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供養(yǎng)人造像是舍資造窟的功德主及其親屬禮佛供養(yǎng)的圖像。通過對劍川石窟石鐘寺區(qū)第1、2窟供養(yǎng)人造像的圖像配置與細節(jié)特征進行比較分析,重新澄清此兩窟主像的人物身份,從而劃定了石窟功德主的考察范圍,并將在具體的時間、空間和社會情境中展開討論,以期對關于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
關鍵詞: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第1、2窟;供養(yǎng)人造像
中圖分類號:K87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6-0051-09
Research on the Donors of the Caves in the Shizhongsi Area
—Focusing on the Statues of Donors in Caves 1 and 2
SUN Lin1 WANG Yuchuan2
(1. School of Fine Arts, Huaiyin Normal University, Huaian 223001, Jiangsu;
2. School of Tourism and Hotel Management, Yunn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Kunming 650500, Yunnan)
Abstract:Donor statues are depictions of the local figures, and often their relatives, who donated money to support the construction of religious caves and provide offerings to the Buddha. This paper presents a comparative research of the features and overall configuration of the donor statues in caves 1 and 2 in the Shizhongsi area, so as to confirm the identities of the two main statues in each of the caves and then define the scope of investigation necessary to further understand these patrons. The study concludes with a discussion of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aves in the context of its era, location and social background in an effort to explain the motives that the donors acted on when they decided to suppor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aves.
Keywords:Shizhongsi Area caves; donors; caves 1 and 2; donor portraits
云南省大理州劍川縣劍川石窟包括石鐘寺、沙登箐、獅子關三個窟區(qū),是研究我國古代云南地區(qū)文化藝術的重要圖像資料。其中,石鐘寺區(qū)是由良工巧匠整體設計的組合窟,開窟總面積達100余平方米,各類造像近200身[1]。石窟規(guī)模和造像數量顯示其功德主應是處尊居顯、擁有雄厚財力的人物。我們知道,開鑿石窟、制作佛像的目的是為了滿足功德主特定的訴求,而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背景的功德主表達的造窟心愿往往各有其特點。所以明晰石窟的功德主,是闡釋開窟造像動機用意的重要前提,這就是閻文儒將“是誰造的像”列為石窟藝術研究首要問題的核心所在[2]。但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是誰,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詳盡妥善的解答{1}。
石鐘寺區(qū)石窟營造活動于史料無征。第8窟僅存的造像榜題又缺略人物名諱等關鍵信息,欲厘定其功德主無疑困難重重。不過,榜題第四行曰“□□□□其造像主□坐”,“造像主”即出資造窟的功德主。與之相對應,第1、2窟雕刻的供養(yǎng)人造像中,主像都呈盤坐姿態(tài)。由于供養(yǎng)人造像一般是功德主及其家族成員的真實寫照[3],所以不難建立此兩窟主像與功德主的聯系。再則,多數學者判斷大理國盛德年間是石鐘寺區(qū)石窟開鑿高峰,“諸窟全部是在盛德四年前后完成”[4-6]。最近的考古研究進一步提出石窟始建年代約為大理國利貞二年至四年,即南宋乾道九年至淳熙二年(1173—
1175),竣工(停工)于盛德四年,即南宋淳熙六年(1179)[1]127,說明其功德主是生活在利貞、盛德年間的豪門顯貴。鑒于上述線索,本文擬重新考察第1、2窟主像的身份,以此為基礎,逐步探究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是誰的問題。
一 第1、2窟主像身份新考
第1、2窟位置鄰近,均為殿堂式屋形龕,龕內采用中心對稱式構圖,中央主像皆是神態(tài)端莊的正面男子像,盤足袖手,趺坐于方形須彌式寶座上,寶座靠背的弓形搭腦兩端飾有龍頭,座后刻方形單扇立屏。若干扈從全部是側面和四分之三側面像,以或站或坐之姿分置左右(圖1)。主像的特殊性和嚴格的等級區(qū)分通過獨具匠心的構圖設計,引人矚目的器物裝飾以及迥異于其他人物的高度、大小、面部朝向等具有象征意義的圖像細節(jié)凸顯出來{2}。清人何祖禹、趙宗瀚推測此兩窟主像依次是細奴羅和閣羅鳳[7],后來的研究多認為是異牟尋、閣羅鳳[8-10],或段思良、段思平[11]。細奴羅、閣羅鳳、異牟尋分別為南詔第一、第五、第六代王,段思平與段思良是大理國初年在位的皇帝。如果利貞、盛德年間營建的石窟中出現數百年前的地方統(tǒng)治者造像,當然是極具價值的學術資料。然而循名責實,這些見解尚欠系統(tǒng)考證和有力的證據支持[12]。需要注意,盡管第1、2窟的共性有目共睹,但為已有研究所忽略的是,圖像配置和細節(jié)特征仍有較大差異,這些差異反映出此兩窟主像的身份截然不同。
先看圖像配置。第1窟除主像外,共有造像8身。正壁左側有兩人:一人持藤杖,一人躬身托長匣;右側有三人:一人執(zhí)長柄扇、持敞口蓮足瓶,一人抱龍頭劍,一人持長劍和書卷狀物;座前一托座力士單臂托蓮案;兩位戴硬腳幞頭者對坐于左右側壁。第2窟有扈從造像15身:兩侍女舉雉尾儀仗扇,五位武士戴盔穿甲、舉半卷旌旗;一人高捧長頸帶流蓮足瓶,立于主像身后;寶座周圍四人中,位置靠前的兩人手持龍頭劍;一僧侶手執(zhí)念珠,結跏趺坐于曲柄傘蓋下;兩側壁亦有兩人對坐(頭部損毀)。從窟內配置的扈從數量和儀仗等級即可推知,第2窟主像地位更顯尊崇。
不僅于此,第2窟方形立屏上部雕刻日、月、流云紋和“兩弓相背”的黻紋,窟頂刻騰龍紋。據史料記載,日、月、龍、黻是“十二章”的組成部分,十二章以日、月、星辰居首,僅供皇帝專用[13]。第2窟雖未具足十二章,但仍能表明其意在效仿中原漢地的禮儀制度。以是觀之,此窟主像的皇帝身份應無疑義。相比之下,這些紋飾均未見于第1窟,說明其主像系皇帝的可能性極低。
再看圖像細節(jié)。第2窟主像佩戴高約尺余的紡錘形頭囊,表面裝飾蓮花寶珠紋(圖2,以下簡稱A型),第1窟主像戴高度、形狀相仿的素面蓮瓣式頭囊(圖3,以下簡稱B型)。頭囊之名出自《云南志》“蠻夷風俗”:“(其蠻)衣服略與漢同,唯頭囊特異耳。南詔以紅綾,其余向下皆以皂綾絹?!保?4]據此,方國瑜認為,南詔大理國以頭囊為職官首服,“而王者最特殊”[9]414。值得一提的是,《大理國梵像卷》第1—6開“利貞皇帝禮佛圖”(圖4,以下簡稱“禮佛圖”,盛德五年,1180年)真實再現了大理國皇帝與職官頭囊的不同特征,為文獻記載提供了生動直觀的注解。
禮佛圖中戴紅色華麗頭囊,著圓領寬袖長袍、左手執(zhí)念珠、右手持長柄香爐、身形最高大者即為利貞皇帝段智興。觀其頭囊造型、紋樣,均與A型雷同。利貞皇帝身前、身后共有隨行扈從33人,其中7人戴黑色頭囊。李玉珉指出,此7人皆為大理國重要的行政官員,紫袍人物當是最高行政長官高相國,穿紅袍的5人和黃袍人物官階依次遞減,大概是“爽長”一類的文官[15]。形式類比顯示,5位穿紅袍者所戴頭囊與B型最為近似。另外,5人袍服上的龍形章紋清晰可見,至少有3人手執(zhí)龍頭劍。同質化的衣冠和特殊的章紋、持物,不僅表明他們的身份相近,同時也暗示他們很可能是享有爵位的皇族子嗣。而《段氏與三十七部會盟碑》《段氏長老墓碑銘并序》等地方碑銘資料證明,大理國皇族成員的確有擔任“爽長”官職的成例[16]。
根據禮佛圖提供的訊息,A型頭囊專用于大理國皇帝,B型頭囊是皇族成員的標識。以此類推,第2窟主像實為皇帝,第1窟主像則是一位皇族貴胄{1}。
有一點需要引起重視,第2窟三重疊澀窟檐上方雕刻三朵荷葉紋(右側一朵損毀),下方刻“人”字形帷帳,兩側帷幔和組綬自然下垂(圖5),整體形制與北齊高潤墓壁畫描繪的帷帳有幾乎一樣的表現(圖6)。帷帳又稱靈帷,是我國古代殿堂宮室中的重要陳設,東周時已有使用,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17]。后用作墓葬裝飾,是漢代以來宅第化墓室里的普遍陳設,具有界定生死空間、營造祭祀場景的作用[18]。第2窟主像居于帷帳構建的空間之內,揭示其為死者的身份{1}。換句話說,這是一位已經辭世的皇帝。
綜上所述,圖像幫助我們重新澄清了第1、2窟主像的身份。由于第2窟主像為已故皇帝御像,那么依據學界對于供養(yǎng)人像的定義,基本可以肯定第1窟主像理應是出資造窟的功德主真容。進一步的結論是,石鐘寺區(qū)石窟屬于皇族家窟,是某位皇族貴胄在大理國利貞、盛德年間為自己及先皇營造的功德窟。而利貞、盛德是大理國第十八世皇帝段智興在位時使用的年號,按常理推測,段氏皇族成員造窟的可能性最大,我們之前也認為,石窟開鑿或與段智興有關[1]127。現在看來,考慮到皇家石窟的選址規(guī)律以及大理國后期段氏皇族的實際境遇,此類假設似難成立。
二 段氏皇族造窟的可能性辨析
現有中國石窟寺資料顯示,無論是造大窟的豪門權貴,還是造小窟的庶民邑團,通常不會遠離日常居所選址造窟?;始沂吒拍芡猓畹湫偷囊獢翟茖叩臅谊孜蹇吆妄堥T石窟的賓陽三洞。
北魏和平元年(460),受文成帝支持和贊助,沙門統(tǒng)曇曜在“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19],是為聲譽隆著的“曇曜五窟”。武州塞距離平城(今大同)僅三十里,既是守衛(wèi)皇城西面的關隘[20],也是連接舊都盛樂(今和林格爾)的交通要道之一。石窟面向道路開鑿[21],說明交通便利,往返迅捷,是曇曜造窟時著重考慮的因素。北魏遷都洛陽以后,在龍門興造的“賓陽三洞”沿用了同樣的思路。“景明初(500),世宗詔大長秋卿白整準代京靈巖寺石窟,于洛南伊闕山,為高祖、文昭皇太后營石窟二所……永平中,中尹劉騰奏為世宗復造石窟一,凡為三所?!保?9]3043伊闕即龍門,《元和郡縣圖志》載:“伊闕故關,在縣北四十五里。何進八關之一。”[22]《輔國將軍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記》又載:“南穢既澄,震旅歸闕,軍次□行,路徑石窟,覽先皇之明蹤,睹盛圣之麗跡?!保?3]以上證據表明,皇家石窟毗鄰都城,一般不出京畿范圍,并且交通條件上佳,方便皇帝巡幸和禮佛{1}。
反觀石鐘寺區(qū)石窟所在地望,顯然與皇家石窟的選址規(guī)律相抵牾。首先,石窟地處滇西北地區(qū)的劍川縣,距離大理國都城“羊苴咩城”(今大理古城西北)有一百余公里;其次,大理國京畿是以洱海為中心的區(qū)域,洱海區(qū)域之外的地方是所謂“邊疆”[24];再次,滇西北地區(qū)位于橫斷山脈南延中段,是著名的三江并流區(qū),受青藏高原隆升和本區(qū)地應力轉化的影響,造就了山川縱列的獨特地貌和自然環(huán)境格局[25]。因此該地區(qū)群山連綿,徑路崎嶇。受這些因素制約,從“羊苴咩城”前往石窟殊為不易。據《重游石寶山記》,明朝嘉靖年間,謫居云南的楊慎、致仕還鄉(xiāng)的李元陽從洱海附近出發(fā),初抵鄧川,經浪穹(今洱源縣),過劍川,侵曉入山,或騎行或步行,抵達石窟時已是“五日戊午”[26]。也就是說,往返石窟一次至少要耗費十天時間,這顯然不利于段氏皇族視察工程進度以及石窟落成后舉行相關祭拜儀式。
另據史料記載,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高升泰“受大理國段正明之禪即位,改國號曰大中國”。紹圣三年(1096),高升泰卒,“其子高泰明遵遺命,還位正明之弟正淳。段氏復興,號后理國?!保?7]段氏復國后,同用大理國稱號,學界為便于研究,常以高升泰奪位為標志,將大理國分成前期和后期兩個階段。大理國后期,段氏統(tǒng)治的區(qū)域限于洱海四周的“首府區(qū)”[28]。失去皇權的高氏家族則世襲相位,并瓜分“邊疆”地區(qū)的“八府四郡”,如高升泰長子高泰明擔任相國,次子高泰運封于騰沖府,三子高泰慧鎮(zhèn)守善巨郡[29-30]。所以云南史志稱:“政令皆出其門,國人稱為高國主,段氏徒擁虛位而已?!保?7]264
雖然段正嚴即位后,一方面以弒逆之罪將高智昌“流死”,試圖打擊高氏,重振皇權;另一方面,遣使入貢于宋,請求冊封[27]274,謀取統(tǒng)治的合法性,但是未能扭轉段氏式微、高氏雄強的基本權力格局。故清人倪蛻評述:“正嚴即勵精圖治,且四十年之久,究亦不能挽回萬一。蓋勢之所趨,如水之就下,回狂障決,不可得矣。”[31]段正嚴之后,皇室境遇每況愈下,至利貞皇帝段智興在位時,高氏家族內部為攘奪相位繼承權分裂成“觀音派”和“逾城派”[32]。兩大派系屢屢爆發(fā)軍事沖突,利貞皇帝卻無力干預,說明段氏僅擁有象征性地位,行政、軍事統(tǒng)治權已經喪失殆盡。在這樣的社會情境下,段氏皇族想必不會在脫離皇權控制的“邊疆”開鑿石窟,制作先皇御像和功德主真容。同理,詔令劍川地方統(tǒng)治者為之造像也難以實現{2}??偠灾?,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不大可能是段氏皇族,應該另有其人。
三 功德主為高氏家族成員
前文的討論表明,作為石鐘寺區(qū)石窟的功德主需要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具有皇族身份;第二,日常居所距離石窟較近,且有能力營造大規(guī)模石窟。還有一點值得補充:功德主必須崇奉佛教,深信營造和供養(yǎng)佛像的行為可以獲取無量功德。基于對以上三個方面的審慎思考,我們初步認為,石鐘寺區(qū)石窟的功德主應為大理國利貞、盛德年間統(tǒng)治劍川的高氏家族的某位成員。
(一)前文提及,高升泰于宋哲宗紹圣元年至三年(1094—1096)奪皇帝位,故高氏子孫是名副其實的皇族后裔。南宋端平三年(1236),高生福卒,“天子追冊忠節(jié)克明果行義帝”[16]11,說明大理國后期,某些高氏子孫的皇族身份事實上也得到了大理國皇帝承認,盡管這種承認也許并非常態(tài),但其背后隱含的政治考量耐人尋味。
(二)大理國前期的行政區(qū)劃承襲南詔舊制,軍事色彩濃厚。大理國后期,廢節(jié)度、都督等軍事統(tǒng)治機構,轉設八府、四郡、四鎮(zhèn),建立政治統(tǒng)治為主的政權系統(tǒng)[33-34]。所謂八府,是指威楚府、姚府(或稱統(tǒng)矢府)、永昌府、騰沖府、善闡府、謀統(tǒng)府、建昌府、會川府,其行政、軍事主官稱“演習”,皆由高氏子孫世襲[35]。其中,謀統(tǒng)府以今鶴慶為府治,下轄今劍川、蘭坪等地。大理國后期初年,高泰慧之子高慧球封謀統(tǒng)府演習[30]57。大理國利貞三年即南宋淳熙元年(1174),又有相位得而復失的高貞明“據鶴慶,號明國公”[27]299-301。換言之,到利貞、盛德年間為止,高氏家族先后有兩個支系受封或統(tǒng)治劍川:一是高升泰第三子高泰慧子孫,二是高升泰長子、相國高泰明的后裔高貞明。
毫無疑問,兩者皆有能力建造石窟,但我們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理由在于:其一,高貞明“據鶴慶”的時間與石窟始建年代高度重合,恐怕不是偶然。其二,方國瑜指出,“鶴慶為泰慧子孫封地,貞明逃往,不能占有其地也”[29]498。因此,高貞明占據的“鶴慶”并非謀統(tǒng)府治所,而是下轄的州縣。《劍川縣志》:“南宋寶慶二年(1226),大理國高相國之弟高隆駐守劍川?!保?6]表明高氏子孫封地存在局部動態(tài)變化的現象。反過來說,高貞明爭奪相位失利,也極有可能通過高氏家族內部各派協商,從而占據劍川。其三,1181年,“明國公卒,偽謚義地威天聰明仁帝”[27]301。如前文所示,大理國皇帝曾追冊高生福為“忠節(jié)克明果行義帝”,以表明對其皇族身份的認可。高貞明謚號與之相似,那么將自己的形象塑造成皇族貴胄應在情理之中。
(三)大理國佛教昌興,號稱“妙香佛國”,這固然與大理國歷代皇帝信奉佛教密不可分,高氏發(fā)揮的作用也毫不遜色。袁嘉谷認為:“高氏世重佛學,故能上輔君國,下洽庶民,世家喬木,與同休戚,輕職重佛,與段氏起?!保?7]高氏崇佛的重要表征是廣建佛寺,正如《重建陽派興寶寺續(xù)置常住記》云:“府郡州縣皆封高氏子孫,而名山大剎皆其所創(chuàng)也?!保?6]8與此同時,高氏頗為傾心于開窟造像?!吨亟ㄊピ虏⒊W”洝份d,大理喜洲圣元寺觀音閣造像是相國高順貞復建寺院時營造的[16]152,《興寶寺德化銘并序》亦載,高踰城光在姚府興寶寺“填主刻像”[16]8。另據考古調查所示,大理挖色鎮(zhèn)高興村東北的三峰山左支脈發(fā)現大理國晚期造像23窟,距高興蘭若寺遺址約600米[38]。鑒于高妙音護是高興蘭若寺主要的功德主[16]9,挖色石窟大概也是高妙音護或其族人所造。
概言之,高氏家族世代崇佛,常以建梵剎、造佛像為其宗教實踐的主要方式。而且高氏子孫中不乏高僧大德,如水目山二祖凈妙澄禪師,三祖皎淵智玄禪師等[16]141-142,在大理國后期佛教叢林中影響巨大。有研究指出,凈妙澄禪師即是復建圣元寺并營造觀音閣造像的國公高順貞[28]121[39]。據《高氏源流總派圖》記載,高順貞、高貞明二人實為父子關系[40]。由是觀之,受家族濃厚悠久的崇佛氛圍熏陶和父輩影響,高貞明在偏遠的“邊疆”發(fā)心造窟便不足為奇了。
四 余 論
石鐘寺區(qū)石窟的功德主問題至今懸而未決,原因在于零星的文獻資料無法提供充足可靠的證據。但誠如彼得·伯克所指出的,圖像如同文本和口述證詞一樣,也是歷史證據的一種重要形式[41],可以彌補文字書寫在歷史認知層面的裂痕[42]。基于這些認識,本文通過對石鐘寺區(qū)第1、2窟供養(yǎng)人造像的圖像配置和圖像細節(jié)進行考察,重新比定第1窟主像是皇族貴胄,第2窟主像為已故皇帝,由此我們判斷前者當為石窟功德主。而年代研究的成果表明,此人生活于大理國后期段智興在位的利貞、盛德年間,故段氏皇族成員理應是功德主的首要人選。但石窟遠離都城,徑路難行,往返不便,尤其大理國后期皇室衰微,政令不出洱海區(qū)域已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此假設很難令人信服。我們初步認為,國祚短暫的“大中國”皇帝高升泰子孫具備敬造石窟的基本條件,種種跡象顯示,因爭奪相位失利而北奔的“明國公”高貞明很可能是舍資造窟的功德主。如果推論不誤,那么第1窟中央端坐的人物當為高貞明真容,第2窟主像則是高氏祖先、家族唯一的皇帝——高升泰御像。
最后需要指出,高貞明真容與高升泰御像大小近乎等身,且獨立成龕,與諸佛、菩薩像共同構成一處完整的宗教藝術空間。這些特征與莫高窟晚唐至宋代石窟中描繪的供養(yǎng)人像較為一致[43],映射出歷史上的云南與敦煌等地文化交流的緊密程度可能遠超想象{1}。但正面角度和盤足趺坐作禪定狀更接近坐禪的僧人形象,此混合式圖像結構獨具特色,不僅是對高氏家族熱衷佛教事業(yè)并致力于禪修實踐的進一步重申,也是對云南地方史志所載大理國上層貴族往往兼具世俗官職和宗教專家雙重身份的有力證明。就此來說,高貞明對于祖先和自我形象的表達方式,與時代思想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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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關于石鐘寺區(qū)石窟功德主問題,目前有兩種扼要假設:一是大理國后世皇帝為追薦祖先所作,二是大理國時期劍川權勢人物出于對南詔文化認同而造。參見溫玉成《中國石窟與文化藝術》,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第413頁;侯沖《劍川石鐘山石窟及其造像特色》,載林超民主編《民族學通報》第1輯,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59頁。
{2} 例如,方形立屏將未分化的空間分割成兩個并置的區(qū)域,即屏前和屏后,屏前人物是這個空間的唯一主人。參見巫鴻著,梅枚、肖鐵、施杰等譯《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220頁。又如,核心人物相對高大,是供養(yǎng)人像普遍采取的視覺程式。另有研究指出:“在較古老的藝術中,正面像則更為明顯地成為神圣或超驗之物的載體……不僅適用于神的出現,而且也適用于帝王貴胄?!眳⒁娺~耶·夏羅皮著、沈語冰譯《詞語、題銘與圖畫:視覺語言的符號學》,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77頁。
{1} 帷帳也屢用于石窟裝飾,大致始于北朝中晚期的中原地區(qū),此后逐步向周邊擴散。其中北朝晚期曾出現過一種帳形龕,即帷帳與方形龕結合,形成固定搭配。參見唐仲明《從帳形龕飾到帳形龕——北朝石窟中一個被忽視的問題》,《敦煌研究》2004年第1期,第27—31頁。但帷帳用于供養(yǎng)人造像窟似不常見,石鐘寺區(qū)第2窟以帷帳為飾,可能涉及此窟主尊的雙重身份問題,既是世俗世界中至高無上的帝王,也是登臨佛境的高僧大德。這在窟內相關圖像中已有體現,如兼具龍頭搭腦椅和方形須彌座特征的寶座、長頸帶流蓮足瓶、獅子、摩尼寶珠等。
{1} 關于這一點,魏正中在龜茲石窟考古學研究中已有明示。他指出,鄰近龜茲王國都城的克孜爾尕哈第23窟是龜茲皇室舉行朝圣儀式的目的地,即便是步行,一天之內也能安然往返。參見魏正中《區(qū)段與組合:龜茲石窟寺院遺址的考古學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8頁。
{2} 唐天寶三載(744),玄宗皇帝李隆基曾敕令天下諸郡廣造等身御容。研究者認為,此舉是開元時期國力極盛、君主集權加強的表現。參見那波利貞《唐代社會文化史研究》,創(chuàng)文社,1974年,第49—53頁;陸永峰《中土等身佛述論》,《閩南佛學院學報》,1998年第2期,第157—160頁;聶順新《唐玄宗御容銅像廣布天下寺觀考辨》,《唐史論叢》第21輯,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0頁。
{1} 榆林窟第19窟主室甬道北壁上部有墨書題記三行:“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初八日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巡禮諸賢圣迎僧康光白惠登/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睋甲C,“大禮”通大理,“平定四年”為安定四年(1198)之誤。此題記證明大理國僧侶在敦煌地區(qū)朝圣的史實。參見陸離《安西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考》,《敦煌研究》2011年第1期,第53—57頁。
收稿日期:2023-01-3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劍川石窟的空間特征、社會意義與保護利用研究(24YJAZH133)”
作者簡介:孫琳(1982—" ),男,江蘇省鹽城市人,淮陰師范學院美術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美術考古與宗教藝術研究。
王毓川(1989—" ),男,云南省曲靖市人,云南財經大學旅游與酒店管理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文化產業(y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