi)，不可能咽到肚子里。

為何鸕鶿得魚的時候，漁家要用力搖鳥排呢？這是因為，漁家通過搖鳥排來驚動水里的魚，魚受驚之后，四處亂竄，這就給嗜魚如命的鸕鶿創(chuàng)造了追捕的機會。

搖鳥排，是漁家捕魚的一個技術動作，極具生活化。聰明的桂林人有“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本領，把一個得魚仔的生產(chǎn)動作，引申至生活用語中，形象生動，意思明了，不褒不貶，且有幾分調(diào)侃意味。佩服。

擠老米，發(fā)洋財，擠著哪個進棺材

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我上小學，那時，冬天很冷，去學校的路上簡直就是一場經(jīng)風霜、戰(zhàn)嚴寒的絕地之行。我們住在一個廠區(qū)的同學，頂著呼嘯的北風，頸子恨不得縮進褲襠里，鼻涕吸吸索索，人人弓腰抱手，一條打單的長褲管，在北風中吹得瑟瑟抖動。

走著走著，我冷得想哭了，趕忙跑過去找同學借手爐烤一下。

帶手爐上學，是那個特殊年月的重大發(fā)明。所謂手爐，就是用過的鐵皮罐頭，下面戳幾個洞，上頭鉆兩個眼，掛一根軟的電線，里面放幾顆木炭，點燃之后，帶去學校，當然，書包里面還得備幾顆木炭。

一路上，帶火爐的同學用雙手護著鐵皮火爐，瞧見炭火欲滅，趕緊拎起電線在空中甩幾下。甩火爐，很要技巧，類似雜技演員耍流星，它主要是利用空中旋轉(zhuǎn)的慣性，不讓火炭跌出，待火苗重新燃起后，幾個同學緊圍火爐，數(shù)雙小手擁著星星火苗，享受寒風中的絲絲溫暖。

來到學校，冷冷的教室，冷冷的板凳。我坐在窗戶邊，八塊玻璃的窗戶，有兩處沒有玻璃。更要命的是，其中一塊沒得玻璃的窗口正好與我頭齊高，我怕被北風吹成稀腦水，上課時只好匍匐在桌子上，用潛伏敵營的瞟瞟眼方法，聽課寫作業(yè)。

冬天，時間最難挨，四十分鐘一節(jié)課，仿佛一個世紀，放在水泥地板上的雙腳，冷得跟冰一樣，麻直麻直頓腳至下課，仍不見暖和。

好不容易聽到下課鈴聲，“嗚啦”全班同學，學著蘇聯(lián)電影《列寧在十月》工人武裝的呼喊聲，雀躍而起，一起沖向教室后面墻壁，由班上塊頭最大的同學站在墻角里邊，然后，其余同學挨著墻根，用吃奶的力氣朝他身上齊擠，邊擠邊喊：“擠老米，發(fā)洋財，擠著哪個進棺材。”

擠著擠著，被擠的第一人，臉色通紅，綁褲腰帶的繩子擠斷了，鼻孔、嘴巴糊滿鼻涕泡泡，被迫宣布退出。

上課鐘聲響起，十分鐘的課間休息結(jié)束了，但是，興高采烈的同學不愿意回到先前的座位，因為適才的“擠老米”是冬天里最開心、最暖和的十分鐘。直到成年以后，只要遇到特別冷的天，我不由自主地懷念少年時代這段快樂時光。

那么，當年桂林的學生哥在聚眾取暖的時候，為什么齊聲高喊“擠老米，發(fā)洋財，擠著哪個進棺材”？這首歌謠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話說民國十三年（1924年），廣西舊軍閥陸榮廷當上了廣西善后督辦，正月間來到桂林，時值春節(jié)，愛熱鬧的他提倡耍龍燈慶賀元宵節(jié)。然而，此時，廣西南部軍閥沈鴻英，早有圖謀推翻陸榮廷，趁新年大節(jié)，開來大批人馬，圍攻桂林城。這時，陸榮廷命人緊閉城門，據(jù)城抵抗。

一時間，沈軍將桂林城圍得水泄不通，雙方不分勝負，這下苦了城中百姓，圍城至三月時，商品不通，糧食奇缺，陸為了安穩(wěn)民心，決定開倉濟糧，百姓集中在湖南會館領糧。

當時發(fā)放的糧食全是陳年老糙米，限人限量。當時老百姓家中缺糧已久，一聽開倉濟糧，大家蜂擁而至，發(fā)放救濟糧的湖南會館門前，人山人海，來遲的居民，恐不能領到口糧，拼命向前擁擠。那些天，每日去領糧糊口成了城中居民的頭等大事。事后，有人根據(jù)當時擠米領糧的經(jīng)歷，編了這首歌謠。

本來，擠老米是件心酸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達觀的桂林人，則將此事編成順口溜，在街坊市井口口相傳，幾十年后，竟然演變成了兒童少年嬉戲的歌謠，這是當初歌謠創(chuàng)作者不曾預料到的。如今，老桂林人謂人多扎堆的地方，仍然用“擠老米”來稱謂。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