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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縫隙

      2024-12-17 00:00:00曹軍慶
      安徽文學(xué) 2024年12期

      1

      二○二四年五月十七日下午兩點半,杜爾同、錢若素乘坐G1536高鐵從貴陽返回武漢,結(jié)束了為期七天的貴州行旅游。旅行社為兩人購買了二等座車票,座位在六號車廂,分別是B和C,靠窗位置是個年輕的陌生男孩。杜爾同已經(jīng)很多年沒坐過二等座,以前他出行要么是商務(wù)座,要么是一等座。錢若素說她很習(xí)慣,問杜爾同是不是不習(xí)慣,杜爾同假裝沒問題,說:“這次陪你玩,你高興就好。”整個行程安排杜爾同都沒介入,都由錢若素說了算,她報了純玩團(tuán),沒有購物環(huán)節(jié)。這次旅行杜爾同沒驚動任何人,沒找貴州的朋友,像個普通人那樣,把自己交給旅行社。杜爾同今年63歲,退休三年,錢若素55歲,是個職員,剛退休。這是錢若素退休后第一次外出旅游,也是杜爾同第一次陪她外出,她是杜爾同的第二任妻子。杜爾同第一任妻子叫徐曼麗,很不幸,徐曼麗已經(jīng)病逝,她生前是個醫(yī)生。

      高鐵二等座坐著難受,一排坐三個人,中間那個人腿腳只能蜷縮著,無法伸開,杜爾同主動要求坐中間,錢若素坐靠過道的外側(cè)。他仰靠在椅背上假寐,靠窗男孩戴著耳機打游戲,錢若素在發(fā)微信朋友圈,發(fā)抖音。七天時間里她拍了不少照片,這時候正忙著挑選喜歡的照片。貴州的高鐵線路大部分由隧道和橋梁構(gòu)成,高鐵在崇山峻嶺間穿行,仿佛他倆正隨著機車頻繁進(jìn)出山體腹部和口腔。進(jìn)入隧道,車廂內(nèi)光線瞬間變暗,出隧道,車廂內(nèi)光線又瞬間變亮,光線在明暗間切換。杜爾同假寐時突然想起廣東梅大高速五月二日出現(xiàn)的塌方事件,眼睛驚恐地睜大,貴州高鐵的隧道橋梁可不能出現(xiàn)絲毫閃失,如果有一點閃失,比飛機失事?lián)p失更大。不過顯然是杞人憂天,這么多人坐在同一列車?yán)锩妫^不會出這種事,杜爾同放下心來。但是在梅大高速出事之前,誰又能知道梅大高速會出事呢?

      如果高鐵橋梁出了問題,或者隧道出了問題,肯定比梅大高速塌方更恐怖,一架飛機墜毀,上面有多少人?一列高鐵從橋上掉落懸崖,或者埋進(jìn)隧道,車上又有多少人?簡直不敢想象。杜爾同告訴自己,恐懼毫無道理,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他看看車廂,坐滿了人,兩人商量出來玩時,有意避開五一長假,他們有時間,可以在淡季,在游客最少的時候出來玩。可是車廂里到處是人,杜爾同不能確定他們都是出來旅游的,還是出來工作的。大約過了半小時,杜爾同很不耐煩,站起身對錢若素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杜爾同往七號車廂走,打算在六號、七號車廂接頭處站一會兒,倚靠車門,透過玻璃看看窗外景色。走到那里,兩側(cè)車門旁都站著人,左邊那個人好像在排隊,等著上洗手間,右邊那個人在打電話。杜爾同在洗手臺洗了洗手,接著往八號車廂走,八號和七號車廂接頭處,靠近左側(cè)車門沒人,靠近右側(cè)車門處站著兩個人,在說話。杜爾同站在左邊車門處,望著窗外,外面的山巒、樹木、田野、房屋和山間墓碑一閃而過,隨即動車進(jìn)入隧道,瞬間沉入黑暗,杜爾同眼睛發(fā)花,暈眩。右側(cè)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大,傳到杜爾同耳中,杜爾同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主要是他在說,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說話比較少,偶爾提問。杜爾同轉(zhuǎn)過頭去,仔細(xì)打量他們,心中猛然一驚,女人看著眼熟,上午在青巖古鎮(zhèn),杜爾同曾見過她一面,這會兒在高鐵上,在七號和八號車廂接頭處,杜爾同又一次看見她了。那是個年輕女人,30歲上下,戴墨鏡,人長得漂亮,是杜爾同熟悉的那種漂亮。

      今天是杜爾同貴州行的最后一天,旅行社為他們買的高鐵票在下午兩點半,上午安排的行程很悠閑,就是到青巖古鎮(zhèn)游玩,那里是商業(yè)街,店鋪賣著各種小玩意兒,各種可疑飲料,另外就是本地特產(chǎn)鹵豬蹄。古鎮(zhèn)的青石板街巷古色古香,他們沒有購物欲望,又沒別的事情可做,只想順著街巷走一走。錢若素要上洗手間,杜爾同陪她沿著標(biāo)牌,走到背街旁邊的一座院子。所謂背街,就是門面街背后比較僻靜的街道,人少。院子被搭成草棚院落,洗手間在院落里面,草棚旁邊有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溫馨提示:拍照收費。

      錢若素說:“誰會在這里拍照呢?”

      廁所后面是一處露天咖啡座,有人在那兒賣咖啡。露天臺階上,當(dāng)時正坐著那個女人,她在那里抽煙,就是此時站在兩個車廂接頭處,有一搭沒一搭跟男人說話的這個女人。那時候她坐在臺階上,也戴著墨鏡,抽煙很兇,動作很男性化,她把點燃了的煙含在嘴里,不是用兩根手指拿著煙,而是用右手整個手掌團(tuán)著煙,差不多是用五根手指同時抓著那根煙,塞在嘴里,猛吸兩口,然后再用那五根手指,幾乎同時使勁,把煙從嘴里拔出來。拔出煙,她才把右手手指散開,用兩根手指拿著煙,很快,又用右手把煙團(tuán)在里面,煙蒂塞進(jìn)嘴里,整個手掌捂著嘴,捂著香煙。當(dāng)她猛吸兩口時,有濃濃的煙霧從她嘴里,從她捂在嘴上的指縫間噴出來。她這樣抽煙,杜爾同想一根煙抽不了多久就會抽完。他被她吸引住了,被她吸引的原因卻不是她吸煙的動作,而是她的長相,她長得太像蘇枕書,和年輕時的蘇枕書幾乎一模一樣。杜爾同呆立在原地,吃驚地看著她,錢若素發(fā)現(xiàn)杜爾同失態(tài),跟著他的眼光望過去,也大吃一驚,在他耳邊輕聲說:“簡直就是蘇枕書?!?/p>

      他們那樣看著別人,顯得很失禮,女人注意到了,她把頭轉(zhuǎn)過來,因為戴著墨鏡,看不到眼睛,她的臉顯得冷漠、高傲、倔強。錢若素拉著杜爾同走開了。當(dāng)他們從洗手間出來,她已經(jīng)不見了,但是現(xiàn)在,在G1536號高鐵上,在七號、八號車廂相交處,杜爾同又看到了她。高鐵上不允許抽煙,但她仍然做著抽煙的動作,她把右手團(tuán)著,罩在嘴唇上,嘴唇在手指的籠罩下使勁吮吸著,嚅動著。她在吸煙,或者她幻想著自己在吸煙,或者僅僅只是擺出吸煙的架勢,她的口、舌、喉嚨、鼻腔,在這些虛擬的動作里,能享受到香煙的味道嗎?

      跟她對話的男人50幾歲,禿頂,身體的顯著特征是肚子大,即使他站著,幾乎也可以把手機擱在肚子上,就像他腰間有個肉質(zhì)小隔板,但他表情和藹,溫和地微笑著,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男人說:“我是黃石人?!秉S石在湖北,是鄂東一個地級市,看來他和杜爾同一樣,也在武漢站下車?!拔矣腥齻€孩子,大女兒27歲,在上班。”

      “她是公務(wù)員?”女人問道。

      “不是公務(wù)員。”男人回答道,“是央企,在武漢?!?/p>

      “她會開車不?”

      “不會,不會開車,我曾經(jīng)替她交錢,讓她報駕校,科目三考了幾次沒考過,她就放棄了,不考了?,F(xiàn)在又想考,我說想考可以,你自己出錢?!蹦腥苏f,“如果她考取駕照,我愿意給她買車。”

      女人沒再問什么。

      男人卻自己說起來了:“我有三個孩子,老二也是女兒,比老大小六歲。我和老婆都是鄉(xiāng)下人,上輩人希望我們能有個兒子,我們其實無所謂,六年后無意中懷上了,想給老大做個伴,生下的卻又是女兒。過了幾年,又懷上了,這是老三,老三比老大小十歲,這次我們多了個心眼,先到醫(yī)院照一下。照完后,醫(yī)生說沒事,回去吃好點養(yǎng)好點就行了,我們一聽這話就明白,知道是個兒子,生下來果然是男孩。老二還在讀大學(xué),兒子讀高中,即將參加高考。”

      女人問道:“老大老二都是女兒,兩個女兒上的大學(xué)都是一本吧?”

      男人扭動著身體,大肚子跟著晃動:“不是,兩個女兒讀的都是二本,她們只要稍努力一點,都能上一本,可是她們不努力,除了上課時認(rèn)真學(xué)習(xí),課余時間就扔掉課本自己玩?!?/p>

      “二本也行?!迸苏f,“兒子將來至少也能讀個二本?!?/p>

      “兒子只能讀????!?/p>

      “還是應(yīng)該讓他讀個本科?!?/p>

      “讀不了本科,只能讀???,兒子慣壞了,他上面有兩個姐姐,都慣他,前不久一起吃飯,我跟他說無論如何要考個本科,批評他學(xué)習(xí)不努力,他把飯碗一扔,對我說,‘你考慮一個問題吧,是讓我繼續(xù)留在學(xué)校,還是馬上回來?!乙幌伦泳妥∽炝?,他正在叛逆期,我不敢多說,擔(dān)心他真不上學(xué)了,那樣的話連個專科也讀不了?!?/p>

      女人笑起來,她看上去有些活潑,額頭光潤明亮,嘴唇飽滿。

      “這么說,你大女兒已經(jīng)到了談戀愛的年齡?!?/p>

      “現(xiàn)在的孩子不能說,什么都不能說。大女兒不談戀愛,每次催她談戀愛,都拿我外甥女說事。她說反正你外甥女排在我前面,我排在后面,她都沒結(jié)婚我慌什么!外甥女是我姐姐的女兒,比她大三歲,也沒談戀愛?!?/p>

      “你女兒倒聰明?!?/p>

      “她把我外甥女當(dāng)擋箭牌,轉(zhuǎn)移我和親戚們的視線?!?/p>

      正說著話,從八號車廂走來一個女人,喊男人過去吃飯。杜爾同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多鐘,不知道是吃中飯還是吃晚飯,女人是男人老婆,男人跟著她走回八號車廂。剛才交談的這對男女是兩個陌生人,站在那無聊才搭上話,不知道是男人先跟女人搭話,還是女人先跟男人搭話,在他們開始搭話時,杜爾同還沒過來。從性格看,他們搭上話一點不奇怪,男人喜歡說話,尤其喜歡跟陌生人說話,女人性情溫順,也喜歡說話,若說不上話,便樂于傾聽。在漫長的旅途中,不停地穿行隧道和橋梁,女人孤身一人孤獨極了,若有人說說話可以打發(fā)時光。

      不大一會兒,車到了懷化南站,已經(jīng)從貴州進(jìn)入湖南,七號車廂有人下車,陸陸續(xù)續(xù)又有人上車,下車的人比上車的人更多些。

      2

      杜爾同看見七號車廂最后一排,左側(cè)兩個座位都空著,就是靠近兩節(jié)車廂接頭的那排座位,他見無人,就坐了上去。杜爾同坐在靠窗那個位置上,終于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這時站著的那個女人也走了過來,坐在他旁邊,她把背著的小挎包取下來,放在面前的桌板上。她為什么坐在他身邊,杜爾同稍稍有點不自在,不過他迅速克服住不自在,相反還有點小興奮,他想不久我們也可以說話,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第一句話說什么,他會告訴她,她長得很像他的一位故人,而且他可能會要求她取下墨鏡。

      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列車員走來了,她問女人:“你的座位在哪里?”

      女人轉(zhuǎn)過頭,示意杜爾同坐的地方。原來他坐著她的座位,她不是要坐他身邊,而是他坐了她的位置,她沒有讓他走開。

      列車員又問杜爾同:“你的座位在哪里?”

      杜爾同說:“我在六號車廂?!?/p>

      “你在哪里下車?”

      “我在武漢站下車?!?/p>

      她又問女人:“你呢,你在哪里下車?”

      “我也在武漢站下車。”就在列車員準(zhǔn)備走開時,女人突然說:“我要補票。”

      “補到哪里?”

      女人說:“駐馬店?!边@列火車起始站是昆明南站,終點站是鄭州北站,途經(jīng)駐馬店。列車員為她辦理補票手續(xù),收了她一百二十塊錢。

      列車員走開后,杜爾同問女人:“你是現(xiàn)在臨時決定去駐馬店,還是本來就要去駐馬店?”

      他們就這樣開始說話了,這跟杜爾同之前設(shè)想的第一句話不同。她回答他說:“我本來就要去駐馬店,那是我老家,我要回去?!?/p>

      杜爾同說:“你看著是個有錢人?!彼持陌痛髦氖直矶际敲?,那種牌子的小挎包和腕表杜爾同見過,以前也給蘇枕書買過,他知道這些奢侈品的價格。

      女人扭過頭來看著他,把墨鏡摘下。杜爾同之前曾經(jīng)想過請求她把墨鏡摘下,這時她自己摘了。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跟蘇枕書的眼睛一樣漂亮,很像,同樣是那種有點凹陷,有點像少數(shù)民族,有點像外國人的樣子,她們的眼睛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能令臉龐生輝。她看著杜爾同說:“我不是有錢人,但不差錢,我喜歡干這種事,買短途票坐長途車,能混過去,就混過去,不能混過去我再補票?!?/p>

      杜爾同說:“我覺得這很有趣?!?/p>

      “刺激?!彼f。

      “人總想做點出格的事?!倍艩柾f,“你長得很像我年輕時的一位故人?!彼K于把設(shè)想好的第一句話說出來了。

      她寬容地笑著,沒有把墨鏡重新架到臉上去,而是放進(jìn)包里。

      “這種搭訕方式有些陳舊,就跟我們國家的旅游產(chǎn)品一樣,千篇一律。”

      “不是搭訕,我說的是真話?!闭f著,杜爾同打開手機相冊,把蘇枕書年輕時的照片翻出來給她看。她仔細(xì)看著照片,在她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大驚失色。

      “這簡直就是我自己的照片,我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杜爾同又給她看蘇枕書現(xiàn)在的照片,她調(diào)皮而又天真地望著他說:“我老了之后就是這個樣子嗎?”

      “很有可能?!彼f。

      “這么說,你能從我的長相預(yù)測我的未來,因為你手上有現(xiàn)成的例子,或者叫標(biāo)本也可以。那個我沒見過的人,是不是我命運的標(biāo)本?”

      “我沒有能力預(yù)測你未來的命運,但是可以從你現(xiàn)在的長相,窺見到你未來的長相?!?/p>

      “為什么會這樣?”她喃喃自語著。

      “你是獨自出來旅游的嗎?”杜爾同問道。

      她說:“是的?!彼纳袂橛行┦洌悬c自我放逐的意味,有某種掩飾不住的悲傷和不知來由的虔誠。“我出來有半個多月了,先是四川,然后到了貴州,今天回去,我老家在駐馬店下面一個縣城?!?/p>

      “大概是你的生活出現(xiàn)了什么變故。”

      “的確是?!?/p>

      “你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可以,即使你不提這個要求,我也愿意說給你聽,剛才我就想說給那個男人聽,我想說,說給陌生人聽。可是我們搭上話后,一直是他在說話,他也想說,急著把他的事情說給我聽,他根本沒打算聽我說話。”

      杜爾同打斷她說:“他說的那些話,我也聽到了?!?/p>

      “是的,我注意到你了,你就站在過道另一側(cè)聽我們說話。如果他沒有把他的事情講給我聽,我就會把我的事情講給他聽?!?/p>

      “你要說的,難道不是你的隱私?”

      “隱私只是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才是隱私,過了那個時間,離開那個地方,就不再是隱私,比如在時速二百多公里的高鐵上,一個陌生人的私生活對另一個人不是隱私?!?/p>

      “我承認(rèn)你說得對?!?/p>

      “比如你,”她說,“你以為你一直過著沒有破綻的生活?!?/p>

      杜爾同很驚訝,過著沒有破綻的生活,的確是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是他對自己的期待。杜爾同希望他的生活在外人看來沒有破綻,如果出現(xiàn)破綻,他就盡力彌補,直到別人看不到破綻為止。一方面他不讓自己的生活有破綻,另一方面他又滿世界尋找破綻,也可以說是尋找縫隙,即使是一塊鋼板、一塊生鐵,他也總能找到縫隙,那是他的生存之道,是他穿來穿去的地方,是他寄身的地方??墒?,她怎么這樣了解他?

      “你怎么能看見我的生活?”他打量著她。

      “從你身上的氣度,從你臉上的表情看到的,很明顯,你是個成功者。”

      “我不能說你說錯了,也不能說你說對了,所謂成功是最模糊、最詭異的一個說法。”當(dāng)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語氣顯得老謀深算,她略顯凹陷的眼睛有些黯淡?!暗也恢涝谀闵砩习l(fā)生過什么。”他接著說道。

      “你想知道嗎?你想知道我的經(jīng)歷嗎?”

      “我想知道?!?/p>

      “我這就講給你聽,可是我不知道這些經(jīng)歷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慢條斯理地在路上說著她的故事,她說:“我在一個民間培訓(xùn)機構(gòu)當(dāng)老師,教小孩子寫字?!倍艩柾遄靻柕溃骸熬殨▎??”“不是書法,就是教小孩子寫字,鋼筆字、鉛筆字、圓珠筆字,讓他們把字寫端正,都是二三年級的學(xué)生,這是我的職業(yè),做什么不重要,能有份職業(yè)就不錯了。接著我要說的是,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他是我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不同的是他后來讀了碩士,而我只讀過本科。他碩士念理工科專業(yè),那個專業(yè)在他讀碩士之前,在社會上還很吃香,所以我們都認(rèn)為他畢業(yè)后,會找到一份薪水很高的體面工作,可是真實情況跟我們的愿望完全相反,他畢業(yè)時那個行業(yè)凋敝了,凋敝得那么快。他找不到工作,一直降低自己的要求,依然找不到工作,為了活下去,他在殯儀館謀得一份差事?!薄澳遣皇撬藕蛩廊藛幔俊倍艩柾俅螁柕?,他預(yù)感到故事即將分岔,她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命運之門不應(yīng)該在殯儀館為她開啟。她繼續(xù)講道:“他自己可能覺得跟我不再般配,膽怯地跟我提出分手,我知道他其實不愿意分手,只是出于自卑才提出分手,我堅決拒絕了,并且毫不遲疑地表示,我愿意嫁給他,哪怕現(xiàn)在是他最困難的時候,我愿意和他結(jié)婚。我父母對此一百個不同意,我父親是縣一中的老師,母親是縣一小的老師,他們反對的理由是這個男人不值得我托付終身,他無法給我?guī)硇腋?。我?jù)理力爭地反駁他們,讓他們好好看看,在我身邊,在我周圍,很多我的同齡人都不談婚論嫁,而我愿意結(jié)婚,他們應(yīng)該知足,這是其一。其二我是愛他的,愛情有多么重要,你們都是老師,難道你們不認(rèn)為愛情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其三我們對他的職業(yè)不能歧視,就算他職業(yè)不太好,不太理想,但他受教育程度高,學(xué)歷高,他還年輕,將來有機會做另外的選擇,至少在我看來,這個職業(yè)不會是他的終生職業(yè)。我父母條件好,他們自己住了套房子,還給我買了套房子,正常情況下,他們將把那套房子作為嫁妝送給我,可是他們不滿意我這樁婚事,不愿意把房子送給我。我也倔強,寧愿不要房子,寧愿租房子,也要跟他在一起。他是個沒有背景的人,父母在鄉(xiāng)下,很貧窮,這也是我父母反對的原因之一,一個沒有背景的人,先天處于人生劣勢,我不管不顧嫁給他,認(rèn)定這是一種崇高。后來我們結(jié)婚了。”

      聽到這里,杜爾同不由得嘆了口氣,她問杜爾同:“你為什么嘆氣?”

      杜爾同說:“我明白,事情一定是這樣的?!?/p>

      “你能理解,是吧。”

      “我能理解,但是事情一定有反轉(zhuǎn),一定有意想不到的反轉(zhuǎn)?!?/p>

      “是的,事情的確有反轉(zhuǎn),”她說,“結(jié)婚后慢慢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我性格開朗,陽光,喜歡玩抖音,喜歡小孩子。他越來越沉默寡言,不怎么說話,討厭抖音,偶爾跟我說話,就說那些他經(jīng)手整理過的死人形象,死人故事,我覺得他整個人在慢慢變化,他的性格在變冷,就像他在被冷凍。上班時他好像進(jìn)入了冷庫,進(jìn)入了冰柜,下班回到家里,他的身體、他的手都是涼的,他的眼神也是涼的,他的語氣、說話的聲音好像都是涼的,他是被冷凍過的人,這種變化成了常態(tài)。而在這時候,我跟父母的敵意在慢慢消解,畢竟我是他們的獨生女,我開始有事沒事回娘家,在娘家待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不回自己家。他知道我在娘家,也不怪我,一個人獨自住在出租屋里,我們沒有爭吵,但是我們的婚姻狀況的確出現(xiàn)了問題,相互之間很冷淡。

      “他是個大活人,他生命的過程就是被冷凍的過程。”

      3

      女人說:“這時我認(rèn)識了另一個人,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男人?!倍艩柾舆^話頭,笑著說:“那是個溫暖的男人?!?/p>

      “他比我大十幾歲,是縣民政局副局長,也是我老公的領(lǐng)導(dǎo),叫范雨亭?!?/p>

      “那么,”杜爾同說,“索性把你的名字也告訴我?!?/p>

      女人遲疑了一下:“我叫哈梅?!彼^續(xù)講下去:“殯儀館是民政局下面的二級單位,范雨亭負(fù)責(zé)宣傳工作。局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我老公的工作態(tài)度和學(xué)歷不同尋常,這些條件能夠使他成為一個典型,一個默默工作的典型,一個不挑挑揀揀,不講究高低貴賤、樂于奉獻(xiàn)、不聲不響像一顆螺絲釘釘在工作崗位上的典型。他是個研究生,居然安心在殯儀館工作,范局長帶著縣融媒體記者去采訪他,但是我老公不接受采訪,他們多次找到他,都無功而返。按理說我老公作為當(dāng)事人,不愿意配合宣傳,他們可以放棄,但我老公的這種行為,讓他們覺得更有宣傳價值和意義,因為很多人喜歡張揚,我老公的態(tài)度,被他們認(rèn)為是低調(diào),是羞怯,是老實。因此更不能讓老實人吃虧,更應(yīng)該宣傳他,既然他不接受采訪,那么可以采訪他同事,或者可以采訪他家人。

      “范雨亭找到我,動員我接受采訪,我也拒絕了,我知道我老公之所以不愿意被采訪,之所以不愿意被宣傳,是因為他有強烈的羞恥感,覺得丟人現(xiàn)眼。一個研究生為死人化妝,確實丟人。另一方面,他覺得被宣傳是種諷刺,他不想被諷刺,但他不能不要這份工作,他必須做這份工作,又害怕被人知道。我的顧慮和我老公的顧慮是一樣的,或者我比他更有顧慮,他這工作真是恥辱,更進(jìn)一步想,如果別人知道我老公做這種事情,也會讓我蒙受恥辱。我記得范雨亭第一次來見我,我正給參加培訓(xùn)的幾個孩子上課,教他們練字。他來到培訓(xùn)機構(gòu),先和校長交流了一陣子,然后很有耐心地坐在辦公室等我。下課了,校長告訴我有人找我。他比我大十幾歲,是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笑起來和藹可親。他很細(xì)心,也很精明強干。他給我倒了杯水,遞給我說:‘上課辛苦了,先潤潤喉嚨?!谖疫@里,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給他倒水嗎?”

      杜爾同這時十分肯定地說:“他第一眼就看上你了,被你迷住了?!?/p>

      女人說:“他后來真是這么說的,他不光反客為主給我倒水,在我坐下之前,還細(xì)心地把我的凳子往電扇方向挪了挪。那是夏天,天氣很熱,他注意到我額頭上有汗,還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包濕紙巾遞給我擦汗。他細(xì)心周到,我本來應(yīng)該對此反感,可是我不反感,老實說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得到男人這般的呵護(hù)。校長給我們簡單做過介紹就走開了,其他同事也走開了,辦公室就剩下我們兩人,電風(fēng)扇嗡嗡的響聲讓辦公室顯得更加悶熱。他這才說明來意。他說:‘我們打算把你老公作為典型,在全縣宣傳,作為他的家人,我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宣傳方面所需的素材,如果你愿意,我這就安排融媒體記者來采訪,我這次來找你,就是提前打個前站,希望能征得你同意?!?/p>

      “我說:‘這有什么好宣傳的,一個研究生,做著這份工作,我覺得他的工作內(nèi)容和他擁有的學(xué)識并不匹配。’

      “范雨亭甜蜜地笑著說:‘這種不匹配才是他值得我們宣傳的價值。’

      “我告訴范局長:‘如果我能提要求,我倒希望你們不要宣傳我老公,而是直接把他從殯儀館調(diào)到民政局工作,我相信他能勝任機關(guān)工作,那也是更適合他的地方。’

      “范雨亭很有些吃驚,他說:‘你的觀點我贊同,但是調(diào)到民政局,就是公務(wù)員,你知道現(xiàn)在機關(guān)要進(jìn)人,逢進(jìn)必考,他必須先考上公務(wù)員才能進(jìn)來?!?/p>

      “我說:‘他可以考試,我讓他報名?!?/p>

      “范雨亭仍然微笑著:‘那是后一步的事情,我支持他考公務(wù)員,最好能考進(jìn)我們單位,但現(xiàn)在第一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p>

      “我說:‘我不配合?!?/p>

      “他說你再想想。這時他接聽了一個電話,可能是通知他回機關(guān)開會,他向我告辭,臨走時跟我加了微信。他后來又找過我?guī)状危辉偬嵝麄鞯氖虑?,他說尊重我的意見,既然我不愿意,他已經(jīng)在單位做好安排,不再宣傳。他請我吃飯,開始幾次不是單獨請我一個人,還有另外兩三個人陪同,而且請我吃飯的理由,不是單純吃飯,而是向我介紹培訓(xùn)生源,培訓(xùn)機構(gòu)的老師都有招生任務(wù),每介紹一名生源就有獎勵,他說有孩子想?yún)⒓优嘤?xùn),希望我能幫忙接受。他以這種理由請我吃飯,陪同的還有學(xué)生家長,飯局安排很有檔次,臨走時還為我準(zhǔn)備了禮物。我記得他第一次請我吃飯,介紹了三個學(xué)生,第二次介紹了五個學(xué)生,第一次給我的禮物是一套裙子,綠色裙子,第二次給我的禮物是一雙白色皮涼鞋,奇怪的是裙子尺寸和鞋子尺寸都剛剛好。他一共給我介紹了八名學(xué)生。后來我才知道,那些禮物都是他精心挑選的,這證明他細(xì)心,他通過目測就能知道我的身材尺寸和腳的尺寸。為了接近我,討好我,他還去找熟人,通過人脈關(guān)系給我介紹生源?!?/p>

      杜爾同說:“這些都是他擅長的,他有這方面的嗅覺能力,接下來他還能升職?!?/p>

      “對的,他不久就升職了,升為正局長,不是民政局正局長,而是調(diào)到另一個局,在另一個局當(dāng)局長。他開始單獨約我,除了約我在縣城吃飯,還約我到駐馬店,約我到鄭州,約我到外地。也是在這段時間,我和老公的關(guān)系開始變化,我對他由冷淡轉(zhuǎn)為怨恨,由怨恨慢慢發(fā)展到瞧不起他,我承認(rèn)這才是最要命的:我瞧不起他。和范雨亭比較,我有充足理由瞧不起他,不是在職業(yè)上,也不是在身份上,而是在情義上,對女人的呵護(hù)和關(guān)愛,他都不能和范雨亭比。范雨亭對每個節(jié)日,包括對我的生日一律重視,都很有儀式感,都會送我禮物。而這些,我老公從來都是忽視的。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范雨亭也做得很到位,比如在外面吃飯,他總是先用開水把我的餐具燙一遍,不停地為我夾菜。他很快就知道了我喜歡什么顏色,喜歡什么服裝,喜歡吃什么菜,而我老公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這些方面的愛好。我開始為我以前的愛情感到不值,我開始否定自己,開始認(rèn)為所有那一切都很幼稚。但是范雨亭不這樣認(rèn)為,他沒有一概否定我從前的愛情,相反覺得珍貴,但他又說很遺憾,遺憾我當(dāng)時愛的對象不是他?!?/p>

      杜爾同說:“后來的故事我能猜到,你也愛上他了,你們之間的第一次應(yīng)該在鄭州,在一個五星級酒店?!?/p>

      “你為什么這樣猜測?”哈梅的臉色因為幸福或者因為別的什么而有些發(fā)白。

      杜爾同說:“這是不言而喻的。他希望每件事情都能圓滿,每件事情他都不希望有哪怕一點點破綻?!?/p>

      “自從跟他好上以后,我越來越不能容忍跟老公的生活。范雨亭做了三年正局長,又換到另一個更有權(quán)勢的局里當(dāng)局長,我后來的生活都聽從他安排。我過去在培訓(xùn)機構(gòu)打工,后來他安排我自己辦了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我成了老板,我曾經(jīng)打工的那家培訓(xùn)機構(gòu)生意越來越差,那里的老師慢慢都到我這里來給我打工?!?/p>

      杜爾同說:“當(dāng)時的老板也會過來給你打工。你這個培訓(xùn)機構(gòu)范雨亭應(yīng)該有股份?!?/p>

      “沒有他,我這個培訓(xùn)機構(gòu)做不起來,整個運作、整個投資都是他一手操盤,但名義上這個機構(gòu)是我的,股份是我一個人的?!?/p>

      “也可以這樣,但前提是你必須離婚。”

      “我確實離婚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p>

      高鐵已經(jīng)到了長沙南站,車廂廣播說將在這里??课宸昼姟6艩柾碌秸九_走了走,有旅客從車廂走出來,站在站臺上抽煙,他發(fā)現(xiàn)長沙已經(jīng)很熱,熱浪撲面而來,貴州比這里涼爽得多,難怪叫爽爽的貴陽。車馬上就要開了,杜爾同又走進(jìn)車廂,這時錢若素打他電話,他對著手機說:“我馬上過來。”

      杜爾同跟哈梅告辭,他說:“我要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她說:“謝謝你,我覺得我們的談話很愉快?!?/p>

      “我也覺得很愉快?!?/p>

      杜爾同回到六號車廂,錢若素說:“我要上洗手間。”

      “你去上呀,有什么關(guān)系?”

      錢若素悄聲在杜爾同耳邊說:“行李在行李架上,我希望有個人坐在這里。”

      杜爾同覺得那沒什么,但他沒怪她,他說:“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去吧?!?/p>

      錢若素從洗手間回來說:“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碰到了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p>

      “我碰到在青巖古鎮(zhèn)見到過的那個女人,她長得很像蘇枕書?!?/p>

      “她在這車上?”

      “是的,她在七號車廂?!?/p>

      “這么巧,她也回武漢?”

      “不是,她回駐馬店?!?/p>

      “這車,還要去駐馬店嗎?”

      “是的,這列高鐵到武漢是過路車,剛在長沙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京廣線上來了,現(xiàn)在往北走,終點站是鄭州北。”

      “你一定跟她聊了會兒?!?/p>

      杜爾同說:“在你給我打電話之前,我們一直在聊?!?/p>

      “哦,”錢若素沉思著說,“你們一定有很多話題可聊?!?/p>

      4

      傍晚七點二十分,車到武漢站,蘇枕書開著一輛車準(zhǔn)時來接他們,她穿著短裙,一雙白皙的長腿露在外面,她比錢若素小五歲,親切地叫她姐,從她手上接過行李箱,放在后備箱里。歲月在蘇枕書身上留下了痕跡,卻沒有摧毀她的容顏。

      她說:“武漢熱,車?yán)镩_著空調(diào)。”她把一杯溫?zé)岬乃f到杜爾同手上:“這是從茶樓帶過來的,是你喜歡喝的紅茶?!?/p>

      杜爾同讓錢若素先喝,他說:“你喝兩口養(yǎng)胃?!?/p>

      錢若素聽話地接過水杯,喝了兩口,再遞給杜爾同,杜爾同一口氣灌下去,喝了個底朝天。

      蘇枕書問:“先送你們回家休息,還是直接去茶樓吃飯?”她說話時臉對著杜爾同,顯然在征求他的意見。

      杜爾同卻轉(zhuǎn)而問錢若素:“你說呢,先回家歇會還是先吃飯?”

      錢若素想了想說:“還是先吃飯吧?!?/p>

      于是杜爾同跟蘇枕書說:“先去茶樓?!倍艩柾窃诶霞彝诵莸?,在那個縣里,他在好幾個局輪流當(dāng)過局長,退休時是從副縣長位置上下來的。他在武漢有套房子,是以兒子名義買的,但兒子不在武漢,在上海,買房子時兒子在武漢念大學(xué)。那還是他第一任妻子徐曼麗經(jīng)手的事情,他曾經(jīng)夸她眼光好,房子靠近東湖,靠近東湖綠道。前年杜爾同在武漢住地附近開了家茶樓,叫爾城茶社,當(dāng)然是以蘇枕書名義開的,老板也是蘇枕書。他們在老家縣城也有家茶樓,名字就叫爾城茶社,生意紅火。杜爾同當(dāng)時說:“既然老家茶樓生意不錯,就在武漢也開一家吧?!痹诓铇呛炔?,還有棋牌室、簡餐,跟老家不一樣的是,武漢茶社的簡餐是淮揚菜系,裝修風(fēng)格更為奢華。

      蘇枕書邊開車邊打電話,吩咐茶社準(zhǔn)備上菜,從武漢站到茶社,如果不堵車,十來分鐘就到了。

      到了茶社,進(jìn)到一個小包間,桌上有一束鮮花,服務(wù)員端來一盆清水,杜爾同和錢若素洗了手,錢若素聞了聞桌上的鮮花說:“好香?!?/p>

      蘇枕書說:“我知道姐姐喜歡玫瑰,讓他們買了放在這里?!狈?wù)員又送來酸奶,蘇枕書說:“姐姐,這是自制酸奶,你先喝一杯?!?/p>

      杜爾同說:“一小杯就好,待會兒還要吃飯。”

      菜是淮揚菜,很精致的幾個菜,清淡,餐后上了水果,新鮮榴蓮,是杜爾同喜歡吃的水果,錢若素也喜歡吃。

      “對了,”杜爾同說,“我差點又忘了?!?/p>

      在吃飯之前,蘇枕書把一只藍(lán)色藥盒放在杜爾同面前說:“這是你降血糖的藥?!碑?dāng)時房間里還有幾個服務(wù)員,她們都知道杜爾同血糖高,有糖尿病,每餐吃飯前都要吃藥,他心臟也有問題,放了兩個支架,也需要吃藥,都是慢性病。那只藍(lán)色藥盒里有幾個分格,裝著幾種不同的藥。

      杜爾同望著錢若素,錢若素也望著杜爾同,錢若素說:“還是蘇枕書細(xì)心?!?/p>

      蘇枕書說:“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吃完飯,又吃完餐后水果,蘇枕書問杜爾同要不要留下打牌,她說:“有幾個牌友知道你回來了,還在店子里喝茶,如果你愿意打牌,他們可以陪你玩幾把?!?/p>

      杜爾同問錢若素:“我可不可以玩幾把?”

      錢若素說:“你血糖高,剛旅游回來,還是不玩吧?!?/p>

      杜爾同說:“好,那今天不玩?!弊屘K枕書安排一輛車送錢若素回去休息,他說:“我等一會再回來,有幾件事我需要跟蘇枕書溝通一下。”

      錢若素聽了杜爾同的話,好像看明白了他眼里的意思:“我先回去,你也早點回來?!?/p>

      杜爾同晚上十一點半回到家里,錢若素還沒睡著,臥室里亮著微弱的床頭燈,他溫柔地問她:“我是不是回來得有點晚,打擾到你了?”

      她說:“沒有?!?/p>

      “你睡了會兒嗎?”

      “沒睡,我在玩手機。”

      “不是在玩抖音吧?”

      “沒玩抖音,我在看新聞。”

      杜爾同嗅了嗅,聞到臥室里有股香味,錢若素說:“蘇枕書讓我把玫瑰花帶回來了。”

      “她就是細(xì)心。”杜爾同說。

      “還很體貼?!卞X若素從床上起來,上了趟衛(wèi)生間,重又躺下。

      杜爾同說:“我知道你習(xí)慣早睡,我也馬上睡。”

      錢若素說:“在貴州這幾天,你一次也沒吃藥,所以回來我就忘記了。”

      “我也忘記了。”

      杜爾同其實沒有糖尿病,心臟也沒放支架,每次體檢他身體的各項指標(biāo)都很正常,就是血脂略微高點,身體的有些地方有囊腫,醫(yī)生說不是大不了的問題,血糖血壓都不高。但是杜爾同假裝自己有慢性病,假裝每天都要吃藥,這事是從他剛退休不久開始的。當(dāng)時他配合組織,協(xié)助調(diào)查,從里面出來時,他開始意識到,人不能混得太好了,混得太好了,身邊的人或者熟人朋友會對你懷有敵意。當(dāng)然,這種敵意不會暴露在表面上,他們表面上依然會恭維你,討好你,順著你說那些讓你開心的話,但是他們心里怨恨你。人們總是巴不得你的命運、你的家庭或者你的身體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人們更想看到你不幸的那一面,不想看到你好的那一面,你什么都如意,什么都順風(fēng)順?biāo)?,人們自然痛恨你。杜爾同一生順利,家庭也好、事業(yè)也好,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也得到了,就連他的家庭都是幸福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錢,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個相好,雖然沒有證據(jù),但誰都這么認(rèn)為。當(dāng)初杜爾同進(jìn)去,很多人都認(rèn)為他栽了,認(rèn)為他再也出來不了,人們甚至為此奔走相告,但是他僅僅只在里面待了四十五天,就又出來了。杜爾同毫發(fā)無損地出來了,他們認(rèn)為他太幸運,他的命太好了,但是他妻子——徐曼麗去世了。這好像是杜爾同付出的代價。但人們普遍認(rèn)為,徐曼麗在他生命中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甚至有些礙手礙腳,她的離去應(yīng)該是解放了杜爾同,應(yīng)該是去掉了他身上的鐐銬,或者從某個方面講,她的去世實際上幫了杜爾同,她是杜爾同得以安然無恙的最根本原因,她是杜爾同的救星,她的去世,幫杜爾同承擔(dān)了所有罪責(zé)。所以,妻子去世對一般人來說是很沉重的事情,而對杜爾同來說,在那些外人看來卻無異于是一樁幸事。

      徐曼麗去世后,杜爾同跟蘇枕書商量,他說:“我想吃藥,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病人?!?/p>

      蘇枕書同意了:“你可以假裝吃藥,就說你血糖高,我把維生素片裝在藥盒里,你吃藥的時候不要讓人看到藥,假裝那就是降血糖的藥,每天吃飯前抓一片吞進(jìn)嘴里。”

      杜爾同說:“這辦法可行,我還可以假裝有心臟病,假裝心臟里放了支架。”

      “那你到武漢去住段時間,回來就說在大醫(y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p>

      從那以后,杜爾同每次在外面吃飯,都要當(dāng)眾吃藥,他告訴人們那是降血糖的藥,那是治療心臟的藥。

      錢若素說:“你假裝有病,假裝吃藥已經(jīng)幾年了,可能都習(xí)慣了。”

      “確實習(xí)慣了,在貴州旅游,都是陌生人,不用假裝,剛回來就忘了?!?/p>

      從武漢開車回老家縣城,一個小時多點就到了,杜爾同建議錢若素留在武漢,武漢已經(jīng)熱起來了,但還可以忍受。杜爾同不回去,他在位時跟縣里的人太熟,退休后更愿意住在外地。

      錢若素說:“你留下,我回去,回去看看我媽,我媽生病了?!?/p>

      杜爾同想起來,還在貴州,媽就打電話過來說生病了,他說:“那你回去,看媽要不要住院?!卞X若素不會開車,杜爾同讓蘇枕書明天早上安排人開車送她回去。

      “不用,”錢若素說,“我拼車回去,很方便,拼車一個人一百塊錢?!?/p>

      “那不行,”杜爾同堅持讓蘇枕書送她,“你放心,媽如果住院,需要用錢沒問題。”

      錢若素說:“知道了?!?/p>

      5

      蘇枕書的兒子在英國留學(xué),叫苑鐘,是個大帥哥,她把苑鐘照片打開給杜爾同看,照片中的苑鐘站在倫敦街頭,的確很帥,他個子高,身高這方面遺傳了他父親,容貌這方面則遺傳了他母親。

      杜爾同說:“我記得他父親個子很高?!?/p>

      蘇枕書說:“是的,苑會聲個子很高,你以前說他長得像根釣魚竿?!?/p>

      “那時候他高而瘦?!倍艩柾χf,“我兒子杜逍也帥,但杜逍個頭不高,因為我自己是中等身材。”

      “前幾天苑鐘給我打電話,意思好像是想在英國買房子?!?/p>

      杜爾同說:“這要看他以后的去向能不能定下來,如果留在英國工作,能拿英國戶籍,那就買房子?!?/p>

      “他說租房子貴?!?/p>

      “當(dāng)然貴,”杜爾同說,“他住的房子比較寬敞,如果房子小,租金自然便宜些。他想留下,所以才想買房子,只要他能拿到戶籍,我肯定支持他在倫敦買房子?!?/p>

      “有你這句話,我心里就有底了?!闭f著,她把手機從小桌上收起來。

      這是第二天上午,蘇枕書安排車把錢若素送走后,杜爾同又睡了會,十點才起來,吃完早餐他自己走到茶社來了。今天蘇枕書約了幾個人,下午和杜爾同打牌,她把茶社打理得井井有條,老家的茶社也是她遙控指揮,具體打理的則是她閨蜜。

      喝了會兒茶,杜爾同打開手機,把一張女人照片打開給她看,他說:“我在貴州和火車上遇到了同一個女人,她叫哈梅,跟你年輕時的模樣很像?!?/p>

      蘇枕書看到照片很吃驚,就像哈梅看到她年輕時的照片一樣吃驚:“如果你不說這是別的女人的照片,單單把照片給我看,我可能以為是我年輕時拍的照片?!?/p>

      “我也這么認(rèn)為,簡直一模一樣。”杜爾同說,“我見過她兩次,一次在青巖古鎮(zhèn),一次在火車上?!倍艩柾€說:“在火車上,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p>

      “是嗎,”蘇枕書說,“你們分手時一定彼此加了微信?!?/p>

      “加了,”杜爾同說,“加了微信。我當(dāng)時跟她坐在七號車廂閑聊,而我跟錢若素的座位在六號車廂,錢若素給我打電話說要上洗手間。我離開時跟哈梅告別,我說我們的交談很愉快,她也說很愉快,我走了幾步又退回去說,如果她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加個微信。她說她也是這么想的。我說可是你沒有提出來,她說加微信難道不是應(yīng)該由男人先提出來嗎?我說所以你在等著我提出加微信,她說是的,如果你不提出,我想等你快走到車廂盡頭時,我再跟你提出來。我問她為什么愿意加我微信,她說剛才的交談讓她想到,或許以后還有機會向我請教。”

      杜爾同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把全部過程都跟蘇枕書說了。

      蘇枕書:“我很好奇,她有什么可以向你請教?!?/p>

      “她離婚了?!?/p>

      “有孩子嗎?”

      “有一個孩子?!?/p>

      “是個兒子,是她和她老公的孩子,對吧?”

      “是的。”

      “兒子由她父母,也就是她兒子的外公外婆養(yǎng)著?!?/p>

      “對,是這樣?!?/p>

      “她老公是個窩囊廢?!?/p>

      杜爾同說:“我沒用這個詞,也沒這么說?!?/p>

      “哦,好吧,她離婚是因為另外一個有能力有權(quán)勢的男人愛上了她。”

      “她沒有說那是個有能力有權(quán)勢的男人,只說那男人很細(xì)心周到,很愛她。”

      “一bSwiWwTejQYofw5LA0e+2UmscvgJWvFmetjJ9BoJ/UQ=定是那男人讓她離婚的?!?/p>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p>

      約好打牌的幾個人來到茶社,一起走進(jìn)包房。

      蘇枕書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她現(xiàn)在熱愛藝術(shù),是個業(yè)余攝影家,茶社墻上掛著的照片大多是她拍的。她拍過名山大川,拍過沙漠,拍過日出日落,還拍過歐洲、非洲的景色,她使用的都是頂級相機。蘇枕書比杜爾同小十三歲,比錢若素小五歲,比徐曼麗小十歲,徐曼麗和錢若素分別是杜爾同的前后兩任妻子。

      杜爾同是幾十年的風(fēng)云人物,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一直站著,從沒倒下,職業(yè)生涯止于副縣長,在副縣長任上退休。從級別職務(wù)看,他一生不曾當(dāng)過大官,但他有能量,這是外界對他的評價。他有三個鐵桿朋友,一個是縣一中校長,一個是縣人民醫(yī)院院長,再一個是縣交警大隊大隊長,人們把包括杜爾同在內(nèi)的這四個人,稱為縣里的四大金剛,也有人叫他們四大天王。人們說,只要他們四人聯(lián)手,就沒有這世上干不成的事,無論是在縣里內(nèi)部可以解決的事情,還是需要省里關(guān)系才能解決的事情,甚至更大的事情,他們都有能力辦到。這些傳說可能有些夸張,夸大了他們的能量,但這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們確實可以做成很多事情,尤其是很多看起來很小,實質(zhì)上卻事關(guān)每個人的大事,比如上學(xué)、求醫(yī)、養(yǎng)老,比如車禍,還可以再放大一點,牽涉到更多其他事情,他們都有能力處理得滴水不漏。

      然而杜爾同又是個面目模糊的人,他很少在公眾面前露出真面目,他始終做著幕后的事情,他喜歡并且擅長操盤。

      蘇枕書22歲時鬧了一場很大的風(fēng)波,她當(dāng)時愛上了師范學(xué)校的一名生物老師。蘇枕書剛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在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當(dāng)醫(yī)生。她父親是縣醫(yī)院最有名的內(nèi)科專家,既是內(nèi)科權(quán)威,也是縣醫(yī)院分管業(yè)務(wù)的副院長,母親是縣中醫(yī)院副院長,他們家可以說是縣里的醫(yī)學(xué)世家。她愛上的那位生物老師苑會聲長得瘦瘦高高,像根釣魚竿,外地人,老家是湖北宜昌,小時候在武漢長大,青年時期作為知青下放到縣里,上過幾年工農(nóng)兵大學(xué),被分配到師范學(xué)校當(dāng)老師。

      苑會聲和其他老師不一樣,身為生物老師卻酷愛音樂,買唱片,買樂器,這種愛好使得他更貧窮,他的工資都用來買了這些東西。而他又貪吃,有個傳言,說他在課堂上講授有關(guān)鴿子的知識,便要求學(xué)生帶鴿子到學(xué)校來,作為課堂教學(xué)實物,其實講授鴿子的知識不一定需要鴿子實物,有些同學(xué)沒帶,有些同學(xué)帶了,而帶來的鴿子被他燉湯吃了,所以他的名聲不太好。他不修邊幅,頭發(fā)老長,衣服也穿得不成體統(tǒng),但他經(jīng)常抱著吉他坐在師范學(xué)校門口彈唱,他的歌聲也不優(yōu)美,經(jīng)常走調(diào),可是聽上去很憂傷。師范學(xué)校不在縣城,在距離縣城十公里左右的一座山上,那座山的另一邊是公墓,師范學(xué)校大門口在山下,靠近公路邊。傍晚,騎摩托車的人,騎自行車的人和鄉(xiāng)鎮(zhèn)客車,在經(jīng)過山腳下的師范學(xué)校時,常常能看到苑會聲老師坐在那兒彈唱。可能正是他這一形象迷住了蘇枕書,她像著了魔一樣瘋狂愛上了苑會聲。杜爾同后來一直認(rèn)為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癡情,他說如果病態(tài)的癡情以死亡的形式終結(jié),那就是世間最好的愛情,但是如果病態(tài)的癡情以庸俗的形式結(jié)成所謂的良緣,那么一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蘇枕書的經(jīng)歷正是如此,只是她自己當(dāng)時并不知道。她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們認(rèn)為這個叫花子一樣的男人,實在不配做他們女婿。

      他們一開始只是做蘇枕書的工作,勸她迷途知返,沒有效果,他們又選擇另外的方式,企圖拆散兩人。他們找到縣衛(wèi)生局,要求把蘇枕書從縣醫(yī)院調(diào)到最偏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師范學(xué)校在縣城南邊,蘇枕書調(diào)去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在縣城最北邊。但是這種距離上的分隔,不僅沒有動搖蘇枕書的決心,相反還起了催化作用,蘇枕書一到周末,就坐上公交車來找苑會聲。她母親因此使出了最后一招,像個鄉(xiāng)村潑婦一樣來到師范學(xué)校,找到苑會聲宿舍大吵大鬧,把他屋里的東西全都扔到屋外操場上,一邊扔?xùn)|西,一邊大聲罵他是流氓,大聲罵他不要臉。蘇枕書當(dāng)時也在那里,她目睹了母親歇斯底里的發(fā)作,她覺得母親不僅讓苑會聲顏面無存,同時也讓她沒臉見人。這件事讓她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就跟苑會聲拿了結(jié)婚證,這便是那場發(fā)生在縣里的愛情風(fēng)波。

      結(jié)婚后,他們的婚姻變成既成事實,蘇枕書父母的憤怒和囂張一下子偃旗息鼓,像只氣球被戳破了,砰一下爆炸破碎。他們沮喪悲傷,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再度找關(guān)系求人,把蘇枕書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調(diào)回縣醫(yī)院,重回婦產(chǎn)科。這時候,縣師范學(xué)校也撤銷了,師范學(xué)校的老師被分配到縣里的各個中學(xué),苑會聲被分到城關(guān)鎮(zhèn)中學(xué)。因為蘇枕書父親是著名的內(nèi)科專家,在縣城太有名了,蘇枕書從縣城調(diào)往鄉(xiāng)鎮(zhèn),又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回縣城,同樣太過張揚,因此她勇敢追求愛情的故事被四處傳揚。

      杜爾同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人們真心稱頌蘇枕書愛情的時候認(rèn)識了她,因為他的第一任妻子徐曼麗也在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工作,跟蘇枕書是同事。徐曼麗把同事的婚姻當(dāng)作笑話講給杜爾同聽,把蘇枕書母親大鬧師范學(xué)校的事說了一遍,還專門提到她扔?xùn)|西的場面,那些壇壇罐罐被扔到操場上,隨后徐曼麗又強調(diào),鬧過那么一場,他們現(xiàn)在又接受這個人做女婿。

      “這是何等尷尬?!毙炻惪偨Y(jié)道。

      杜爾同那時候已經(jīng)是縣教育局副局長,而且按照他所掌握的內(nèi)部消息,他很快就會調(diào)到交通局,并有可能擔(dān)任局長,在此期間,他還是教育局副局長,師范學(xué)校撤銷,苑會聲正是由他親手分配到城關(guān)鎮(zhèn)中學(xué)去的。

      他告訴徐曼麗:“我認(rèn)識蘇枕書老公,還沒見過蘇枕書?!?/p>

      但不久就見到了。這天下班,杜爾同到辦公室接徐曼麗,故意沒到下班時間就去了,果然見到了蘇枕書。有姿色的女人杜爾同見過不少,像蘇枕書這種既漂亮又有內(nèi)涵的女人,還是驚艷到他了,不過他沒有馬上表露出來,沒有馬上采取行動,他告訴自己要有耐心,需要潛伏下來,時機適當(dāng)再出手。杜爾同順利調(diào)到了交通局,擔(dān)任局長,但他在教育系統(tǒng)仍然有根基,凡事有兄弟幫忙。

      苑會聲是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又是外地人,他和蘇枕書住在學(xué)校分配的舊房子里,那年代能分到一套房子已經(jīng)不錯了。分給他們的房子質(zhì)量差,又舊又破,經(jīng)常漏雨,每到下雨時節(jié)屋子里都有積水,苑會聲毫無辦法,只會拿臉盆接水。學(xué)校后勤主任極其傲慢,對苑會聲的請求壓根不理,告訴他要么自己處理,要么到外面請人處理。

      蘇枕書開始對婚后生活感到失望,對這個人感到失望,她現(xiàn)在需要一個能好好過日子的男人,一個能好好過日子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披散著長發(fā),穿著邋遢衣服,蹲在學(xué)校門口彈唱吉他的頹廢浪漫青年。在現(xiàn)實面前,她頓時醒悟到,從前愛慕的東西有多么虛無。

      恰好杜爾同這時出現(xiàn)了,某個下雨天,學(xué)校后勤主任請他吃飯,杜爾同點名不去外面酒樓,就在主任家里吃。飯后仍在下雨,杜爾同出門時正好遇到蘇枕書,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杜爾同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后勤主任發(fā)現(xiàn)杜爾同對她態(tài)度那么親切友好,也上來說話。

      杜爾同于是告訴他:“蘇醫(yī)生是我老婆同事,你們以后要好好關(guān)照她。”又說:“她老公是外地人,你們尤其要在生活上幫助他們?!?/p>

      后勤主任在杜爾同任教育局副局長的時候,就曾有求于他,現(xiàn)在他是交通局局長,更加有求于他,因此慌慌張張地說:“一定照顧,一定照顧?!?/p>

      天晴后,后勤主任第一時間安排人手,把蘇枕書漏雨的房子修好。后勤主任后來從杜爾同這里得到了很多好處,離開學(xué)校,到外面承包工程,發(fā)了大財,當(dāng)然這是后話。不光后勤主任,還有其他很多人都跟著杜爾同發(fā)了大財,也都成了杜爾同的兄弟。

      后勤主任后來知道了杜爾同和蘇枕書的關(guān)系,為他幫了很多忙,打了很多掩護(hù),這些也是后話。

      6

      蘇枕書因為這件事感激杜爾同,杜爾同不要她感激,他說:“你能讓我?guī)湍愕拿?,?yīng)該是我感激你,而不是你感激我?!?/p>

      他開始請她吃飯,她是徐曼麗同事,杜爾同覺得有一定風(fēng)險,但他不在乎這個。蘇枕書開始好像有些拘謹(jǐn),慢慢就放開了,然后他開始送她禮物,由輕到重。蘇枕書從杜爾同這里得到的快樂,使她更嫌棄苑會聲,苑會聲軟弱小氣,還很,她奇怪自己年輕時像個睜眼瞎,眼睜睜往火坑里跳,即使父母死死拉著她,也要掙脫開來往里跳。

      杜爾同卻勸她:“你沒必要自責(zé),你必須跳進(jìn)這個火坑,才能知道這是火坑。”她年輕時那種熾熱的戀情,需要找到一個對象燃燒,即使不在苑會聲身上燃燒,也會在另一個人身上燃燒,這已經(jīng)是杜爾同跟她好上之后說的話。他花了很多功夫,花了幾年時間,終于和她好上了。

      蘇枕書有些難過,她說:“如果沒有這個經(jīng)歷,沒有這個過程,一開始就跟你好上,那該多好?!?/p>

      杜爾同說:“那不可能,這個階段省略不了,如果省略了這個階段,我們也不會好得像現(xiàn)在這樣牢固。”

      在那之前,蘇枕書生了個兒子,是她和苑會聲的兒子,苑鐘后來個頭很高,像苑會聲那樣高,容貌卻像蘇枕書那樣俊俏。杜爾同對蘇枕書好,也對苑鐘好,他說:“雖然那是你跟苑會聲的兒子,但我把他當(dāng)成你跟我的兒子,我保證苑鐘會讀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小學(xué),最好的初中和高中?!?/p>

      蘇枕書越來越不能容忍苑會聲,杜爾同建議她離婚:“與其這樣,不如離了?!?/p>

      她同意了,離婚后蘇枕書想嫁給杜爾同,她希望杜爾同也離婚,隨后娶她。杜爾同明確告訴她:“這不可能?!彼f:“我需要過沒有破綻的生活,我的生活絕不能過得亂七八糟?!?/p>

      蘇枕書說:“紙包不住火,別人早就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

      “不是別人知道不知道,而是別人有沒有證據(jù)。你想嫁給我是個錯誤,很多人都是因為重新結(jié)婚犯下錯誤,我們不能也犯這個錯誤。再說,我和徐曼麗的婚姻狀況很穩(wěn)定,家庭也很和睦,不能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破壞我的家庭。”

      他說得這么直接,蘇枕書居然沒有生氣,她聽從了他的勸告和安排。苑會聲通過正常的工作調(diào)動,調(diào)回老家宜昌去了,蘇枕書很高興,她厭煩這個人,不想見到他,她不知道這件事也是杜爾同一手操辦的。苑會聲那種狀態(tài),調(diào)回老家之前那種狀態(tài),比如認(rèn)、小氣、軟弱,有些是他的天性,有些則是受杜爾同的影響,受杜爾同的逼迫才變成那種樣子,所有這些不過是小技巧,小手段。而苑會聲的工作調(diào)動,從小縣城調(diào)到副省級城市宜昌,實在不是他的能力所能做到的,當(dāng)然是杜爾同在暗中起作用,準(zhǔn)確地說,是杜爾同把他從縣城踢出去了。

      縣城里有段時間,很多人紛紛議論杜爾同和蘇枕書的關(guān)系,輿論焦點集中在徐曼麗和蘇枕書居然在同一個醫(yī)院的同一個科室。以杜爾同的能力,他可以讓她們分開,讓她們在同一所醫(yī)院的不同科室工作,或者讓她們在不同醫(yī)院工作,但是他偏偏讓她們在一起。

      很多人憤憤不平地說,杜爾同讓老婆和相好在同一個科室工作,還能相安無事,他們?yōu)榇烁械皆尞?。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杜爾同在家里同樣對徐曼麗關(guān)懷備至,因為他們也有一個兒子,他沒有精力管兒子,沒有精力管自己父母親,他需要徐曼麗做個賢妻良母。杜爾同沒理由對徐曼麗不好,即使他有蘇枕書,但那是另一種情感,不能影響,也不能沖淡他跟妻子的情感。杜爾同尊重妻子,尊重徐曼麗,并且讓她分享秘密,這些秘密主要與金錢有關(guān)。他把金錢放心地交給她,毫無疑問,徐曼麗也喜歡金錢,甚至可以說也是貪財之人。杜爾同所謂讓她分享某些秘密,是把某些金錢的來路直接告訴她,既讓她獲得喜悅,也讓她分擔(dān)風(fēng)險,在這過程中,把她的注意力有效分散出去。因為關(guān)于金錢,關(guān)于家庭內(nèi)部的財富以及安全指數(shù),這些都是時時處處發(fā)生的事情,是在不斷變動的事情。杜爾同讓她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次要的,都不重要,或者很多事情都需要偽裝,只是偽裝,比如上下級關(guān)系,比如朋友關(guān)系,甚至包括男女關(guān)系。他明確告訴她,不要受任何輿論影響,即使是他和蘇枕書的關(guān)系,她也不能被輿論左右。

      7

      錢若素回去后,天天給杜爾同打電話,她母親在縣醫(yī)院住了幾天院,卻檢查不出是什么病,癥狀是暴瘦,偶爾流鼻血,體重較之兩個月前下降了二十多斤。這樣的暴瘦讓錢若素的母親感到恐懼,錢若素的父親早幾年去世了,母親唯一的希望是多活幾年,查不出病因更讓她害怕,害怕不明不白死掉,錢若素因此希望杜爾同能回去一趟。

      杜爾同說:“我回去沒有實際作用,回去能做的事情,在武漢也能做到?!彼ㄗh,既然縣醫(yī)院檢查不出什么,干脆轉(zhuǎn)到武漢同濟醫(yī)院,他安排人把所有手續(xù)辦好,明天就可以住進(jìn)去。他說:“你要相信醫(yī)學(xué),相信大醫(yī)院?!?/p>

      錢若素在財政局工作,一直是謹(jǐn)小慎微的正派職員,早年曾做過杜爾同手下,那幾年杜爾同短暫做過財政局局長,正好跟她同事。她老公在民政局做過科長,兩人生了個女兒,女兒在廣州。錢若素的職業(yè)生涯無懈可擊,她為人正派,絕不允許自己犯錯誤,也不能容忍老公犯錯誤,發(fā)誓不做不好的事情。但是偏偏她老公卷進(jìn)了貪腐案子,在調(diào)查民政局某領(lǐng)導(dǎo)貪腐案件時,意外牽扯出某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建設(shè)項目,那位領(lǐng)導(dǎo)有貪腐行為,她老公居然也牽扯進(jìn)去了,也有貪腐行為,某領(lǐng)導(dǎo)受到處罰,她老公受到連帶處罰。因貪腐數(shù)量不是很多,性質(zhì)不太惡劣,她老公由科長降為科員,責(zé)令提前內(nèi)退。錢若素?zé)o法容忍這件事情,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于是和他離婚。這事發(fā)生在五年前,她離婚沒有驚動很多人,只在一個小范圍內(nèi)為人知曉,知曉她離婚的人對此有些議論,有人說她小題大作,有人說她不近人情,還有人分析說,這是個由頭,很可能他們夫妻感情早就破裂了。杜爾同是少數(shù)知道她離婚的人,他倒覺得這事很正常,因為錢若素特別正派,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她為此離婚,杜爾同一點也不意外,她是個干凈的人。

      后來組織上對杜爾同進(jìn)行了一段時間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束的時間正是徐曼麗病逝后不久,杜爾同從里面出來,處理好妻子后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從此將平安無事,也都知道他有了心臟病,有了糖尿病,同時,他現(xiàn)在也是獨身,因此,所有人都猜測杜爾同將和蘇枕書結(jié)婚。蘇枕書自己也這么想,整個縣城的社會輿論都認(rèn)為,他肯定會和蘇枕書結(jié)婚,但是杜爾同卻和錢若素結(jié)婚了。他和她短暫地做過同事,很欣賞她的潔身自好。錢若素和前夫離婚后,沒想重新建立家庭。杜爾同知道錢若素有個閨蜜,是財政局的工會主席,便請這位主席給自己做媒,他相信錢若素會答應(yīng),她果真答應(yīng)了。

      他們結(jié)婚那天,錢若素說:“所有人都以為你會和蘇枕書結(jié)婚,沒想到你卻向我求婚?!笔堑?,她確實用了求婚這個詞。

      杜爾同說:“你是值得我求婚的女人?!彼终f:“關(guān)于我和蘇枕書的議論實在太久了,我希望你不要把這當(dāng)回事,我和她是好朋友,最重要的是,我們以后還是好朋友,還要一起做生意,做正當(dāng)生意,縣城有爾城茶社,武漢也有爾城茶社?!?/p>

      錢若素安靜地聽他說完這些,說:“我以前相信那些傳言,因為傳得太盛,誰都不能不信。但是你打破了我的顧慮,一個是組織上對你調(diào)查過那么長時間,證明你沒問題,我是個相信組織的人。第二你如果和蘇枕書真有那種關(guān)系,這時候肯定會跟她結(jié)婚,不會向我求婚?!?/p>

      她這樣說,杜爾同一方面很欣慰,另一方面又很惋惜,他真不知道錢若素的思維結(jié)構(gòu)竟是這樣的:非此即彼!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換句話說,不是那樣,肯定就是這樣。

      但是她又有什么錯?她這種樣子,難道不正是杜爾同所需要的嗎?她是個道德完美主義者,毫無瑕疵,既然杜爾同必須重新結(jié)婚,當(dāng)然應(yīng)該找這樣一個女人。

      在他們結(jié)婚之前,杜爾同和蘇枕書也有過溝通,或者說對她有過解釋,他說:“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比缓笏M(jìn)一步明確說道:“我準(zhǔn)備和錢若素結(jié)婚?!?/p>

      “為什么?”蘇枕書問道,“以前徐曼麗活著,我寧愿不嫁人,寧愿獨身,就為守著你??墒乾F(xiàn)在她不在了,你也獨身,為什么不能娶我?張學(xué)良臨死前,不是也和趙四小姐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嗎?”

      杜爾同說:“沒錯,所有人都猜測,我將和你結(jié)婚,但我偏不和你結(jié)婚,偏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婚,我要讓所有傳言成為謠言,事實將使那些謠言不攻自破?!?/p>

      “就為了讓謠言不攻自破,所以放棄我!”

      “我從沒放棄你,我們的關(guān)系和從前一樣,甚至比從前更牢固。”

      8

      蘇枕書是個攝影家,已經(jīng)加入省攝影家協(xié)會,杜爾同支持她申報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力爭成為國家級會員。他自己不懂?dāng)z影,每次出去玩都用手機胡亂拍風(fēng)景,回來后蘇枕書再幫他整理照片。她嘲笑杜爾同在貴州所拍的照片,嘲笑他的拍攝視角,嘲笑構(gòu)圖,嘲笑光影,她翻檢那些雜亂的照片,笑著說:“你不過是胡亂拍,不注意鏡頭語言,碰到什么是什么,逮到什么是什么?!?/p>

      杜爾同去貴州選擇的是淡季,五一長假后的空閑期,可是在熱門景點,人依然不少,比如黃果樹瀑布水簾洞,比如西江千戶苗寨夜景觀景臺,杜爾同拍的風(fēng)景照,鏡頭里擠滿人腦袋。她在那些擠滿人腦袋的照片里,一下子辨認(rèn)出了哈梅的面影。在西江苗寨的夜景里,哈梅在人縫里露出半張臉,蘇枕書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自己曾尾隨杜爾同,也去了西江苗寨,而且被他無意間拍進(jìn)了照片。她指給杜爾同看:“你看你看,那是她。”杜爾同仔細(xì)辨認(rèn),雖不那么清晰,但確實是她。在黃果樹瀑布的棧道上,在擁擠的人群里,也出現(xiàn)了她的面影,這張照片中她的面影更清晰,但仍然在人縫里。杜爾同可以肯定,他拍照時,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杜爾同一直沒看見她。

      蘇枕書說:“她如影隨形,跟著你,就像我的替身,或者就像青年時期的我?!?/p>

      杜爾同全身出了層冷汗,好多照片里都有她。其實杜爾同和錢若素當(dāng)時不曾注意到她,他們只是在離開貴州那天上午,才在青巖古鎮(zhèn)見到她。他比較著、審視著那幾張照片,然后說:“她根本不知道我們,根本不知道她長得像誰,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世間有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你,就像你說的,她是你的替身,可是她自己,只是碰巧行程跟我們的行程一樣?!?/p>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翻看手機,這時哈梅在微信上跟杜爾同說話,不是打語音電話,而是給他語音留言,每條語音留言六十秒鐘。

      杜爾同說:“我們一起聽?!?/p>

      “還沒說完,等她說完了再聽?!?/p>

      一條條留言蹦出來,他們等著,哈梅一共發(fā)來了10條語音留言,他們逐條打開,仔細(xì)傾聽。

      她說:“我叫你大哥行嗎?”蘇枕書望了杜爾同一眼:“行嗎?”杜爾同說:“行。”她接著在留言里說:“我覺得離婚之后這段日子是我生活最美滿的時候,有空就到父母那里看兒子,兒子跟外公外婆在一起過得很開心。我開辦的培訓(xùn)機構(gòu)辦得很紅火,突然間怎么有了那么多生源?以前我給人家打工,總為生源發(fā)愁,現(xiàn)在壓根不愁,不需要做什么,很多生源就自動上門來了。我感到命運改變了,時來運轉(zhuǎn)了,但是我也知道,所有這些都是他帶給我的,我因此想嫁給他,那樣可能更穩(wěn)定,我所有的這些幸運,都將因此名正言順,否則我覺得很漂浮。我的生活很曖昧,不確定,我有種被包養(yǎng)的感覺,非常不好的感覺,或者是小三的感覺,雖然我仍然覺得跟他在一起很幸福,但是我為此很困擾,希望能得到大哥的開解,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明確跟我說過,他不會離婚,他跟我說他的婚姻很幸福,就像跟我在一起一樣幸福,但不能因為我們的幸福而影響到他的家庭,他這樣做是不是很自私?這是我的第一個困擾。我的第二個困擾是我前夫,他還在殯儀館工作,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我不應(yīng)該再牽掛他,可我事實上還是牽掛他。我可憐他,他是個研究生,學(xué)歷高,學(xué)問好,可是他過得非常糟糕,我真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么??赡艽驍_到你了大哥,我不應(yīng)該對你說這些,我沒有權(quán)利打擾你,你也沒有義務(wù)幫助我,但是因為在火車上跟你巧遇,跟你交流,不知為什么讓我覺得跟你很有緣分,尤其是我長得很像你一個故人。那位照片上跟我長得很像的姐姐,很有可能是我未來的樣子,而我便是她從前的樣子。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姐姐是什么關(guān)系,我也不會打聽,我之所以向你傾訴這一切,是因為覺得跟你說這些沒有任何風(fēng)險。在我身邊,在我所在的這個城市里,我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可以講述,即使你聽了留言不搭理我,我也不怪你,就當(dāng)我自言自語好了?!?/p>

      “她想多了。”蘇枕書說。

      杜爾同微笑著說:“她是想多了,你能不能告訴她應(yīng)該怎么做,你替我回答她行嗎?”

      “行,把你手機給我?!?/p>

      “好,你就在我手機上跟她說。”

      “那你回避一下。”蘇枕書說。

      杜爾同答應(yīng)了,他踱到屋外散步,在小區(qū)里走著,已經(jīng)是深夜,他仰頭望天空,因為光污染的緣故,看不到滿天星辰。他在鄉(xiāng)下出生,考上大學(xué),靠自己能力一步步打拼出來,如果還在鄉(xiāng)下,在他出生的那個山村,在如此寂靜的夏夜,一定能看到滿天繁星。夜晚的空氣微微有些濕涼,杜爾同從口袋里掏出另一部手機,給錢若素打電話。從貴州回來的第二天起,他們就沒見過面,但是一切都是他在安排,按部就班。錢若素的母親已經(jīng)住進(jìn)了同濟醫(yī)院,她在那里陪床,杜爾同準(zhǔn)備明天過去看看。現(xiàn)在他在室外散步,給錢若素打電話,蘇枕書在房間里給哈梅回話,這樣挺好,各得其所。

      錢若素接電話的聲音有些疲憊,杜爾同問她:“媽媽的檢查有結(jié)果嗎?”

      她說:“還沒有最后結(jié)果?!?/p>

      “已經(jīng)兩三天了,怎么還沒有結(jié)果?”

      “可能需要最后確診,有可能是很不好的那種病,也有可能是晚期,但是沒有最后確診?!?/p>

      杜爾同有些惋惜,其實他心里早就預(yù)感到了這個結(jié)果,或許及時治療也不會有用,但他不會放棄。他可能需要用掉一筆錢,這是治療需要花費的金錢,只有用掉這筆錢,錢若素才能獲得些安慰,這是杜爾同內(nèi)心所想,沒有說出來。

      他告訴她:“要等最后結(jié)果,或許還有奇跡,初步診斷有可能是誤診?!?/p>

      錢若素沉吟了一下,表示同意:“你那么能干,大家都說你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我希望此時你能幫母親渡過難關(guān),她一生多災(zāi)多難,我盼著她多活幾年。”

      杜爾同說:“我也盼著她多活幾年,你母親就是我母親,但我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就算我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在疾病面前,在生死面前也無能為力?!闭f著,他們都掛了電話。

      錢若素是個好人,是個很清高的人,是個不會跟自己妥協(xié)的人,跟杜爾同一起生活的這幾年,她內(nèi)心里的某些東西開始變化,有可能被扭曲了,那不是她的原因,而是杜爾同的原因。如果她從一開始就嫁給杜爾同,而不是嫁給她前夫,或者說,如果她原本就是杜爾同前妻,那么杜爾同很有可能早就改變了她,她可能會成為另外一個更為圓融的女人,然而真要那樣的話,也不一定是多好的一件事。況且在緊要關(guān)頭,她能像徐曼麗那樣義無反顧嗎?誰也不能有結(jié)論,而像她現(xiàn)在這樣,杜爾同認(rèn)為也沒什么不好。

      杜爾同回到房間,蘇枕書的回話結(jié)束了,正坐在床上發(fā)呆。她把手機遞還給他,杜爾同瞥了眼對話框,在哈梅的十條留言后面,什么也沒有。

      “你沒給她回話嗎?”

      “回了。”

      “你給她打電話了?”

      “沒打,留言,她有十條留言,我也給她留了十條。”

      “可是我什么也沒看到。”杜爾同說。

      “我刪除了?!?/p>

      “哦,對我保密?!?/p>

      “不是對你保密,我是怕錢若素看到了?!?/p>

      “你多慮了,她不看我手機。”

      “我在留言里跟她說,我是跟她長得很像的那個女人,我是照片里的女人,我說她可以叫我姐姐,我叫她妹妹?!?/p>

      蘇枕書說我告訴她,一定要信賴那個人,相信他有能力為你安排好一切?!拔艺f你什么都不要做,從你的留言我看出來,你的事業(yè)現(xiàn)在很順,以后會更順。他好像到另外某個局當(dāng)局長了,他還會有更好的升遷,你沒必要提出其他要求,比如跟他結(jié)婚,婚姻其實是形式上的東西,毫無必要,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比傳統(tǒng)的婚姻狀態(tài)更有價值,對你更有利。養(yǎng)好你的兒子,讓他讀最好的學(xué)校,將來到國外留學(xué),最好能去英國,我認(rèn)為英國是留學(xué)最好的選擇。你在教小孩子練字,你們培訓(xùn)機構(gòu)就是做這個的,你也可以發(fā)展愛好,成為藝術(shù)家,成為書法家,我相信你能做到,你的生活會更豐富。我告誡她,一定不要做別的,尤其不能同情她前夫。我說,你對他的同情,對他的憐憫很可能會害了他,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們就是陌生人,讓他自生自滅,對他而言,對你而言都是最好的?!?/p>

      “我就對她說了這些?!碧K枕書說。

      她真把留言刪除了嗎?杜爾同有點相信,又有點懷疑。但哈梅畢竟是個陌生人,遠(yuǎn)在駐馬店,是他們并不認(rèn)識的人,她只是碰巧長得有點像蘇枕書,蘇枕書能跟她說什么?就算跟她說了什么,也沒什么危險,杜爾同沒必要在意。

      “我總結(jié)一下,你就說了兩點,第一點是順著那個男人,不要試圖嫁給他,第二點是不要同情自己前夫,讓他自生自滅?!?/p>

      “正是這兩點?!碧K枕書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過,“能做到這兩點,她此生一定會幸福?!?/p>

      “就像你會算命似的。”杜爾同摸了摸她的腦袋,“她有沒有要求加你微信?”

      “要求了,我沒同意。”

      杜爾同這時把哈梅的微信刪除了,他說:“我覺得沒必要再跟她有任何聯(lián)系。”

      “我也這么認(rèn)為。”

      快天亮?xí)r,蘇枕書突然從夢中驚醒,像是做了個漫長、驚悚的噩夢,她打開床頭燈,驚恐地望著杜爾同。

      杜爾同平靜地說道:“你夢見什么了?”

      “我不敢說?!?/p>

      “說吧,”杜爾同說,“夢中的事情一般都是反著的?!?/p>

      “那我說了?!碧K枕書喉嚨干燥,她端起床頭柜上的茶杯,喝了杯隔夜冷水?!拔覊舻侥惚徽{(diào)查那段時間,你人在里面,外面有人到你家里去,勸徐曼麗自殺,他們告訴她,那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她自殺可以保護(hù)你,可以保護(hù)家庭,可以保護(hù)你兒子杜逍。我夢到那人穿著黑衣服,很會講道理,每句話都說在點子上,徐曼麗對他言聽計從,從窗戶里飛了出去,就像是個有武功的人。而你住在一個僻靜的旅館里,旅館的四堵墻上都沒有窗戶,只有屋頂有窗戶,還有鐵欄桿。你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你也從夢中驚醒,飛起來,從屋頂?shù)奶齑袄锎┐岸^。你回到家里,上次那個勸徐曼麗自殺的男人,還在那兒勸說,你哈哈哈地笑著,盯著那男人,把他扔到屋外,很多人圍上來觀看,卻發(fā)現(xiàn)扔在地上的是件黑衣服,那是你的衣服,是你有時開會時穿在身上的黑色西裝?!?/p>

      杜爾同陰沉著臉問蘇枕書:“你為什么會做這樣荒唐的夢?”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社會上確實有過這種傳言,說徐曼麗受到我的指使才自殺,雖然我在里面接受組織調(diào)查,可是我的指令被外面的兄弟傳給了徐曼麗。但這不是事實,我沒有那么壞,沒有那么畸形,不會為了保全自己犧牲家人?!?/p>

      “我相信你?!碧K枕書說,她的臉上淌著淚水。

      “你跟徐曼麗是同事,你也知道她常年患病,正好在我被調(diào)查那段時間,她病情加重,不治身亡,這只是巧合,她沒有自殺。再說一遍,她不是自殺死的,是病死的?!?/p>

      然后杜爾同從里面出來了,結(jié)束了調(diào)查。那完全是巧合,即使徐曼麗沒有因病去世,杜爾同的調(diào)查也結(jié)束了,不可更改,調(diào)查會如期在那個時間結(jié)束,杜爾同也會如期出來。“人們對我的議論太多了,謠言滿天飛,傳說徐曼麗自殺,實在是最無恥的謠言?!倍艩柾瑖@著氣說,“但是這一切總算結(jié)束了,以后再也不會發(fā)生了?!?/p>

      蘇枕書說:“再也不會有這類傳說?!彼终f:“有件事我沒跟你說?!?/p>

      “是那個女人哈梅的事情嗎?”

      “跟她有關(guān)系?!?/p>

      “她的事情,你好像沒有完全說出來?!?/p>

      “在我留言結(jié)束后,她跟我通了個語音電話。”

      “她說什么?”

      “她說,她前夫辭職了,這跟她語音留言里的說法不一致。他不在殯儀館工作了,現(xiàn)在開始做直播,在駐馬店火車站站前廣場做直播,他熱愛音樂,會唱歌,菏澤南站有個叫郭有才的人,做直播爆紅,她前夫想步郭有才的后塵?!?/p>

      “真是異想天開,”杜爾同咕噥著說道,“這些人不知怎么想的,總想著一夜暴富,總想著天上掉餡餅,怎么可能?!?/p>

      “她告訴我,即便前夫做直播,也是前途黯淡?!?/p>

      杜爾同說:“真要前途黯淡就好,如果有一天他爆紅了,反而不好?!?/p>

      蘇枕書問:“為什么?”接著她像是明白了:“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倍艩柾忠淮闻牧伺乃哪X袋,建議她再繼續(xù)睡會兒。

      9

      杜爾同開車去了同濟醫(yī)院,醫(yī)院入口處,小汽車排成蜿蜒長龍,四名身穿制服的保安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同濟醫(yī)院在漢口市中心,停車位有限,每天進(jìn)院車輛都在入口處等待,從里面出來一輛車再放進(jìn)一輛。即使杜爾同來得早,也只能這樣,他是早上七點鐘出發(fā)的,如果不堵車,從他住的地方到同濟醫(yī)院二十分鐘就能到,因為堵車,因為在門口排隊,進(jìn)去后又在里面停車,杜爾同真正來到病房,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鐘。

      岳母病房里只住著兩個病人,另外一個也是老太太。杜爾同進(jìn)了病房,岳母微笑著,錢若素扶她坐起來,背靠在床頭上。杜爾同跟她打招呼,也跟同病房的老太太打招呼。岳母剛從病床上坐起來,灰白的頭發(fā)有些凌亂。杜爾同坐在床上,靠近她坐著,端水給她喝,還拿起床頭的一把小梳子,給她梳理頭發(fā)。岳母任由女婿幫她梳頭,一邊說:“謝謝你,安排得很周到?!焙芏嗖》孔≈脦讉€病人,還有人住不了病房,住在走廊過道里?!拔覀儾》恐挥袃扇耍@都是享你的福,沾你的光?!?/p>

      杜爾同說:“沒什么,一家人不說客氣話,我有能力安排,就盡量安排,你安心治病就是。”

      同病房的老太太知道杜爾同是女婿,羨慕地說:“還有這么好的女婿,給你梳頭發(fā)。”

      錢若素安靜地站在一邊,岳母說:“我女婿好著呢,不光給我梳頭,冬天還給我洗腳?!?/p>

      “還給你洗腳?”老太太說,“這可真是少見,你老真有福氣啊?!?/p>

      站在床邊的錢若素補充說:“去年冬天,我老公給母親洗過三次腳,比我還周到?!闭f到這里,錢若素有些哽咽,她把腦袋轉(zhuǎn)過去。

      杜爾同把小梳子放在枕頭邊,很自然地說:“那有什么,我母親不在了,你母親就是我母親,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給她梳頭,給她洗腳。那時候我媽活著,就喜歡我給她洗腳,喜歡我給她修剪指甲?!?/p>

      錢若素對老太太說:“我老公做這些事情都是真心實意的,他本身很忙,還要抽時間做這些?!?/p>

      老太太說:“你女婿比兒子還親。”

      “那可不是?!痹滥刚f。

      病房里暫時沒什么事,錢若素示意杜爾同跟她出去,杜爾同跟岳母說:“我們出去一下,你要有什么需要,就按床頭上的鈴叫護(hù)士?!?/p>

      岳母說:“我知道?!?/p>

      他們從樓上下來,從醫(yī)院走出來。旁邊是中山公園,很多年前中山公園是武漢市有名的景區(qū),很多人來武漢,都要到中山公園看一看。公園和同濟醫(yī)院僅一墻之隔,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陳舊破敗,顯得很小,曾經(jīng)那么開闊洋氣的公園,現(xiàn)在看上去毫不起眼。

      錢若素說:“確診了,就是那個結(jié)果,晚期,醫(yī)生說治療的話可能會有一年多存活期,如果情況好,如果有奇跡,可能還會多活幾年?!?/p>

      杜爾同說:“那就往好的方面爭取,積極治療?!?/p>

      “我算了一下,整體治療下來,估計要花六十萬,我手上只有二十幾萬?!彼麄冊诮?jīng)濟上各自獨立,AA制,自己的錢自己管理。

      杜爾同說:“沒想到你只有二十幾萬。”

      錢若素有些慚愧地說:“本來不止這么多,過年時給了女兒一些,女兒在廣州,準(zhǔn)備買房交首付,現(xiàn)在只剩下二十幾萬。”

      “沒關(guān)系,你二十幾萬先拿著,不要動,這六十萬我負(fù)擔(dān)?!?/p>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卞X若素說。

      “那不是應(yīng)該的嗎?我們是夫妻。”

      “雖然說整個治療下來要花六十萬,但不是一次性支付,是個逐漸治療的過程,估計醫(yī)療保險還能報銷一部分,具體能報多少我不太清楚,但肯定會報銷一部分。先用我手上的二十幾萬,等我這二十幾萬用完了,除去報銷那一部分,可能還有缺口,那時候再用你的。不過,即使用了你的錢,我以后也會慢慢還你。”

      “不需要你還我,我有錢,六十萬算不了什么,如果你還我,那不變成借款了嗎?她是我岳母,為她治病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p>

      錢若素再次嘆著氣說:“我知道你會這么說,也會這么做,而且我阻止不了你,但是這一回,你要按我的意見辦?!?/p>

      “好吧,我同意。”杜爾同說。

      一堆石頭,散亂地擺放在從前堆假山的地方,假山?jīng)]了,他們站在那里,杜爾同問:“要不要瞞著媽?”

      “瞞著。”錢若素說,“她就想多活幾年,以前日子太苦了,現(xiàn)在她覺得日子好,就想多活幾年,如果告訴她是這病,她精神一定會崩潰。”

      “那好吧,我們瞞著她,給她治療?!?/p>

      他們轉(zhuǎn)身往醫(yī)院方向走,錢若素說:“這么多年,一直有很多人在告發(fā)你,他們想干掉你,但是告不倒你,你是個奇跡。我們縣里曾經(jīng)的四大天王,另外三個天王早就垮臺了,只有你還在?!?/p>

      杜爾同謙卑地說道:“不是我還在,我也退休了,早已退出舞臺?!?/p>

      “可是你沒有被打倒,沒有被干掉。”錢若素堅定地望著杜爾同說。

      “這只能證明我運氣好?!?/p>

      錢若素嘆了口氣,臉色變得灰白:“你沒有說你沒有問題,只是說你運氣好?!?/p>

      “誰能說自己沒有問題?《圣經(jīng)》里有個故事,說的是誰配向那墮落的女人扔石頭。”

      錢若素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說:“可是你知道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p>

      “那么你想說什么?”杜爾同覺得事情有些嚴(yán)重。

      她低下頭去,杜爾同看到她眼里含著淚水,就像剛才站在她母親床邊時一樣?!岸艩柾矣X得我是愛你的?!彼f,“當(dāng)年你在財政局任職,在我們短暫共事的那些年,可能我就已經(jīng)愛上你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哪怕到后來,我也愛著你,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同樣不知道的是,你娶我是不是因為愛我?是不是因為某種策略?這些我都不會去管,或許你也應(yīng)該是愛我的?!?/p>

      杜爾同說:“我愛你?!?/p>

      “你不要告訴我,因為我不知道你哪些話是真話,哪些話是假話。”

      “你為什么這么說?”

      “這是事實呀,其實你自己也會這么想?!?/p>

      “我會怎么想?”

      “你也不知道自己哪些話是真話,哪些話是假話?!?/p>

      “天哪。”杜爾同說。

      “我想過,請原諒,我確實想過,那些告發(fā)你的人,他們之所以告不倒你,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沒有證據(jù)。你太聰明了,正像你說過的,你命好,有句俗話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而你是個例外,你心比天高,命也比天高。你知道各種縫隙,哪怕是鋼板,你也能找到縫隙鉆過去。”

      “這么說,你了解我?!倍艩柾膼傉\服。

      “那么,如果我告發(fā)你,能不能把你告倒?”

      “你不會這么做,僅僅這樣想就已經(jīng)很愚蠢了,我們結(jié)婚幾年了?五年吧,如果我告訴你,你肯定能把我告倒,你相信嗎?我一直認(rèn)為你是個剛直不阿的人,恰恰是你這種品質(zhì)吸引著我?!倍艩柾樕苌n白,但他這句話是真話,這也是他娶她的原因,“我要娶一個干凈的女人,一個道德完美的女人?!?/p>

      “如果我把你告倒了,”錢若素說,“那么關(guān)于你的兩任妻子,人們一定會說,你的第一任妻子救了你,第二任妻子卻害了你,人們一定會這樣講述你的故事?!?/p>

      杜爾同不寒而栗,雖然他認(rèn)為自己沒什么問題,也沒把柄真正落到她手上,但她這樣想讓杜爾同恐懼,他倒不是憤怒,而是絕望,他對她不是不好,她居然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他試探著問:“你還會這么想嗎?”

      “我現(xiàn)在沒有精力想這些,我所有的精力都要為母親治病?!?/p>

      “這太愚蠢了,也太瘋狂了?!倍艩柾忠淮握f道。

      “我也覺得很愚蠢。”錢若素這時的臉色特別難看,奇怪的是又很平靜,她說,“倒不是我這樣想有多么愚蠢,而是跟你說出這些話顯得愚蠢,也很瘋狂?!?/p>

      “你跟我說這些沒什么,恰好證明我們之間無話不說?!彼謫?,“你一直認(rèn)為我是個偽善的人,對吧?”

      “我沒有這樣說過,也不會這樣說。”

      杜爾同牽起她一只手,握著那只手,把她送回岳母的病房。

      開車回去的路上順暢多了,一路上杜爾同腦袋發(fā)蒙,不知道應(yīng)該想什么,哪些事情應(yīng)該優(yōu)先考慮,哪些事情可以延后考慮。錢若素這么說,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掌握了什么呢?這是杜爾同眼下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但也不必太著急。她說,現(xiàn)在她的精力集中在為母親治病上,醫(yī)生說母親存活時間還有一年多,如果治療得當(dāng),效果好,還有可能再活幾年,縱然如此,時間也不多。想到這里,杜爾同猛打了一下方向盤,差點撞上前面那輛車,他顯然走神了,他拍了拍臉頰,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順其自然吧,他相信,無論發(fā)生什么,一切都來得及。

      回到茶社,在進(jìn)到包間之前,杜爾同聽到蘇枕書好像正在里面打電話,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她說什么。她聲音很小,不過,杜爾同還是模模糊糊聽到了幾句話,因為她的聲音提高了一點點,他聽到她說:“你一定要離開!從他身邊逃走,現(xiàn)在就逃走,逃得越遠(yuǎn)越好?!?/p>

      杜爾同推門進(jìn)去,蘇枕書剛打完電話,他笑著說:“你在給哈梅打電話?”

      “沒有,”蘇枕書說,“我沒有她聯(lián)系方式,怎么跟她打電話?你把她刪了,她就不存在了?!?/p>

      “可能是我聽錯了,”杜爾同說,“我沒有聽清你說話的內(nèi)容,但是從你說話的語調(diào)和聲音看,你好像是在跟她說話?!?/p>

      蘇枕書說:“我想說的是,自從你把她刪了,從來就沒有這個人,而且永遠(yuǎn)不會再有這么一個人了。”

      杜爾同恍然大悟,很可能是這樣,但是他剛才偷聽到的那幾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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