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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滄海

      2024-12-06 00:00:00杜嶠
      美文 2024年24期

      《觀滄?!肥且黄皞斡斡洝笔降淖髌贰!拔摇薄靶摇薄鞍㈤Α辈粌H是三個主要人物,更代表三種人格、三種欲求、三種精神呼喚?!鞍㈤Α崩硇圆W(xué),溫和博愛,熱愛海洋與數(shù)字,生活在邏輯與秩序的蔭庇下;“小曇”則熱情、易怒、脆弱,夢想乘上“非塵世的馬車”遨游萬界,常常爆發(fā)出旺盛但不穩(wěn)定的非理性生命力,將三人的旅程引向一種隱喻人類終極命運(yùn)的“卡夫卡式”荒誕境地;而“我”耽于幻想、厭倦凡庸,常對事物寄寓萬花筒般破碎但繁美的哲學(xué)性思辨,意圖在世界千篇一律的黢黑皮殼之下勘探、挖掘出陌生新奇、熠熠生輝的礦物,正如波拉尼奧在《現(xiàn)實以下主義第一宣言》中所說:“主旨的起點必先是冒險的起點。為顛覆日常創(chuàng)造工具?!痹诮?jīng)歷了漫長且精彩的旅程后,最終三人都看到了自己心中的大海。

      我就在這兒停,前面那段風(fēng)景,必須用腳走才能看飽。司機(jī)以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篤定告訴我們沒法開到預(yù)先標(biāo)識的目的地。他普通話口音很重,像在酒里漬得近乎澀苦的酸梅?;蛟S出于職業(yè)道德,起初他還愿意做出這種滯拙蹩腳的努力。但開到半途時他接了個電話,大概是有朋友約他吃喝,說某人、某人和某某人也會來(很奇怪,我們事先都沒聽過此地方言,卻莫名能大概聽懂他們的話)。這通電話就像某個開關(guān),“啪嗒”按下后,他便開始愈來愈酣暢地說起方言?;蛟S我們真有點兒語言天賦,或許我們曾在某些隱匿在記憶幽深處的久遠(yuǎn)場合聽過這種方言,總之,幾乎毫無理解障礙。他說這里的司機(jī)都是螞蟥,遇到游客必須狠嘬一口才放,但他絕不是這樣的人。他說這里的吃食越鮮美毒性越重,粗餐糲食反而清潔無害。我們以沉默捧場。最終他噗嗤一聲笑了,說自己是在開玩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很快你們就會看見大海,他笑著說。我們被這笑聲赦免了,頭靠頭肩擠肩地癱在靠背上,覺得被火車硬座搓挲了一天一夜的僵木身軀慢慢舒展活熱過來,像三枚泡在溫水中的魚卵。

      一下車,海風(fēng)就灌醉我們的頭發(fā),將我們的衣袖喂成挺胸疊肚的肥仔。馬上就要看到海了,我們興奮起來,很快就把那個面容黝黑古拙的花襯衫司機(jī)忘到腦后?;宜{(lán)天空賭氣不理我們,只留下臃腫遲滯的背影。龐大的云似乎已經(jīng)難以承荷自身的重力,像趴在數(shù)學(xué)課堂上摹想著課間操場上瘋跑追逐的壞學(xué)生眼皮上微微顫動的睫毛,每一秒都比上一秒垂得低。不知真假的棕櫚樹們(在我所生長的城鎮(zhèn)的中央廣場,栽有一棵極為逼真的棕櫚樹,但某天父親告訴我:那是塑料做的。WEIDLGAEYL9RIkePUdd8dmCzwin8XWrhYpEl+5b0Wvc=感覺到了嗎?摸上去是死的,沒有體溫,沒有呼吸,在那天我第七次問他這棵樹會長多高時,他不耐煩地將我的手按在樹上說。他去世后,我摸著他的手,開始懷疑他也是塑料做的,或許我們所有人都是塑料做的,整個世界都是塑料做的,終將被焚燒成穢臭的甲苯或氯化氫。所以,請原諒我對每一棵棕櫚樹的真?zhèn)味即嬗幸尚模u頭晃腦呼朋引伴。棕櫚樹下有一只“我在xx很想你”的藍(lán)色街牌,一群艷裝異服的妖童媛女?dāng)€簇在下面合影。從我們這個角度看,“xx”兩個字被棕櫚葉遮住了。某一刻我想,或許把那叢棕櫚葉撥開,那兩個字的位置仍是空白。那是它被誕生出廠時的原貌,它的無數(shù)個兄弟姐妹被送往各地各街,被賜予各自的名姓。有的被漆得嶄新鮮亮,有的糊滿鳥糞,字跡剝蝕。只有它不一樣,它無名無姓,無家無鄉(xiāng),心臟的位置始終是一片空無,就像一張被精心印制出來卻沒來得及頒給任何人的空白獎狀。沒有羈束,也沒有歸屬。沒有責(zé)任與義務(wù),也沒有欲望或理想。絕不會成為庸眾或附屬,也無法體會到忠誠與愛。無須遵從秩序,又不愿投身于混沌。永不悲惶懼怖,但亦不能喜樂饜足。這是它本該去揮霍的人生。但當(dāng)我們走過這條街時,那兩個字不知羞慚地顯露出它們的庸陋面目,我感到自己原先與那面街牌之間纖細(xì)卻堅韌的聯(lián)系被無形巨獸的利齒“咔嚓”一聲咬斷了。我甚至不愿將它們讀出來,在心中默讀也不行。那兩個字根本無力概括這個地方的本質(zhì),就像再堅硬的土壤也無法阻遏一萬顆草籽冒芽,再渾濁的湖波也無法拒絕月亮散播它蒲公英般的子嗣。

      那么這個地方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腳步輕快地貼著圍擋走。一面一眼望不到頭的綠色圍擋。綠色由數(shù)以億萬計只被打印而成的葉片鋪成,那是久違的綠,是小學(xué)課本上春游時小明說“明天真美好”時他腳下與身后的綠,是無關(guān)季節(jié)、無關(guān)天氣、無關(guān)心情的永不衰落的綠。將自己的影子藏在它溫煦的陰影中,會感到某種近乎真實的涼爽與安定,仿佛自己是某個僥幸通過圖靈測試的仿生人。小曇把耳朵貼在上面,嘟噥道,什么聲音都沒有啊,不像是在醞釀什么大工程。他用指節(jié)輕輕叩了叩,好像那面圍擋是扇門,而門后會有主人慢騰騰走進(jìn)來,邊問“是誰呀”邊把門擰開。他眉毛像剛從樹洞里鉆出來的毛蟲般躍躍欲試,握拳輕輕捶了捶,說,好像很薄唉。似乎只要加使幾分力,這面輕薄的綠墻就會破出一個圓洞,甚至轟然倒塌。阿棣按住他的手,指指身后的街燈,那里有攝像頭盯著我們呢,再說了,我高考完那個暑假去工地上打過短工,這種彩鋼板外噴氟碳,內(nèi)夾巖棉,看上去似乎很薄,其實卻非常堅固,就算有一百個你都打不破推不倒。小曇甩了甩拳頭,悻悻揣進(jìn)褲兜。還好不是塑料做的,我想。

      阿棣在我們中身量最高,他做了幾個準(zhǔn)備活動,然后袋鼠般奮力躍起,躍至頂點時伸頭向里看。從墻下望著不高,但跳起來卻發(fā)現(xiàn)很高。就像恐高癥患者在塔下雄心勃勃,但登上塔剛往下看一眼就不可遏止地嘔吐起來。他連續(xù)嘗試了好幾次,最后只能撐膝蓋半蹲著歇?dú)鈨?。我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呈現(xiàn)我的幻想:他們要造一列海灘地鐵,他們要造一個海濱公園,他們要建一座海邊劇院。小曇插嘴說,或許他們要把海鑿大一圈。阿棣說,為什么不是他們想把海填起來?建這么高的墻,就是怕別人看見了反對他們。為什么要反對?我問。雖然我還不了解這里的人,但人類對海的愛戀是共通的,阿棣說,世界的美好程度、人類的幸福指數(shù)與海的面積直接掛鉤。海是世界的眼睛,有的人自己目盲,就想讓整個世界也變成黑夜。只要見過大海,人就會心存善意與良知。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最后一片??莺粤?,那么人類會變成另一種絕望而扭曲的生物。冒犯海就是冒犯人類,想滅絕海就是想滅絕人類。他非常激動,頭顱紅漲得幾乎像只河豚。

      望著他的后脖頸,我突然想到另一樣紅色事物。土壤,棕櫚樹圃中的土壤。我呼喚他們低頭看。像巖漿狒狒的糞便,小曇評價道。我沒心思問他“巖漿狒狒”到底是某種古老部落傳說的神話生物還是來源于某個游戲,抑或干脆是他心血來潮杜撰出的,因為這種紅色很像是由血液浸泡出來的,血總給人一種“一切都要來不及了”的急迫感。我們中學(xué)時背過的“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遙遙感知過貯藏那個句子里的那片黃昏般的土壤。那片黃昏是災(zāi)難與死亡釀成的。各種關(guān)于此地的古國傳說開始在我腦海中沸騰,一個個人名棗核般在我喉頭滴溜溜轉(zhuǎn)。但很快我明白過來,橫亙于我們眼前的不是一整片云霞,而是一顆水滴。我們不能因為水滴的孤零而輕視云霞的蔚然,也不能因為云霞障眼而怪罪水滴模糊。我先用鞋尖探雷器般試探性地踩了踩那塊土壤。路面干潔,但泥土非常濕潤,如果說得夸張一點,甚至是黏膩。那是一種能輕緩地、悄無聲息地將腳吞噬的裹覆感,就像你正準(zhǔn)備沖水走出廁所隔間時,突然聽到幾個平日里放學(xué)堵你收保護(hù)費(fèi)的熟悉聲音,你只能屏住呼吸蹲在原地,等他們離開時,你幾乎已經(jīng)感受不到自己的雙腳,它們更像是由盤根錯節(jié)的毛線與無病呻吟的氣流而非堅實血肉填充而成,甚至讓人懷疑它們是否曾確鑿存在過(后來,你讀到《護(hù)身符》中的奧克西里奧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xué)的女廁所隔間里以不間歇默誦佩德羅· 加菲亞斯的詩來抵御士兵腳步聲帶來的龐大恐懼,忽然感到自己安逸得近乎懦弱,感到你自以為豐厚的記憶與情緒像只一刺即癟的氣球,感到某種由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幸存所帶來的恥辱),如同黑暗中的門(黑暗使萬物所蘊(yùn)藏的可能性呈幾何倍增長),你知道它就像晝間一樣天衣無縫地鎖著,但起夜時又不禁再次檢查一遍。但這種探訪終究是單向的、膚淺的。深層次的探訪,必須包含某種不適乃至痛苦,包含某種對自我的違逆與更新。我蹲下來,在他們驚顫的注視下用右手食指蘸了一點泥土,放進(jìn)嘴里,抿抿嘴唇。

      大雨將至。彩鹮和紅嘴鷗低低地掠過樹梢。蜻蜓感受到地面久違的引力。色彩繽紛的菌類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蠕動著從空氣中汲取水分。成群結(jié)隊的金線鲃從我未曾眼見的深藍(lán)中躍出。泥土告訴我諸多它知道的事物。但這一切不以喪失其本質(zhì)為代價。事實上,它并沒有異味,沒有血腥味、煙熏味、腐肉味,完全符合我對泥土味道的預(yù)期。但此時此刻,符合預(yù)期便是不符預(yù)期。當(dāng)它完全變成一抔庸常之土?xí)r,我寄托其上的所有幽思幻想便在頃刻間折翼墮羽,癱死在地。我仍不甘心:那么它的紅色從何而來呢?這時,阿棣的聲音響起,這應(yīng)該是“紅壤”,由此地高溫多雨的地理環(huán)境形成,富含鐵、鋁元素,土質(zhì)黏重,呈酸性,不宜種植。我不知道他原本就知道這些,還是剛剛搜索才得知。但我沒有任何時候像此刻一樣厭惡知識,厭惡博學(xué),厭惡理性。它們是想象力的屠夫,即使想象力在如今的世代已經(jīng)淪為被激素催熟的三頭六翅雞,但翅膀始終是翅膀,即使飛不起來,至少能以扇動的姿態(tài)召喚風(fēng)的共振,不應(yīng)被打包送進(jìn)肯德基后廚。隨即我就醒悟了自己的虛偽,我平日里正是肯德基里吮指最香的那個食客,是屠夫素未謀面但心意相通的那伙幫兇。我甚至小題大做地認(rèn)為知識可能污染阿棣與我們之間純潔美好的友情。當(dāng)我們以身披虹光的彩鹮命名為我們的友情時,他如果說,鳥綱、鹮科、彩鹮屬,喜群居,主要以水生昆蟲、昆蟲幼蟲、蝦、甲殼類、軟體動物等小型無脊椎動物為食,那我們的友情會像真正的虹光那樣雨收即散,或像真正的彩鹮那樣瀕臨滅絕。如果他成了一個無所不知的博物學(xué)家,我們就會失去所有能命名我們友情的事物,那將是一場災(zāi)難。好在他尚且不是,只是一個有些微博學(xué)家傾向的新鮮的青年,他的求知欲與闡釋欲尚未發(fā)酵膨脹如克蘇魯古神無限繁衍的粗壯觸手,他對這個世界依然充滿了無知所致的好奇而非博學(xué)所致的厭倦。例如,我立刻就想到一樣他絕對不知道但非常想知道的東西——這道綠色高墻內(nèi)的事物。是的,我們的友情又多了一種命名:墻內(nèi)之物。只要這堵墻尚未倒坍,里面的事物尚未暴露,我們的友情就會像薛定諤的貓一樣慵懶地蜷在盒子里,處于某種亦有亦無亦生亦死的中間狀態(tài),相信我,對友情來說,這是最健康、最穩(wěn)固的狀態(tài)。

      沒有友情人會發(fā)瘋的。正如此時此刻,我們正置身于一個奇異的場景:右側(cè)車道迎面而來的車流一字排開,仿佛綿延到天邊的絲路駝隊,而左側(cè)車道則空空蕩蕩,沒有一輛與我們同行的車。如果只有一個人,那我大概走不了不多久就會去敲對面的車窗,你好,請問你們?yōu)槭裁炊荚谕忾_呢?難道前面是個只能出不能進(jìn)的魔窟嗎?現(xiàn)在我們只是覺得奇異而不是恐懼,就是因為我們有三個人,友情像玩鬧的黏人小孩一樣圍著我們繞圈。我們擁有彼此,所以有底氣不去敲任何人的車窗。我們沒有車,但我們比任何一個車主都自由。他們都被安全帶捆綁在座位上,大概早就腰酸屁股痛,無法抵抗坐墊漩渦般的吮吸。他們的眼瞳已經(jīng)難以聚焦,汗珠像慢鏡頭中空山幽谷洞頂鐘乳垂落的水滴,視線渙散得像太陽最外圈的七彩光暈,但仍必須緊盯前一輛車屁股上的車牌,好像那串字母與數(shù)字中蘊(yùn)藏了足以概括整個世界的密碼。它們一旦挪動分毫,他們就須亦步亦趨地跟上。多像那條名叫耶夢加得的銜尾蛇啊,每輛車都是其龐大軀體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我們不一樣,我們不構(gòu)成任何事物,也沒有任何事物妄圖構(gòu)成我們。我們要找的密碼逸散在空氣的每一個分子里,我們只需要伸展四肢,張開毛孔,大口呼吸,盡情呼喊,萬物的秘密就毫無保留地向我們奔涌而來。我們在空無一人的車道上橫著走、斜著走、擠著走、轉(zhuǎn)著圈走、跳著舞走、扭屁股走、華爾茲走、迪斯科走、三人四足走、蛤蟆走、蚱蜢走、跳跳虎走、小熊維尼走、唐老鴨走、米老鼠走、三角龍走、霸王龍走。即便有深棕色的車窗膜阻隔,我依然知道他們艷羨得眼角要長出七彩蘑菇來。

      當(dāng)我們累得只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時,就有必要討論一下眼前的情況了。為什么沒有與我們同向而行的車呢?我們想起了那個花襯衫司機(jī),想起他的方言與玩笑。我們被他騙了,這一路只有綠皮墻,根本看不到任何風(fēng)景,我嘆了口氣。他應(yīng)該不是壞人,如果他想多收我們的錢,就應(yīng)該把我們直接送到目的地,不應(yīng)該把我們?nèi)釉诎胪?,小曇推理道。如果他騙我們的目的不是金錢呢?阿棣反問道,一個人撒謊可能包含很多種因素,金錢只是其中最庸常的一種??赡苓@條路給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每個人都會有點自己才能理解的小癖好)就是只送不迎,只往不來,如果違背就可能發(fā)生車禍;可能這條路上發(fā)生過某些傷心事,導(dǎo)致司機(jī)們都不愿意走它;也可能是風(fēng)暴即將來臨,所有人都慌忙從海邊撤向內(nèi)陸;最后還有一種可能,即這個司機(jī)本身就是一個懂得享受撒謊快感的人,我們的迷惑與憤怒就是他最大的快樂源泉。我們都覺得阿棣分析得頗有道理。但無論事實是由哪種可能性發(fā)展而來,我們都必須走下去,這是我們的使命。不要覺得我小題大做,使命感是我們從小就被賦予的美德,如果我們在打撲克,那么玩樂就是我們的使命;如果我們在接吻,那么愛情就是我們的使命;如YhNZJi2i8hTNpQC8yUvQ0NgJ0s7FBULm+cVgB+ceL24=果我們在吃苦瓜,那么忍耐就是我們的使命。

      這條路終于在我們走了半個小時后拐了個彎。迎面的車漸漸疏下來,像一個長句在省略號的六個點之后終歸虛無。一個界碑矗在路中央,我們齊聲將它念出來:

      嚴(yán)禁在堤壩上行駛。機(jī)動車及馬車,違者罰款或追究法律責(zé)任。

      一九xx年十月

      我開心到跳起來:這說明我們腳下的這條路就是堤壩,我們正準(zhǔn)確無誤地走向大海。毋庸置疑,正確是這個時代的核心精神。錯誤固然美麗,卻完全是正確的附屬品。你只需辨認(rèn)出什么是正確的,那么除此以外就全屬錯誤。同一場舞會,如果正確小姐未曾現(xiàn)身,那么所有的錯誤先生將會像超聲波雷達(dá)紊亂的海豚一樣失去五感,你撞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剛開始他們還會為爭奪“錯誤”這個名字大打出手,但后來,他們就會意識到一個殘酷事實:他們誰也不是錯誤,不,他們甚至連“錯誤”這兩個字都回想不起來。當(dāng)他們努力回憶自己的身份時,腦海中只會出現(xiàn)一片嬰兒夢境般純凈的空白。他們的名字就如同科幻小說中那些被“祖母悖論”從該時間線上抹除的人,像水消失在水中,沙融進(jìn)沙里。如果說時代是那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古賢人,那么正確就是被選擇的那一瓢,而紛繁的錯誤就是茫茫弱水。如果他是小王子,那么正確就是那朵他親手種植的玫瑰,錯誤便是迷人清眼的萬花。而小曇的注意力則聚焦于“馬車”上。憑什么不讓馬車通過?他憤怒得像頭被提前從冬眠中喚醒的棕熊。我這才想起他一直有個馬車夢。安吉拉·卡特筆下灰女王所乘的由六匹亡靈馬拉動的骷髏南瓜馬車?叛逆少年法厄同所駛的那架眾馬狂奔、烈焰奔騰的太陽戰(zhàn)車?伊麗莎白女王百歲壽宴乘坐的那架車身由數(shù)百件珍貴文物裝飾、輪轂由那棵砸中牛頓腦袋的蘋果樹枝干制成的黃金馬車?鑲滿綠松石的周天子錯金銀青銅馬車?我不知道他到底癡迷于哪一種,甚至不知道他喜歡的是馬還是車,這就是人與人之間厚如城墻的隔膜。但我沒法問他,如果將這個秘密告訴我,他就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與活動的特殊理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倚仗,志向與稟賦都將與時消散,最終和充塞俗閫的庸瑣世人別無二致。我只能默默猜測,并時常給這些疑竇澆澆水施施肥,任它們葳蕤瘋長,參天破云。關(guān)于小曇的猜疑越茂盛,小曇本身的存在就越確鑿、越堅實、越不可搖撼,這是我作為朋友唯一能為他做的。畢業(yè)后,他可能會去橫店,那是全世界馬車最多的地方。他坐在馬車?yán)铮臣咕o貼沁涼木壁,手指扶住油漆初干的窗框,閉眼感受路面每一寸高低凹凸傳遞來的顛簸起伏。那一刻他毋庸置疑演出了無數(shù)初中學(xué)歷演員夢寐以求的貴族氣質(zhì),就像伊卡洛斯飛向太陽,就像安泰俄斯腳踏大地。而阿棣呢,只在意那兩個數(shù)字“xx”。它們被歲月剝蝕,早已難以辨認(rèn)。但阿棣仍然不甘心地蹲下來細(xì)細(xì)察看,為什么其他字都清晰鮮明,只有這兩個字消失了呢?他眉頭微鎖,向我們陳述幾種可能性:第一,這兩個數(shù)字所代表的年份傷害了某個人或某群人。他們無法向虛不可觸的時間乃至?xí)r代復(fù)仇,便只能向這兩個具象為被鐫刻于石碑之上的數(shù)字,在闃靜如死的暗夜將它們鏟平,然后奔逃回家,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吻吻妻兒的額頭,像只被曬干的八爪魚一樣安靜而絕望地平躺在床上。第二種,這兩個字就像我們?nèi)齻€一樣,是渴望自由的異類。某個清晨它們從石碑上醒來,一個數(shù)字打了個哈欠說,我不想再發(fā)呆了,另一個數(shù)字說,我不想再站崗了。它們一拍即合,從石碑上騰躍而起,沖破了覆蓋在上的青苔與氧化層,將其粉碎為落雪般的塵屑。它們在舊居上空盤旋三圈,向沉穩(wěn)而有失激烈的同胞們告別——它們假裝平靜,心中卻羞慚欲死、妒火中燒。隨后,它們像蜂鳥穿透雨簾般穿過了堤壩,一眨眼就消失在海里。第三種,這兩個字是這座堤壩偶然性的實存。偶然性是咬合力超過十萬牛的巨型海怪,海堤是束縛它的繩索。說是束縛,實則是供養(yǎng)——在偶然性睡飽懶覺、肚皮空空時,海堤就必須向“他”及時敬獻(xiàn)。否則,偶然性難免會化身海嘯、臺風(fēng)或巨齒鯊,拿將臨海的生靈打打牙祭。但為什么是它們倆呢?為什么不是其他石碑上的其他字?沒有誰能回答,這正是偶然性一直以來令人絕望的地方。我們看到阿棣流下陽光般燦爛而悲壯的淚。

      灰路是條呼哧呼哧冒著熱氣的肥厚舌頭,舔雪糕一樣把剛剛還頗具規(guī)模的車流吸進(jìn)肚子?,F(xiàn)在一輛車也沒有了,當(dāng)然也包括馬車。這時我的腿沉重得像注射了曼德拉合金,以至于在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座廢棄游樂園時沒法像之前那樣高興得蹦起來。野草接管了這片國度,好在我與它們算是舊相識,便被無窒礙地放了進(jìn)去。紅泥松軟黏膩,相比此前樹圃內(nèi)的冰山一角,它廣闊得近乎沼澤,升騰的赭霧囂叫著噬人的野望。那些游樂設(shè)施上鮮艷的彩漆已經(jīng)剝蝕,露出一種化石或骨頭的慘白。在樂園的最高點,是一只攲斜的彩虹小白馬。它體型極龐,粉鬃白身,藍(lán)頰綠眼,神駿飛揚(yáng),只有巨人族中最勇敢善良的孩子王才有資格騎著它馳騁天空。但此時它的狀態(tài)似乎有點糟糕:左頰少了一只塑料眼球,右蹄因漏氣變癟而顯得畸形。整個身體被海面卷來的風(fēng)吹歪,姿勢像一輛正在極限漂移的特技摩托。但它并未在疾風(fēng)裹挾中飛向陰翳天空,而是被一棵枯遒老樹的嶙峋枝椏卡住。我可以感受到它在掙扎。他們說,那是它被風(fēng)吹得顫動。我說,不,雖然微乎其微,但它確實在掙扎。他們不懂我對廢墟的愛,不懂我對廢墟中一切事物的感同身受。廢墟是介于毀棄與新生之間的混沌地帶,同時凝聚著最令人絕望的死寂與最催人熱淚的生機(jī)。廢墟是時代的一口痰,時代大搖大擺走過去了,痰還黏在地上。說得文雅點,廢墟是一片鴻影,驚鴻一逝,唯有影子長留眸底。而殘缺是廢墟的最高美德。我愛死亡,正如我愛生命。我亦厭憎死亡,正如我厭憎生命。所幸我發(fā)現(xiàn)了廢墟。廢墟既不偏袒生,也絕不照拂死,而是最公正的阿努比斯之秤。它不做判決,也無意壟斷,同時保存著生與死最豐厚的肥力。事物必通過殘缺走向偉大,正如城市必通過廢墟走向永恒。所以你們明白了吧,只有我才能感受到它的掙扎、呼救與召喚,只有我才能解救它,就像只有命定之王才有資格拔出石中劍。這是我的使命,我想,一旦成功,我便能成為那個幸運(yùn)的孩子王,成為真正的陽光彩虹小馬騎士。但就在即將拔腿向前時,我感到雙臂被同時拉住。你別去,游樂園里很危險,小曇神色驚慌地說,如果你走進(jìn)去,可能會成為它們的一部分,再也無法離開。我說,每個人都是廢墟的一部分,不是嗎?進(jìn)入廢墟無異于回到故鄉(xiāng)。小曇無言以對,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犀牛。阿棣接過話頭,說,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我們不介意陪你進(jìn)去一探究竟,但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再遲我們就坐不上今天的纜車了。那個司機(jī)說了,只有在纜車上,才能看到最美的海。既然你將廢墟認(rèn)作故鄉(xiāng),就應(yīng)當(dāng)培養(yǎng)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毅力。思鄉(xiāng)歸鄉(xiāng)是人之常情,而克服鄉(xiāng)愁轉(zhuǎn)而投向更高遠(yuǎn)的目標(biāo),才能彰顯真正的勇氣與智識。很顯然,阿棣是個比小曇高明得多的說客,很快我就被他說服了。在一陣芝士年糕般的猶豫與不舍中,我撤回了跨出的腳步,跟著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路就像一個沒有空調(diào)的夏天那么漫長,總之,在我們走了兩個小時(至少也有四十分鐘)之后,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售票亭?!捌薄钡挠蚁陆巧倭艘稽c“丶”,像被什么東西吃掉了,讓人懷疑它是否重蹈了石碑上那兩個數(shù)字“xx”的覆轍。這不會也是個廢墟吧,我拉住這兩只興奮的狒狒。不是,小曇說,里面有人呢。我們走上前去,透過布滿裂痕與污濁的窗玻璃,看到里面有個戴雷鋒帽的老頭兒靠在椅背上打盹。隔著窗戶都能聽清他拖拉機(jī)駛過般的沖天呼嚕。小曇不耐煩地屈起指節(jié)敲了敲玻璃,喂,醒醒。但呼嚕聲依然如潮。小曇終于控制不住怒氣,攥緊手指,掄圓拳頭,一拳砸在玻璃上,我們看到裂紋迅速以拳印為中心呈蛛網(wǎng)狀蔓延擴(kuò)大,但又被什么力量堪堪兜住了,不至于立刻破裂、碎片飛濺。呼嚕聲終于停止了。那老頭睜開一雙《指環(huán)王》中咕嚕一樣渾濁又清澈的眼睛,直直望向即將崩解的窗戶,以機(jī)器人重啟的速度“唰”地坐直身子。就在我們以為他即將怒斥我們并抓起右手邊的對講機(jī)叫來十個彪形保安來將我們制服時,他忽然把身子往后縮了縮,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你們想做什么?阿棣彬彬有禮地說,我們想買票。買什么票?他茫然地看著我們。小曇怒道,你自己就坐在售票亭里,難道還不知道我們要買什么票嗎?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好像剛回憶起自己的身份。他說,我本來是保安,小劉生病了,所以我被調(diào)過來替他坐在這里。我們可不相信這樣一個枯瘦遲暮的老頭兒能保衛(wèi)誰的安全,但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情。那個小劉沒有告訴你該做什么嗎?僅僅是坐在這兒睡覺?我問。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似乎自己把自己繞暈了。跟他說也說不明白,小曇說,你現(xiàn)在只需要告訴我們,該怎么坐上纜車?纜車?他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事物。你們難道看不見這么大的風(fēng)在刮嗎?纜車今天停運(yùn)了。其實,自從我三天前來接替這個座位,纜車就從沒有開運(yùn)過。他慢慢把話從唇舌間捋出來。我腦中“嗡”地一下落滿了小時候電視機(jī)屏幕中飄出來的雪花片。怎么會呢?我們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最后只得來“停運(yùn)”兩個字?但小曇的話又重新喚起了我心中的希望,他怒斥道,撒謊!山上明明有纜車在運(yùn)行,怎么會停運(yùn)?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仰頭望去,卻只看到一條巨大晾衣繩般空空蕩蕩的鐵索。剛剛還有的,現(xiàn)在好像被云遮住了,小曇的聲音平靜下去三分。左右望望我們的表情,小曇由憤怒變?yōu)殡y以置信再變成失望,他不相信我就算了,難道連你們都不相信我嗎?我與阿棣對視一眼,當(dāng)即明白,此時此刻,即使我們什么都沒看見,也必須說看見了。看見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隨即感到自己的愚蠢。小曇的眼神露出一種被蔑視被侮辱的絕望,似乎在一瞬之間看清了我們兩個人的本質(zhì)。我們已經(jīng)無暇去管那個不戰(zhàn)而勝的老頭。小曇沖向售票亭后那扇顫顫巍巍的伸縮門。扒住門的最上端,將身一扭,便攀了上去,隨即橫身翻滾一周,落在門內(nèi)。我們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后,像兩只失憶的狒狒一樣笨拙但焦急翻過那道門。我們疲憊的軀體因挽回友情的迫切渴望重新注滿力量,羚羊般在薄暮的天光里一前兩后奔跑。終于,我們瞳孔里的那個身影停了下來。我和阿棣跟上去,一左一右地與他并肩站著。我們終于看到了纜車,一,二,三。一共三架纜車。但它們并沒有掛在那條鐵索上,而是以三個不同姿勢躺在乘坐平臺上,像三枚從枝頭滾落、摔得皮開肉綻的橘子。它們的玻璃窗被砸碎。鐵門被扭歪,再也沒法關(guān)上。有一架纜車的車廂底部甚至破了一個洞,像張不知饜足的嘴,如果它被安回鐵索上,途中會不會時不時偷偷吸溜兩口云彩?但我們都知道,永遠(yuǎn)沒有那一天了。我們繞到它們背后,發(fā)現(xiàn)銘刻于車背的車廂編號也被剝下了,人為痕跡明顯。就像球員被俱樂部脫下球衣,仿生人遺忘了他最后的名字。我們輕輕拍了拍小曇的肩膀。本以為他會流淚,但我們看到他笑了一下,用那種讓我們感到熟悉又陌生的本地方言說,我們見到海了,這就是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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