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啟：心血熬到角色成

在初春一個寒冷的早上，我來到表演藝術(shù)家李明啟老師位于城北的家。我到得比約定時間早了不少，就在附近快餐店待了一會兒。不久，手機亮了，是約好一同拜訪李明啟的中國視協(xié)演員委員會的張紫涵老師發(fā)來微信，說明啟老師要下樓出來接我。我趕緊告訴她，我就在附近，不必出迎，馬上到。

等我到了小區(qū)門口，四下張望，只見一年輕女子，就是視協(xié)的張老師，還有小區(qū)門衛(wèi)。待我走到近前，看到一位身著紅衣的時髦老太太正在崗亭里。她從座位上站起來，這不就是李明啟老師嗎？

她很熱情地走出崗亭。我想她年紀大了，出門來迎接我，真是我的罪過。她能在崗亭里坐著等我，一方面說明門衛(wèi)師傅比較尊老，另一方面也說明她和門衛(wèi)早已打成一片。后來的事情也印證了我的猜測。

李明啟在中間，我們兩人一邊一個?！霸诩依飳嵲诖蛔?，就下來等了?！彼φf，這是年輕時在鐵路文工團養(yǎng)成的習慣，有事一定提早很多作準備。談笑間，我們走進了她的家中，我感覺像是走進了“藝術(shù)人生”的現(xiàn)場。在客廳走廊和墻壁上，貼著不少她和家庭成員的照片，給人以溫馨的感覺。落座后，李明啟背后是一張她在草原上的照片，身穿紅衣。顯然，她很喜歡紅紅火火的樣子。

“我們這一代人，從年輕時參加工作起，受的教育就是要為人民服務(wù)。我在中國鐵路文工團工作時，哪里需要我們，我們就到哪里演出。鐵路工人病了，我們就去病房為他們唱歌；到了火車上，沒有演出任務(wù)時，我們就在列車廣播室為乘客唱歌；不唱歌的時候，我們又成了列車員，拿起掃帚打掃衛(wèi)生。從來沒有人想為了出名而演出。”回憶起演藝生涯的起點，李明啟的話匣子打開了。她感恩黨，把一個舊社會走來的“童工”培養(yǎng)成了受到觀眾認可的演員。

在李明啟看來，名和利是零?！叭绻f生命是‘一’，那么演員的‘一’下面應(yīng)該是作品，而不是名和利。一輩子如果能留下一兩部作品，那就是最大的幸運。”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11歲那年，李明啟的父親去世了，小富即安的家庭旋即陷入困頓。身為長女，只上了一年多小學的李明啟輟學回家，幫助母親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擔。她糊火柴盒，織草包，放牛放羊，上山砍柴，當清潔員，在糧庫挑揀黃豆，在制煙廠包香煙，做售貨員……老家丹東的冬天很冷，織裝魚的草包時，草要泡水，她把手都剌壞了，手上布滿凍瘡。李明啟工作一天，掙9斤老玉米豆，她和妹妹一起扛回家。

幾年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鴨綠江邊的小城丹東成為重鎮(zhèn)。李明啟憑借著一副清亮的嗓子，成了丹東鐵路抗美援朝演藝宣傳隊的一員。她為鐵路工人們表演節(jié)目，吃住都在工地上。晚上排練，白天演出，不時還有敵機轟炸。李明啟從不畏懼，打快板、吹圓號、唱歌，她樣樣都行。李明啟演唱的《慰問志愿軍小唱》很受鐵路工人的喜愛。她最拿手的是陜北民歌《蘭花花》。大家都不叫她的名字，就叫她蘭花花。至今，李明啟的網(wǎng)名都是蘭花花。

18歲那年，李明啟被調(diào)到剛成立的中國鐵路文工團歌舞團唱美聲。沒過多久，她就從歌舞團調(diào)到了話劇團。在話劇團她年紀小，又是新人，所以一直沒有上臺演出的機會。

一天晚上，李明啟正在睡覺，被團長叫醒，讓她趕緊把一部戲里女主角的70多句臺詞背下來。原來，原定的女主角因為懷孕，演出時經(jīng)常眩暈。團長找她來救場。李明啟一點也不慌亂。她在別人排練時，一直在旁邊觀察學習，早就把戲里每個人的臺詞都爛熟于心了。李明啟的第一部戲打響了。

把戲里所有人的臺詞都記下來，這也成了李明啟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后來演影視作品，她最起碼能把與她演對手戲的人的臺詞背下來。這個笨功夫，成了她作為演員的基本修養(yǎng)。

在中國鐵路文工團話劇團工作20多年，李明啟演出了40多部話劇，被評為國家一級演員。50多歲時，她憑借話劇《人生感受》中水蓮一角，獲得第三屆文華獎表演獎，為自己的舞臺演藝生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但是李明啟人生的好戲才剛開始。

雖然在話劇舞臺上，李明啟顧盼生輝，但畢竟“酒香也怕巷子深”。當時，電影電視劇已經(jīng)成為最受大眾歡迎的娛樂方式。她在話劇舞臺只是“墻里開花”，為人稱道，在舞臺之外，就鮮為人知了。

即將從中國鐵路文工團退休的李明啟，正盤算著人生下半場干些什么。她想著自己手比較巧，可以給人家做衣服。這時，電視劇《便衣警察》劇組找上了門，請她在里面飾演一位母親。

李明啟糾結(jié)了。自己演了大半輩子話劇，再去演電視劇，相當于晚年轉(zhuǎn)行，從頭做起，能適應(yīng)嗎？觀眾能接受嗎？況且，在話劇舞臺上，她已經(jīng)成“角兒”了，在電視劇里客串配角，演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是不是有點跌份兒？考慮了三天，她橫下一條心，決定走出“舒適區(qū)”，也走進了人生的一片新天地。

人們說她顯年輕，不像老太太。畢竟，那時李明啟也不過50多歲。為了貼合角色，她把頭發(fā)隨意剪了剪，連眉毛都修剪稀疏了。李明啟借了件大毛衣和大圍裙，人們再看到她，不禁為這位“年輕”的老藝術(shù)家豎起大拇指。李明啟在《便衣警察》里塑造的媽媽立住了，她獲得了金盾獎，開啟了“媽媽專業(yè)戶”之路。而后在《小鎮(zhèn)總理》《好男好女》《小墩子》《小樓風景》《趙秀蘭》《沒事偷著樂》等影視劇中，李明啟塑造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小人物。

李明啟十分注重體驗生活。她始終記得剛學表演時，團長告訴她的話，表演藝術(shù)是體驗的藝術(shù)，沒有體驗，談何體現(xiàn)？所以，每部戲她都從零開始體驗。

有一次李明啟演一部農(nóng)村戲，她一進劇組就不在演員宿舍呆著，而是天天泡在老百姓家里，學挑水、學做飯、學燒火。跟他們一塊兒放牛，一塊兒嘮嗑。最后，李明啟借來了老鄉(xiāng)身上的鞋和衣服，她覺得這比劇組的服裝更像。村里人說，你來的時候多漂亮，你看你，現(xiàn)在跟我們一樣了。李明啟笑了，她知道這樣就成了。

電視劇《駱駝祥子》的導演看中了李明啟身上的老北京味兒，請她在劇中飾演一位老媽媽，一個地道的老北京。李明啟到了劇組后，發(fā)現(xiàn)服裝“差點意思”。她覺得缺一件老北京的大坎肩兒。穿上坎肩兒，兩胳膊一端，晃晃悠悠地說話，北京味兒就出來了。后來，她找來的大坎肩兒確實為這部劇添了彩。

李明啟從來沒有因為角色小就輕視。她特別注重給小角色設(shè)計標志性的動作，讓觀眾過目難忘。在情景喜劇《我愛我家》中，李明啟客串飾演了一個熱情到讓人吃不消的李大媽。她為角色設(shè)計了站立時兩手規(guī)矩地放在一起“扣手”的動作，至今，這個表情包還在被年輕人在網(wǎng)上使用。

“從《便衣警察》開始，在《周拉奴》《女囚》《沒事偷著樂》里，我演的都是好媽媽。一直到張紹林導演找我演《水滸傳》里的王婆。”

可以說，央視版《水滸傳》的王婆，無疑是李明啟演藝生涯中塑造的一座人物豐碑。有觀眾說，即使王婆從書中走出來，也不過如此。李明啟自己也說，她所塑造的人物，“如果說最有難度的，最下功夫的，還是《水滸傳》里的王婆”。

導演剛找她出演王婆角色時，李明啟如臨大敵，生怕這塊“肥肉”被別人搶了去。她反復閱讀《水滸傳》，發(fā)現(xiàn)里面對王婆描述很少。但李明啟意識到，王婆戲雖少，但她是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角色。如果不是王婆穿針引線，西門慶和潘金蓮就不會在一起，后面的戲也就不會發(fā)生。

李明啟還注意到，在各種傳統(tǒng)戲劇里，幾乎都有王婆這個大反派。在戲曲舞臺上，王婆就是一副丑婆子打扮：紅臉蛋、綠嘴唇、大耳環(huán)、大煙袋，頭上還頂著大紅辣椒。李明啟知道，作為電視劇，不能像戲曲舞臺那樣臉譜化，而是要自然。這就對演員的演技提出了更高要求。

三次試妝下來，李明啟發(fā)現(xiàn)，王婆的形象一次比一次樸實。到底怎么演，她有點犯難了。這時，副導演康洪雷的一句話點醒了她。王婆表面上是個普通老大娘，外表像個好人?！霸较窈萌?，去辦壞事，給人的震撼就越大”。

李明啟恍然大悟，乍一看，王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婆子，她不開口，甚至還會給人端莊的感覺。但是這個人物內(nèi)心的風流、貪婪和狠毒，必須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

李明啟找到了打開角色秘密的鑰匙。

按照劇本，王婆就是坐在自家茶館門口東張西望，街市上人來人往。李明啟覺得不生動，就設(shè)計了邊嗑瓜子邊張望的情節(jié)。她還為王婆設(shè)計了頭花。導演覺得很妙。

劇中王婆的出場可圈可點。她悠閑地倚靠在自家茶館門前，晃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鏡頭拉近，王婆先是以慈愛的笑容與路人打招呼，就像任何一個胡同里樸實的老太太。但緊接著，她展現(xiàn)出一個略顯陰沉的表情，讓觀眾明白，這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在眾多影視劇的王婆形象中，李明啟的王婆無疑是獨樹一幟的。

在劇組，李明啟的腿因為意外被熱水燙傷。她堅持帶傷演出。為了真實的效果，當劇中武松舉起刀來時，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傷口破裂，鮮血直流。等拍完，大家才發(fā)現(xiàn)，李明啟的腿和褲子都粘在了一起。這是飾演武松的丁海峰在事后回憶時說的，李明啟則從來沒有當眾透露過此事。

李明啟在劇中的敬業(yè)，也感動了劇中扮演宋江的表演藝術(shù)家李雪健。當時正在為潯陽樓題反詩而刻苦練字的李雪健，為她書寫了“人到無求品自高”的書法作品。

此后，李明啟又在電視劇《家有九鳳》中挑大梁，飾演九個女兒的媽媽。在這部劇中，她充分展示了自己堪當主角、掌控大局的能力。

有一場戲，初老太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弄不了老八，她說：“回頭我就把你交給姐姐，上姐姐家去，姐姐給什么吃什么，聽姐姐的話，別像在我身邊兒似的?！迸_詞本來到此為止，但導演沒有喊停，李明啟接著把老八抱到懷里，隨口說出了一句讓觀眾感動落淚的話：“把你交給誰，媽都不放心。”導演很興奮，認為她把這段戲的魂說出來了。

“戲比天大?！边@句話用在愛救場的李明啟身上最合適不過。當時，《還珠格格》劇組已經(jīng)開拍，但出演容嬤嬤的演員因為身體不舒服，不能按時到劇組。臨危受命的李明啟每天看劇本到深夜。在開拍前，她甚至熬了一整夜寫下“容嬤嬤”的人物小傳。對角色深入剖析后，她飾演了一個不擇手段折磨人，但唯獨對皇后百依百順的老婦人。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對我而言，皇后就是我大半個女兒，我的惡全部源于對皇后的愛。”李明啟對角色的理解是精準且到位的，她的演技托起了這部戲的水準。

雖然她用演技征服了觀眾，可是把她自己害慘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還珠迷”都把李明啟等同于容嬤嬤。當年，《還珠格格》在臺灣播出后，有記者跟她半開玩笑地說：“李老師，你知道嗎？我們現(xiàn)在嚇唬孩子，不講大灰狼來啦，講容嬤嬤來啦?！?/p>

而在李明啟身邊，情況就更嚴重了。時不時有因戲生恨的觀眾深夜去敲李明啟的家門，并憤怒喊道：“容嬤嬤就住在這里?！弊詈?，忍無可忍的李明啟不得不搬家?！哆€珠格格》殺青時，原著作者瓊瑤對李明啟的藝術(shù)精神十分感佩，為她題字：“您的演技，讓我驚佩；您的為人，讓我尊敬！感謝上蒼讓我們有緣相聚！”

李明啟演了一百多部影視劇。多年以后，說起那些角色和臺詞，李明啟依然如數(shù)家珍，隨口就來。同樣的臺詞，她會琢磨出三種表達方式。她說，戲是悟出來的，不是拿本兒念出來的。她追求的是沒有表演痕跡的表演。“我就這個毛病，一輩子演的戲，有的段兒我忘不了，總能找出點毛病來，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我覺得琢磨戲，演戲是最過癮的事兒。”李明啟說。在李明啟的小本子上，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田連元給她題了這樣幾個字，“心血熬到角色成”，恰好可以概括李明啟的表演藝術(shù)人生。

2022年第二屆澳淶塢國際電視節(jié)金萱獎頒獎晚會上，李明啟眾望所歸地獲得了終身成就獎。她感慨道，我認為演員是給觀眾看的。觀眾承認你，你才是好演員，老一輩藝術(shù)家，每一位都有幾部叫絕的作品，所以觀眾才稱他們藝術(shù)家。北京人藝大導演焦菊隱說，演員應(yīng)該是塊橡皮泥，能捏出各種形象，捏什么像什么。不僅形似，而且神似。

在戲外，李明啟熱心公益活動，她是一個絲毫沒有架子的大媽。她和鄰居一起坐公交車去買菜，和保安打成一片，不時跟他們開個玩笑。在中國文聯(lián)、中國視協(xié)等組織的活動中，總能看到李明啟忙碌的身影。她還與社區(qū)的同志一起去敬老院看望老人，給他們表演節(jié)目。

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上午。李明啟老師送我們出來時，她很自然地把兩只手一左一右搭在我們身上，熟絡(luò)地有點像跟自己的兒輩在一起。路上遇到鄰居熱情地對她說，李老師，市場上的大蔥又降了價。她馬上說，好嘞，等會就去看看。李明啟身上樸實的大媽氣，還真不是一朝一夕練出來的。她就是這樣的人。

編輯 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