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光宇,現(xiàn)居洛陽,作品見于《洛陽日報》等報刊。
1498年春天,陽光明媚。在三月的春闈上,浙江余姚舉子王守仁(字陽明)終于走到了八股取士的巔峰。三試及第,名列二甲第八名。
說是浙江余姚人,實際上王陽明少年時代便隨父王華遷居北京。王華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釋褐即為翰林院修撰。他非常重視對兒子的教育,王陽明也自幼勤奮好學,文武兼修??贾羞M士后,明帝國給王陽明的第一個職位是工部觀政,相當于建設部的實習生。萬丈高樓平地起,從小熟讀四書五經(jīng)文科教材的他轉(zhuǎn)入了一個榫卯鏈接、開山磨石的理工新領域。按時上班,照點下班。一個未來的帝國政治明星、軍事奇才開啟了充滿理想與掙扎的宦海沉浮。28歲的守仁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向往,在掃地端水倒茶、謄卷公文的平凡工部俗務之間,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放家國情懷實現(xiàn)夢想的平臺。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這一年,王陽明非常敬重的名臣王越去世了。王越同樣是科舉立身,文官提兵,在西北邊疆沙場屢建戰(zhàn)功,揚名立萬,最終病死于甘肅張掖任上,享年七十三歲。王越一生數(shù)戰(zhàn),三次大捷。從紅鹽池大捷、居寧海大捷到賀蘭山大捷,與元蒙部落瓦剌、韃靼部落死磕。在垂暮之年,他仍然在大漠戈壁,追擊韃靼部落,取得了賀蘭山大捷。他死后,明孝宗也念其忠勇,輟朝一日,并且委派工部最得力的人才負責王越的安葬事務。
這個人就是王陽明。
也許,王越早就預感到這一天了。葉落歸根,在大名府浚縣縣城大伾山山麓西北向的祖地里,王尚書為自己預留了百年安眠的吉壤。
逐夢仕途,征戰(zhàn)沙場,揚名立萬。從一介書生到監(jiān)察御史到大同巡撫到三邊總兵、經(jīng)略哈密,期間屢屢而被人彈劾,湖北安陸流放,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伏、宦海的風浪,他完成了一個讀書人的人生使命。王越終于能在一個聽不見戰(zhàn)馬嘶鳴、浮言善佞、互相攻訐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了。
在前方傳來消息的時候,家鄉(xiāng)也在為他的到來做最后一次的準備。
君子之風,山高水長。王陽明對于王越充滿了崇敬。
離京赴??h,為王尚書的身后事督造墳塋,這是王陽明的第一次欽差外放。彼時,少年得志、睥睨天下。像十五歲時單槍匹馬、出居庸關、胡地巡邊一樣,進??h縣城。乘船進入??h縣境后,王陽明從城北屯子境善化山腳下的衛(wèi)河碼頭上岸,沿途考察風土人情,騎馬到縣署報到。一個南方的溫情士子以疾風的節(jié)奏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一介書生以武官的氣質(zhì)登場大明官場舞臺。文官武行,這也許暗合了的王陽明以后的人生起伏。
“中秋朔”,也就是陰歷八月初三的日子,尚書墳塋順利開工,王陽明終于得以閑暇,一登青壇山了。
說是山,確實矮了點兒,海拔一百多米,相對高差七八十米,但的確是山,而且是石質(zhì)的山。黃河在北宋之后已經(jīng)在山腳下向東改道至山東菏澤,早已經(jīng)是阡陌縱橫、鄉(xiāng)野雞鳴,曠野里,山上的寺鐘聲時而悠遠的飄來, 太行余脈,伏地百里,在此,終于龍脈一收了。
他在《登大伾山詩》中寫到此山景象:
曉披煙霧入青巒,山寺疏鐘萬木寒。
千古河流成沃野,幾年沙勢自風湍。
水穿石甲龍鱗動,日繞峰頭佛頂寬。
宮闕五云天北極,高秋更上九霄看。
那一天,他們清晨出發(fā),遠望煙霧縹緲,隱約聽聞遠處縹緲的鐘聲,仿若遁世而出。王陽明忍不住感懷歷史,滄海桑田,風吹水湍,河流終成良田。
遠處看山不似山,近處觀山山是山。時隱時現(xiàn)的龍洞噴煙吐霧,鎮(zhèn)河大佛峰頭陽光普照。歲月的變遷,時光的流轉(zhuǎn),在這一刻變得抽象而具體。
作為一名新科進士,政治表態(tài)還是必不可少的。詩句沿襲了殿試八股的頌圣結構,在尾聯(lián)點題:登山北望,似又看見金鑾殿之上的天下英主忙碌而威嚴的身影,此差一定不負皇恩,保證工程質(zhì)量好、進度快。讓京城放心,讓家屬滿意。
也許,讀書人的家國情懷、人生抱負,就是從小處著眼,從組織一個規(guī)模不大但是眾人矚目的小工程開始的。
工程進展順利。南方人的精細、讀書人的嚴謹還是靠得住的。科學組織,工期合理,質(zhì)量可靠。要訣是,把干活兒的工匠隊伍按照軍隊編成,按邊關守衛(wèi)應急打仗的思路進行時間管理,事半功倍。順帶還把兵家陣法、攻防守退、器械運用、后勤保障演練了一遍。缺點是工作節(jié)奏快,工匠們有些累。誰能想到,除了鑿石封土之外,還得配合這位精力充沛的新科進士演練兵法陣法呢。所以,當王陽明離開的時候?qū)χh說,這些工匠拉到邊關可以直接當正規(guī)軍、特種兵使用了。
轉(zhuǎn)眼已是深秋,工程也臨近掃尾。王陽明在??h公干期間也交了不少讀書的朋友,給大家講了幾次公開課,講歷史、講圣學。如何應考答題,順利敲開登科取士的大門,也許是青年學子們問這位新科進士最多的一個問題吧。
九月初四,王尚書入土為安。王陽明得以閑暇,應幾個讀書人之約,帶上兩瓶好酒,二次上山論道。
這一次是九月初九,王陽明登高之余,感懷歷史變遷,寫下了《大伾山賦》。全文文字書寫工整、端莊清秀。這篇賦后人補錄進入了王陽明的著作集注,后學、老鄉(xiāng)兩次刊刻石碑,原文原書傳續(xù),立于大伾山頂懷禹寺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塊碑還是讓人給忽略了。畢竟,彼時它僅僅是一位工部觀政、新科進士的青澀之作而已。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五百年后,仍然可以通過這篇習作揣摩這位有明以來、僅有的三位進士出身之一、以軍功封伯的鴻儒大家的哲學之思,其心胸之廣、格局之大,可容山海,可視古今、可追先賢、可勵后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浚縣,王陽明登臨了一個海拔不高的龍尾之山,留了兩篇傳之后世的佳作。這一年初冬,王越的后事辦理完畢,王家非常滿意,執(zhí)意要將王越生前所用佩劍贈給王陽明。王陽明盛情難卻,只得帶著寶劍,乘舟返京。
不經(jīng)意間,浙江余姚的王陽明,這個弘治年間的新科進士,又給這個多有摩崖石刻、文人風骨的青壇山增添了一抹曠達的絢麗色彩。五百年后,一代讀書人的家國情懷、文人風骨在這個歷史文化名城、龍尾小城得以繼續(xù)詩意傳承。這座山,這座城,又印證了一句話:山不在高,賢過留名;城不在闊,有儒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