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人講,大家早已習慣稱楊日告為阿乃(藏地念經(jīng)的人)。不久前我與近半個世紀未通過音信的楊日告通話,我也一改當年直呼其名的習慣,以阿乃稱之。阿乃今年九十歲,其妻九十二,在全村為最年長者。
我當知青時,阿乃是我們村的“船匠”,專為過洮河的人扯船。閑時,他獨自躲在岸邊的小屋里,熬罐罐茶,吸尕嘟巴(旱煙槍)。當兩岸傳來“船匠唉——,唉——船匠”的呼喚,阿乃便身披鐵銹紅色的大襟短褂,慢悠悠走出土屋,解下纜繩,登船渡河。他扯船時不緊不慢,但力道很足,一把過去,滑輪就在鋼絲繩上咕嚕嚕、咕嚕嚕向前滾動三五米。洮河水流湍急,船頭劈波斬浪,飛散的霧水常折射出一道彩虹。
我對阿乃的印象起初不好。譬如,身著藏袍的農(nóng)牧民們見到我們總是面露微笑,表示友好。阿乃不同,他對我們大呼小叫、猴兒似一刻不停的嬉鬧行為看不慣,不但不流露笑容,還側著腦袋對我們不屑一顧。跟別人如此反差的態(tài)度,讓我對他印象不好。
那年寒冬,我提著水桶、臉盆去洮河邊洗漱。岸邊的小屋被皚皚白雪所包圍,屋頂散出淡淡青煙。用桶底推開水面上的麻?。ㄤ铀锏谋鶅隽髦椋M一桶清水。我脫光上衣,在凜冽的寒風中用冰水擦身,使皮膚通紅。我用冰水洗頭,頭發(fā)瞬間結成冰。突然,我聽見阿乃驚呼“哎呀呀,唉呀呀,這么做把人凍壞!”他連推帶拉把我拽進小屋,嘴里埋怨道:“娃娃唉——,你呱著呢!緊趕上炕,要生病的!”他說著又把炕桌上的炭火撥旺,添上新炭。罐罐茶溢了,他倒一杯給我,“趕緊喝上點?!蔽疫@才認真注視他,清秀的臉龐,寬額頭,高鼻梁,慈眉善目;他很干凈,感覺是由里向外散發(fā)出來的潔凈;他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也讓我發(fā)現(xiàn)。我的發(fā)絲松軟起來,水珠順著臉頰、脖子流。他遞給我毛巾說:“孽障的娃娃呦,啥啥都不懂,唉——”我的心猛然間與他無比親近了,“日告,把你的‘尕嘟巴’讓我吸一口!”我說。他面帶佛爺般笑容,搓好一團煙絲裝進煙鍋遞給我。
“你吸過啦?”他問。
“沒有,想嘗嘗!”我說完劃著火柴點燃煙絲。
“趕緊吸!”他催我。
我狠勁吸了一口。我的天哪!喉嚨里像被木棒狠狠捅了一下,噎得我喘不上氣來,阿乃笑得前俯后仰,我是淚流滿面。
打那以后,我們結成忘年交(阿乃長我二十二歲)。他對我的好是發(fā)自心底的。饑餓的時候我常去他家蹭飯,一次在他家吃糌粑,阿乃用藏語吩咐他妻子,她“昂呀”之后轉身從壁柜里拿出幾只木盒,將青稞炒面、酥油、白糖等放在炕桌上。阿乃盤腿與我面對面坐在炕桌前。彼時,我拌糌粑的手法已規(guī)范并嫻熟,阿乃往我碗里放大塊酥油,還加糖(酥油、白糖當年很珍貴)。他吸著“尕嘟巴”,用慈祥的目光看我“狼吞虎咽”。他拌糌粑時只用茶水,我指指酥油和白糖,他一手轉著碗,一手捏起糌粑放入口中,笑瞇瞇不作回答。有一天晚上,我睡在阿乃的家里,熱炕上,我蓋著阿乃的老羊皮藏袍進入夢鄉(xiāng)……
二
剛到農(nóng)村,楊康柱九(生產(chǎn)隊長)派一位阿婆給我們做飯。她五十多歲,微胖,鵝蛋形臉龐,走路搖擺,像裹過腳的樣子。藏區(qū)的糧食青稞占很大比例,糌粑是很主要的食物。阿婆是漢族,為了讓我們適應生活就給我們做面片子,她做的洋芋面片子很好吃。當年,生產(chǎn)隊糧食緊張,為了吃飽,阿婆要把面條切成雀舌狀,這樣煮在鍋里與洋芋融和,我們能連湯帶水吃得精光,不會出現(xiàn)浪費。
藏區(qū)除了小麥,青稞和蠶豆也是主食。阿婆調(diào)劑著做飯,她烙的青稞面鍋盔一面烤得酥脆,一面蒸得蓬松,噴香可口。她做蠶豆面餅子火候掌握得恰好,吃到嘴里充滿豆香。
一段好日子過后,知青們提出“分灶吃飯”的想法,楊康柱九隊長馬上同意,于是大家三兩結伴,跑到舊城買鍋買碗。聽村里人說,新鐵鍋要在火上燒烤,再用肉皮趁熱使勁擦,然后用面糊湯煮了之后才能做飯,我們便照著去做?!胺衷畛燥垺弊屛覀儗W會了搟長面、揪面片、扯拉條子等家務活,但“寅吃卯糧”則讓我們每月“青黃不接”,充分品嘗了忍饑挨餓的痛苦。
阿婆從地里回來時,老遠就向知青點張望,假如看見我們手戳在袖筒里,站在大門外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就邀請大家:“沒吃飯吧?!家里吃走!”話音未散,我們像一群小雞跟隨著母雞,到她家坐滿一大炕。
阿婆家的阿爺近花甲年紀,整天板著臉,很嚴肅的老頭兒,留著山羊胡,給人道骨仙風的感覺。阿爺是村里專職木匠,隊上的牛車、馬槽、牛棚、羊圈,以及連枷、背篼、鐵鋤、鎬頭等農(nóng)具,壞了都是他修的。有一天,我們圍在阿爺身旁看他用錛子削樹皮,他邊和我們說話邊干活,一時走神將錛子削到腳上,布鞋頭裂開口子,鮮血流了出來。阿爺脫下鞋襪,大腳拇趾上連著一塊肉,他眼沒眨,眉沒皺,“嗨”一聲拽掉肉塊扔了,讓我們倒吸了一口冷氣。阿爺對我們調(diào)皮搗蛋的行為絕不慣縱,他吃飯時總對我們苦口婆心地勸導,像做人要勤勞,吃飯要節(jié)儉,交往要實誠等,而且不厭其煩,老生常談。當年我們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以為然,其實他的話像一粒粒種子,已種入我們的心田。
那天中午,我忍著饑餓從地里回村,有位藏族老阿爺盤著腿坐在向陽的院墻外的青石臺上拌著糌粑。他見我經(jīng)過,以目光示意我站下,我以為他有需要我?guī)椭牡胤?,趕緊走到他跟前。他一手托著碗轉著圈,一手從碗里捏起一大團糌粑遞給我,我躬下身雙手接住并向他點頭致謝。他沖我微微一笑,嘴里沒有牙齒。他又捏好一小團糌粑放進自己的嘴里。
藏民扎史布憨厚老實,沒有文化,干農(nóng)活不算麻利,所以他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屬中等偏下。中秋節(jié)前村里宰殺了一頭老牛,牛肉每家都有幾斤。扎史布家還分到一些肚、肝、肺、腸等下水。傍晚,扎史布在知青點大門外喊道:“青年們哎,家里吃飯走!”我們跑到門外,扎史布笑容滿面:“走,今晚都去我家吃牛雜割?!蔽覀冊谠凡家患胰说淖⒁曄鲁怨饬艘诲伵ks湯,他十二三歲的女兒——卡珠始終站在鍋臺前,她懂事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鍋里,又看看我們。她閉緊嘴唇用鼻子深呼吸,小手揪緊自己的衣襟,始終不說一句話?,F(xiàn)在想來真是五味雜陳。
白露時節(jié),村里的養(yǎng)蜂人開巢取蜜。夜幕降臨之后,蜂巢前的火堆燃燒得正旺,大家七手八腳把出巢的蜜蜂往火堆中掃,我們也去“幫忙”開巢,目的是想吃到新鮮的蜂蜜和噴香的油果子,養(yǎng)蜂人大大方方讓我們吃飽吃夠。也有知青被蜜蜂蜇了,臉面腫得發(fā)亮,眼睛瞇成一條縫,但內(nèi)心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樣。
三
剛到農(nóng)村,怎樣大有作為?
我們想到書本里學的沼氣產(chǎn)生原理,于是信心滿懷地給楊康柱九隊長提建議,強調(diào)農(nóng)村的牛羊狗雞糞便、莊稼秸稈和漫山雜草都是生成沼氣的最佳原料,我們幫助村里建設一座沼氣池,然后把沼氣接送到家家戶戶,讓家里都用沼氣做飯,既便捷又衛(wèi)生。楊康柱九隊長聽完微微點著頭,面帶笑容鼓勵我們,完全支持我們的意見。他領我們來到村子最東頭,指了指一片空地說,這塊地方給了你們?nèi)ソㄕ託獬?。我們熱情高漲,干勁沖天,不到一周挖出個很大的土坑,跳進去有一人多深。因為糞便要當有機肥料,我們就天天去山里割來青草倒進坑里。天天割天天倒卻看不見雜草增多(青草蔫掉后越萎縮越少),坑總是填不滿讓我們信心銳減。一天,有個村民見我們每天往坑里倒完草,就問了一句:“這是做啥呢?”我們向他介紹沼氣及其許多好處。他聽完微微搖了搖頭說:“你們說的這啥啥氣我不太明白,這個什么氣弄出來了,怎么能接到家里呢?用啥灶爐燒呢?”這一問讓我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才發(fā)現(xiàn)我們想建沼氣池,用沼氣做飯還有許多知識、許多條件不具備。這事就草草作罷,馬上偃旗息鼓了。楊康柱九隊長沒責怪我們,照樣按天記上勞動工分。直至兩年后的一天大家路過大坑時,坑里泥土已長滿青草,隨風搖曳像是和我們打招呼,那景況讓人感嘆歲月如梭,光陰似箭。楊康柱九隊長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們把沼氣池建了,用不上也不拿土填埋掉,留著個坑坑做紀念吧!”我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秋收之后,青藏高原的天氣逐漸寒冷,大地進入休養(yǎng)生息。這時,公社組織平田整地大會戰(zhàn)(讓死土搬家,讓活土還原),參戰(zhàn)的社員都集中在田野居住。幾十個生產(chǎn)隊一起勞動,每個生產(chǎn)隊的地頭都插一面紅旗,放眼望去,人頭攢動,旌旗飄揚,宏大場面蔚為壯觀。
我參加了兩次會戰(zhàn)。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會戰(zhàn)前先搭建住房。第一次我們支了大帳篷,七八個人一起住。第二次自己“蓋房”。公社會選一塊坡度較大的向陽地,劃好線讓大家挖坑槽“建房”,房屋間隔三兩米,面積五六個平方米,比一人略高??硬弁诤煤?,在頭頂架上碗粗的木棍,再鋪上一層樹枝干草,再用泥土蓋住樹枝干草,房屋就算“竣工”了,一間能住兩三個人。生活設施因陋就簡,往泥土里砸四根木棍做床腿,鋪上板子就是床。用土疙瘩砌土灶,安兩截鐵皮煙筒就能取暖和做飯。屋門用柳樹條編成,略能遮風擋雨。房門都無鎖,出門用細鐵絲在“門框”釘子上繞兩圈算是鎖門。工地上從沒聽說過失盜傳聞。雖然冰天雪地,勞作回來,我一直睡得很香甜。
勞動者隊伍里,幾個美麗的藏族姑娘引人注目,她們來自卡車溝里曬樹那、哇日、什路那、革古、上下卡車、大日卡、知知等不同的村莊(曬樹那村緊靠迭部縣,站在村莊南面的山頭,望見的是扎尕那村),姑娘們?nèi)硌笠缰啻旱臍庀?,她們的臉蛋個個都紅彤彤的,皓齒明眸,健美、秀麗;姑娘們的雙眼皮是純天然的,長長眼睫毛中的大眼睛清澈如山間溪水。姑娘們干活真不惜力氣,她們把藏袍長袖往腰帶上一掖,拉架子車運土不停跑動,那動作像乖巧的百靈鳥兒飛過我們的身旁,那過往又像是一陣清香的風;姑娘們?nèi)粲鲆娢覀兊能囕喯葸M泥土中,總會主動跑過來搭一手,讓我們脫離泥潭后又飛一般跑開去。姑娘們與我們打招呼時,從她們目光中也能飄出來美好的意思;姑娘們見我們拘謹羞澀的神情,她們就相互拽胳膊摟脖子交頭接耳,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藏話,然后開懷大笑,讓我們滿臉茫然。姑娘們路過我們的房舍時會把腳步慢下來,她們用眼神示意我們,能不能進去看看?她們進來后會摸摸被褥,掀掀鍋蓋,抬頭望望,然后嬉笑著相擁而出。我們路過她們的房舍時也會向里面張望,見她們熱情地招手了才很拘謹?shù)刈哌M去,木訥地站著,兩眼不知道往哪里看。最后手捧她們分送的酥油糌粑,喜滋滋走出屋門。在我的眼里,藏族姑娘恰如清池里面的一朵朵荷花,她們的美麗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里。
藏族男女能歌善舞,他們把唱歌叫唱花兒。許多藏族姑娘似乎天生就有一副嘹亮的歌喉,一脫口就是一位女高音。我有時坐在土坡上遠望車巴溝的姑娘們唱花兒,她們修長的身姿,上身微有前傾,一手做扣耳狀;她們或獨唱,或合唱,歌聲悠揚頓挫,音色令人癡迷;她們唱出的歌詞并不完全固定,有時會信手拈來,自編自唱,情到時堪比脫口秀;男女青年在花兒的詞句中融進了智慧和幽默,傳遞的是相互愛慕的情感,讓對唱更加充滿詩情畫意。我至今還記得她們普遍愛唱的一些詞語:
啊——
你到陰山我到陽,好像羊羔兒隔了娘。
啊——
這面河溝那邊崖,你搭鐵橋我過來,不搭鐵橋過不來。
啊——
竹子要截桶桶呢,把你將比織錦緞上紐姆(紐扣)呢。
啊——
早上扣晚上改,早晚都到一搭呢。
啊——
青稞麥子碾一場,尕妹子走在遠路上。
啊——
我有扯心你有想,兩廂莫到心意上。
我們的知青也有口齒伶俐者,學唱起花兒來有板有眼,渾厚的嗓音帶著誘人的磁性,讓姑娘們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把食指指尖緊咬在口中靜靜地聽,愛慕之心境從她們微笑的顏容里流淌出來。我也曾努力學著唱花兒,但缺少天賦,一直沒摸著竅門?;叵脒@段農(nóng)村的文化娛樂時光,人仿佛又回到那年輕的時代。
天氣暖和后,我們村子后山上的牧場又一次綠郁蔥蔥了,每到這個季節(jié),隊里的牛羊都要驅趕遷徙到牧場放養(yǎng)幾個月,讓牛兒羊兒們每天吃新鮮嬌嫩的青草。丁丁夫妻倆是我們村里固定的放牧員,擠牛奶、打酥油,接生小牛犢、小羊羔就是他倆的日常工作。這年的春天,隊里剛從瑪曲新買回來十幾頭優(yōu)良品種的牦牛,乘著牛羊轉去牧場,隊里決定把牛棚羊圈擴大,以備入冬之用。我們跟幾名社員打土坯。村里人把土坯叫作堲子,把會打堲子的匠人叫作堲子匠。我們村最東頭的陰山跟前的土質(zhì)比較黏,是打堲子的固定取土處。順山挖下來的泥土是上好的堲子原料,無需添丁點的水,直接倒在木模具里用石杵捶實搗瓷就行,垛起來陰干的堲子就像燒出來的磚頭那么硬實。堲子比內(nèi)地的土坯大許多,一塊十幾二十斤重,很像砌長城用的磚頭。
開頭的前幾天,我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做下手,挖土、運土、給木模具里添土、抱堲子上架晾曬等,頗得堲子匠們的歡心。后面,我們見堲子匠們有說有笑,砰砰砰砸得起勁,就央求他們讓我們也試試打堲子的活計。他們不很愿意,說這是技術活,三下兩下掌握不了的,可我們偏就不信這個邪。大家你搶我奪,爭著都想露一手。果然,那石杵很不好駕馭,它上輕下沉,想要穩(wěn)穩(wěn)提起來,再狠狠搗下去確非易事,整套操作不僅靠臂力、靠腕力,還要捶搗得準確無誤。我們操作時石杵就像淘氣的孩童,完全不聽使喚,常?!爸笘|打西”,或者提不起來,有時還砸偏在模具的木梆上,幸虧知青靈巧躲閃,否則杵在腳背上后果不堪設想。我們打堲子力度不夠,質(zhì)量也不過關,沒等抱起來就碎成了幾塊。我們打堲子還把木模具砸壞,就拿到阿爺那兒去修。大家說起知青的頑皮勁兒,有人以“娃娃不閑猴不閑,堲子匠的毬不閑”的順口溜比喻,之后就開懷大笑。不久,我們還真的基本掌握了打堲子的技巧。那天午時,大家回家去吃飯,我自己一邊添土一邊打堲子,打好一塊就抱一塊到垛子上晾曬,干得有板有眼,輕松自如。我把每塊堲子的四棱四角都打得瓷瓷實實,一陣工夫就大汗淋漓,我脫掉外套繼續(xù)干。藍天白云,微風拂面,我按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夯打黏土,儼然已經(jīng)成了堲子匠。清風貼地面吹來,路邊的青草彎下了腰,突然,褲腳管里一陣涼爽。由此我又想起社員們在勞動和嬉鬧中傳播的鄉(xiāng)間俚語,深感從現(xiàn)實生活中總結出來的順口溜著實貼近生活。
四
那天清早,遠處的洮河彎公路上揚起一溜飛煙。眨眼之間,幾匹高大健壯的馬兒飛奔到知青點大門前,棗紅色、雪白色、花斑色的馬兒還沒止步,幾名后生已飛身落地,牽馬跑到大樹下,拴好。來人是沙達村的知青,我們拉手寒暄,親熱無比。我拍著白馬的脖子,光亮溜滑的鬃毛,馬脖子鐵板一樣的硬實。我說讓我騎一圈,便解下韁繩,飛身上馬。那馬兒打個響鼻,腦袋一昂踏著碎步跑上公路。我抬手晃了晃韁繩,腳后跟輕輕叩擊幾下馬肚,那馬兒揚起四蹄,一股風跑出村莊。我收起韁繩調(diào)轉馬頭往回走,便由馬信步地往回走。突然,那馬兒徑直向一個院子走去,等我反應過來它已走進大門,我再想收緊韁繩來不及了,大門上框已靠近我的胸脯,我順勢后仰睡倒在馬背上,肚皮、胸脯、面孔幾乎貼著門框,僅有一公分間隙進了院門。白馬是看見了院中的一堆麥草而進院的。打那以后,我騎馬尤其小心,絕對不敢信馬由韁了。
那年冬天,點上只剩我和另一位知青?;丶仪跋?,我倆把面袋里的白面全部倒在案板上,又把面袋子翻過來抖落得干干凈凈,共烙好五張餅。我倆都想多吃一點,于是約定比賽看誰吃得快,即先吃完兩張餅者,第五張餅就歸誰獨自享用。開吃前,我拿起一張餅等待,他竟先拿了兩張餅說:“我先來個‘餅卷餅’嘗嘗味道?!蔽覀z狼吞虎咽起來,“比賽”到中途,我問他,“餅卷餅”的味道咋樣?他說:“別有一番滋味?!蔽姨崆俺酝甑谝粡堬?,他也鼓著腮幫子使勁咀嚼,手里捏著的餅已不很多。我說:“那我現(xiàn)在也學一下你的吃法,嘗嘗‘餅卷餅’的滋味?!毖杆賹⒈P里的兩張餅卷起來,狠勁地咬下一大口,只見他瞪大雙眼,因嘴里填滿食物,舌頭轉不了彎而說不出話來。
我倆從舊城抵達合作,買好翌日去蘭州的班車票已近天黑。因我倆都身無分文,又沒托上熟人介紹的宿夜地,就計劃在長途客運站候車室過夜。那時候人年輕,吃啥苦頭也不怕。候車室也就一間教室大小,人越聚越多,滿屋子的煙霧仿佛云霧,一只鑄鐵火爐被席地而坐的乘客一圈圈圍住,我倆就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記得往西走不多遠是自治州醫(yī)院,醫(yī)院的兩扇彈簧門(能自動關閉)沒有鎖,我們推門進去,整個樓道一片漆黑。我倆把棉衣使勁裹了裹,蜷縮著躺在走廊里的長條椅上,不大會兒就都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都被凍醒了,站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說話腮幫子打顫,牙齒碰撞。
于是我倆跑到外面,大踏步快走,讓身體暖和起來。
夜靜更深,萬籟寂靜。遼闊的雪地在一輪彎月下反射出青光,冷色調(diào)中更覺寒氣逼人。我們漫無邊際往北面走,房屋漸漸稀少。茫茫的積雪上看不到一只腳印。月光下,我們面對積雪尿尿,熱尿瞬間融化積雪,留下一道沖刷印痕。我隨意間邊尿邊畫,竟寫出自己的姓名。他見了哈哈大笑,說“這挺有意思”,下回也要寫一下,又說他名字筆畫多,寫起來難度大。而我左看右看,對剛才寫的也不滿意。于是,我倆都等下一泡尿。在一片空曠地域,我倆撥開浮雪,捧起下面的凈雪吃起來,想盡快增加水分。兩人就這么玩耍、吃雪、攢尿,無所顧慮地說笑,想不到是哪來的開心……忽然,隱約聽到了雄雞的打鳴,又發(fā)現(xiàn)東方已淡淡泛白,“哎呀,天快亮了!”我倆撒腿就往汽車站跑,趕到候車室已上氣不接下氣,剛好,去蘭州的長途客車也開始檢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