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獸在雪地中留下深淺不一的指爪。
孩童一屁股蹲下,用手摳動一塊松軟的雪。
脫口天真的幼稚腔:“好好呢。好香呢?!?/p>
孩子長大,每跑到新的城市,總會窺視城的腳印,和童年無二。
何況這城是已有了十三朝的歲數(shù),兒時(shí)舔雪的愿望愈發(fā)強(qiáng)烈,沉沉睡夢中云朵升起般浮現(xiàn)著。
念起張錦秋先生的“一生一世一事”,森森古柏間,陽光穿梭在園林石門木窗欞間,在冷清清的帝都瓦礫上篩出段段光斑,古樸凝重。有時(shí)雀子就趁著哪塊光斑上沒人煩擾,閉著眼睛鳴啼。
老少衣服色塊的疊加重影,男女導(dǎo)游喇叭的窸窣奏響,門外的大馬路有公交車嘩嘩開過,這些行人、車子、車子里的游人,一部一部都像電影,他們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熱鬧而荒廢。
走著走著,目及流光一瞬,擦肩而過,戛然而起。她積蓄千年的、厚重的、清冷的光四射散開。視線中,獨(dú)一方銀盒,靜謐安然。
仿若臨于名山勝川,湖光秋月兩相和,雙童在嬉戲,錦鯉在游弋,鳳鳥在啼鳴。
山峰婉轉(zhuǎn)千回又千姿百媚。流云生霞光,一瀉千里地泠泠作響?;ㄖ遍_到荼蘼,連著萱草生無主。剎那間,風(fēng)煙俱凈,阻隔了俗世塵囂、浮華喧鬧。
不由緩下腳步,細(xì)端詳,油然生出一種“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的惘然。不知溪源來遠(yuǎn)近,但見流出山中花。銀盒所在何方?自己倒成了桃花源里小漁民,徒有感慨,唏噓前來路上升騰的霧氣迷茫雙眼,了無蹤跡,除非喚取黃鸝。
她皮膚紋理精巧,似織就的上好錦緞。叢林掩映,柳條翻飛,風(fēng)乎舞雩,吟詠?zhàn)鳂?。一對振翅揚(yáng)尾的雌雄孔雀,左右各立于蓮花座之上,口銜一折垂下的蓮蓬,好似那相敬之賓。
漫溯鮮衣怒馬,他人少年時(shí),銀盒的主人又是否為長安繁花之下的一代絕世美人?濃郁稠密、蒼白而枯澀的霧遮蔽了眼簾。她是私藏深閨的、嫻雅端莊的、世人生前難得一瞥的。
或許是那西漢紅衣烈女遺落塞外的嫁妝,興許是那唐宋船頭渡娘憶著五陵少年的梳妝盒。少年不知愁滋味。吉光片羽間,拾掇起隱約在千百年前的滾滾粉紅煙塵。
我相信她屬于一位傾城佳人,再或者,她不再物化歸屬于任何什么人。花瓣處勾連的彎折是被風(fēng)塵侵蝕了嗎?更像是一朵盛放卻未畫完成的蓮花,殘損的雕刻并非在陳棺中枯萎,而是鐫刻成永遠(yuǎn)。幾千年的歷史瞬間蘇醒了,一軸黛影乍現(xiàn)于眼前。
好友輕搖我的胳膊,才意識到自己看了太久,久到誤以為自己親眼洞見鍋爐旁打鐵鍛銀的黝黑壯漢,額頭上因炙烤生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來不及了,來不及一頁頁誠摯地翻閱她們的前世今生。
絳紅綢帶般輕盈的流年拂袖揚(yáng)鞭,一晃而過。三秦大地上幾千年的朝代更迭。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皮膚下流淌著玲瓏的性靈,骨髓里迸發(fā)著機(jī)妙的才思。他們的纖細(xì)巧手令我為之驚絕,擊節(jié)嘆賞。
舔雪的孩子慕名而來,撣去館內(nèi)玻璃的往塵,盡興而歸。
落在古城長安的雪不會消融。
虛光留戀于指尖,鱗爪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