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上癮的事大概都可歸結(jié)為嗜好。我素以布衣蔬食,恬淡閑適為榮,原無特殊嗜好,唯獨愛上圍棋后,下棋便成了癮,幾乎占據(jù)了我大部分業(yè)余時間,到了每日不下盤棋比少吃一頓飯還難過的地步。
有一次去醫(yī)院做心血管檢查,這項檢查要求心率每分鐘不超過90次,大夫不斷地給每個人測心率,符合標準了才能做。也許是緊張的緣故,幾次測量我的心率都快,等到很晚檢查也沒做成。想想白等著還不如下盤棋,于是拿出隨身攜帶的iPad在網(wǎng)上下棋,棋下到一半大夫再測,心率正常了。大夫笑我,棋能治病。
算了下我的棋齡已近60年了,可說緣分不淺,這緣分當年來得可有點突然。
1961年,國家圍棋集訓隊正式成立,不久到我們小學挑小選手,從我們這屆同學中選中了兩人去了國家少年培訓隊。他們?nèi)脒x了,也帶動了圍棋的普及。那時學校里很多同學都會下圍棋,我特別羨慕他們,自己沒有圍棋,再加上資質(zhì)愚鈍,只有在旁邊看別人下的份兒。有一天晚上我爸下班回來,一進家門就叫我,一副圍棋擺在我的眼前,只簡單地對我說了一句話,送你一副圍棋。
捧著夢寐以求的圍棋,我激動得半天不敢相信幸福來得這樣突然。雖然這是一副很平常的玻璃棋子,大小不一,表面還有些坑坑洼洼的,和我現(xiàn)在那些石頭的、玉質(zhì)的,以及晶瑩剔透的云子根本不能相比。然而在那個精神世界極度簡單,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乏的年代,能夠擁有一副圍棋實在難得,更何況它凝聚著深深的父愛,從此圍棋伴隨了我一生。
1984年前后是中國圍棋界和圍棋愛好者最激動人心的年代,中日兩國棋界聯(lián)手推出中日圍棋擂臺賽,聶衛(wèi)平在擂臺賽上力挽狂瀾、屢立戰(zhàn)功,掀起了震撼人心的聶旋風,在全國興起了一股圍棋熱潮,我對圍棋的癡迷也與日俱增。那時,只要電視臺轉(zhuǎn)播圍棋比賽我都準時坐在電視旁,哪怕是請假也在所不惜。當時的比賽采用的都是慢棋,一盤棋時間長的要下七八個小時,看得茶飯不思、如醉如癡。我單位有好多圍棋愛好者,常在一起切磋棋藝,沒圍棋的就地取材用鐵板當棋盤,螺栓和螺母當棋子。只要有人下棋周圍就聚攏很多人,看棋的比下棋的還著急,下棋的還沒怎么著,旁觀的先打得不可開交。單位成立了圍棋隊到處參加比賽。那時,我常看的書是吳清源的《白布局》《黑布局》或坂田榮男的《有段者的常識集》,因為實戰(zhàn)多且注重理論學習,棋藝比現(xiàn)在高得多,偶爾也能走出值得回味的手筋和招法。
年輕時在單位也算是高手,棋下到有人恭維,不免有些飄飄然。我老朋友的父親是“南劉北過”過惕生的師弟,有一天朋友邀請我去和他的父親下棋,年輕氣盛的我欣然前往。在一處翠竹環(huán)繞的四合院見到老先生,他穿一件很舊的布衫,蓬亂的白發(fā)支棱著,見我起身作揖,不像是威震四方棋圣的師弟??蠢舷壬@種狀態(tài),我有點不知深淺,提出執(zhí)黑先行。結(jié)果布局尚未完成,就處處受到掣肘,仿佛陷入泥沼,步調(diào)沉重呆滯,有勁沒處使。老先生手下留情并不趕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點到即止,不戰(zhàn)而屈人兵。這時我才領(lǐng)教了什么是鋒芒盡斂、深不可測的世外高人,和老先生的差距絕不在“讓先”,棋局未完我即推枰認負連連稱謝。
多年前認識了劉小光,因他和我的發(fā)小是親家,我們也成了亦師亦友。每次和他下棋,他都讓我7子,而次次都是中盤負毫無勝機,問原因,他說:“你怕我,所以輸我?!毕胂脒@番話確有一番道理,劉小光在棋壇馳騁幾十年,他兇狠力戰(zhàn)的棋風獨樹一幟。聶衛(wèi)平對劉小光的棋風曾給過這樣的評論:“一般棋手總是把攻擊作為一種手段,只要對方肯留下‘買路錢’,就樂得網(wǎng)開一面,不冒風險。而小光的攻擊卻以殺棋為目的?!蔽疫@樣的“業(yè)余菜鳥”遇見他的“格殺勿論”只能退縮防守 ,一味求活,先是輸在氣勢,然后輸在棋力,焉能不輸。
因下棋曾耽誤過不少正事。
有一年我陪同領(lǐng)導(dǎo)去深圳出差,領(lǐng)導(dǎo)也愛下圍棋,一看出發(fā)時間還早,在辦公室先下了一盤棋,棋下到酣暢處忘記了時間,等趕到機場飛機早已起飛了。
我特別喜歡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黑我、白我”的自我博弈雖是B博士獨特的遭遇,卻給我很多人生啟示。B博士把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變成了一種強制,一種癖好,任何時候都不放棄與空虛作頑強的斗爭,盡管他最后還是達到了一種精神錯亂的狀態(tài),但仍將人的“抗孤獨的本性”發(fā)揮到極致。我退休在家,因有90多歲的老母親需要照看,難以出門,于是除了寫作,圍棋成了須臾不離的伙伴,每日在網(wǎng)上下棋,別無他求,孤獨中另有一番樂趣所在。曾多日不出門,見到大街小巷的變化,恍如隔世,便有身在桃花源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嘆。
一生下了無數(shù)局棋,而我最為得意的棋局則是前不久和牧夫先生在孔夫子的七十三世孫孔慶德先生家里下出的“兩氣殺三氣”的絕妙手筋。
牧夫乃著名詩人,我們習相近,趣相投,常在一起品茗手談。而棋風相似,都以攻伐為先,不見生死不算輸贏,棋盤上常常是哀鴻遍野。那天我們又下出一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錯的棋,我圍住他一塊棋,他的三塊棋又將我的這塊棋圍住,他被圍得棋有三氣,而我的棋只有兩氣,怎么看都比我快一氣,他得意洋洋覺得穩(wěn)操勝券。然而我發(fā)現(xiàn)他三塊棋都是小間連接,棋型不好,只是三塊棋還有外氣,如能收緊他的外氣還是有機可乘的。于是我施展了三十六計中的“聲東擊西”,先在他三塊棋的外圍引發(fā)戰(zhàn)斗,借機不斷收緊他的外氣。此時牧夫先生尚不知覺,三塊棋中已有兩塊不入氣,另一塊棋有一個兩子斷頭,我打吃,他反打可將這子吃住。此時妙就妙在看似送死的一子,雖然被打吃,由于此子還未被提起,它起到了緊氣的作用,結(jié)果因不入氣,我的棋反倒成先手三氣,等他察覺,悔之晚矣。妙手既出,驚得牧夫先生久久合不攏嘴。
慶德先生遂以手覆額曰:“前有范西屏、施襄夏‘當湖十局’震爍古今,后有古力、李世石‘四劫循環(huán)’驚世之作,今布衣先生施妙手‘兩氣殺三氣’盡得前人之精髓矣。”
圍棋帶給我無限快樂,我在花甲之年仍能每日筆耕不輟,思維敏捷,自然和下棋有關(guān)。圍棋促使我勤于動腦、善于動腦,大腦在博弈中快速運轉(zhuǎn)不至因年長而懈怠。
圍棋不僅在于娛樂運動范疇的魅力與價值,它還蘊含深刻的人生哲理與處世哲學。不見硝煙的“棋局戰(zhàn)場”上,“攻、守、退、和”的轉(zhuǎn)化與交鋒,是培養(yǎng)與歷練個人修為的最佳方式。而每下一個“棋子”都是精心謀劃的過程,看似閑庭信步的悠然之外,是步步驚心的規(guī)劃與安排。只有飽經(jīng)成敗得失的人,才會真正收獲一顆“平常心”。
圍棋讓我執(zhí)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