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欣,1948年生,河南汝州人,現(xiàn)居洛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洛陽市文聯(lián)主席、洛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牡丹》文學雜志主編。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發(fā)表和結集出版散文、報告文學、小說、文學評論300多萬字。作品曾獲《人民文學》《莽原》和洛陽市“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圖書獎等多種獎項,被多次轉載、選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和韓文。
我原籍汝州,原來叫臨汝縣,雖然當時也在洛陽地區(qū)行政區(qū)劃之內,但家居農村的我,一直到十八歲高中畢業(yè)的1966年,還沒有到過洛陽。
家中的叔父曾在洛陽上過學,也有到過洛陽的親戚,但似乎對洛陽的話題也不多,農村的孩子,已經習慣了土地村舍和縣城的生活模式,節(jié)假日從來沒有奢望到洛陽走走看看。那時候也藏著夢想,上大學還想去更大的城市呢。
高二的時候,空軍要在高中學生中招收飛行員,我們班一位同學一路過關,參加了在洛陽的體檢,盡管最后還是被刷了下來,但他畢竟是到過洛陽的,于是體檢的經歷還有洛陽的見聞就成了他驕傲的談資,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洛陽的大街上也是磚鋪地哩!”
1966年夏,高中畢業(yè)那年,突然,大學考不成了。同學們那時似乎也并不怎么沮喪,反倒都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這一年9月初的一天,奇跡發(fā)生,我們全班同學竟然乘汽車直奔以前總覺得遙不可及的洛陽。過程不必細述,似乎荒誕,似乎不合邏輯,但卻是真實的:車是縣委辦公室安排的,是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剛拉過煤,但并不影響一群激情燃燒的年輕人一路歡笑高歌。
這是我第一次進洛陽,但洛陽并不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ㄜ囈恢遍_到洛陽火車站前的廣場,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又踏上了從成都開往北京的特快列車。因為太突然,也太倉促,也許還有緊張和激動,我竟然對洛陽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我第二次來到洛陽,是在1968年夏天。當時已是我們高三學生在高中的第5個年頭,但仍沒有正式畢業(yè)。根據學校革委會的安排,我和另一位同學出差外調,先后到了開封、鄭州等地,這一天夜里坐火車到達洛陽。人生地不熟,我們一路摸索來到了市中心百貨大樓附近的國際旅社。登記住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價格高得嚇人,已經后半夜了,卻還是要收一天的費用,這不是太不劃算了嗎?兩人一商量,干脆就躺在外面花壇的水泥臺子上湊合。夜深露濃,涼意漸侵,迷糊了一會兒就感到渾身不舒服,于是就又坐起來。我們面對的就是中州路,洛陽最繁華的街道,此時卻寂無人影,偶爾有汽車駛過,車燈明晃晃地照過來,又照過去。
突然想起了曾經聽說過的一件趣事:說是我們縣里幾個干部來洛陽開會,商量到一個大飯店撮一頓,吃喝之后結賬,卻發(fā)現(xiàn)價格之高遠超他們原來的預料,幾個人掏空了衣袋也沒湊夠。尷尬之余,連忙推選一個能干的出去想辦法借錢,最后總算交了飯錢狼狽而出。這是縣城里流傳甚廣的笑談,有名有姓,想來也不會是瞎編胡侃。他們是干部,在洛陽城里還免不了出洋相,何況我們兩個窮學生?露宿街頭也不算什么丟人的事。天剛蒙蒙亮,我們就直奔長途汽車站而去。
后來又先后來過幾次洛陽,但都是來去匆匆,沒有停留,印象較深的一次是1970年夏天,在洛陽竟連續(xù)住了五六天。
高中畢業(yè)離校之后,短短二年,角色卻已經變換多次,此時的身份是修焦枝鐵路的民工,或者說是民兵。因為當時焦枝鐵路是三線建設,戰(zhàn)備工程,代號叫4050。參加修路者,都是按軍隊編制,一個縣一個團,一個公社一個營,然后還有連、排、班。洛陽地區(qū)的叫二師,師部就在洛陽。我只是我們臨汝團騎嶺營的一名民兵,至多算是營里的文書之類。50萬大軍,奮戰(zhàn)8個月,焦枝鐵路竟已經鋪軌通車,我也算這個奇跡的參與者、見證者。
雖說已經鋪軌通車,但還有許多收尾工程沒有完成,為了便于來往的運輸,二師調用了洛陽鐵路分局的一輛軌道車。軌道車實際上就是裝上了鐵輪子的客運汽車,可以坐人也可以拉貨。車上有兩個師傅,卻只管開車,師里決定往車上派駐一個聯(lián)絡員,負責車上和沿線各民兵團、營之間的聯(lián)絡。我突然就成了這個聯(lián)絡員,是營教導員,也就是我們公社的一位領導直接給我分配了任務。我們營建了伊川的白銀坡車站,軌道車有時就停在這里,我想這也許就是我上車當聯(lián)絡員的原因。
軌道車編號是287,于是我也就成了287車上一個編外的乘員,經常在新修成的焦枝鐵路上來往奔馳,往北到過黃河大橋北,往南到過襄樊,沿線的車站差不多都有過短暫的停留。在洛陽這一次是因為要加油,還要修理水泵軸,車就停在東站貨場外邊的一條支線上。
兩位師傅干完活都回家了,我就留守在車上。這里離老城近,抽空就去老城的街上轉悠。二師的師部也在附近,師里曾辦一份鉛印的小報,叫《焦魏戰(zhàn)報》,當年4月我還在上面發(fā)表了一篇文章,用的是筆名“文兵”,曾有過去報社看看的念頭,后來又被自己掐滅了。那幾天就住在車上,地處城東一隅,偏僻荒涼,四周空寂無人,心中免不了有些惆悵:已經22歲了,卻仍然沒有正式工作,像一棵風中的蓬草,四處飄蕩。寫了幾首詩,卻依然是豪情滿懷的樣子,比如寫過黃河鐵橋,是“風催檣帆動,旗卷大河紅。光武應驚嗟:鐵龍伏黃龍!”寫“游隆中四首”時,其中一首多少隱喻了一點自己的心境:“躬耕隴畝意不躬,身隱隆中不隆中。若謂飽食無用心,陳情表策何日功?”
一年以后,我終于結束了“生世如轉蓬”的狀態(tài),被招工到觀音堂煤礦子弟學校當了教師。觀音堂煤礦地處三門峽附近的一個山溝里,回家探親,坐火車先經隴海線,再轉焦枝線,洛陽是必經的中轉站。那些年,雖無數(shù)次經過洛陽,但只是個匆匆來去的過客,嘗盡了旅途的酸甜苦辣。洛陽也漸漸有了幾個熟悉的朋友和同學,有時候,也會去探望一下。有一次,乘候車的空隙,跑到洛陽軍分區(qū)找到老朋友渠世忠,他那時是宣傳科的干事。我們也算文字之交,他愛寫詩,聽說我去了煤礦,特意找出一本孫友田寫煤礦生活的詩集《石炭歌》送給我。情誼殷殷,令人感動,這本詩集我珍藏至今。
1978年來了,這一年我已經30歲。這一年的兩件事改變了我的命運,或者說使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改變。一件是國家的大事,就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我至今仍認為這次會議對中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另一件事關涉我個人,這一年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二年,我作為“老三屆”成為洛陽師專中文系的學生。
我又一次來到洛陽,來到地處洛陽郊區(qū)安樂窩的洛陽師專校園。洛陽在我的心目中漸漸豐厚起來,除了古典詩詞文章中的洛陽,還有耳聞目睹的洛陽。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的微笑,王城公園牡丹花的艷麗,彌漫著古色古香氣息的老城,都使我一步步走近洛陽,融入洛陽。還有那種溫暖蓬勃的、向前向上的時代氣息也在時時鼓舞著我。在校學習期間,也發(fā)表了幾篇作品,其中一首詩歌就發(fā)表在洛陽地區(qū)的內部刊物《豫西文藝》上。
1981年春,洛陽地區(qū)文聯(lián)成立,文學刊物《洛神》創(chuàng)刊,人員緊張,來到學校物色適合當編輯的學生。時任中文系副主任的葉鵬老師推薦了我。他們讓我寫了自我介紹的文字材料,后來不久就反饋說,回去已經做了匯報,并上報宣傳部,沒有異議。我當時很高興,因為當文學刊物的編輯和我的志趣相符,況且又是在洛陽。但臨到畢業(yè)分配的時候,洛陽地區(qū)文聯(lián)的領導遺憾地告訴我,他們原以為報到宣傳部就可以了,卻沒有報到人事局,因此這次沒有文聯(lián)的名額指標。
臨門一腳,球卻踢飛了,心情當然沮喪。但文聯(lián)的領導安慰我說,你只要爭取分到地直單位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我們來辦。
我又一次出走洛陽,一路向西,來到崤山余脈馬頭山下的豫西師范學校,當了一名教《文選和寫作》課的老師。豫西師范,正是洛陽地區(qū)直轄的學校。
在豫西師范,也是我很有意味的一段人生經歷,從最初的“被冷淡”,到后來的“被重視”,在短短的一年之內,我的個人境遇經歷了戲劇性轉折。這令我欣慰,也常令我深思。其實,我遵循的還是自己的原則:人生不管到了何種境地,都要靠自己的勤奮努力,用實績證明自己,這才是正道。這一段經歷,我曾在另外的文章中敘述過,這里就不再贅言了。
1982年6月,我在豫西師范的“觀摩課”教學講評剛剛結束,也收獲了許多贊譽褒獎之詞。恰在這時,地區(qū)文聯(lián)的趙團欣受領導委派來到學校,向學校領導遞交了地委宣傳部要求我到《洛神》編輯部工作的函件。隨即,我于當年的7月正式來到地區(qū)文聯(lián)報到上班。后來我才知道,地區(qū)文聯(lián)的領導為了我的調動,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先后三次到豫西師范協(xié)商,其中就有時任地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的仝杏軒老師。
地區(qū)文聯(lián)和《洛神》編輯部當時就在地委北邊的大院里,一幢三層小樓上。這個大院面積很大,有行政機關,也有家屬樓,還有許多荒蕪的空地。剛創(chuàng)刊的《洛神》勢頭很好,創(chuàng)刊號上就有一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我被分配當小說編輯,和我搭檔的就是趙團欣,有人開玩笑,說有你們二位,我們的雜志一定能欣欣向榮。但是給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一道難題:給張宇談退稿意見。當時張宇還在洛寧縣,已經是有名氣的作者了。他有一部中篇,領導們很重視,但討論后還是決定退稿,卻讓我這個新人來談。不過也有道理,當時分工是把來稿按區(qū)域劃分,洛寧在我的分工范圍。有趣的是,兩年以后,張宇被提拔到地區(qū)文聯(lián)當了主席,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宿舍是一個10多平方米的房間,吃飯在地委機關食堂,第一次在洛陽有了固定的工作之所,食宿之地,應該很滿足了。但是,人性中卻總是藏著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家還不在洛陽呢。
家是什么?結婚之前,家是父母,結婚之后,家就和老婆孩子聯(lián)系在一起,不然為什么說結婚是“成家”呢?那時候在地委食堂吃飯的,大多是所謂“一頭沉”的干部,有的是因為家屬是農村戶口,也有的是因為工作夫妻分居兩地。在機關吃大鍋飯也有好處,有時和有些部長、局長也能湊在一個桌上,和他們說事兒就方便容易許多,記得張宇還寫過一篇小說,標題就是《飯友》。
一年多后,1984年春,由于組織和領導的關心幫助,我們全家遷來洛陽,妻子調到地直機關工作,兒子轉到地直中學上學,我們家的戶口也在王城路派出所入了戶籍,成了名副其實的洛陽人了。這里離王城公園很近,每天早上,我還可以到公園去跑步鍛煉。當時心中高興,還想寫一篇散文,擬題為“家在王城”,可惜后來一直沒有成文。
有意思的是,當時編輯部的成員,全部來自農村,只是時間早晚而已。編輯部主任許桂聲老師,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來自偃師;編小說的趙團欣和編散文評論的楊炳彥,來自宜陽;資格最老的編詩歌的李清聯(lián)老師,原是拖拉機廠的工人詩人,他最初也來自孟州農村;而文聯(lián)副主席仝杏軒老師,則來自新安縣。他們來洛的路徑大多也是曲曲折折,各不相同,但背景都涂有明顯的時代色彩。機緣巧合,我們共同踏進了《洛神》這座“命運之門”。
1986年春,河南全省實施行政區(qū)劃調整,實行市帶縣的體制,洛陽地委和地區(qū)行署撤銷,三門峽市升格為地級市,原洛陽地區(qū)所轄的15個縣市分別劃入洛陽市和三門峽市(只有我的老家臨汝縣劃歸平頂山市)。原洛陽地區(qū)的干部要分流,大部分西去三門峽,留在洛陽市的對口安排,《洛神》已明確也要西遷。
是去,還是留,我又一次面臨著人生道路的選擇。地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找我談話,希望我去三門峽,并說將擬任我為文聯(lián)副主席。當時我已任《洛神》編輯部副主任,負責集稿和二審,老實說我對《洛神》是有感情的,但我對洛陽同樣也有很深的感情。洛陽深厚的文化底蘊,壯美的山水和城市風光,還有那種特有的融匯四方的胸懷和氣度,都深深吸引著我。就個人的性格或氣質而言,我總覺得我并不適合做行政領導,也沒有“當官”的欲望,我更喜歡具體的業(yè)務工作,能在洛陽這樣的城市從事文學事業(yè)、編輯工作,是我內心深處的愿望。
我最終選擇留在洛陽。盡管過程也很復雜和艱難,但組織部的領導最后也對我的選擇表示了理解。
1986年5月,《洛神》在這個特殊時期的當年第1、2期合刊完成了編輯和印刷,我站完了最后一班崗。6月,我正式到洛陽市文聯(lián)報到上班,第一項工作,就是以洛陽市文協(xié)(市作協(xié)的前身)的名義,在解放軍外語學院組織文學報告會,請著名軍旅作家王愿堅和馬云鵬做報告。
我的“入洛”之路漫長而曲折,從初入到最后的確定整整二十年。但想一想,開始也并沒有定下明確的目標,每一次機遇,每一步轉折都帶著時代的印跡。
古人大約也是這樣吧,陸機入洛,噪起才名,那是遇到了需要他的環(huán)境和時代。同樣有才華的梁鴻卻因為到洛陽寫了《五噫歌》而遭到皇帝的追捕。白居易、歐陽修在洛陽的行跡聲名,也與他們在洛陽的任職和時勢相關。
洛陽厚重的歷史自不待言,新的時代更使這座城市增添了魅力和光彩,也給一代又一代來自四面八方的“入洛者”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他們進入洛陽的背景不同,路徑各異,但都能夠迅速融入,生根開花,他們在這里生活、成長,建設、創(chuàng)造,共同打造著洛陽城新的輝煌。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