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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分努力,八分機遇

      2024-12-04 00:00:00洪子誠
      南方文壇 2024年6期

      十多年前,北京大學出版社(培文)的高秀芹組織出版了我的“學術作品集”,之后2010年1月,圍繞我的書也開了一次有關當代文學研究的討論會。那次會議在北大博雅酒店的會議室開,今天在座的許多老師,如謝冕先生、孟繁華、王光明、程光煒、陳曉明、曹文軒、賀桂梅、高秀芹等都參加了。不過,趙祖謨、錢理群、趙園老師的身體已經(jīng)不如以前,這次不敢再打擾他們,而吳福輝先生2021年1月已經(jīng)離世。歲月無情,讓人感慨。

      那次會議最后我也有個“感言”,刊在《南方文壇》2010年第3期上,題目是《致謝,及三點補充意見》。昨天重讀,發(fā)現(xiàn)今天我要說的,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些老話;可見這些年沒有多少長進??偟囊馑际?,像我這樣資質平常的人,能寫出一些文章,出版一些書,靠的是兩條:一是三分努力,二是八分機遇。

      八分機遇

      先說機遇,俗話就是命好。得到許多朋友、學生的幫助、支持。有些書和文章的題目也是他們起的。可以這樣說,2011年《我的閱讀史》之前,幾乎所有的書的寫作、出版都帶有偶然性。我的備課確實是費心費力,很長時間對自己的研究、寫作,并沒有明確的目標、設計。十多年前的感言,我致謝的人很多。我說到,我的第一本書《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出版在1986年——離50歲只有3年,這部書稿是當時在出版社任職的黃子平寫的審讀意見;因為他的肯定,書得以順利出版。1989年歲末,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楊匡漢先生打來電話,說他們要組織出版“新世紀文叢”,詢問是否有書稿加盟。我說沒有,但也許可以從講稿中摘出一些段落。于是,在1990年那個寒冷、沒有鞭炮聲的春節(jié)和寒假期間,拼湊了十幾萬字的《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的書稿。1991到1993年我在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上了兩年課,其中專業(yè)課是中國當代文學。臨回國時,協(xié)同我授課的刈間文俊教授讓我把講稿整理,說他們會翻成日文出版。雖說后來沒有翻譯,但要不是他的提議,回國之前這些凌亂的紙片很可能就處理掉了。這個十幾萬字的書稿壓在抽屜里3年多,覺得水平不高從未想過聯(lián)系出版社。一天閑談,來自香港的學生陳順馨說也許可以拿到香港試試,這才有了在香港青文書屋1997年版的《中國當代文學概說》。青文書屋“老板”羅志華一生癡迷、獻身于中外社科人文書籍的出版?zhèn)鞑ィ?008年年初被倒塌的書架壓在書堆之中,不幸猝死。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很震驚。1993年秋天從日本回來,謝冕、孟繁華主持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叢書的寫作早已啟動,謝老師見到我,說你就寫《1956:百花時代》吧。沒有他的不容分說的命令,也就沒有這本書,連書名也是他起的。1996年,教研室打算合作重編當代文學教材,討論過兩次。由于各人提交的提綱分歧太大,集體編寫陷入困局。有了錢理群老師的“為什么不自己編一本”的話,我才有了自己編寫的念頭。書稿交到出版社,相關的負責人并不熱心,覺得當代文學沒有學問,有了《當代中國文學概觀》足夠了,設若沒有高秀芹不屈不撓的堅持,就不會有這本書。1997年社科院的賀照田找到我,說他們正在做“九十年代文學書系”的選本叢書,各分卷主編都已經(jīng)確定,讓我擔任總主編。出版社總編輯對各分卷主編(戴錦華、蔡翔、程光煒、南帆、耿占春)耳熟能詳,卻從未聽到過洪子誠的名字而表示異議,在賀照田苦口婆心的解釋、堅持下,我終于保住主編的名分。至于《問題與方法》更純屬偶然機遇。1999年9月6日上午,走進北大一教104上“當代文學專題”第一堂課,看到講臺上放著卡帶錄音機,疑惑中我得到的解釋是:錄下來說不定可以整理成書稿。沒有當時還是在讀博士的賀桂梅的自作主張,沒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鄭勇先生的積極支持,也不會有《問題與方法》。沒有萊頓大學柯雷教授的推薦,和“布里爾中國人文研究叢書”主編張隆溪的接納,也不會有《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英文版;連譯者戴邁和也是柯雷尋找確定的。2011年8月,原九州大學巖佐昌暲教授來信,說他將從熊本學園大學退休,學生要給他編一本論文集作為紀念。他沒有答應,說還不如翻譯一本有參考價值的著作好,并提到《中國當代文學史》。他和他的朋友、學生組織了翻譯小組,歷時兩年。2013年我在臺灣新竹的交通大學任教,6月中旬他專程從福岡飛到臺灣新竹,帶來300多個翻譯中遇到的問題跟我商討。沒有巖佐昌暲和他的朋友們,也便沒有當代文學史的日譯本……我這樣瑣碎啰唆講這些事情,是要證明八分機遇不是虛言。幾十年來,得到許多朋友、學生的幫助、支持,這是幸運,機遇是他們給予的,這里要衷心表示感謝。

      三分努力

      但我也不是不努力?!芭Α钡膭恿χ饕獊碜砸环N恐懼感,唯恐落伍被拋棄。特別是我在一所水準很高的大學工作,面對許多優(yōu)秀學生,我不愿意被嫌棄,這是我當教師的持續(xù)性焦慮。2017年11月18日下午,借錢理群的《魯迅作品細讀》和我的《文學的閱讀》在北京出版社出版,鳳凰讀書會邀請我們在北京單向空間做一次對話。主持人是高遠東教授,“文學閱讀的社會空間與當代精神發(fā)展的可能性”的題目也是他擬定的。這個對話有15000多字,本來打算編進我的《對話與訪談》這本書??墒遣幻靼诪槭裁唇K審時被刪去。所以,借這個機會將對話中我的部分摘要(個別地方有修改)放在下面,說明我的努力的性質——

      “文革”的70年代我也讀書。不過不是魯迅,也不是“公共性”閱讀?!啾绕饋?,覺得在閱讀上和錢理群是兩種境界。他是從文學介入社會現(xiàn)實,我是借文學逃避。這讓我想起上海吳亮說的,大意是說70年代他的閱讀,與其說是求知的饑渴,不如說是逃避的饑渴。“逃避”自然是消極的了,不過如果做點自我辯護,有時候也還有一點點積極的意義。逃避也是對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語言方式、情感方式,另外的生活方式的想象、期待。我們不是常說“上坡的路和下坡的路是同一條路”嗎?但逃避沒有付諸行動,因此,上坡的路跟下坡的路總歸還不是同一條路。

      剛才高遠東說,錢理群是積極浪漫主義,我是消極浪漫主義。積極浪漫主義,就是堂吉訶德了。不僅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而且堅持在晦暗中尋找、發(fā)現(xiàn)光亮,始終不懈奮斗、爭取。錢老師有一本書叫《豐富的痛苦》,討論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這個論題許多作家、思想家都談過。譬如屠格涅夫19世紀末的一次演說就專門談這兩個典型。錢老師有哈姆雷特的成分,但是性格、精神本質上屬于堂吉訶德。毫無疑問,這是我們時代最可貴的品格。他既“撕裂美好憧憬所穿戴的面紗”,但也頑強地從晦暗不明中發(fā)掘希望和光亮。至于說到我是“消極浪漫主義”,對也不對:我確實比較消極,可是一點也不浪漫?!?/p>

      今天和錢老師對話,我沒有完全遵循高遠東擬定的題目。我自擬的題目是“我是如何成為錢理群的‘同時代人’的?”“同時代人”最近是個熱門詞,黃子平老師引述阿甘本的觀點有精辟的闡述。黃子平說,這個詞起源于19世紀的俄國,那時俄國出現(xiàn)了一大批杰出作家、藝術家,“同時代人”是經(jīng)常使用的詞匯。我認識錢理群是1978年之后,那時我是教師,他則從貴州帶著幾十萬字的魯迅研究書稿,到北大報考王瑤先生的研究生。那是“文革”后第一次研究生考試,有七八百人報考北大中文系各專業(yè)的十幾個碩士研究生名額。因為時代不斷發(fā)生斷裂,也因為那個時候個人如果不依附某一代際群體就難以獲得講述歷史的資格,代際劃分在這幾十年,是流行的分析工具。在80年代以至90年代一段時間里,雖然沒有明確的名目,我跟錢老師顯然分屬不同的“代”。在思想和學術上,他屬于年輕的、先鋒探索的一代。當時這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群體”(姑且這么說),有黃子平、陳平原、趙園、季紅真、吳福輝、王富仁他們,南方有陳思和、王曉明、南帆、蔡翔、夏中義、吳亮……他們最初的學術成果,通過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文藝探索書系”和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新人文叢”集結推出?!靶氯宋膮病钡摹靶氯恕?,很切合他們當年的位置。

      那個時候,我屬于背負沉重的“十七年”思想精神負累的中年人,雖勉力前行但步履蹣跚。這個定位意識維持了很長時間??墒遣恢罏槭裁矗搅?0年代后期和新世紀初,突然感覺我和錢理群好像成為“同時代人”了。帶著這個疑惑查查我們的出生年月,才發(fā)現(xiàn)都是1939年,他好像還比我大幾個月,而且我們都是195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的,他是新聞專業(yè),1958年就合并到人民大學了。這個感覺的變化是怎么產(chǎn)生的?一般地說,時間拉長了,原先的差異有可能變得模糊。具體說來,從錢理群方面,是他也難以阻擋歲月的磨損,總有一天也不再年輕,慢慢就變得和我一樣老……

      (錢理群:我沒有中年,先是青年學者,后來就變成老教授。所以我在80年代的地位是相當尷尬的。一方面,我當時確實是“文革”后的80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研究生,似乎屬于洪老師所說的所謂“先鋒青年群體”;但也只是“似乎”而已,我更是50年代培養(yǎng)的大學生,我在骨子里和洪老師一樣,“背負著沉重的‘十七年’思想精神負累”,在某種程度上我是被自己的師弟們拖著走的。比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的公開提出,就是子平、平原他們推動的。我雖然有這樣的想法,但自己是不敢將其公之于眾的,因為我對許多問題的看法,還是有些猶豫的,心是虛的,后來王瑤先生提出批評,我很快就接受了,遠沒有他們兩位堅定。這樣的猶豫、不堅定,其實是和洪老師接近的:我們才是真正的同代人,盡管個性有很大差異。)

      我不是個不求上進的人,從80年代到90年代還是努力做了很多功課,而創(chuàng)造了和“異時代人”溝通、對話的條件。這二三十年,從前輩、同輩,也從錢理群他們的先鋒青年群體學到很多東西。他們的許多著作我都讀過,有的讀得認真,如《艱難的選擇》《論十小說家》《心靈的探尋》《沉思的老樹的精靈》《豐富的痛苦》《先驅者的形象》《所羅門的瓶子》《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漫游》《在東西方的文化碰撞中》等。在閱讀思考過程中,在自己生活、文學經(jīng)驗和藝術感覺的基礎上,有重要的調整和吸納。我從這個“群體”中辨認與我相同或不同的理念、感情狀態(tài)和分析方法,他們的學術態(tài)度和精神風貌在一些方面留給我深刻印象。

      譬如,學術工作是跟生命,和歷史的使命感相聯(lián)系的。社會問題和自身的精神探求構成他們學術工作的起點和動力。這也是80年代不少學人的共同品格。我在一篇寫樂黛云老師的文章——文章收在《我的閱讀史》這個集子里——稱她的學術是“有生命熱度的學術”,也就是將自己的“故事”與時代的問題和痛苦交織。這和將研究作為一種外在于自己生命的職業(yè)行為是不同的。錢理群第一本書《心靈的探尋》的扉頁上,有這樣的手寫體題詞:“向青年學生講述我的魯迅觀,這是做了幾十年的夢?,F(xiàn)在使命已經(jīng)完成,我應當自動隱去……”自然,他后來并沒有“隱去”,而是鍥而不舍,更加積極地“出鏡”,面對時代新的問題不斷講述他的故事。這種嵌入“時代”不僅體現(xiàn)在總體的態(tài)度、研究的選題,而且體現(xiàn)在具體分析論述中,深化在語言方式的“肌理”層面。

      還有一點是,他們與“時代”,與現(xiàn)實的關系,既是“嵌入”的,也是一定程度疏離的,就是保持著一種審視、批判的距離,特別是針對權力、財富、時尚,包括學術時尚的誘惑、崇拜上。這幾十年來潮起潮落,且變幻莫測,但他們中有的人不認為什么時候都要做“弄潮兒”,有時候岸上的位置也是一種必要的選擇。錢老師發(fā)揮王瑤先生的觀點說,“知識分子”就是有知識,也是分子?!胺肿印币馕吨撤N獨立性,某種堅守,不是“精致”地看風使舵、趨炎附勢。而且,“批判性”距離不僅針對外在現(xiàn)實,也面向自身。

      說到“知識分子”的“知識”,也就是專業(yè)水準?,F(xiàn)在談到介入、現(xiàn)實關懷等,很容易就歸結為立場、道德表達;這當然也重要,卻忽略了對從事專業(yè)專注的強調。無論是文學寫作對語言、技藝的重視,學術研究的材料積累和不斷探尋辨識的專業(yè)精神,都是寫作者和研究者“言說”世界的前提。沒有這種執(zhí)著的專業(yè)精神,空談理想、道德用處是不大的。“技藝”“專業(yè)水準”是一種自我的“權力制約”,這種約束很必要,規(guī)范你的熱情和工作方向,避免朝渙散和脆弱跌落。不過這種“約束”,并不是為了順應“職場”需要的規(guī)則。我和錢老師一樣,都經(jīng)歷過一個思想精神“化約”和“清理”的時代,如何從這里面掙脫,光靠熱情和想象是不可能的。我讀錢理群的書,聽他講述他的研究計劃,就會特別感嘆他在魯迅、在當代問題的研究上下的功夫,幾十年對相關材料的歸集分析,積極尋找相應的理論工具,這方面付出的精力確實讓人感嘆!他的經(jīng)驗是,立足于從事的專業(yè)的精深鉆研,文學、學術研究社會空間的開拓才有可能實現(xiàn)。

      和這個相聯(lián)系的是,如何建立獨特的與歷史的聯(lián)系方式,也是錢老師他們提供的經(jīng)驗。記得王家新曾經(jīng)引用法國現(xiàn)代詩人勒內(nèi)·夏爾的話:“我們只借用那些可以加倍歸還的東西?!睆臍v史上找到可以“加倍歸還”的思想精神資源,在錢理群那里,就是魯迅。他以魯迅為核心自覺建立自己的精神家族譜系。有時候,我們可能會覺得錢老師對魯迅講得有點多,也有點重復,但魯迅在他那里不是現(xiàn)成藥方。80年代的“錢理群魯迅”,和90年代、和現(xiàn)在的“錢理群魯迅”,既有一以貫之的線索,也有深刻的變化:面對歷史現(xiàn)實問題,錢老師是在出色地“加倍歸還”。

      最后,我想到德國哲學家洛維特的《一九三三》(臺灣行人出版社出版)這本書。這本書有一個副標題:“一個猶太哲學家的德國回憶”。它細致描寫了納粹時期德國知識界的精神狀況,其中貫穿著他對這樣的境況的憂慮:“由于人們不斷地被迫妥協(xié),這種軟弱擴大為一種普遍的人格特質?!蔽乙龅氖瞧渲械牧硪欢卧挘@段話也寫在我的一篇短文《談文學的焦慮癥》里面。洛維特講到1919年他在大學課堂上聽馬克思·韋伯的《學術作為一種志業(yè)》的“極其震撼”的演講,說“在我們這個已經(jīng)除魅了的世界上,繼續(xù)等待先知來告訴我們該怎么行動是沒有用的,韋伯由此得到一個結論:我們應該動手去做我們的工作,‘做好當前的要求’——當前的要求總是簡單而平實的”。我想,錢理群老師的工作,是以“做好當前的要求”來積極地抵抗軟弱,是一種這樣的生活、工作方式。

      上面就是我那次與錢老師對話中我的部分,可以從一個方面看到我的“努力”的性質和方向。

      累積的無力感

      錢理群老師曾經(jīng)說過(臨時沒能查到出處),人文學術工作從業(yè)者的動機、抱負有兩種類型:一是戰(zhàn)士型,有強烈的社會責任、使命感;另一種是歡喜型,對研究的對象抱有濃烈的興趣。幾年前討論我的《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這本書的會上,錢老師說我像是魯迅筆下打“壕塹戰(zhàn)”的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有時唱歌,有時忽然向敵人開它幾槍,再埋頭打牌、喝酒,邊打邊玩,說這是一種“后疫情”時代很好的學術方式,也是很好的生命存在方式。得到表揚很高興,感謝錢老師。我不打牌,也很少喝酒抽煙,但經(jīng)常發(fā)呆虛度時光。不過,無論從實質意義層面,還是一種形容,我跟“戰(zhàn)士”這個崇高稱號都沾不上邊。至于說到歡喜,其實對當代文學也不是那么歡喜。在青島中國海洋大學的徐妍(曹文軒老師的博士)說,洪子誠寫文學史,用了半生心血,“據(jù)此,我猜想,當代文學界同仁有多喜歡它,洪子誠就有多‘憎恨’它”(這段話的出處也沒有找到)。當然,徐妍說的“憎恨”本意也還是在表揚我,肯定我對一項可能沒有什么意義的工作的辛苦。不過說實話,我對從事的研究對象,其實也并沒有那么深的感情。

      一位年輕朋友的說法可能比較符合實際。在謝冕詩集《愛簡》的討論會上,吳丹鴻說,樂黛云、謝冕和洪子誠這些老師,“他們的青春是被剝奪的……他們對那個時代的苦難談得少,是因為他們多多少少意識到對更不幸的友人跟同伴有著一點感情的債務”,“這些債務讓他們沒辦法夸夸其談,只能做一點留痕的工作”。她說得對也不大對,需要做些補充。第一,這些話用在我身上比較合適,說樂黛云、謝冕老師就不大準確。他們在責任、承擔上有大目標,是高度自覺的。因為這些話不是歷史敘述層面的,而是指當事人的感受。如果我們讀樂黛云、謝冕老師的書、文章、回憶錄,就會明白他們對自己經(jīng)歷的看法;他們的感受是復雜的。既有批判、反省,也有懷念和珍惜;他們認為經(jīng)受的不僅是錯亂、苦難,也有幸福和憧憬。前些年謝冕常說的一句話是“一生只做一件事”?!耙患隆敝傅氖侵袊略娕u和研究。這句看來謙遜的話,在討論《中國新詩史略》的會上,引起求實、較真兒的嚴家炎先生上臺糾正,說謝冕一生不僅做一件事,他做了許多事。嚴老師當時不明白,一個人敢于說“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意味著目標的高遠和責任的重大。

      第二,“青春是被剝奪”也不能全部概括樂黛云、謝冕和我的當代遭遇。我們知道確實有命運很悲慘的,但是談起樂、謝老師,他們是有過嚴重的挫折,有苦難、迷茫和痛苦,但也不是沒有幸福和憧憬。這些快樂、幸福和憧憬,在他們看來,并非不真實,也不認為完全是思想蒙昧狀態(tài)的體現(xiàn)。舉一個很小的、無足輕重的例子,1959年1月我們6人在北京和平里的作協(xié)宿舍集體編寫《新詩發(fā)展概況》,幾十年后反思這一事件時,謝冕寫道,因為放寒假,“同學都回家去了,也沒有什么客人,記得倒是有一位女士來訪……她的到來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溫暖”(《回顧一次寫作》第4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1959年那時我懵懂無知,對這件事完全沒有印象,但這就是幸福。我編選謝冕詩集《愛簡》的時候,他提議也要選入樂觀、歌頌新生活的作品,我沒有按照他的想法做,主要是考慮到我為這個詩集設定的基調、主題。這說明謝冕看待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并非那么單一。好多年前,戴錦華、賀桂梅和我曾訪談樂黛云老師兩個半天,最后談到一生走過的道路,她再次明確說并不后悔,說如生命可以再次展開,她仍會做這樣的選擇;猶如她在自傳《我就是我》結尾說的:“我似乎還有可能返老還童,從頭開始。然而,即使一切再來一次,在所有關鍵時刻,我會作別的選擇嗎?我會走相反的方向嗎?我會變成另一個人嗎?我想不會,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偠灾揖褪俏?,我還是我!歷史無悔!這歷史屬于我自己。”這里的意思是,20世紀50到70年代,無論是歷史的情況還是個人的遭遇、感受,都有相當?shù)膹碗s性。個人情況也千差萬別。這并不是說他們對歷史沒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不是說拒絕對那段歷史,以及個人思想行為的批判、反思——這種批判、反思其實也是樂黛云、謝冕從事20世紀歷史、文學、思想研究承擔的責任。

      不過“留痕”的說法用在我身上比較合適。因為研究對象的錯綜復雜,也因為個人的性格局限,在這樣的情境下,只能選擇自己比較能夠把握的對象和工作方式,也包括講述的語言方式?!傲艉邸笔莻€名詞,也是一個短語;既表示一種狀態(tài),也是一個動作。它意味著局限性的自覺意識,帶有某種消極的意味?!跋麡O”來自長期累積的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力感?!袄鄯e”這個詞來自香港詩人梁秉鈞。他有一首詩叫《百布廣場上的問答》,說來自世界不同城市,有著不同世界想象的知識分子,聚集在1933年納粹黨人焚書的柏林百布廣場,討論著諸如“全球化經(jīng)濟有助于民主,還是更鞏固了獨裁”“在現(xiàn)今的世代里,勇氣是什么意思”等重大議題。梁秉鈞接著寫道:

      回答得了么,歷史給我們提的問題?

      對著錄音的儀器說話,有人可會聆聽?

      太陽沒有了,戶外的空氣冷了起來

      能給我一張毛氈嗎?

      六個小時以后,覺出累積的疲勞

      能給我一杯熱咖啡?

      從1950年讀初中比較懂事開始,一個深刻的體會是經(jīng)歷無數(shù)的轉折、斷裂。反右運動,“大躍進”,1963年開始的批判修正主義,1964年北大“社教”運動,“文革”和它被宣告結束,80年代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斷裂……每一次,都很想能快速跟上潮流,就像戴錦華老師說的,這滴水總想?yún)R入“時代大潮”而不得??偸寝D身太慢,不僅慢半拍,常常慢好幾拍。等終于勉強靠攏潮流時,“歷史”又翻開“新的一頁”。因此,經(jīng)常置于被幫助、批評對象的位置。這當然影響、制約了研究對象選擇,決定了那種羅列許多材料而缺乏明確判斷的尷尬,決定了吞吞吐吐、左顧右盼的那種語言方式……如果說這是一種“隱微敘述”的話,這種方式大抵不過是一種“無力感”的體現(xiàn)。

      因為時間的關系,就不舉例了。我們已經(jīng)開了一天的會,謝冕先生從早上8點多到現(xiàn)在快下午7點,一直端坐在這里,認真聽大家發(fā)言,他已經(jīng)92歲了。我們已經(jīng)積累了大量的疲勞,他精神卻仍然健旺,充滿信心。我們要向他學習。感謝會議的辛苦組織,感謝來自北京、上海、海南、廣州、福建、南寧、杭州,和來自香港、臺灣的朋友。非常感謝大家!

      (洪子誠,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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