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老師是我們親愛的老師和朋友,今年是他85歲大壽,祝福洪老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祝愿他像永遠的尹雪艷一樣,帶領我們走向中國當代文學史編寫的新時代。今天的氣氛,應該更多地討論洪老師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巨大貢獻,總結他的治學經(jīng)驗和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但是,這未必是洪老師喜歡的。就我和洪老師40多年的交往,他似乎更希望討論一些問題。
我們都知道,洪老師從治中國當代文學史以來,就一直注意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關系,他的名著《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以及《文藝研究》2024年第3期發(fā)表的《中國當代文學的“蘇聯(lián)化”與“去蘇聯(lián)化”》等,就是一個例證。這是洪老師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國際視野,也是他治中國當代文學史諸多方法中的一種。同時,也與他個人的經(jīng)歷有關。正如莫言在2003年說的,如果一個50歲左右的作家,說他的創(chuàng)作沒受任何外國作家的影響,我認為他的說法是不誠實的。洪老師這代人受俄蘇文學的影響大概比任何一代人都更要深廣。這和他們那個時代的國情有關。我們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蘇聯(lián)文學和理論的介紹,更顯示出了空前的熱情。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有上千種蘇聯(lián)文學作品介紹到我國,《青年近衛(wèi)軍》《真正的人》《早年的歡樂》《士敏土》《不平凡的夏天》等,迅速被我國讀者所熟悉,它們被關注和熟知的程度,幾乎超過了任何一部當代中國文學作品。高爾基、法捷耶夫、費定、奧斯特洛夫斯基成了最有影響的文化英雄,保爾·柯察金、丹娘、馬特洛索夫、奧列格成了青年無可爭議的楷模和典范。同時,從1950年到1962年的12年間,我國還翻譯出版了蘇聯(lián)文藝理論、美學教材及有關著作11種,普列漢諾夫、列寧、斯大林、高爾基、盧那察爾斯基等論文學藝術的著作7種。這種單邊的文學交流,直至“文革”也沒有結束?!拔母铩逼陂g供內(nèi)部批判交流的“灰皮書”,也不乏《帶星星的火車票》《州委書記》《多雪的冬天》《葉爾紹夫兄弟》等。無論是學習還是批判,我們的文學與蘇俄結下了深刻的不解之緣。
洪老師說:
中國當代文學的“蘇聯(lián)化”和“去蘇聯(lián)化”過程相當戲劇性,從情感和想象上說,它交錯、重疊著夢想、憎惡、決絕以及依戀等多種復雜甚至對立的因素。這是一個文學自身無法調(diào)控的“極化”的行為?!皹O化”行為既影響深入、廣泛,也脆弱、表層化?!盎奔入y以改變某些特質,而“去”也難以抹去已經(jīng)進入內(nèi)部肌體的因素?!叭ヌK聯(lián)化”改變了20世紀50年代初那種對蘇聯(lián)文學依附、模仿的心態(tài),有助于當代文學“主體性”的確立。但是實際情況似乎并非如此。就在用猛烈火力燃燒“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六七十年代,被燃燒的“修正主義”的異端(愛倫堡、茨維塔耶娃、葉夫圖申科、沃茲涅先斯基、阿赫瑪杜琳娜、丘赫萊依、艾特瑪托夫……)并沒有成為灰燼,卻在悄悄潛入,在貌似純潔的肌體中滋生繁殖——它們成為“文革”后期和80年代“新時期”文學變革的思想藝術資源重要部分。這就是事情的詭異之處。
洪老師的這個說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雖然我們可以“籠統(tǒng)地說”經(jīng)歷的“蘇聯(lián)化”或“中國化”的時期,但是,“去蘇聯(lián)化”這個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如果從“國家文學”的角度說,這個時期是存在的;如果從文學自身的實際情況看,俄蘇文學潛在的影響并沒有消失。比如王蒙復出不久寫的中篇小說有一部就叫《布禮》,也就是布爾什維克的敬禮;還有張賢亮,他曾經(jīng)興致勃勃地談到《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偉大;1979年徐懷中的《西線軼事》是向瓦西里耶夫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致敬的小說;以及2000年以后,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等俄蘇詩人受到的極度推崇,更重要的還有帕斯捷爾納克,他的《日瓦戈醫(yī)生》在中國知識界有巨大影響。
更有趣的是,“這個詭異之處”也發(fā)生在洪老師身上。一次我們討論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時,涉及了很多作家,比如張賢亮等。張賢亮雖然受俄蘇文學影響很大,但他有舊文人趣味,比如章永璘晚上讀《資本論》,馬纓花就在身邊。這是“紅袖添香”的當代版,洪老師表示非常不喜歡。他說:
我最欣賞的是作者寫他心愛的人物日瓦戈最后落魄和猝死莫斯科街頭,在電車車輪卷起黑色泥漿,在落葉之下。他真實地、勇敢地揭示了20世紀正直知識分子的命運。勇敢地如瞿秋白在《多余的話》結尾中說的,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一塊熱騰騰白菜湯和豆腐。
我也很不喜歡總渲染自己苦難的作品??赡苁芏韲膶W中毒太深。像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赫爾岑都是被流放的,列維坦的名畫《弗拉基米爾的路》,畫的就是流放犯的路。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的命運都很波折甚至悲慘,但他們的作品幾乎看不到哀訴,也看不到以苦難來塑造自己的英雄角色。即使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寫兒子被監(jiān)禁17個月排隊探監(jiān),寫死亡,也體現(xiàn)一種不屈和驕傲。他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人類的苦難作證”。安魂曲第10節(jié)寫道,“我不是為自己祈禱,而是為和自己一起排隊的人祈禱”,因此,“母親默默地站立的地方,誰也不敢向那里看上一眼”。當然,文學是個人的,不同民族也各有特色。
洪老師是一個大學者,他對古典音樂有非常高的鑒賞力,對中外詩歌特別是大詩人的作品耳熟能詳。他的精神世界高雅且高貴,但他的趣味有顯而易見的小布爾喬亞性。而俄蘇文學中最不缺乏的就是這種趣味。比如當年劉小楓在《記戀冬妮婭》中寫道:“其實,一開始我就暗自喜歡冬妮婭,她性格爽朗,性情溫厚,愛念小說,有天香之質;烏黑粗大的辮子,苗條嬌小的身材,穿上一襲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具體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但保爾說過,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對她產(chǎn)生感情……我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實是因為,如果她不屬于革命中的一員,我就不能(不敢)喜歡她?!蹦莻€年紀的人,有誰沒有喜歡過冬妮婭?那個時代,“去蘇聯(lián)化”已經(jīng)多年,但蘇聯(lián)——烏克蘭的革命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保爾、冬妮婭等人物,深深地印在了中國讀者的心里。這是所謂的“國家主義”難以去除的。另一方面,“去蘇聯(lián)化”,洪老師首先就不答應。我們發(fā)現(xiàn),在《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這本書中,他關注最多的還是俄蘇文學。這種關注本身,就是洪老師“難去蘇聯(lián)化”的一個表征。他為什么對俄蘇文學念念不忘如數(shù)家珍。而且我還看到,他談到《士兵之歌》的時候,還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如果作為一個普通觀眾這沒有什么,但作為一個專治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學者,這種情感很難說不會滲透到他的文學史里。
還有,如果用“去蘇聯(lián)化”這個句式,我們國內(nèi)也曾出現(xiàn)過,比如“去階級斗爭化”。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靶锣l(xiāng)土文學”的出現(xiàn),幾乎全面接續(xù)了現(xiàn)代文學的“鄉(xiāng)土文學”。但是,到了2004年,當作家曹征路在《當代》雜志第5期發(fā)表了《那兒》,以及后來的長篇小說《問蒼茫》和逐漸形成的“底層寫作”潮流告知我們,階級作為一個時代的敏感詞,在文學作品中又在聚集力量。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關于階級的文學表達。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關于“蘇聯(lián)化”和“去蘇聯(lián)化”,在“國家文學”的范疇內(nèi)是成立的?!皣椅膶W”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性,它的全部復雜性是文學不能涵蓋的。那里隱含著國家發(fā)展方向和文化主體性等因素的考慮,隱含著關于國家和國家之間,國家和國際社會之間的問題要遠遠地大于文學因素。因此,這些說法在具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接受中是不能成立的。如上所述。即便到了今天,俄蘇文學對我們的巨大影響仍然十分復雜。比如張承志,他在談到俄蘇作家對自己的影響,他談到的不是高爾基,不是法捷耶夫,也不是肖洛霍夫,而是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瑪托夫。他說:“艾特瑪托夫主要依仗的是真正的抒情藝術。那些大段大段的描寫,滿摻著馬經(jīng)草經(jīng)的描畫、歌唱、聯(lián)想,真是太美了。那享受無法忘懷,細讀一遍像是一場美的沐浴。出了天山的作家憑仗的是神奇天山的靈氣,那是無敵的藝術?!卑噩斖蟹虿⒉痪哂刑K聯(lián)作家的典型氣質。但包括王蒙等在內(nèi)的中國作家都受到了他極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是藝術方面的。如果王蒙等作家沒有中亞一代的生活背景,沒有對天山南北自然風貌的了解,他們可能也不會注意到艾特瑪托夫。因此,細節(jié)可能會更真實地進入歷史。那些宏大的敘事,是我們進入歷史特別是文學史的背景。否則,我們講述的可能是另外一種歷史。
當然,對任何問題的闡發(fā),都可能會形成另外的偏見。我要表達的是,在洪老師宏大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系統(tǒng)中,中國當代文學和蘇聯(lián)文學的關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就這樣一個部分,洪老師的研究所達到的深度,同樣是難以體會和達到的。這是洪老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至今仍難以被超越的重要的原因?,F(xiàn)在我們越來越明白了什么叫“術業(yè)專攻”。從1986年發(fā)表《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開始,他的《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中國LIilYc49wHFo4ZHkB7DOfakKeUUoHHJQcmSZjEeniC0=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概說》《1956:百花時代》《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當代文學的概念》《中國當代新詩史》《材料與注釋》《我的閱讀史》《讀作品記》《訪談與對話》《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等,幾乎都是圍繞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展開的。洪老師為什么能從內(nèi)部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諸多問題,是因為他在關注諸多內(nèi)部問題的同時,也更多地關注與中國當代文學史相關的“外部”問題。比如《當代文學中的世界文學》,這也可以說是洪子誠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問題與方法”。我覺得洪老師最值得學習的,是他不斷的懷疑和質疑的治學性格。這種不斷的自我懷疑和質疑,首先是一種自我對話,然后才是與當代文學史研究同行的對話。他的“中國當代文學的蘇聯(lián)化與去蘇聯(lián)化”,也是這樣自我對話的一部分。這也符合杰姆遜對歷史化的理解,所謂歷史化,不是通過時間暴曬的自然呈現(xiàn),而是不斷的同歷史對話的過程。也許,這就是洪老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和教學,獲得普遍贊譽的原因吧。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本文系在2024年6月8日在北京大學舉辦的“洪子誠文學史研究與當代文學學科發(fā)展研討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