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潘紅亮，筆名雁陣，洛陽市老城區(qū)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散文集《麥子的語言》《一個人的火車》《青青皂莢樹》。曾獲冰心兒童圖書獎、金近獎、冰心新作獎、“小十月”文學(xué)獎等。

滿倉老師

滿倉老師姓梁，是李家寨村小學(xué)大名鼎鼎的民辦代課老師，他掛在嘴邊的一句名言是：

“金滿倉，銀滿倉，比不上李家寨的梁（糧）滿倉。”

為了多打糧食，他侍弄田地里莊稼的時間，和在學(xué)校給我們講課的時間，你簡直不知道哪個更多。

全校的師生都喜歡滿倉老師，就連德高望重的孫校長也敬他三分，但他又那么平易近人，大家不叫他梁老師，而喜歡直接呼喊——滿倉老師。

滿倉老師是大學(xué)問家。他能一口氣說出天上北斗七星每顆星星的名字，他知道黃河有多少道彎有幾個發(fā)電站，他知道諸葛亮的木牛流馬和聊齋志異里各種狐仙和鬼怪故事，而且還知道37匹布被13個人分，怎么分的均勻。

滿倉老師是大書法家。他板書呱呱叫，學(xué)校的標(biāo)語口號幾乎都出自他的手筆，房山墻的法律法規(guī)宣傳園地也是他寫。粉墻上密密麻麻，橫平豎直的毛筆字，遠(yuǎn)看像一塊塊整齊漂亮的莊稼田。他左手寫的字像顏真卿的，右手寫的字像王羲之的，要是喝幾兩地瓜干或者高粱酒，他的字就龍飛鳳舞起來，孫校長豎起大拇指，連連鼓掌，說這些字和狂草大師張旭有一拼。張旭是誰？我們大眼瞪小眼，反正他沒住在李家寨。

滿倉老師又是偉大的預(yù)言家。他預(yù)言李家寨小學(xué)將來會出好幾個“駕駟”（方言：厲害）人物。他對每一個學(xué)生都有預(yù)言，而且會根據(jù)你的具體表現(xiàn)，適當(dāng)調(diào)整預(yù)言內(nèi)容。他說李紅旗將來要當(dāng)個木匠，因?yàn)樗矚g到處搗鼓樹枝，木頭，預(yù)言李少偉是個磚瓦匠或者建筑師，因?yàn)樗矚g爬高上低，拋磚扔瓦。他預(yù)言本人李小禾是個幻想家，強(qiáng)項(xiàng)是上課腦子愛開小差，胡思亂想，弄不好將來會成為一個靠喝西北風(fēng)充饑的三流詩人。

我們喜歡聽滿倉老師一本正經(jīng)口若懸河的預(yù)言，我們又怕他的預(yù)言，就連不茍言笑的李陽老師，和教美術(shù)音樂的李紅梅老師，也常常被滿倉老師的預(yù)言逗得哈哈大笑。

當(dāng)校園的向日葵快長到我們頭頂高時，在李家寨小學(xué)不起眼的角落，蔓延開一片碧綠世界。這時候正是麥?zhǔn)諘r節(jié)，我們雖放了麥假，學(xué)校也不時組織小學(xué)生拾麥穗。拾麥穗，常常由一位老師帶隊(duì)，大家挎著籃子或拎著布袋子，在六月艷陽下，彎腰撿拾遺落在路上和田野里的麥穗。

我們最喜歡滿倉老師帶隊(duì)，即使被太陽曬得口干舌燥也沒怨言，因?yàn)樵跇涫a下歇息時，他會講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

“人最初都住在一個叫伊甸園的地方，那里沒有炎熱，沒有寒冷，沒有疾病，也沒有蒼蠅、蚊子和跳蚤。那時候根本就不用種莊稼，不用辛苦做工，你隨便往地里扔些種子，過些日子，它們自己就會很快長大，成熟，然后自己乖乖走到各家各戶，直到填得缸滿囤圓為止。大家過著無憂無慮的神仙日子。可是有一天，人被創(chuàng)造他的神——上帝，趕出了伊甸園，幸福日子就結(jié)束了。你們猜為什么？”

“因?yàn)槿颂珶o聊，就愛到處瞎搗亂，神操氣（發(fā)怒）了?！崩罴t旗說。

“因?yàn)槿嗽阶冊綉?，神看不慣了?！崩钌賯フf。

“因?yàn)槿撕紒y想，神不高興了。”我說

“因?yàn)槿死速M(fèi)糧食，神生氣了?！崩罴t葉說。

“因?yàn)槿瞬宦犜?，神要懲罰他?！卑嚅L李金貴說。

“大家說的都有道理，都是愛動腦筋的好孩子……其實(shí)，住在伊甸園里的人，你們說的各種毛病都有點(diǎn)，不過故事里是這么說的：有一個敗家婆娘，在和面的時候，竟然順手抓起盆里的白面團(tuán)，噌噌噌，給小孩兒擦屁股！”

我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少偉像猴子一樣，興奮得原地直蹦。

“正巧呢，這事被家里的灶王爺看到了，他氣壞了，胡子一夜全白，就和灶王奶奶商量，決定告一狀，治治他們。唉！這可慘了，天下所有人都跟著遭了殃。神于是下了一道圣旨，莊稼不會自動走，人必須為填飽肚子辛苦一生，人又必須忍受寒冷、饑餓、疾病，離鄉(xiāng)背井之苦……從此，那些莊稼就再也不會自個兒走到每家每戶了，而且它們還喜歡到處游逛。你們瞧，這棵麥穗就是要撒腿逃跑，被我一把抓住了……”

“我們也都抓住了，麥穗……”

大家歡呼雀躍。我再低頭細(xì)看那些普普通通的麥穗，它們仿佛瞬間變成了一籃子能發(fā)光會說話的小精靈。

夜與燈

李家寨的夜是黑咕隆咚的，黑咕隆咚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畜圈里豬的哼哼唧唧聲，牛欄里的?；蝿硬弊由蠏斓拟忚K，叮叮當(dāng)當(dāng)吃草反芻的聲音，石頭窩窩里嘈嘈切切無數(shù)的蟲鳴，夜鳥受驚時哇哇飛走的聲音，老鼠在頂棚上嘰里咕嚕追逐打鬧的聲音，最多的是風(fēng)呼呼吹過，拍打窗戶，發(fā)出的噼里啪啦聲……

母親帶著三哥李小森、小妹李小苗還有我，到了一個幽深的峽谷。峽谷里空無一人，只有我們娘兒四個，我們在找回家的路。

“媽，這是哪兒？我害怕?！蔽艺f

“媽，我餓了，想回家?！泵妹谜f。

“媽，前面有一條小路，能從山谷爬上去?！崩钚∩f。

母親先拽著酸棗樹上去，然后伸手拉妹妹上去，再拉李小森上去。我扭頭看的眨眼工夫，三個人的身影竟驀然消失在峽谷上方。我拼命抓住亂草根往上攀爬，無數(shù)次往上爬，無數(shù)次掉下來。

空空蕩蕩的峽谷仿佛傳來虎狼的長嘯，隱隱約約，有看不清的影子向我逼近，我哇哇大哭起來，手腳開始胡亂踢。

“小禾，半夜三更你發(fā)啥癔癥？都快把我蹬到床底下了！”和我通腿睡的三哥李小森惱怒地說。

“憑什么你們都上去，不拉我一把？”我抽泣著說。

“??！做噩夢了吧？你倒說說，誰不拉你……”

我這才察覺到，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似乎更大了，好像要從糊紙的窗欞縫隙里直沖進(jìn)來。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迷上了做煤油燈。端著自己做的一盞煤油燈，就像端著神仙賜予的一件法寶。漆黑的夜晚，看著自己做的一盞煤油燈，安靜地臥在窗臺上嘶嘶燃燒，看它把那粒黃豆一樣的燈焰伸向天空，隨風(fēng)搖曳，橘黃朦朧的光便灑滿了整個屋子，心里真是樂開了花。

做煤油燈得先有空墨水瓶，一般是底座大、嘴兒小的方形或圓形瓶子（龍門橋墨汁或鴕鳥牌墨水瓶都行），這樣放得穩(wěn)，不容易碰倒。其次要有裝燈芯的東西，常常是一個薄圓鐵片，中間固定個細(xì)鐵管，燈芯從鐵管穿過，上頭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燈用，下頭留得稍長，繞幾圈浸在煤油里。

試過各種材料燈捻兒：紙筒兒、干草莖、細(xì)布條，都不理想，最好的燈捻兒是媽媽親手紡的棉線，剪一小簇穿進(jìn)細(xì)鐵管。聽啊，吱吱吱，它很快就吸飽了油，只需用火柴輕輕一點(diǎn)，煤油燈就亮了。

李家寨的夜晚是黑漆漆的，我在煤油燈下讀課文，寫作業(yè)，在煤油燈下發(fā)呆，在煤油燈下聽大人們閑聊天，講故事，在煤油燈下聽窗外黑暗世界里，傳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

有時候，一個人走出煤油燈籠罩的屋子，我也愛獨(dú)自坐在皂莢樹下仰望夜空。高大的皂莢樹像一柄烏黑的大傘，枝葉間卻透出無數(shù)的星星。

——那些星星也是煤油燈做的嗎？在天上，也有無數(shù)的煤油燈在不停點(diǎn)亮熄滅嗎？那些煤油燈是擎在誰的手里，誰最先點(diǎn)亮了它？又是誰最后吹滅了它？

在我的想象中，煤油燈，是神仙賜給李家寨每家每戶的夜明珠，漫長的日子里，我們就在這顆夜明珠微弱的光里生活著，頭頂，是無邊無際燦爛的星空……

吹牛大王李小森

初中生李小森是我的“挨肩”（方言：排行相連）兄弟，他不僅是我三哥，還是我的大朋友和無話不談的老師。他的理想很偉大，有時候讓我肅然起敬，有時候讓我大笑不止。他起初想當(dāng)文學(xué)家，后來要當(dāng)醫(yī)學(xué)家，最近聽說又有新的調(diào)整。每當(dāng)我倆談及未來的打算，李小森可真是妙語連珠，滔滔不絕，我的耳朵不夠使了，就會忍不住張大嘴聽，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我們家最愛說話的一個人非李小森莫屬，但二哥李小林說他吹牛不報(bào)稅，都吹到九霄云外了，要是那頭被吹得牛掉下來，能把李家寨村砸個大深坑。

“小弟，你聽沒聽說過四大名著？告訴你，沒聽說過也沒關(guān)系，看不看也無所謂，因?yàn)樾碌乃拇竺磳⒃诶罴艺Q生，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那，就是由著名文學(xué)家李小森匯聚一生心血，批閱三十載，增刪十七次，撰寫的傳世名篇系列，書名分別是：《藍(lán)樓夢》《東游記》《水壺傳》《三家演義》，外帶《聊天志異》。”李小森說完，仰天大笑。

“那《三家演義》你打算寫哪三家呢？”

“第一當(dāng)然是寫咱家，第二呢？寫李少偉家吧，第三嘛？寫李紅旗家。我要把三家五百年的興衰史都寫上，還要寫上李家寨的河流、草坡、田野、太陽和天空，寫上李家寨所有的樹和鳥，李家寨所有的牛馬豬羊，連同蝴蝶、蛐蛐、螞蚱和馬知了，讓世界上的人都羨慕咱李家寨，都想來咱們這兒旅游。而且，李家寨也將會蓋一個大型博物館，展覽我的手跡和作品，李家寨將會成為熱鬧的文化旅游區(qū)?！?/p>

“哥，那你現(xiàn)在寫到哪兒了？”

我的眼前仿佛瞬間聳立起一個高大輝煌的博物館，李小森戴著金框眼鏡，正倒背著雙手，志得意滿，在博物館里悠閑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呢。

“我先從咱家這棵老皂莢樹寫起，才剛剛寫到樹下這塊石頭上的綠苔?！?/p>

“那，我能不能在你的博物館玩？”

“當(dāng)然可以，不過別亂動亂摸，你的手太狂了，會把我的稿子弄散弄臟?！?/p>

“呸！吹牛，狗屁博物館，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一篇作文還寫不好，就知道瞎吹牛！”

我突然變臉，淘氣勁兒汩汩往外冒，公然挑釁李小森的偉大理想。這下李小森不干了，在院子里瘋狂追打我。我嘻嘻哈哈逃避著，像一只被貓追趕的老鼠，到處竄。在院門外的皂莢樹下，我一頭撞在正拿著墨斗打線的二哥李小林身上，差點(diǎn)把他撞個大跟頭。

“我說你倆是吃飽飯撐的咋的？玩狗攆兔子呢？——都長點(diǎn)眼！”

“李小禾欠揍，敢說我壞話。李小森一邊追趕我，一邊回答?！?/p>

“我看你倆都欠揍！李小林沒好氣地沖我們?nèi)碌?。?/p>

責(zé)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