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車王府鼓詞中對京城九門、胡同的描繪,形塑了北京城的都市空間,生動展現了北京的民俗文化風貌,反映了民間說唱藝術與京味文化間的密切聯系。茅盾曾在《關于鼓詞》一文中談道:“鼓詞實在是一種可以弦歌的敘事詩?!避囃醺脑~的敘事性使民眾對北京的印象和記憶得以存續(xù),抒情性特質又使其天然地帶有豐富的文化闡釋空間。清代車王府鼓詞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從不同向度和維度展示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豐富歷史,鼓詞中蘊含著中華民族共有的歷史記憶,烙刻著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因,是文化認同的具體表現形式,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凝練表達。
車王府鼓詞的“地方”書寫
清代車王府鼓詞是蒙古王公車臣汗一族在駐京的車王府中收集和抄藏的民間說唱抄本之一,它們“不同于以劇本為核心、由文人創(chuàng)作而供文人案頭閱讀的作品,而是民間藝人演給民眾觀看的手本”。
車王府鼓詞濃厚的地域性首先體現在其對北京城市空間的闡釋上。在古史傳說中,北京是以“涿鹿”為中心的黃帝部落都邑,后堯建幽都,舜稱幽州,夏商稱冀州。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華夏、山戎、東胡、穢貉、匈奴等部落先后流徙或聚居于燕國。武王滅商后,逐漸形成了東、西夷交融而成的燕、薊文化。北京從方國都邑,諸侯領地中心,發(fā)展成為封建統(tǒng)一國家的政治、軍事重鎮(zhèn),交通、貿易樞紐和多民族融合的大城市,呈現為一種“多文化的互相穿插、交錯、爭奪”??梢哉f,北京這個地區(qū)是每一種文化的前線地帶,不同文化在此交匯,形成“錯綜復雜的旋渦地帶”。如車王府鼓詞《施公案》以一個游覽者的視角描述北京城的繁榮和多民族文化交融之景象:
就是舊年我京去,大邦之地我化緣,里九外七我走遍,我曾回門化過緣,地安門外古樓(鼓樓)下,往東去,不遠就是府(撫)順天,前任府尹是旗下,滿洲固山正黃人,前三門外難瞞我,琉璃敞(廠)外走通,香客本在前門住,東門以外在路南,走馬大門家豪富,房子到(倒)有好幾層,耳聞當鋪好幾座,正陽門外錢鋪興。
車王府鼓詞中還有大量對北京“風物”的描述,“風物”一詞由來已久,有風光景物、風俗物產、習俗之意,范圍涵蓋自然物、人工物。古人很早將風物的痕跡解釋為神祇之創(chuàng)作,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國語》載:“山林川澤天地之神祇也,風物以聽之,言風化之。”如車王府《劉公案》中講述劉墉在京城的私宅位于驢市胡同,其命名體現胡同的功能性,這里原本作為牲口交易市場,在民眾的生產生活中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除胡同外,“房山”“天橋”“前門”“暢春園”等亦在鼓詞中頻繁出現。這些地方風物也從整體上反映了北京的城市樣貌,如車王府鼓詞《于公案》:“現在北京城內,齊化(華)門東,四(司)嬋樓頭條胡同西口不遠路北,火神廟出家?guī)煾柑柗Q王一點?!睋甲C,北京有記載的火神廟共有十七座,其中香火最盛的只有三座,即地安門火神廟、琉璃廠火神廟和花兒市火神廟。除香火盛之外,地安門火神廟更是唯一一座皇家御用的火神廟。地安門火神廟建制與其他古建筑相仿,皆坐北朝南,并有一條南北中軸線,但其大門卻是向東開的,其原因是若大門向南則直接面向萬寧橋,連了水路,會使大水沖撞火神,因此門由向南改為向東?;鹕駨R南北中軸線上的建筑由南向北依次為:靈官殿、火祖殿、斗姥閣、萬壽景命寶閣(俗稱玉皇閣)。此外,其西路有三官大殿、財神殿,東路有慈航殿、月老殿、狐仙堂等建筑。諸神于此居住,共同保佑著來來往往的信眾。通過鼓詞中提到的這些風物,我們便可一窺北京的自然地理風貌與文化特征。
車王府鼓詞中多次提到了“我們的北京城”這樣的表述,展現了鼓詞演述者以北京為中心,對周邊城市及地域的樸素感知,流露出一種對“地方”的自豪感。車王府鼓詞從不同向度和維度顯現出對民眾生活與真實情感的關照,所傳達的一系列積極向善的價值觀內核也更易達成不同文化間的相互理解。
車王府鼓詞中的
“民俗”復現
清代車王府鼓詞集皇城文化、市井文化、民俗文化于一體,不僅書寫了皇宮王府中的旗人社會風俗,還承載了廟會、飲食、商貿以及年節(jié)習俗、行業(yè)百態(tài)、市井人情等。就整體而言,車王府鼓詞真實展現了多民族文化共生交融的局面,主題的多維與結構的復雜彰顯了多民族文化交融互補,整全合一的獨特樣態(tài)。
如車王府鼓詞《劉公案》中記錄了劉x6PA8Ve4j3nElLTtPrI2Inee8LBZImy51YOQ4R1vlek=墉在繁華的京城看到的雜耍表演,有八角鼓、跨鼓、中幡等民間技藝。鼓詞《封神榜》曰:“哪吒廟,會期到了八月十五,各處軍民上了山。十番杠子八角鼓,跨鼓落子與中幡”。此外北京評書在鼓詞中也有生動演繹,鼓詞曰:
有個人,黑不溜秋相(像)個鬼,年紀四十有余零。頭上代(戴)著花一朵,胡子叫胭脂染了個通點紅……唱的是,潘金連(蓮)勾答(搭)上西門慶,來了個,替兄殺嫂的名武松。
鼓詞主要描述的是說書藝人胡琴黑子皮膚黝黑,將胡子染成紅色,彈琴說書,以極為吸引人的演出方式吸引觀眾,演唱內容也是眾人耳熟能詳的武松殺嫂的故事。
節(jié)慶與信仰有關的鼓詞重點反映了節(jié)日禮俗生活,如鼓詞《封神榜》中提到:“咱們這里京城里也有幾處熱鬧,什么南頂、北頂、西頂、中頂、金頂妙峰山、東頂丫髻山、馬駒橋、蟠桃宮、豐臺、三月里東岳廟,這幾處都是有會的地方,那還可矣?!睋冻袇草d·寺觀》載:“蟠桃宮歷年三月初一開廟起,初三日止。在東便門內橋頭下路南”,“東岳廟每月初一、十五,并歷年三月初一起至二十八日,獻花、撣塵會。在齊化門外大街路北?!薄兜老桃詠沓半s記》載:“四月初一至十五日,為京西妙峰山碧霞元君祠開廟之期。凡京城士女商賈多往進香,遠至數百里者亦年例前往,且有徒步之眾結隊前往,不憚勞也。廟期以初八日為正期”,“京城東北百里外有丫髻山,亦有碧霞元君祠,以四月十八日為進香正日。年例內務府派員致祭,其儀似重于妙峰山,然名之彰著不若也?!薄冻袇草d·逛廟詩》亦有云:“逢期逛廟顧盼兮,三十六行樣樣齊。若遇人叢挨擠處,留心剪綹竊東西?!睆R會之繁盛可見一斑。
鼓詞《西游記》雖以《西游記》為底本進行編創(chuàng),但在原作基礎上進行了大量創(chuàng)編,增添了很多充滿世俗化、生活化和趣味化的內容,如其中對“打鬼習俗”的記述:“那些喇嘛代(戴)上套頭,穿上彩衣,扮作了諸天總圣”,“一個個跳跳躥躥往前走,斜行卻步躍身形,莊(裝)作南斗與北斗,東斗西斗中斗星,太陽太陰分左右,緊跟白馬與青龍,齊(騎)在那臺前臺后臺左右,跳躥點遭一邊存。隨后就是二十八宿,盡都是喇嘛假扮的眾神圣?!?/p>
民俗表演和廟會是清代民眾民俗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題材到內容,車王府鼓詞對民俗文化的“復現”,繪制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清代民俗風情圖,鼓詞所呈現的節(jié)日風俗、民間藝術、景觀敘事等為民眾提供了一種地方實感,通過記憶的“鏈接”強化了共同體的凝聚。
值得一提的是,“京味”語言在清代車王府鼓詞中得到了保留與凸顯。據《舊京瑣記》載:“京師人海,多方人士雜處,其間言龐語雜,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話,土話、官話,久習者一聞而辨之?!薄熬┪丁闭Z言借用了滿、蒙、回、漢等民族語、方言而形成,語言文字更為生動,對風物、人情的描述可謂入木三分,如歷其境。它們有的比較成熟、完整,有的呈現片段化的講述。如車王府鼓詞《劉公案》中提到“搬了山了”“好發(fā)什昏”“洼布魯”“攢里真是尖剛兒”“咬葉”皆為滿語“坎兒”,以表示寒暄為主。此外,鼓詞表演者為了吸引觀眾興趣,還會在表演中引入一些“口頭語”。如“說個京里口頭語你聽,‘餡并(餅)刷油——白饒不直(值)’,外代(帶)著‘煤黑子打秋風——散炭’”,這些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使用的俗語往往能在鼓詞表演中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同時,引起人們的會心一笑。
車王府鼓詞的重要價值
“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現代化建設中,我們要遵循歷史唯物主義原理,深刻認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珍貴價值,積極展開挖掘、保護和利用,促進新文化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鼻宕囃醺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凝鑄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那些體現著大眾語言習慣和審美習慣的“可以弦歌的敘事詩”,承載著中華民族精神內核,形塑著代際間的中華民族心理結構,賡續(xù)著中華民族文化根脈。
費孝通曾提出“民族認同的多層次論”,認為“……在不同層次的認同基礎上可以各自發(fā)展原有的特點,形成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對于清代車王府鼓詞來說,無論是“地方”的書寫還是“民俗”的復現,抑或“京味”語言中體現的多民族、多地域性,其最終指向的還是對北京這一都市空間的整體認知。
如車王府鼓詞《劉公案》“沙河驛”中將南邊地方的“坐轎”與“咱們北京城”的“坐車”進行對比,隱藏著民眾對北京這一獨特地域的深刻認知及對政治中心的文化向往;“打尖”等市井通俗語詞的運用,維系了民眾對于“地方”的文化感情;“老頭兒”“爺兒倆”“舌根兒”等兒化音的使用在某種程度上被視作“地方”的語言名片;熱鬧非凡的廟會、花會等民俗傳統(tǒng)的演述展現了京味文化的豐富內涵和深厚底蘊。
清代車王府鼓詞不僅表達了各族人民對北京這一特殊地域的歸屬感,也包含著各民族交流、交融及交往中所形成的共同文化符號,經由各民族民間說唱藝人的演繹與傳播,車王府鼓詞深入人心,成為民眾共同的集體記憶。
編輯 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