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死那只黑貓之后,我總能感覺到無處不在的窺視。
有時是走在人群里,陌生人長久的凝視讓我不得不回過頭去,原地卻空無一人;有時是晚上睡覺時,從醉意中驚醒,空蕩的天花板上只有蜘蛛在結(jié)它的網(wǎng);也有時,我從沉思中回望,有人在透視我的心,我無法看見它,但它始終凝視著我。
我經(jīng)常聽到很凄厲的貓叫,可事實上,它在瀕死的時候只來得及發(fā)出短促的一聲響。
我確實親手殺死了它。
可除了我又有誰知道?它整日整夜在樓下叫喚,總有不同的人模仿它的叫聲呼喊它,引它出來,給它喂食。在它安靜地享受自己的盛宴時,飼者就可以趁機摸上一把它油光滑亮的皮毛。我感覺得到,手指表面的紋路,或繭,與皮毛摩擦,會留下一種柔順的錯覺。
某一日的傍晚,黃昏——那天的黃昏是一團一團的紫色,還是橘色?我分不清——我喝了太多酒,黃昏臟得就像宿醉后的嘔吐物,我這樣想著,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那只黑貓已經(jīng)做好了陷阱,它匍匐在我腳下,如同盤旋著的毒蛇,只等我踩上去,就尖叫一聲逃開。這下可把我嚇清醒了!黃昏的顏色也清晰了,天地也不轉(zhuǎn)了,美好的人生就如同天邊的泡影,一下子碎得那樣凄厲。
我摔在了地上,頭狠狠撞在了電線桿上。我只來得及踢它一腳,它便飛也似的逃開了,模樣活似一只耗子。這該死的畜生!
它恨上了我,總不時在我樓下叫喚。黑貓向來是不幸的象征,比它的叫聲更惡毒的是它帶給人的災禍。自從它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在某個深夜,或是某個無人醒著的清晨,它不厭其煩地唱著它的哀歌。唱得人心頭好像有一股灼熱的火在燒,燒不盡心中郁結(jié)的塊壘,只燒得愈來愈旺,好像要燃盡我最后一滴血。
這都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它犯下了在人類的世界里都無法被原諒的惡行——它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摸進了我的家門,一口,又一口,咬死了我的山茶樹。
一棵世界上最珍貴的白山茶!
白山茶溫柔、沉穩(wěn),就如同它的主人,它那位已經(jīng)離開了的、狠心的女主人。她那樣細心地照料這棵柔弱的花,這才有了它的健康與繁茂。她將山茶樹栽下去的那天,好像也是一個黃昏,一個金色的黃昏。半人高的山茶,被栽進了一個碗大的盆里,我篤定這棵山茶要不了兩天就會枯死在陽臺上??伤徽f:“再試試吧?!彼部偸沁@么跟我說。
可是山茶花開時,她卻走了。她的淚珠掛在臉上,就像清晨掛著露珠的白山茶。
這一切能怪誰呢?只能怪那只黑貓。我也開始學著那些人,給它準備吃食,走到它身邊輕撫。當然,它恨我,所以總投以警戒的目光,站在遠處對我齜著個牙。我給的東西它也不吃,它或許更想從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以報復我那一腳之仇。
或許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敵意,它見到我也總是跑得遠遠的。于是我只能放些吃的,然后走開。一來二去,它總該對我熟悉些了吧?然而它見到我,依舊對我齜著個牙。
我只好在給它的吃食里下了藥。它不知道,任憑它再怎么聰明,卻始終沒法像人一樣警覺,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它的皮毛,它在地上掙扎的時候,依舊用它戒備的綠眼睛盯著我,好像還不死心要撓我一下??墒撬呀?jīng)足夠虛弱了,我把手心貼在它溫熱的軀體上,直到這副身軀變得冰涼,連抽搐都不再有。又是一個黃昏,一個黑沉的黃昏,我仿佛感覺到我的心也死了,而這陰霾欲雨的黃昏,才是我熟悉的色彩。
我將它隨意裹了只袋子,丟進了垃圾場,很快它的尸體就會和垃圾一起被燃燒殆盡,什么也剩不下。有人問起它,甚至向我打聽它。在我直直望著對方眼睛的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它死前盯著我的眼睛。
眼睛!是它的眼睛!一直在暗地里窺視著我,窺視那些人是怎樣狐疑地從我面前走開,窺視我被夢里的貓叫吵醒后怎樣地輾轉(zhuǎn),窺視我的每一次呼吸,伺機將我也拽入罪惡的深淵里去。
我在陽臺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明滅的火光好像要灼傷我的眼睛。樓下又傳來貓叫,我掐滅了煙,關上陽臺門時看見漫天的星光,好像無數(shù)只閃爍的綠眼睛,照耀著夜空下一個醉酒的人,瘋狂地撕扯著山茶樹的枝干,像一頭沖進森林的野獸,只知肆意地破壞。
我顫抖地關上門,我知道我將再也沒有一個寧靜的夜晚,而那雙眼睛的目光將狠狠釘在我身上,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