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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濱湖

      2024-12-06 00:00:00黃丹丹
      美文 2024年23期

      三十一年后,我重返這座曾叫“濱湖”的校園。與闊別三十一年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不同的是,他那張成人的臉上仍可照見過去的模樣;而它——這座我三歲至十一歲生活過的地方,卻時過境遷,難尋舊日影蹤。

      “井呢?”我問同學(xué)。他找到一塊滿是瓦礫的空地,說:“原來井就在這里的……”

      “操場呢?大壩呢?籃球架呢?菜園子呢?小樹林呢?環(huán)校渠呢?小燕子樹呢?校外的人家呢……”我知道,它們已被銷毀在往昔,但我仍不甘心地追問同棉。領(lǐng)我回濱湖的同棉,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那天下午,我們參加同一場會議。我全程戴著口罩,他居然也認(rèn)出了我,在相別三十一年后。

      人的變化是有跡可循的,但大地上的事,真說不準(zhǔn)啊。同棉告訴我,這座已經(jīng)廢棄十幾年的校園,即將被整體拆除?!暗厍蛏显僖矝]有濱湖學(xué)校了?”我又發(fā)出一個明知故問。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說著我就扭過頭,讓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棉花葉子上。從前是操場的地方,不知誰種了棉花,我悄悄擦淚的時候,扭身摘了兩朵綻放出白棉的棉花桃。就讓這兩朵綻開的棉桃,作為故園留念。它們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就像我一樣。從三歲到十一歲,我在這座美麗的校園里,是個自由自在的頑劣孩童??梢坏╇x開這里,我便成為孤獨沉靜的女孩。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太大了,誰能想到,我這個愛靜的人,當(dāng)年居然是拿教鞭當(dāng)武器,領(lǐng)著校園里的小伙伴與校外村童們“打仗”的孩子王。離開濱湖,我的童年便成為一件不合時宜的舊衣裳,被拋下了。

      我拿出手機(jī),對著幾乎成為廢墟的校園不停地拍攝。這座即將消失的校園,實際上,作為校園,它被注銷身份已十幾年。此刻它雖面目全非,但這斷壁殘垣還可供我憑吊追憶,未來,它會被夷為平地,鋪筑成道路。這些年,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迅猛,鄉(xiāng)村發(fā)生了巨大變遷。濱湖,一座昔日城郊的校園,已被擴(kuò)張的城區(qū)納入。高速公路、新拓道路、安置小區(qū),這些新生的建筑,破壞了我原本就不好的方位感,我找不到任何記憶中的參照物導(dǎo)引我重返故園。我也曾借助導(dǎo)航,但這座失去身份的校園,早已在導(dǎo)航里失蹤。來到現(xiàn)場,我才發(fā)現(xiàn),我曾屢屢從它的近旁經(jīng)過,卻不知它匿于此間。

      三十一年,滄海桑田。

      故園的后院里居住著怕蟾蜍的滕叔叔,我曾把一只蟾蜍裝進(jìn)力士香皂盒后丟進(jìn)他屋里。半晌,躲在窗外的我和小伙伴們,在聽到了他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尖叫后,心滿意足地作鳥獸散。住在前院的張阿姨,把新被搭在門口的晾衣繩上曬,待她收被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雪白的被褥變成了濕淋淋的花被褥。那是我在新買的水槍里裝滿紅墨水練習(xí)瞄準(zhǔn)射擊的成果。愛彈手風(fēng)琴的何叔叔,在夏夜里教我和小伙伴們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lǐng)強(qiáng)”,我偏要唱成“你是一個鼻涕王,鼻涕淌得長”,我諷刺的是何叔叔的兒子,我的小伙伴鵬鵬。但鵬鵬才不在意,他扯著破鑼嗓子和小伙伴們唱得可歡呢。而今,在星夜里一起唱歌的人,已消失在人海……

      前院的那排教師宿舍大半已經(jīng)坍塌了,但我還是認(rèn)出了校工丁伯伯的家,他從之前住的開水房搬到前院,是我家搬家前兩年的事,那時,居住濱湖的人家陸續(xù)搬遷,騰出了不少空屋,丁伯伯挑了兩間居中的房子。那兩間居中的房子,是整排房子中最完好的,聽老人說過,房子是靠人氣頂著的,再新的房子,空著沒人住,久了就會坍塌破敗。丁伯伯是濱湖最后的堅守者。

      同棉領(lǐng)著我穿過一棟當(dāng)年不存在的教學(xué)樓,教學(xué)樓后面是一排青磚瓦房。同棉說:“這就是你們家當(dāng)年住的房子。”

      我走進(jìn)缺了門,屋脊露天的殘屋,很難想象,當(dāng)年,這曾是很多人羨慕的華屋。我六歲時擁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房間里擺放著一套嶄新的家具。那套家具是我爸爸媽媽請了無為縣的小木匠打制的。媽媽為我設(shè)計了“H”型的梳妝臺、高低床、書櫥、帶玻璃柜門的高低柜、大理石臺面的書桌。全套家具刷著好看的奶白色。那油漆,是我爸爸親手調(diào)的色。在遙遠(yuǎn)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一個小孩兒能有套 “整屋定制”的家具,簡直就是童話。比我小一歲的偉偉,喜歡我房間漂亮的家具和明亮的臺燈,借宿我的房間達(dá)半年之久。當(dāng)年與我抵足而眠的她,不知今在何處?

      同住故園的十來個小伙伴中,如今與我還有聯(lián)系的只有二虎弟弟了。十多年前,在同城論壇,我見有人發(fā)帖子,讓大家評價他姥爺?shù)臅▋r值。我一看,他貼出的那幅字上赫然署著我兒時的鄰居夏伯伯的名字。我因此辨出了他的身份——二虎弟弟!于是,我給他留言,他迅速地回復(fù)我,他說:“姐姐,是你嗎?可你為什么叫我姥爺為伯伯呢?”他太小,不知其中緣故。在還沒有他的時候,他爸爸是濱湖的青年教師,我喊作柏叔叔的。她媽媽是我家鄰居夏伯伯的女兒,我家搬入時,她還是個中學(xué)生,我喚她“燕子姐姐”。幾年后,長大成人的燕子姐姐和柏叔叔戀愛結(jié)婚了。沒多久,夏伯伯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濱湖。柏叔叔和燕子姐便從柏叔叔的單身宿舍搬進(jìn)了夏伯伯過去的家里,與我家繼續(xù)做鄰居。再以后,燕子姐姐生了二虎,我喊他弟弟,他喊我姐姐。但我一直沒有改口,依然“各親各叫”地喊他爸媽分別為叔叔和姐姐。自小喊下來,改不了口。只是,當(dāng)年親如一家的兩家人,也幾十年未見了。

      那晚回家,我坐在燈下,忍不住把從故園采摘的兩朵棉花桃,拿近鼻側(cè)輕嗅。雖然棉花并無花香,但它卻有我能聞見的故園之味。所謂故園之味,恰是縈繞心頭的人情味兒。故人已去,但那情那景釀成了流淌在我血液里的鄉(xiāng)愁,年歲愈長,那滋味愈濃。

      我就像一位酒客,獨自對著滿桌的美酒佳肴,急于找到與我分享的對飲者。我想到二虎弟弟。我把在濱湖拍攝的照片和視頻發(fā)給他。他許久沒有回復(fù)。也難怪,已是深夜。此刻的信息,就像卡在飯點去邀客,只能落空。盛大的歡樂無人分享便會淪為寥落。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反復(fù)翻看著在濱湖拍攝的那些照片。

      “鐺鐺鐺,鐺鐺鐺……”

      翌日晨,我感覺自己是被鐵錘敲在鐵軌上的上課鈴聲吵醒的。在夢里,我回到了濱湖,夏伯伯端著搪瓷缸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望著我,巴赫跟在我身后吐著它的紅舌頭,掛在松樹上的那截鐵軌被丁伯伯敲響了,“鐺鐺鐺,鐺鐺鐺”是上課的鈴聲,“鐺,鐺,鐺”是下課的鈴聲。那么,我是被上課鈴聲喚醒的。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為自己夢醒而悵憾不已。如果不被吵醒,在夢里,我能見到更多故入,我會看到上課的老師是誰,班里的同學(xué)有誰。

      現(xiàn)實是,手機(jī)狂叫著。我抓過它,是二虎弟弟!他“噗噗噗”發(fā)了一大串信息,其中還有一些老照片。一張黑白照片里,是同樣剪著娃娃頭的我和偉偉與還是嬰兒的二虎弟弟。另一張照片中,與二虎弟弟合影的那個男孩子,我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他是誰了。二虎弟弟說,他對濱湖沒有什么印象,畢竟,他家搬離濱湖時,他才三歲。只有這些老照片,提醒他,他曾在那里出生并生活過一段時光。

      我像個話癆,對他說了很多很多他未能參與的往事。我長二虎弟弟七歲,我還記得他出生的那個夏夜,媽媽抱著我去隔壁看剛剛出生的他。他滿臉皺紋閉著眼睛像個丑陋的小老頭,躺在瘦奶奶的臂彎里。瘦奶奶是燕子姐姐的奶奶,夏伯伯家搬遷,瘦奶奶沒有隨著兒子離開,而是留了下來?!拔矣H手拉扯大的,怎么舍得丟下她?”我聽到瘦奶奶悄聲對我媽媽媽說,便問,瘦奶奶舍不得丟下的是誰。瘦奶奶咧著缺了牙的癟嘴笑著說:“舍不得你這個淘氣包呀,奶奶走了,你要上房揭瓦誰給你扶梯子?”可惜瘦奶奶看不到,即便沒有我揭瓦,屋頂還是透亮了,那些瓦塊被歲月悄不聲地給揭掉了。

      與二虎弟弟說起瘦奶奶,他說,他是由太太(吾鄉(xiāng)人稱呼曾祖,不論男女,均喚作“太太”)帶大的。我沒有對他說,其實我也是由瘦奶奶帶大的。我三歲那年,搬家到濱湖,與夏伯伯家為鄰。瘦奶奶作為與我家僅一墻之隔的鄰家奶奶,對一個尚無界限感的孩子來說,可不就像是自己的親奶奶。瘦奶奶對我一貫慈愛。記得夏伯伯家的西廂房,開了個很大的窗口,窗里是一排排貨架,貨架上除了油鹽醬醋外,還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糖果。瘦奶奶經(jīng)常將她瘦骨伶仃的胳膊伸進(jìn)那碩大的瓶子,變魔術(shù)般從里面掏出裹著好看玻璃紙的水果糖,遞給我。

      比起我們的三口之家,隔壁夏伯伯家人口眾多,上有慈祥的瘦奶奶,中有夏伯伯和胖大姨,下有燕子姐姐、夏放哥哥,還有另外幾個像走親戚似的,不時來住幾天的哥哥姐姐。瘦奶奶偏心眼兒,最喜歡燕子姐姐和我。雖說她慈祥,但她對胖大姨卻很兇。記得有天,我在夏伯伯家拽貓尾巴時,被那只可惡的大黑貓狠狠地抓了一把,瘦奶奶見了,拿起雞毛撣子就打貓。她邊打貓邊罵,貓都被打跑了,她還在那里惡狠狠地罵。胖大姨抱起我就走,一進(jìn)我家門見到我媽媽,她就抽抽嗒嗒地哭開了,仿佛被貓抓的不是我,是她。

      在燕子姐和柏叔叔與我們家為鄰時,有一天,燕子姐姐挽著一個瘦女人笑嘻嘻地從我家門前過。我丟下正在玩的小石子,起身跟上燕子姐姐,要去她家玩,媽媽喊住我說:“別去搗亂,讓燕子姐姐跟她媽好好說說話!”我驚呆了,胖大姨不是燕子姐姐的媽媽嗎?怎么胖大姨剛走,燕子姐姐家就又來了一個新媽媽?

      我還沒解此惑,前院的燕青也有了個新媽媽。

      燕青是我在濱湖的小伙伴中最邋遢的孩子。我搞不懂,為什么我那么愛干凈的媽媽,居然一點也不嫌棄燕青滿頭的虱子和掛在嘴唇上的黃濃鼻涕。媽媽常把她帶到我家,給她捉虱子、洗頭發(fā),讓我把蕪湖大姨寄來的果丹皮分給她吃。更過分的是,我媽媽給我做新裙子時也給她做了件一模一樣的。我很討厭這個與我爭寵的丑八怪,作為孩子王的我,我不喜歡的孩子,自然就會被小伙伴們冷落。她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趿拉著一雙破爛不堪且不合腳的鞋子,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我們身后,有時候跑疾了,會被地上的樹根、瓦礫絆倒。即便她趴在地上大哭,也無人對她伸出援助之手。燕青成了我們鄙視鏈的最底端,大家以欺負(fù)她、笑話她、冷落她,締結(jié)愈加牢固的友誼。

      有一天,丁伯伯家來了一群人。我們洪水一般涌進(jìn)了丁伯伯的家門。說是家門,其實就是食堂的大門。作為校工,丁伯伯住在過去的大食堂,后來的開水房里。食堂又大又黑,儼然是一個藏著怪獸的山洞。摸索著趟進(jìn)“洞”底,那昏昏沉沉的“洞穴”里,一道不知從哪里透過來的光,照在一個笑瞇瞇地?fù)е嗲嗟呐松砩?。她端坐在丁伯伯堆滿破被褥和爛衣裳的木床上,笑得就像《西游記》里的觀音娘娘。

      大人們說,她是燕青的新媽媽。在她之前,丁伯伯家偶爾會來一個說話腔調(diào)奇怪的女人,燕青喊她媽媽。雖然燕青是那女人用襁褓裹著抱到丁伯伯家的,但女人卻并不喜歡燕青,她每次來,燕青就會被趕出來撿柴火。我們只要看到燕青挎著一只破竹籃,拿一根樹枝四處撿落葉往樹枝上串,我們就知道,她媽媽又來了。我聽到大人們說,丁伯伯家來的女人,是四川放鷹的。我問大人:“那她放的鷹會捉小雞嗎?鷹在哪呢?我想去看看!”在大人們的哄笑聲中,我媽媽慌張地擺手,囑咐我不要出去亂說。我心想,等燕青媽媽再來,我一定要纏著她給我看看她的鷹。濱湖的校園,到了暑假,總會有校外的老百姓從后溝壩趕了牛、羊、鵝、鴨進(jìn)來放養(yǎng)。我認(rèn)為放鷹肯定是和放羊、放牛、放鵝、放鴨一樣的行當(dāng)??上В棝]看到呢,燕青的新媽媽就取代了她“放鷹”的舊媽媽。

      燕青的新媽媽來濱湖沒幾天,濱湖就發(fā)生了一件械斗事件。半夜里,校外來了一幫人,扛著鐵鍬、拿著砍刀、鐮刀等農(nóng)具,堵住了丁伯伯的家門。

      我爸爸領(lǐng)著一幫年輕教師,包括見到蟾蜍都會被嚇破膽的滕叔叔,拿著大掃帚、長扁擔(dān)前去應(yīng)戰(zhàn)。深更半夜,靜謐的校園被這群打仗的大人們給弄得雞犬不寧。我媽媽抱著我,想去攔住我熱血沸騰的爸爸和叔叔們,我家巴赫也氣勢洶洶地沖到了前頭沖那群人狂吠。

      “小兵子,你們做什么?”

      那幫人中領(lǐng)頭叫小兵子的年輕人,見了我媽媽,垂下了手中高揚(yáng)的“武器”,一把鐮刀?!皬埨蠋?,老丁把我嬸拐來了……”

      我媽媽向那伙人解釋,那不叫拐,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是合法的夫妻。“小兵子,她是和你叔離了婚才嫁給老丁的。你們回去吧,不然,你們這樣沖到學(xué)校來打人,是犯法的?!?/p>

      小兵子沉默了半晌,扭頭沖他的人低吼了一聲:“走!”我爸爸和叔叔們給他們讓開了道,他們在月色里踏著一群紛亂的影子,匆匆而去。

      那幫人走后,我媽媽說,小兵子經(jīng)常來學(xué)校的環(huán)校渠摸魚。有次他在水里踩到碎瓷片,腳被割了個大口子,不停地淌血。在溝沿邊上洗衣服的我媽媽見到了,忙回家拿了云南白藥粉給他包扎了傷口。過了兩天,他媽哭著來找我媽媽,說小兵子發(fā)高燒了,聽說張老師有藥,求她再給點藥救救他。我媽媽聽罷,就帶上她的藥箱隨著小兵子媽去了他們家。我媽媽得意地說:“我給他傷口換了藥,還給他打了退燒針、消炎針,把他治好了!”

      話說,身為語文教師的我媽媽,是個醫(yī)學(xué)愛好者,她在高中畢業(yè)當(dāng)民辦教師的時候,跟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學(xué)會了注射肌肉針,處理外科傷口。后來,在她讀師范時,她的好朋友也在衛(wèi)校讀書,師范與衛(wèi)校相鄰,她把好朋友的醫(yī)學(xué)書籍借來,自學(xué)了好朋友的全部課程。所以在三十多年前的鄉(xiāng)村,她不僅是優(yōu)秀的教師、能干的裁縫(她有臺蜜蜂牌縫紉機(jī)),還是大受村民歡迎的“醫(yī)生”。對小兵子而言,我媽媽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看在恩人的面子上,才讓一場蓄勢待發(fā)的戰(zhàn)爭偃旗息鼓的,不然,五六個手無寸鐵的年輕教師對付幾十個持鐵的農(nóng)夫,后果還真是不堪設(shè)想。我媽媽從此風(fēng)光無限地在濱湖被大家集體尊重著。

      無論我媽媽多么風(fēng)光,校外那戶張姓人家,卻一直同情我媽媽只生了我這么個小丫頭?!皯魺o男丁就是絕戶頭啊!”張家大女兒帶我去他們家里玩的時候,我親耳聽大人們這么說。張家媽媽說:“張老師人這么好,都給她想想法子,不能讓他們家成絕戶頭!”后來,張家媽媽果然帶了個小男孩到我們家,她還神秘兮兮地問我:“讓他到你家,給你當(dāng)?shù)艿芎貌缓??”我搖搖頭說:“我不要,我有弟弟!”彼時,我的弟弟是一個叫“回回”的塑料娃娃,娃娃是我五歲那年,媽媽帶我去蕪湖大姨家過暑假時,在蕪湖的百貨大樓里買的。那娃娃是個四肢和腦袋都可以轉(zhuǎn)動,大眼睛撲閃撲閃可睜閉自如的小男孩兒?;貫I湖后,我媽媽給他做了一身好看的衣裳,還用毛線給他織了頂瓜皮帽,勾了雙小靴子。穿戴一新的回回,成了我形影不離的好伙伴,有了回回這個弟弟,我再也不羨慕偉偉、瑞瑞她們有弟弟了。我媽媽好說歹說,才說服來人,她說自己不是不能生,而是在響應(yīng)國家“只生一個好”的政策。她甚至把獨生子女光榮證拿出來給她們看,可惜,她們是群不識字的農(nóng)婦。

      “送子觀音”們總算要走了,但那小男孩握著我的一塊積木不肯松手,我自然不舍得把自己的積木拱手相讓。我們倆為一塊積木僵持著,誰料小男孩突然一撒手,把積木扔掉了,我彎腰去撿積木時,他又像小獸一般嗚咽著朝我撲來,伸出手在我臉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至今,我的左眼角下仍有一條隱隱可見的抓痕。那是我人生中吃的第一場敗仗,被傷得毫無理由,卻又?jǐn)〉米C據(jù)確鑿。

      受傷后,爸媽怕我出去瘋跑弄臟傷口,導(dǎo)致發(fā)炎,便緊盯著我不讓我出門。我只好趴在北窗上,眼巴巴地望著窗外。后院里,兩個小伙伴正在捉迷藏,我看見偉偉藏在小燕子樹的樹干上,瑞瑞這個笨蛋在樹下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抬頭往樹上找。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小燕子樹的學(xué)名叫楓楊。濱湖的那棵楓楊樹,如果是建校時就栽種的,那會兒得有四十余歲了。四十歲的楓楊樹,披散著繁茂的枝葉,是鳥雀與孩子的樂園。那棵楓楊樹的樹干上有個樹洞,當(dāng)年我喜歡把腦袋埋進(jìn)樹洞里,大聲地唱歌。我在唱歌的同時會聽到嗡嗡的顫音。二十多年后,當(dāng)我陪音樂發(fā)燒友閨蜜選購音箱時,店家打開一款價格昂貴的音箱,讓我們試聽,我居然聽出了類似楓楊樹洞里的回聲。那一刻,我無比懷念兒時唱歌的那個樹洞,原來,在兒時,我便享受過可與名牌音箱傳聲相媲美的回聲混響,并且還是渾然天成的。

      在楓楊樹生長的后院里,有兩個東西并列,長滿蔬菜瓜果以枸橘刺為藩籬的菜園子。包繞菜園子的枸橘刺長得比大個子叔叔還要高。春天,刺窠里會開出一些小白花,花落處,有小青果子在緩緩生長。那些圓圓的青果子,最大也大不過鵪鶉蛋,它們像袖珍的橘子。我啃過一只青果子,舌頭被那又苦又酸又澀的滋味給弄麻了,回家吃到真正的橘子都覺得澀。這些該死的小青果,徒有橘子的形狀與氣味,卻無橘子飽滿的果瓣與甜蜜的汁液。我恨這群假橘子,它們簡直是欺負(fù)小孩的大騙子!我恨恨地四處尋找那枸橘刺果子,找到一枚就毀滅一枚。有一次,我把一顆青果扔進(jìn)蜂窩煤爐里,剛開始,它散發(fā)出誘人的橘香味,緊接著,就有刺鼻的焦糊味引來了大人,大人趕忙拿火鉗夾出燒成黑炭的青團(tuán)。我躲在一旁,看著遭受焚尸的枸橘刺果子,第一次感覺到了“人”的殘酷。這,就叫做報復(fù)吧?我想。長大后,我學(xué)到“南橘北枳”這個成語,從《辭?!飞险业借椎膱D片,才知道枸橘刺結(jié)的果子原來就是枳啊。當(dāng)讀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時,我又疑惑了,濱湖所在地不就位于淮南么?為何卻不產(chǎn)出橘來,而只長枳?學(xué)醫(yī)后,方知枸橘的珍貴。那些苦澀的小假橘子,是藥用價值很高的中藥材,有著消食、化痰止咳、疏肝止痛的功效。滿身是刺的枸橘樹,頗具防盜功能,正因為此,它才會被大人們選作菜園子的藩籬,去阻擋那些不時入侵校園的豬牛羊與雞鴨鵝們。甚至我家巴赫,有次都吃了枸橘刺的虧。它追一只黃鼠狼,不慎鉆到了刺縫里,結(jié)果被扎得慘叫,我爸爸不惜冒著刺傷自己的危險,一手撥拉刺,一手護(hù)著它,才把它解救出來。

      巴赫是只帥氣的公狗,它通體純黑,一對三角形的耳朵總是充滿警惕地聳著,看人的時候,它總帶著一種倦怠,像一個高傲的王子在舞會上面對并不心儀的女伴。巴赫的名字,是我爸爸取的。我爸爸從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大家公認(rèn)的數(shù)學(xué)王子,他也曾想當(dāng)陳景潤那樣的數(shù)學(xué)家,但他卻在高中畢業(yè)時順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成了一個小鄉(xiāng)村油坊的會計。后來,公社推薦他讀了師范。他畢業(yè)后,當(dāng)了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我搞不懂,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為什么要給自己的狗取名“巴赫”,而不是“哥德巴赫”。或許,此“巴赫”并非源于鋼琴大師之名,而是取自“哥德巴赫”?好吧,這只是我的“哥德巴赫”猜想。聽媽媽說,巴赫的母親是一只血統(tǒng)純正的狼狗,在濱湖,它是我忠誠的護(hù)衛(wèi)者。我坐在操場上看燕子姐姐學(xué)騎自行車,她騎上車后把控不住方向,那車頭徑直沖我駛來……坐在我旁邊的巴赫,一頭沖上去把車撲翻的,我傻乎乎地在那里,看見燕子姐被壓在車底下,而車輪就在我的腳邊。燕子姐掙扎著起身后,心疼地看著歪了頭的自行車,狠狠地罵著巴赫。巴赫凜然地望了她一眼后,低頭親昵地舔我的手。

      那會兒,我透過北窗,見巴赫正在菜園外的草地上打著圈兒轉(zhuǎn),它在追蝴蝶。一群黑花蝴蝶故意捉弄它似的,繞著它低飛,仿佛它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叢花。在草地的上空,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紅蜻蜓,我看得心里癢癢的,我可喜歡紅蜻蜓與花蝴蝶了。我喜歡把捉來的蜻蜓放進(jìn)蚊帳里,大人們說蜻蜓吃蚊子,我最怕蚊子了,它們咬得我渾身是紅包塊,癢得我非要把皮膚抓出血才罷休。我把捉到的花蝴蝶夾在書里制成標(biāo)本,或當(dāng)做書簽,給蕪湖的大姨寫信時,從書里翻出最好看的蝴蝶標(biāo)本隨信寄去,作為我送給大姨的禮物。

      在窗里,我還是聽到了從枸橘刺園東北邊的白楊樹林里傳來的喧鬧聲,那是小伙伴們在玩打仗的游戲。我心癢癢的,恨不得立馬把自己當(dāng)火箭發(fā)射出去,去小樹林里打仗、捉知了。就在那時,鵬鵬來了,他遞給我一幅畫,他自己用鉛筆在算術(shù)作業(yè)本上畫的簡筆畫,我看了一眼,那畫沒有任何可鑒之處,但畫的背面卻寫了一行字:分別留念。鵬鵬放下畫就離開了,我爸爸媽媽緊接著也鎖上門走了。被鎖在屋里的我,大哭大叫,腦海里漂浮著鵬鵬寫的“分別”二字。

      過了許久,我才等到了開門聲,爸爸媽媽默默走進(jìn)門。我止住哭,央求他們放我出去找鵬鵬。他們說,鵬鵬家搬走了。

      我明白了鵬鵬為什么要在送我的畫上寫“分別留念”了??墒?,分別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啊。在濱湖生活的十幾個孩子中,我和鵬鵬是最好的朋友。他有個會彈琴、會做彈弓,對小孩子有耐心的好爸爸。聽大人說,鵬鵬的爸爸何叔叔是下放到濱湖的,這下,鵬鵬爺爺?shù)膯栴}解決后,他終于要回城了。我聽到“下放”,便想到夏伯伯家的夏放哥哥,我問:“夏放哥哥是不是也下放了呀?”爸爸說:“夏放哥哥是你夏伯伯下放時出生的。”“什么是下放呢?”我又問?!靶『⒆?,不要瞎問,現(xiàn)在沒有人下放了。”大人們總這樣不耐煩地敷衍我。

      鵬鵬家搬走不久,瑞瑞家也搬走了。然后是劍劍家、佳佳家、二虎弟弟家……大家陸續(xù)搬離了濱湖。在我十一歲那年,爸爸媽媽說,我們也要搬家了。

      離開濱湖的前夜,校外方圓十里的村民們來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并不富裕的村民,有的挎著半籃雞蛋,有的背著一口袋紅薯,有的抓著一只雞或鴨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我們家,屋子里坐不下了,也沒有地方可以坐,沙發(fā)、椅子、板凳都已經(jīng)裝進(jìn)了給我們搬家的四輪車斗里,搬家的四輪車有五輛,其中一輛是小兵子開的。小兵子的姐姐嫁給了一位無為小木匠后,他跟著姐夫?qū)W會了木工手藝,他靠手藝攢錢買了輛四輪車。那時候,家有四輪車的農(nóng)家小伙,找對象更容易。夜深了,屋子里站不下的人,都擠在院子里。正月天,白天在太陽底下,都冷得很,更不用說夜里了。黑夜里,一簇簇凍得渾身發(fā)抖,不時咳嗽的人,在給我們送行。女人們拉著我媽媽和我,說著說著就哭了,男人們和我爸爸大聲地說笑,說和笑都顯得很夸張。我媽媽說,太冷了,大家在院子里烤烤火吧。說罷,她打開披廈間的門,從那里抱出了一堆向日葵稈,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她又在“小山包”上放了一堆我爸爸刻鋼版試卷用過的廢蠟紙。一個抽煙的伯伯給蠟紙點了火。蠟紙又引燃了向日葵稈。大家圍著那堆熊熊燃燒的向日葵稈,像開篝火晚會。篝火還未熄滅,就有年長的村民說:“走嘍!天快亮了,現(xiàn)在走,路越走越光明!”

      我坐在四輪車斗里,身上裹著棉被,在四輪車“砰砰”的響聲中,穿過溝壩口,經(jīng)過滕家洼的村道,走上通往壽六路的石子路,望著濱湖漸漸隱入夜色里,我家院子里的篝火,不知幾時熄滅的。如果不離開濱湖,爸爸會從那些向日葵稈中,挑出最壯碩、最直溜的一根,留著給我扎火把。很多年的中秋節(jié),我都會舉著一根向日葵稈和蠟紙制作的火把,和小伙伴們在長滿巴根草的操場上奔跑。校外的孩子們會舉著他們由麻秸稈和稻草扎的火把跑來,和我們比賽。我的向日葵火把又輕,燃得又持久,為此,我贏得了多年的火把冠軍之譽(yù)。離開濱湖后,我們沒有了種植向日葵的菜園子,便沒有了向日葵稈;我爸爸也不用再拿鋼版筆在覆于鋼板的蠟紙上刻字,連廢蠟紙也沒有了;更重要的是,我沒有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離開濱湖后我再也沒有玩過火把。

      很多年后,在四川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寨子里,夜晚,一群從天南海北聚在一處的旅人,圍著篝火狂歡,一張張陌生的臉在篝火跳躍飛竄的火苗映照下,變得可親。大家手挽手圍著篝火跳舞、唱歌。只有我,坐在角落里雙臂繞膝,無聲哭泣。不知怎的,那熱騰騰的篝火,讓我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別。從十一歲起,我就漸漸懂得,所有的熱鬧很快會被接踵而至的冷寂取代。而篝火就是離別的前奏啊。

      就像當(dāng)年,喧騰的濱湖,很快變成了廢墟。那些曾聚在一處,熱火朝天地學(xué)習(xí)、生活的人,也鳥一般飛往了各自的山林。

      離開濱湖的時候,同棉說,最后一個離開濱湖的老丁,也去世了。我點點頭,低聲說,我知道。幾年前,我聽聞了丁伯伯的厄運(yùn),他死于一場車禍,拿命換得的賠償款正被家人打官司爭奪。

      二虎弟弟陸續(xù)又發(fā)來了一些老照片。照片中的很多面孔,為我和二虎弟弟所不識。周末回家,我把那些照片給爸媽看,媽媽指著一張合影上的一個模糊人影,驚異地問:“怎么二虎連她姥姥都認(rèn)不出?你小時候,她來看你燕子姐姐,還送過你一雙小涼鞋呢。你喊她瘦大姨的,不記得了嗎?”“瘦大姨?”我從腦海存儲的濱湖人物里搜索了一番,并未想到她是誰。媽媽說:“她是你燕子姐姐的親媽媽。她和你胖大姨是堂姐妹……”在媽媽的講述下,我才發(fā)現(xiàn),供我無憂無慮成長,如樂園般熱鬧有趣的濱湖,無異于我后來走過的別處,亦有如此紛紜復(fù)雜的人間事隱藏其間。而當(dāng)年人聲鼎沸的濱湖,也成了人跡罕至的棄園。我在回憶里重走濱湖,如同闖進(jìn)彌天大霧的山野。更令我難過的是,那天媽媽糾正我說,我視頻里拍攝的并不是我家曾居住過的房子。我們的房子早在我家搬走的那一年夏天被人推倒重建了?!拔覀冏∵^的房子,是土基茅頂?shù)?,你不記得了嗎?”我茫然地望著媽媽,不知是誰的記憶出了錯——我明明記得,我們家住的是紅磚青瓦的房子啊??上?,已找不到證人與證詞為我們作證。

      在人間,濱湖是早已失蹤的校園。但在我心間,它卻是草木葳蕤的故園。半生已過,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搬遷,但被我認(rèn)定為故園,勾扯我綿綿思愁的,唯有濱湖。我知道,在人間,于無數(shù)人的心間都會如我一般藏有一座“濱湖”,那是人們離開后,便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龐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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