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榮新江先生在杭州南山路的中國絲綢博物館“經(jīng)綸講堂”開講“滿世界尋找敦煌”。2022年11月至2023年8月,《文史知識》月刊以“滿世界尋找敦煌”為專題,連載十期。
《滿世界尋找敦煌》是榮新江先生四十年在世界各地追尋敦煌寶藏的真實記錄,按時間順序和地域區(qū)分,將尋訪過程安排到十二講當中。每一次尋訪都還原到年月日、乘坐的交通工具、行程起訖,并將所見的敦煌西域文物文獻,放到19世紀西域探險史、考古史以及作者所從事的敦煌學、西域中亞史、隋唐史、絲綢之路、中外關系史的脈絡中,條分縷析,用最精要的語言點出其價值。
《滿世界尋找敦煌》首先是一部個人學術史,但因為作者宏闊的學術視野和執(zhí)著的學術追求,真實具體的細節(jié)呈現(xiàn)賦予了本書多方面的特質??梢哉f,這不僅是一本19世紀以來西域探險史的極簡讀本、一本敦煌及西域文物文獻發(fā)現(xiàn)及傳藏史的詳解,還是一本以西域出土文物文獻為主線的史學研究指南。
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百二十余年,文物文獻散落世界各地,從早期中國學者參與的編目、抄錄、影照,到如今實施“敦煌文獻系統(tǒng)性保護整理出版工程”推進數(shù)字化回歸,中國學人一直沒有停止過艱苦的追尋。
“你坐出了地圖”
榮新江先生“滿世界尋找敦煌”,開始于1984年負笈萊頓,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email,“完全憑著勇氣,拿著紙質地圖走”。
地圖是本書一再出現(xiàn)的“高頻詞”。本書大量篇幅講述的是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在歐洲的尋訪經(jīng)歷,留下了許多與地圖有關的故事和信息。其中最精彩的莫過于“與張頌南‘對開’”,所謂“對開”,就是住在巴黎的中央美術學院的張頌南要去阿姆斯特丹看畫,而作者正要去巴黎看敦煌文書,在倫敦約定十天后各自離開自己的住所,前往對方的城市,借住對方的住所。
書中相應章節(jié)附載了張頌南為作者畫的地圖。作者說:“這就是我和張頌南‘對開’的友誼,這也是我們當年留學在外的人之間的信任感?!?/p>
另一件很珍貴的地圖出自旅法著名敦煌學家左景權先生之手,左先生寫信詳細說明怎樣乘地鐵找到他家,并畫了一張自家的位置圖。地圖的作用不止于引路,也是“滿世界尋找敦煌”的方法。作者從萊頓出發(fā),將歐洲各國的敦煌西域文物文獻館藏位置畫了一張地圖,交給導師許理和先生,許理和先生依照這張“藏寶圖”一一聯(lián)系各個收藏單位。
書中一再被提及的東西,是學者見面互贈的抽印本。在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抽印本是學術同行間深度交流的載體。作者在劍橋訪問貝利教授,“他有四個大臺子,排著他的抽印本,一共有七十多種。他說你隨便拿,我不管內容是否有關,就一種抽一本,拿了七十多本,最后提了兩大袋,從他家走到袁亞湘那里,累得喘不過氣來”。回國后,作者去向季羨林先生報告,季先生說:“怎么不拿兩份!”
挖到生土層
作者在對比西方探險者與清末官紳在得知敦煌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不同反應后說,伯希和放下原來的目標吐魯番,直奔敦煌,而清朝的知識分子被鎖在書齋里三百年,缺乏西方考古學者的進取精神。葉昌熾雖然看到了敦煌寫卷,但沒有前往敦煌追根問底,正是缺少今天考古學家挖到生土層的精神。作者說:“現(xiàn)代學者,滿世界尋找敦煌,一定要盡自己的能力刨根問到底?!?/p>
挖到生土層的精神,貫穿全書,也是作者的治學精神。我們可以從對一件敦煌所出宋代水月觀音像近百年流傳史的追尋以見一斑:1904年9月29日,敦煌縣長汪宗翰給葉昌熾送了一幅敦煌絹畫《水月觀音像》,絹畫上有乾德六年(968)題記,是宋朝初年的,屬于藏經(jīng)洞晚期的文物。同年10月13日,敦煌王宗海送給葉昌熾畫像一幀,畫像上畫了南無地藏菩薩、五道將軍、道明和尚,下方有一個婦人拿著花,旁題“故大朝大于闐金玉國天公主李氏供養(yǎng)”。葉昌熾晚年將收藏品出售,兩幅絹畫都歸了浙江吳興蔣汝藻傳書堂所有。蔣汝藻雇王國維編藏書目錄,王國維看到這兩幅絹畫,并寫了兩篇跋文,刊于《觀堂集林》卷二十。1925年,蔣汝藻藏書出售,兩幅敦煌絹畫歸于上海書肆主人金頌清。1930年再度易手,絹畫的新主人是日本山中商會的人。1957年,《水月觀音像》發(fā)表在Dietrich Seckel的Buddhistische Kunst ostasiens (Stuttgart),可知絹畫已歸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收藏,但《地藏菩薩像》卻一直沒有蹤跡。
作者說:這幅于闐公主供養(yǎng)的《地藏菩薩像》就是我尋找的目標,我的第一篇學術文章是和張廣達先生合寫的《關于唐末宋初于闐國的國號、年號及其王家世系問題》,就用到了這幅畫,但當時我們沒見過這幅畫,是根據(jù)《觀堂集林》王國維跋文寫的。我一直想找到這幅畫,既然《水月觀音像》在弗利爾美術館,《地藏菩薩像》會不會也在弗利爾?
1997年,終于有機會去弗利爾美術館。作者把葉昌熾日記、王國維題跋、《蘭州學刊》有關金頌清售畫的記錄,復印了一整套,帶到弗利爾。館方接待人看后,不動聲色,帶著進到庫房,先看到了《水月觀音像》,然后看鑲板另一處,《地藏菩薩像》果然也在。作者又查看入藏檔案,《水月觀音像》1930年購藏,《地藏菩薩像》1935年購藏。二者進入弗利爾的時間不一樣,但大致脈絡一致。館方表示,過去不敢發(fā)表《地藏菩薩像》,是因為絹畫保存非常好,十分清晰,看過的人不少覺得是假的,因此不敢示人。
作者刨根到底的探究,解決了館方對《地藏菩薩像》真假的困惑,確定了這是藏經(jīng)洞年代最晚的絹畫。終于見到這位公主的真容,作者在《葉昌熾:敦煌學的先行者》一文里寫道:“公主安然無恙,色彩如新,使人激動不已?!?/p>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除了“藏寶圖”,作者手中所握還有一份獨家的“學術地圖”。從倫敦到巴黎,從哥本哈根到圣彼得堡,從東瀛到北美,一路牽引的都是學術問題,不是晚清官紳文士的獵奇和賞玩,也因此在揭開散落各地的寶藏面紗的同時,每每總有獨到的學術收獲和心得感悟。帶著問題尋找敦煌,滲透在本書的每一個章節(jié)。作者說:“每一件東西放在學術研究的脈絡里,都有其價值,不管是殘缺的,還是完整的。”
生長的知識鏈
“我在滿世界尋找敦煌的過程中,是伸出很多觸角的。”
伸出很多觸角去滿世界尋找敦煌,在回憶講述滿世界尋找敦煌的本書中,也“伸出很多觸角”,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地補充交代相關知識點和學術旨趣。作為讀者,則常常為這些超出標題范圍的信息,獲得意外的驚喜。作者飽滿的脫口而出的講述,讓本書呈現(xiàn)出無處不在的蓬勃生長的知識鏈。對專業(yè)學者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學術旨趣的點題;對廣大的普通讀者來說,是一般教科書和學術專著里不能獲得的知識。
比如,作者講述尋訪對象,必將其放到19世紀西域探險大背景下,對每一個探險隊或考古隊的組成、學術背景、優(yōu)長和缺項,甚至探險者的性格,都形象并充滿感情色彩地予以交代。比如,講斯坦因西域考古,告訴讀者斯坦因根據(jù)《大唐西域記》的記載來定點于闐都城和寺廟的遺址位置。
學術史的觀照,也是這種蓬勃生長的知識鏈的重點。講羅振玉《鳴沙石室佚書》,會告訴你1913、1928年兩個版本的差異,前者是影印本,后者是摹抄本,并介紹自己曾經(jīng)掉進的坑。又如關于莫高窟,作者會提示讀者現(xiàn)在作為莫高窟標志的九層樓,其內的北大像,上世紀20年代華爾納曾經(jīng)拍攝了沒有樓閣掩蓋的正面面容。林林總總,擴展知識面的同時,不斷給讀者帶來越界的閱讀興奮點。
紙上考古,紙上踏歌
學者應該有兩支筆的,既能在紙上考古,記下書齋里的學術發(fā)現(xiàn);也能在紙上踏歌,記錄學者的學術心跡和人生感悟。
作者的筆觸相當克制,但不乏動人的段落,除了前面引述的“對開”故事,還有巴黎438小組的“鴻門宴”,還有一筷子沖著海貝勒盤子里的宮保雞丁下去的糗事等等。非常感人的是“難忘的Büchen小站”一節(jié)中關于格羅普教授的故事,讀后讓人久久不能從小站的情境中走出來。
一次,作者去漢堡大學找恩默瑞克教授未遇,卻碰到另一位伊朗學學者格羅普教授。交談中作者脫口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及其所整理過的不萊梅海外博物館和田文物,可以想見,格羅普教授當時應該大有遇到學術知音之感,于是他提出要贈送作者《中國新疆和田的考古出土文物》這本買不到的書。他們相約在第二天作者去柏林火車路過的Büchen小站交接,作者在火車??康臅r候,打開車窗,格羅普把書遞給他。
Büchen是當時東西德國的邊境小站,過了這個站,火車軌道兩邊拉著鐵絲網(wǎng),外面就是東德,為了怕人翻越,下面是密集鐵絲網(wǎng),上面是密集的電網(wǎng),往柏林這一路都是這樣的鐵絲網(wǎng)。火車在這個車站大概停15分鐘,作者看著西德的邊防軍下車,東德的邊防軍上車,直到換完了崗,望眼欲穿,也沒有看到格羅普的身影。到了柏林,打電話才知道格羅普的車拋錨了。嚴謹執(zhí)著的格羅普又約作者返程路過Büchen時交接。
匆匆一見,站臺上格羅普教授身影的變化,作者純用白描,情感張力十足:6月7日中午我回程的時候,在柏林車站給他打了電話。大概16:05,火車快到Büchen站時,遠遠看見站臺上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格羅普教授。我打開車窗,他遞給我這本書。我們大概聊了20分鐘,火車再度行駛,繼續(xù)向漢堡開去。他一直站在站臺上,黑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把頭伸出車窗望著他,直至看不到他的影子。
從莫高窟石室洞開的那一刻起,就決定了敦煌學不是書齋的學問。茲后一百二十余年,幾代中國學人追尋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敦煌寶藏——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這不只是一個學科的興衰浮沉,更是百年國運蹉跎跌宕的明證,《滿世界尋找敦煌》的意義已溢出了個人和學術的層面,具有更廣泛的價值。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