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宜陽縣白楊鎮(zhèn)的馬村煤礦,可算得上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地方了。在洛陽籍著名作家閻連科筆下出現(xiàn)的高山煤礦,是馬村礦的姊妹礦。這兩座煤礦相距并不遠,直線距離也僅八九公里而已。馬村礦地理位置特殊,那時,宜陽、伊川、嵩縣三縣交界處方圓幾十里,群眾的生活用煤都是從這里運出去的。
改革開放前,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及交通條件都還十分落后。農(nóng)家一日三餐所需燃料多用柴火,偶爾會有煤炭與之混搭使用的時候。那些離煤礦遠的地方,很多家庭一年中僅能去拉上一次煤。他們把煤看得很金貴,平時多拿柴草作燃料,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或農(nóng)忙時,才肯生上爐子用煤火來做飯。當時農(nóng)村人去拉煤,主要依靠的是架子車、牛車或馬車。這些人力或畜力車輛效率不高,加上許多地方的路況也不好,遠處的人們來拉一次煤,往往得花上兩三天的時間。我上高中時,就遇到過家長來拉煤借宿學生寢室的事。為不誤農(nóng)時,也為過年做準備,人們通常會把一年中僅有的一次拉煤時間,選定在農(nóng)閑的冬天里。
隨著來拉煤車輛的不斷增多,加上煤礦附近這一段路況不好,那時的白楊公社聯(lián)合馬村煤礦,克服了資金短缺的困難,修建了一條從白楊樹街到馬村礦的柏油路。在當時,這段路應(yīng)該是白楊乃至整個宜陽南部地區(qū)唯一的柏油路了,但其長度也僅兩三公里而已。
打從這一段路修成,每到凌晨的時候,車輪的滾動聲、鐵蹄的踐踏聲、鈴鐺的撞擊聲、牛馬的嘶鳴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響徹兩三里地之內(nèi),也往往會打破這一區(qū)域黎明前的寧靜。 一年四季里,每天從早到晚,但見路上行人來去匆匆,拉煤的車輛亦是南來北往,絡(luò)繹不絕,有時還會出現(xiàn)車馬塞途交通中斷的情況。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每隔兩三月,就會跟隨父親,用架子車去馬村礦拉一次煤。記得每次去拉煤都得起個大早。我們的村子距離馬村礦并不很遠,也就五六公里的樣子。雖然不遠,卻因外地拉煤的車輛來得更早(他們或許在頭天晚上已經(jīng)趕到了),所以每次等我們匆匆趕到礦上的時候,拉煤的車隊通常也已經(jīng)排到一里地開外了。
雖然去得早,但總要一直等到上午八點,煤礦才開始上班。當輪到我們空車過磅然后進入煤場大門時,時間也多已臨近中午了。每次去拉煤都起得很早,再加上當時生活困難,早晨在家里也沒有真正吃飽飯,剛進入煤場還沒裝煤的時候,肚子就已餓得咕咕亂叫了。
進入煤場猶如走上了戰(zhàn)場。煤場里人山人海,首先得把架子車選擇一個好位置停放。這位置得既靠近煤堆,又便于出來。煤場車輛實在太多,也就只能見縫插針了。看到有人的車子裝滿了從煤堆旁剛出來,就趕緊插進去,稍一猶豫,往往就會被別人搶了先。那個時候,心中的饑餓感早已無暇顧及了。當車子停放穩(wěn)妥后,再放眼望去整個煤場,只見小山似的煤堆上爬滿了撿煤核的人們。而煤堆旁,數(shù)以千計的煤車匯成了一片車輛的海洋。當時各種條件所限,加上煤礦內(nèi)部又缺少管理人員,大小的煤車交織在一起,經(jīng)常亂得像一鍋粥,車子進去或出來都變得十分困難。
人們螞蟻似的在煤堆上東挖西刨,去尋找?guī)汉说暮妹?。為這事一些人不惜冒了很大的危險。有的人竟會鉆到煤倉里,還有的人會追隨著不停移動的大鐵鏟,去搶拾煤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一位中年男人因搶拾煤核,不小心讓大鐵鏟給鏟上了。他那凄厲的叫聲十分地恐怖,傳遍了整個煤場,至今想來都心有余悸。父親每次都再三囑咐我要遠離那大鐵鏟。
其實真正裝滿一車煤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人們把太多的時間都花在揀拾煤核上了,我們每次離開煤場的時間通常都已是午后一兩點鐘了。那時一架子車的煤是五元五百斤的標準。按慣常的心理,人們裝上車的煤往往會比五百斤的標準多出一百多斤。也因而過磅時,每輛車都少不了會有往車下鏟煤的環(huán)節(jié)。此時此刻,每位車主打心里都是一萬個不情愿,那鐵鏟就像剜在他們心上似的。當然,這時也會有嫌麻煩的拉煤人,他們不去煤堆上裝,而是直接將這些過磅后鏟下的散煤,裝滿自己的車子,一走了之。
煤場的大門坐西向東,四周都是一丈多高的圍墻。煤礦東圍墻外有一條石砌的大渠,從北往南流向馬村方向的,是從井下抽出的烏黑的煤水。在今天礦泉水充斥我們生活的年代,我經(jīng)歷的一件事說來大家也許不會相信。我十六七歲上高中時,有次我單獨一個人去拉煤。那是一個驕陽似火的暑天。當我把裝滿煤的架子車拉出煤場大門時,我又饑又渴,渾身乏力。等我再走十幾步,將車子??吭诼愤呅_時,已是眼冒金星了。那時實在沒有解決饑渴的辦法!那樣的年代,人們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來花,口袋中分文皆無,有錢也買不來吃的,那是一個物質(zhì)奇缺無比的年代。望著那嘩嘩流動的煤水,我動心了。我放下背帶,將車子停穩(wěn),很快跳到了大渠的下邊。當時我的潛意識就是想喝幾口煤水解渴,但又因為年少臉皮薄的緣故,唯恐被別人看到遭嘲笑,我裝作洗臉的樣子,駱駝祥子般狠狠吞下了幾大捧墨汁一樣的煤水。雖然煤水是黑了些,但當時讓我感覺比現(xiàn)在的礦泉水甜多了。
當時在煤場外的大路北側(cè)搭有一個簡易的窩棚,一位失去了半截下肢的中年男人,在里面開了一個簡易的修理鋪,專為車子輪胎被扎破了的人們提供補胎服務(wù)。每次去拉煤從他的跟前經(jīng)過時,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他幾眼,看到的都是他那雖不方便卻十分忙碌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因工致殘。多年以后,他的形象還時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不知怎么的,每當想到他,我總會聯(lián)想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即使他們男女有別,長相、膚色、衣著等迥異?,F(xiàn)在想來,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的代表吧?
當年拉煤的經(jīng)歷雖然痛苦了些,但是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它卻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最溫暖的記憶。
那些年,凡上過白楊高中的人,特別是男同學,對馬村礦恐怕都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吧?大家對馬村煤礦記憶最深的地方莫過于礦上的澡堂了。我們上學時,白楊高中校園的生活用水非常短缺,僅有的一口水井,連同學們?nèi)粘5南词盟膊荒軡M足。很多時候,同學們只能利用早操的時間,到鎮(zhèn)外西寺橋邊上的小水庫里去洗頭洗臉。若想洗澡的話,我們男同學就只有跑去離高中四里多地的馬村礦了。礦上的澡堂是專供采煤工人用的,記得當時附近的群眾也都會跑來洗澡。還記得,那澡堂的水有兩大特點,一是水黑,二是水熱。
我們上高中時,并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去刻意強調(diào)學生的安全。晚上放學后住校生也通常不查寢。學校北邊的寨墻上有出入的小路,校門也形同虛設(shè)。因此,晚上你就寢早與晚、在與否,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每個星期里,我們住校的同學總會選取某一天的晚自習后,三五成群,黑燈瞎火,出高中后邊五區(qū)的寨墻豁口,沿著田間小路迤邐而行,直奔馬村礦去了。哪怕是在冬天的夜晚里,經(jīng)過二十分鐘的疾步快走,當我們趕到礦上澡堂門口的時候,常常已是大汗淋漓了。進入澡堂,池子里的水通常已被下班的工人們洗過,水的顏色也總是黑黢黢的。不過這熱氣騰騰的池水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卻無疑是一桌饕餮盛宴。大家利索地脫下身上單薄的冬衣,下餃子般紛紛入水。感覺當時煤礦上澡堂池水的溫度,要比現(xiàn)在一般浴池的水溫高出好幾度。剛?cè)氤貢r,聽到的總是先下水的幾個同學殺豬般的號叫聲。不過時間不長,大家就慢慢適應(yīng)了池水的溫度。池水雖黑,但同學們卻盡情地享受著這難得的溫暖。那寒風呼嘯的室外和這里相比,簡直是冬夏兩重天。當時還沒有洗頭膏、沐浴露,能弄點洗衣粉洗洗頭就已經(jīng)相當奢侈了。洗澡后,同學們雖臉上還面露饑色,算不上紅光滿面,但也精神了許多。這時候同學們總是談笑風生,全將那學校生活的艱苦拋到了九霄云外去。
上高中的幾年里,我去馬村礦澡堂的次數(shù)不知有幾十回了。記得也是一年的冬季,我患上了重感冒,吃過了幾次藥,一連十多天也不見好。我就想,去馬村礦洗個澡吧,在高溫的池水里泡一泡,或許這感冒很快就會好的。那天學校的晚飯我也沒有顧上吃,下午放學后就獨自一人徒步趕去馬村礦了。那次在池水中,我足足浸泡了一個小時。果不其然,泡澡之后的一兩天,這重感冒很快也就好了。
三十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進出過不少還算豪華時尚的浴池,但唯獨馬村礦的澡堂一直占據(jù)著我的心靈深處。
劉志敏,現(xiàn)居洛陽,洛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麥祭》等收錄入鄉(xiāng)土文學《白楊禮贊》一書,《中醫(yī)李清濤》等獲得征文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