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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心事

      2024-12-31 00:00:00亦安
      湖南文學 2024年11期
      關鍵詞:母親

      熟夏

      遙想高中的最后一個夏天,我把秘密花園里的所有書帶到金沙灘,駐足在岸邊黑漆漆的無人一隅,獨自點燃一根火柴。遼闊的天邊霎時焰火絢爛。那天恰好是青島國際啤酒節(jié)的最后一天。夜空白煙繚繞,月亮也熏出了眼淚。煙花轟隆隆綻放的那刻,星星也隨之爆炸,人間處處是散落的星骸。

      嘭的一聲,夏天熟透了。

      午后殘余的炎熱仍停留在教室里躁動不安。第三節(jié)晚自習下課鈴響,我把沒寫完的數(shù)學卷子塞進鼓鼓囊囊的書包,猶疑半晌,還是把那本紫皮的2023高考英語五三也收拾進去。同桌從抽屜洞下遞給我一本書,沖我挑了挑眉。我的嘴角蔓延一抹笑意,打開看,果然是日本江戶時代喜多川歌麿的《浮世繪》。一共203張,我盡力了。同桌說。我一把抱住她,親昵地揉蹭那白皙柔軟的臉頰,夾著嗓子說,愛你!把心心念念的畫冊放在書包最內側的夾層,一路踩著滑板沿著下坡以飛揚的速度前行。六月的風終究褪去潛藏一春的寒意,道路兩旁街燈的黃暈也變得暖洋洋,梧桐的飄絮在空氣里瀟灑自在,錯綜交織??偹闶怯辛顺跸脑撚械臉幼印燕?!我的聲音回蕩在優(yōu)哉游哉的微風里,道路兩旁假山堆砌的石頭也舉起雙手歡慶。右腳持續(xù)蹬地助力,我必須抓緊時間,趁母親還沒回來的時候把它放進秘密花園去。今晚高三年級英語組留校值班,母親必須得巡視完第四節(jié)晚自習才能回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最近母親工作格外認真努力,任勞任怨,像是維持在恪盡職守的慣性中無法自拔。

      秘密花園是我給衣柜里那個被母親遺忘的抽屜取的名字。從小到大,我臥室的衣柜買什么顏色什么款式的衣服,書房的書架每一隔層放哪個作者寫的哪本書,一切的一切都由母親決定。幸運的是,自打我讀高二以來,近一年的時間母親都忘記了衣柜夾層里這個隱秘的角落。去年冬天青島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悄悄地給這個抽屜換了把鎖。我沒有自己的手機,也不知道母親給自己設的銀行卡密碼。當然,母親是全天下最愛我的母親,毋庸置疑??赡赣H并不知道,有的時候她也是世界上距離我最遙遠的人。沒關系,我總是寬慰自己,距離我最近的還剩一個人——我的同桌,那個不厭其煩叮囑了我三遍如何不落痕跡更換這把鎖的人。雖然三遍都聽得云里霧里,我還是在磕磕絆絆中順利地安裝了新鎖。窗外的初雪回旋在海面上,悄無聲息地和擊打礁石的浪融為一體。乳白消亡的片刻,我擁有了自己的秘密花園,在這兒,時間冰封凍結,流逝蕩然無存。

      打開秘密花園,從里面取出一瓶June Gin。第一次喝這款酒是被同桌拉去市北區(qū)新都心一家叫Glow(音譯閣樓)的清吧。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同桌要了一瓶金色的June Gin,瓶上寫著紀恩梨香金酒。梨——跟她的名字一樣,久違的名字。她是一顆香甜可口、脆嫩多汁到讓我悲傷的梨。我們三個曾經(jīng)是那樣形影不離。看一眼手表,距母親以往回來的時間還剩至少50分鐘,再加上她最近總是辛勤工作,或許回來得還要更晚些。我呷一口紀恩金,六月雪梨的馥郁纏繞舌尖,甘洌的汁液蕩漾豐盈。吞咽時濃酒的烈忽而刺激咽喉,不禁咳嗽連連。

      每一聲咳嗽都無疑是浪費獨屬于我的寶貴時間。我數(shù)不清自己的一生究竟有多少被人認可的時間。老師們總是說,高考是人生被認可的第一次機遇。即便我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成績,可還是在意為他人所詬病。沒人知道自己到底會活多久,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降臨,那時我只是知道所謂生死的概念,卻從未深諳,更不曾想過不久之后的十八歲,剛一成人便會距離死亡那般貼切。前些日子我挑母親不在的時候蜷縮在臥室,獨自依偎衣柜的角落,一頁又一頁入神地翻閱著《肉蒲團》,妖冶魅惑的文字一個疊一個擾亂我的腦電波,瞳孔單純又凝練地陷入癡想,像是置身于一片蟬喘雷干的沙漠,突如其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滂沱大雨,枯竭的我只顧吸吮甘露,忘記了自己來到沙漠的最初鵠的。同桌總是能為我弄到這些書——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之燈心草》、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一本本書籍,一具具胴體,一朵朵梨花開放的日子,棕銅色的粗壯枝干穿梭進嬌嫩的瀛洲玉雨,沉浸在畔岸遙望迷情跌宕的海浪,任憑洪流席卷于身,抖動著小魚苗和碎沙石。我逐一披覽《浮世繪》,不知不覺喝了不少金酒,梨香絲絲縈繞味蕾,沿著酒精的藤蔓攀爬進我的血液,扼住了我翻滾的脈搏。理智漸漸消殞。從高一起梨就經(jīng)常跟我提起他,學校國際部的那個風云男孩。梨告訴我,他最愛的香水是Creed(法國品牌名,英譯信仰)銀色山泉。說這句話的時候,梨的眸子里閃過某種復雜的失落和猶疑,將腳上那雙刷得慘白的回力帆布鞋往后縮了縮。他仿佛也成了她的信仰,盡管她未曾靠近過他一分一厘,甚至對方從不曾深諳過她身體里的那些悸動——只是在深夜星星和月亮盤旋占據(jù)夜空的時候悄悄想起了他,暗自禱告著,希望他快樂,希望他過得好。初戀的女孩總這樣干凈無瑕,哪怕曾是一片覆蓋冰雪的山峰,稍一撥弄,也會融化成晶瑩剔透的涓涓溪流。那些與愛有關的東西存在的時候,每一滴溢出的水都浸透著來自阿爾卑斯山脈銀色山泉的熏香馥郁。

      關了燈后的閣樓,數(shù)不清的燈座里搖曳著一根根半明半昧的白蠟燭,燭芯總是黑魆魆地閃爍其詞?;璋道?,我總是從同桌那兒一點點了解些關了燈才能做的事。自從梨離我遠去之后,我便對此著了魔。抑或說,是我離她遠去,我總是在意為他人所詬病。之所以在昏暗里才能討論那事,是秘密花園里本身就有一片深不可測的宇宙,那兒不僅有煢煢孑立的2MASS J2126-8140,行將就木的Wasp-12b,鬼火狐鳴的TrEs-2b,就連太陽也在那兒黯然失色,更不用說地球,它只能憑借赤道緊裹自己,在廣闊無邊里偽裝堅硬,不停抽離,試圖在2.25億年的銀河系旋臂里尋找自身存在過的證據(jù)。殊不知,每顆星星的宿命早已注定——在彼此碰撞的時候爆炸,頃刻湮滅,化為烏有。

      仲夏像是田野里還未熟透的西瓜。同桌遞給我一個袋子,里面放了一瓶粉紅色紀恩西瓜金酒。她思忖許久,道,忘記梨吧,西瓜金也許更適合你。你注定屬于夏天。我倆大晚上不睡覺,也不回家,把赤裸的腳深埋進金沙灘松軟的細沙。月光低矮下來,海上清輝粼粼。彼時星星還是星星,星星沒爆炸的時候我們總是三人行看海。那天,梨似乎想跟我說些什么。我哽咽地說。哪天?同桌問。她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她的年華斷裂在仲夏的那一天。我多希望海邊垂懸的月也能忘記。我無數(shù)次催眠自己:那一天,梨被她的信仰騙進學校一間沒有監(jiān)控的會議室,同行的還有跟他一起耍的兩個好兄弟,她被他們三個強迫逐個刺破的時候不沾有任何疼痛,至少,可能,沒有那么痛。同桌撫慰我的肩膀,我的肩胛上緣軟綿綿的,恍若所有支撐的骨頭都碎在了那一天,梨疼痛到血流成河的那天。同桌說,請求我也一并忘記她吧,暑假結束后她不會再去學校了,父母會幫她辦理退學,等明年4月直接參加日本高考,去日本讀大學。來不及有任何不舍,她接著笑嘻嘻地調侃,除了化學跟國內一樣難,其他的可簡單多了,這真值得慶幸。她說準備考關西大學,因父母覺得東京那邊壓力太大,相較之下,大阪人倒顯得和藹可親。我看她笑著笑著,嘴角上揚的酒窩忽而沉默。曾經(jīng),我一直覺得,她的父母在日本工作,她跟姥姥二人在青島住著200平的大房子,多么自由,那理所應當是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晌宜斫獾男腋?,在浪花伴隨荒海遺漏的風聲聲襲來的片刻,殘忍又溫柔地擁抱了眼角那生性爛漫、無處可去的淚珠。同桌幾近哽咽,你說,這大阪的海,跟青島的海,它們會有什么區(qū)別呢?

      八月的青島不比六月,夏天灼燒的烈陽緊逼在頭頂,一串又一串火焰炙烤著。我依舊蜷縮在臥室的角落里,秘密花園敞開著抽屜。我墜入阿爾卑斯白雪皚皚的山巔,綠草茵茵的牧場,河床的碎石上下左右彈動,撣落進山泉里的四季。當中的夏天白晝變長,卻始終抵擋不了夜晚躁動不已,尤其是這暮夏秋初的時候,地球在赤道里自轉最快,海洋也抵擋不住慣性,潮峰此起彼伏。行星溫柔地吮咂矗立的山巔,消融的泉水浸濕入???,一不小心又被銀河里的恒星吸了過去,光與影之間環(huán)著意亂情迷。我不由得緩口氣,呷一口紀恩西瓜金。整個綠油油的夏天要被那種妙不可言的瞬間生吞了去??晌业难劬σ魂囁嵬?,淚水驟然涌落。此時此刻我無比想要逃離夏天。原來做愛和愛一個人,竟然真的是兩回事,前者是身體不言而喻的顫動,后者是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心痛。我晃了晃紅撲撲的西瓜金酒瓶,心心念念卻是那黃燦燦的梨香金,香甜可口、脆嫩多汁到讓我心懷悲傷的梨。我終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是行星?什么又是恒星?爆炸的瞬間任誰都無濟于事,什么都阻擋不了梨被自己的信仰侮辱,玷污,撕到支離破碎。

      母親回家之前,我破天荒地提前做好晚飯,像是贖罪那般,盡管我不曾明白自己先天的這些欲望究竟沾染何罪。倘若要論,難道不是人人母胎里自帶的罪與罰嗎?出生的那一刻,即為原罪。死去的時候,罪全部贖完。飯桌前,我試圖從母親那兒得到答案,三番幾次套話。母親說,梨變得越來越孤僻,真怕她出事,明年我還要評正高。我不假思索,你也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嗎?母親冷靜至極。我渴望自己失聰。母親說,梨不該長得那么漂亮,卻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我的視線一片模糊,一如不久后那一天模糊的細雨。高三剛開學一個星期,我清醒地目睹了梨從教學樓縱身一躍,蔭翳的云籠罩堆滿書的窗臺,她的一頭秀發(fā)在空中呈倒三角形。那不是女人的形體,分明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男人的軀殼。原來男人和女人總是那么近又那么遠。我寧愿她永遠這般搖搖欲墜,軀體從未墜落地面,汩汩涌冒的鮮血我也從沒見過。可最終我只是無能為力地站在教學樓下血流成河的畔岸,遙望那朵嬌嫩的梨花片片凋零,香消玉殞。

      距離中國的高考只有310天了。這是同桌在那年暑假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一瓶紀恩西瓜金酒扔過來,便再也沒有見過她。此刻,我在南方的一所大學里努力聽著毛概玩兒手機,后背溢出的汗浸濕了衣衫。微信里的兩個頭像輾轉了幾個夏天,不管北方還是南方,中國還是日本,天上還是地下,都愈加沉默寡言,再也不會彈窗。每當夏天的西瓜于鄉(xiāng)野遍地的時候,陽光下的青春都頂著滿臉曬斑,真實且璀璨,彷徨又膽怯。

      后來的后來啊,夏天它終于熟透了,像是香甜可口到讓人心懷悲傷的梨低垂暗語在枝頭。我們無論誰,無論誰,都永遠不復存在了,宛若曾經(jīng)朵朵綻放的潔白梨花,倔強地余下苦澀的果實,來年再也不愿盛開。

      濃酒煲糖

      碼頭邊年邁的輪渡悶出一聲折疊木棉沉香的悠悠長鳴,叫醒了海濱城區(qū)的月落參橫。莉拉一如往常早早地背上雙肩包,路過客廳沾染晨曦味道的白紗簾,順手從茶幾上拾起一片金黃色的面包。向睡眼惺忪的繼母問了好,莉拉獨自出了門。沒有去學校,也沒有去補習班。

      晴好的陽光像是煎炸過面包片的起酥油般澄澈。小區(qū)樓下的樹葉在昨夜的雨疏風驟里陡然落了大半,怡然自得枕靠著花壇緣石邊沿。莉拉把手里安然無恙的面包片扔掉,從雙肩包里掏出一沓亂七八糟錯疊的A4紙,用夾雜當中的月考成績單擦拭指尖的油漬,扔進不銹鋼垃圾桶里。

      在海岸邊的站臺等候片刻,吱吱悠悠的330路巴士剎下干澀沙啞的閘。這趟車駛往青島遠郊,終點站莉拉下了車,開手機導航,尋覓至幢幢低矮的舊房,清一色生銹的招牌灌滿沿街的商鋪。站在歲月磋磨的十字架前確認再三,踏進大廳,天花板上竭力閃爍的LED燈管幽暗昏沉,瘦骨嶙峋。莉拉內心的堂皇不免堂而皇之。手里握著的檢查報告起了皺。換好手術服,她謹小慎微的步子在一串長隊的尾巴頓了頓。走過拐角,這隊伍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最遠處,一扇寥落的窗戶凋謝在黑暗的盡頭。莉拉穿過他們——一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當然女性居多),男人們蹺著二郎腿坐在帶有裂紋的橘色凳上,女人們倚在發(fā)了灰的墻邊亂了方寸地無聲禱告。一路走近,封閉的輻射門上亮著紅色射線的三個字熄滅,兩個戴口罩的護士用輪椅推了一個跟她穿著同模樣手術服、意識半清醒半昏迷的女孩出來。通過齊劉海發(fā)型下的眉眼,莉拉認出了那個胖護士,被告知耐心排隊等待叫名字,她獨自守著人山人海的長廊度過了一個漫長且艱巨的上午。

      晌午時分,莉拉坐在靠近手術室的長凳上,微閉雙眼打起了瞌睡。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了沙灘邊的海鷗嘶鳴千千遍,聲聲入耳,啼啼入心。她總是止步于岸,瞻望那一只又一只在風吹海面、浪擊礁石之際悄然漂洋過海的鷗鳥。它們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成群結隊地孤獨。胖護士至少喊了三遍她的名字。手術室內的兩道門隔開了三個區(qū)域,走進最后一扇門,莉拉的身上只剩一條褲子。她些許惶恐地躺上手術臺,聽話地將兩條腿分開。胖護士過來給她綁腿,大腿內側雪白細膩的肌膚像是菜市場懸吊的新鮮豬肥膘子。身著綠衣的大夫往注射器里推了一管麻藥,她胳臂上的留置針處隱隱作痛。看她呆板得像具硬邦邦的尸體,胖護士打趣地說,你的腿很好看,不用緊張,一會兒就不疼了。

      再睜開眼,胖護士還是一直喊著她的名字。宛若三杯兩盞淡酒下肚,她的靈魂販賣到天際,空穴而來的愁緒盈腹,恍恍惚惚竟分不清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麻藥的勁兒還沒過,我現(xiàn)在推你去病房。胖護士說。這才意識到衣服已然完整地穿好在身,正絲毫察覺不到疼痛地坐在輪椅上。莉拉被推出手術室。外面那條隊伍長龍依舊,灼灼其華的目光在她身上聚攏,車輪轱轆而過,她聽到兩個年輕女孩低首耳語,看她的樣子很疼啊。女孩惴惴不安的聲音讓莉拉無端想起夢里海鷗的嘶鳴。沒等她身邊的人回應,莉拉說,不疼,放心,就像吃了顆糖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這次叫醒她的不是海邊輪渡啟航的號角,而是隔壁床年齡跟她相仿的女孩的嚶嚶啼哭,聽起來凄凄慘慘戚戚。悲涼在知覺恢復的身體里下沉,刺破跋山涉川的細胞膜,摧殘彌山亙野的神經(jīng)末梢。莉拉無法在這昏昏沉沉的光景里繼續(xù)停留。她迫不及待地換上校服離開,將胖護士遞給她的藥統(tǒng)統(tǒng)塞進雙肩包,把那些什么預防術后的字眼全部拋之腦后。

      青島就是一座這樣的城市,不怕在高樓大廈里迷了路,也不怕在低矮平房里辨認不得東南西北,因其三面環(huán)海,就算是在偏隅到荒無人煙的角角落落,只要朝著逃離陸地的方向走,就一定能遇見沙灘和大海。經(jīng)過一棟公寓樓,莉拉站在綠色垃圾桶前將雙肩包倒空,所有內容物無一幸免地墜入深淵,包括胖護士遞給她的那些瓶瓶罐罐。沿著這條干凈的馬路走了約莫五百米,終于邂逅了桑榆暮影里鑲嵌的銀色沙灘,像是海岸勾勒的一灣初升月光。莉拉右腳尖踩左腳跟的鞋底,先后輕松地踢掉兩只鞋子,東倒西歪、著急忙慌地扯下左右腳的淡紫色襪子,橫沖直撞、趔趔趄趄地朝淺灘奔去。海風捎著流離失所的浪花涌向銀灘。在微風里打了滑的海浪緊緊地擁抱了不小心摔了跟頭的莉拉。海水浸透肩頸紅白相間的校服褶子,彎彎曲曲的濕痕沒過了她的衣領。清冷的海水沾在她的唇邊,莉拉伸舌頭舔了一下,略微苦澀。瞇縫著眼,睫毛上懸掛的水珠模糊了遠處海天交界的云霞,頭頂上環(huán)著光圈的月亮說它忘記了身上的疤。她忽而想起小時候那攢了一抽屜總是不舍得丟掉的玻璃糖紙。暮色微微,繁星點點,莉拉脫下濕答答的校服褂子,甩向漫無邊際的夕陽殘照,咯咯的笑聲揉進了傾漾的風,回蕩在滄海之上。

      霓虹搽過天空最后的一抹光,點燃了海岸線邊上的萬家燈火。淺酌夜色的秋風輕撫她的耳畔,聞聽蕭寂斑斑,莉拉生怕它吹散了不遠處絢爛的人間煙火,一家熱氣騰騰的燒烤大排檔在裊裊炊煙里敞開心扉。急匆匆地踏過吱吱悠悠的木棧橋,剛開了花的屁股蹲在低矮鐵桌旁的馬扎上,掃右下角的二維碼先點了盤嘎啦(蛤蜊),次第是羊肉串、牛板筋、辣雞胗、豬五花、魷魚須、蒜蓉扇貝和麻辣龍蝦尾,最后還不忘要一扎青島四廠鮮啤。從胡吃海塞到細嚼慢咽,忘卻鐵桌上佇立的啤酒杯深深淺淺,莉拉的理智逐漸消泯,校服褲口袋里手機振響。一聲過后再無動靜,她掏出手機看了那條訊息。

      扎啤玻璃罐空曠地抹月批風。大排檔各個桌上坐滿了咋咋呼呼的人,吵吵鬧鬧的氛圍像是小時候她經(jīng)常去的那個地方,爸總是給她點一盤堆得像是嶗山那么高的嘎啦,說這玩意兒吃多了也不怕長肉,媽總是給她點一盆滿滿當當?shù)凝埼r尾,說紅紅火火的多喜慶像是過年一樣。后來他們分道揚鑣,換作他陪她一起吃羊肉串、牛板筋……他最愛豬五花,大概是因為那東西長得像她大腿內側的皮膚般蠱惑人心。莉拉模模糊糊地看著大排檔里忽明忽暗的昏黃燈光,一聲海鷗的鳴叫劃破昏暗的天邊,撕碎了海街里籠罩的沉悶的黑。記憶里的場景那般清晰。孤零零的小女孩短暫地停留在爸的身邊,媽的身邊,他的身邊,最后一個人守著成長的海岸線許久,從燈火闌珊到萬家通明,從人煙稀少到鴟張蟻聚。咀嚼香噴噴的魷魚須,貪婪地吮一口蒜蓉扇貝,方才忽地明白,自始至終,唯有大排檔里形單影只的昏黃一成不變。

      干杯。莉拉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只有她看得到空氣里那個被時光枷鎖圍困的小女孩。即便她自己現(xiàn)在也還是個孩子。慶祝什么?小女孩不明所以。麻醉的藥效仿佛被海岸涌沒而來的潮汐消解,馬扎上陣陣刺痛襲來。疼痛里,莉拉的笑顏宛若海面上鷗鳥升騰的羽翼,沉浸于鷗鳥忘機的自我絲毫沒有注意到銀色沙灘上圍繞馬扎子散落開來的鮮紅血漬。

      濃酒煲糖,淡海煮粆。被喝光的一支啤酒。海天一色的日暮。孤獨而過帶不走一片落葉的秋風。還有一滴不曾掠過臉頰的淚珠。全部都值得慶祝。

      血海棠

      他們昨晚的突然到訪,妨礙了我的計劃——我可是足足等了三年。在這條悶悶不樂的回家路上,落日的頭顱懸掛在天邊吊了脖子,星辰拆卸的身體昂揚又骯臟地降落塵世??梢幻逗L幕ㄔ谥︻^絢麗正好,生長著不屬于塵世的詩:

      花又開了

      帶著血開了

      我是我年邁的怒不可遏

      四處走動,確認房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夕陽的斜暉不小心滑進客廳的痕跡。餐桌的腳下有一張被穿堂風遺落的紙條。我們去姥姥家探病。上次他們去“探病”約莫是深冬季候,差不多一個禮拜沒回來。那時她用姥姥的手機給我打電話(黑名單里她只能通過別人的手機才能聯(lián)系到我),隔著電話我瞧見了姥姥坐在客廳聽著那臺寶貝老式收音機里的越劇,沾滿白面粉的雙手俏皮地彈著蘭花指捏餃子皮,為的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的年過半百的女兒和那剛入贅的女婿。

      沉悶整日的臟腑忽而歡快地跳動起來。打開天花板上的吊頂音響播放一曲柔情的死亡重金屬,曼森的Running to the Edge of the World是我近日的心頭肉。熟練地摸索出鑰匙,從母親珍藏的葡萄酒酒柜里找出繼父最愛的那瓶廉價的福盧克,彌漫著刺鼻腥香的綠苦艾酒穩(wěn)穩(wěn)當當墜入寬口玻璃杯。有時我不得不借助于酒精,酒精蔓延血液里每個細胞的時候我總是能沸騰,短暫地忘卻那為“消滅懦弱”而誕生的清除計劃里的暴戾恣睢,或許如此才能真正挽救我們?我從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承認那個人是我的繼父,就像我不承認那個人喜歡70度的苦艾酒是因為他喜歡梵高,如此的說辭頂多能哄騙像我母親那樣的蠢女人而已。我厭惡他,不是因為他那張稚嫩的從未歷經(jīng)任何滄桑的臉,而是因為他的實際年齡真的只大我10歲。

      酒意達到血液沸點的時候,我卷起校服外套扔了出去,它不偏不倚地蓋在了堆滿中考復習冊的書桌上。撕掉襯衣,解開皮帶,褪掉褲子和腳上那雙最新款的Air Jordan,蛻去了所有束縛。我總是喜歡穿昂貴的內褲,因赤裸相見是人生里不管生與死都避免不了的坦與誠。從被單遮翳的床底懸空處掏出昨天趁著夜深人靜悄悄取回來的快遞,一具男性塑料模特光溜溜的身軀像是雨天池塘里打滾的泥鰍,渾身上下都是結實的肌肉。他高我一頭,魁梧健壯的體魄襯得我十分瘦小。我抬頭仰視的時候,他正睥睨著眼睛沖我微笑,滿臉的不屑一顧。我感到無比憤怒,右手握拳微向上舉,一記又準又狠的左擺拳朝小灰的肚子重重一擊——暫且先這樣叫吧,我還想不到給他取任何別的名字。三年前第一次被別人像這般用拳頭擊中肚子之后,我開始去健身房,每次肌肉的撕裂也都是它的再生,痛苦不過是我短暫的知覺,那時計劃便在我腦海里成了形,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學會格斗和搏擊。你知道的,肉體的撕裂遠比精神的撕裂要好受得多。

      小灰是一條經(jīng)常出沒在學校西一門的流浪狗。本來就很少有學生在那兒經(jīng)過,誰都知道那里是個不毛之地,西一門附近的攝像頭是個擺設,校外目之所至只有一片廢棄的爛尾樓,再說疫情后這門也一直封著不通。那只流浪的雪納瑞與生俱來灰色的毛浸染著凡世腌臜的灰色的塵,一次我又莫名其妙被同齡人的那些年輕的拳頭擊中,鮮血從鼻腔和口腔里噴涌而出,碎掉的半顆牙掉在地上那攤血里。那時流浪狗雪納瑞就蹲在鍛鐵欄桿外干巴巴地望著我,望著那從我嘴里啐出的半顆牙。那是我第一次見小灰。小灰是我當時給它取的名字。

      組合拳的最后一擊是憤懣的后直拳,我仿佛聽見了模特肚子里濃郁的肉桂色腸子扭曲腐爛的聲音。他果然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在我洋洋得意的時候,他帶著一身傷痛出其不意地勾踢我的右腳踝關節(jié)。

      咣當一聲,我瞬間摔倒在地。

      一顆種子悄無聲息地鉆進土壤。從白天到黑夜,日日有陌生的人經(jīng)過它的身邊,任誰看到這片土地的貧瘠和荒蕪都不愿駐足,這里的風景不值一提,甚至都算不上風景。時光是在成長和老去的指縫里溜走的,皮膚會褶,關節(jié)會皺,密密麻麻的紋理從一聲啼哭到行將就木,若不是光陰會老,乍暖還寒,海天云蒸,秋風蕭瑟,驟霙奔騰,誰人會知性喜陽光的海棠也能耐陰耐寒,抗?jié)晨购?。朵朵海棠沉潛在自由和罹難里旁若無人地生長,算計好了恰巧這一日在枝頭綻放。

      青島濱海,散澹的空氣從海殿皇宮漂泊而來總是捎帶著些寒意。母親卻若無其事,一襲飄蕩的粉色紗裙在身,婉約妙麗裹挾凹凸有致的胸部和腰線。暮春的風銜著聲聲哨響撩起她的裙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笑靨燦爛奪目。海棠花相互碰觸,沙沙作響,散落于她的明眸皓齒,眉清目秀。肩頭飄飄然的花瓣席地而坐,妖冶璀璨,斑駁陸離。

      母親的美麗總讓我覺得全世界的男人都配不上她,所以她才對皺紋橫亙滿臉的父親呼來喝去,罵他是王八蛋,窩囊廢。兒時我不知道她為何那樣說他,但她的風姿綽約讓我覺得她雖措辭犀利但句句在理。我從未懷疑過母親的神圣,直至一日誤打誤撞碰見他們赤裸著身體擁抱在一起,血脈僨張的堅硬刺痛當性如棉的柔軟。那一刻,我無比抱怨她怎能如此毫無顧忌地脫下綺麗華美的衣裳,她可是最疼愛我,平日把我捧在心尖兒上的母親?。?/p>

      撫今悼昔,蹦蹦跳跳的我呆滯在小區(qū)的鐵柵欄門前,緊隨身后的母親詰問保安為什么不給我開門。沒等那人解釋,為我抱不平的母親嘶吼,你這人,這么簡單的工作職責都不操守,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人社會秩序才會變差;撫今悼昔,單純質樸的我在路邊攤隨手捏碎了一顆鮮艷的草莓,紅彤彤的果漿像是一道尖銳的血直插栗色的落日,賣水果的爺爺對我呵斥,母親追過來,尖細聲抑制了粗糲嗓,你個老不死的,就是顆破草莓,老娘賠你十倍的價錢!

      跟父親離婚后,孑然一身的母親更加賺得盆滿缽滿,即便我從來不懂為何她在酒柜里珍藏那么多好酒,還仍然于外面的燈紅酒綠流連。若干次酒后回家,她都抱著跟客廳餐桌個頭齊平的我號啕大哭,嘟囔著一定,一定要把我送去全市最好的私立中學,讓我遠離那些平凡的人,那群好吃懶做的懦弱的人——窮就是他們不可抵擋的原罪。哦,平凡。平凡。是我忘記了,母親其實也是個平凡到庸俗的人。就像我忘記了,那日躲在黑暗的門縫里偷窺那一對肉體自己發(fā)酵的欲望。

      初三剛開學那天,班里忽然來了個轉學生,是個灰頭土臉的傻大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一天,按照他們說的,我把傻大個帶去了學校闃無一人的西一門。他們說只要我照做,就保證以后不再打我。我告訴傻大個,西一門有一條叫小灰的流浪狗,問他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照看。他果不其然興沖沖地選擇了跟我走。我是他轉學到這兒唯一的新朋友,因某天體育課后我施舍給他一瓶冰礦泉水,他就一直對我掏心掏肺,馬首是瞻。班里其他男同學都嫌他窮,連一雙像樣的球鞋都沒有,跟他談AJ就是對牛彈琴。有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練長跑的體育特長生非得穿一雙籃球鞋才能合群,就像是傻大個屁顛兒跟在我身后告訴我的,隊里一個練帆船的體育生因為不會抽煙,被高兩級的師哥帶去廁所打斷了三條肋骨。直至一日,我意外發(fā)現(xiàn)全班男同學討厭他的真正原因。

      我曾以為正義的手只會伸向需要伸張正義的人,即便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也依舊不甘平凡,譬如,我只不過是出生于一個平凡的孕囊,呼吸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若是緣此這無窮無盡的踢踹和拳頭就要降落于我,那我曾鐵骨錚錚、無可厚非的一切又算什么?他們總嘲笑我是沒爹的野雜種,我多想跟他們顯耀我還有一個美麗并睿智的母親。如果這發(fā)生在孩提期間,還未撞見母親與陌生男人在一起,我定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墒乾F(xiàn)在被毆打的每一瞬間我都選擇了沉默。無數(shù)的毆打和凌虐在剛讀中學第一天起司空見慣,我比任何人都要沉默。可我自始至終都不愿承認這份沉默是懦弱。

      傻大個見到小灰的時候,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火腿腸,不知是他提前準備好喂自己補充能量的,還是喂小灰覺得它可憐的。他一截一截地把火腿腸掰開扔在地上,小灰先是警惕地嗅了嗅,終于肆無忌憚地嚼了起來,狼吞虎咽哈嗚哈嗚地吃著。傻大個瞧小灰吃得正起勁兒的時候,忽然被他們一腳踹倒在地。我親眼目睹那些急于討伐平凡的干凈凜冽的巴掌,一點一滴凌駕于無辜的他。傻大個也總是任憑潔白細膩的皮膚一巴掌或一拳頭落在他的身上。面對他們的時候,傻大個就像是顧不上散落的火腿腸落荒而逃的小灰,也像是一只旋卷于下水道口溺水的蟑螂,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翹腳翻開滿是褶皺的肚皮。血,不是在傷口上,就是在花開花落的每一剎。

      我的憤怒再也遏制不住。他害我失去平衡摔倒后,我緊緊地抓住向我撲來的他的一只手臂,繞過他的受控手臂后再抓住自己前一只手的手腕。我用木村鎖鎖住了小灰,只要他再反抗一下,等待他的就是手臂關節(jié)的脫臼,甚至斷裂。我止不住地汗流浹背,依舊緊貼著那光滑的身軀,渴望聽到里面骨頭支撐不住碎掉的聲音。終于,包裹胳膊的肌肉全部崩盤,他骨肉粘連的左胳膊斷裂開來,鮮血涌進了我的眼。

      我原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可斷掉胳膊的小灰仍然選擇持續(xù)進攻,他一記右直拳攻擊了我的面部,我即刻用右小臂內側格擋防守,瞬時使出右直拳,沒想到竟然落空,被狡猾的小灰躲了過去。緊接著,我的身體迅速朝左后方轉,趁小灰眼睛的關注點還停留在上盤,一個左后踢腿踹向他的襠部。乘勝追擊,一連串密密麻麻的直拳砸向他的臉?;蛟S他有先天性腸胃疾病,唇齒間蔓延的異味簡直讓我反胃。追風逐電之間,我仿佛聽到了他的虹膜和眼球一同碾磨碎裂的聲音。像是牙齒咀嚼魚眼般,腥香泛濫。魚這種東西誕生的意義就是被人吃,被胃液消解這蜉蝣之命。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魚是小灰,是流浪的雪納瑞,是善良到承受一切的傻大個,是憤怒到無可安放以暴制暴的他們,是我自己也是每個相似的年少輕狂的同齡的你。

      小灰勉為其難地起了身。我正蹬腿,再次踹中他的襠部,接著是連續(xù)的猛烈掃踢,用盡初生于這個世界的全部力氣,抵抗所有外侵的不堪一擊和煢煢孑立,格斗是我唯一利用并指望的利器,阻擋源于這個世界的所有悲痛和懦弱。搏擊不會毀滅我源于美的一切渴望,最初我也只是那干凈到尋不見任何雜質的蛋清,就算被這個世界煮熟煮爛,至少我曾潔白一片,那時誰都挑剔不出我任何的塵埃。小灰血肉模糊,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西一門附近那片自由散漫的海棠。

      我終于成為跟他們一樣的人,任憑自己潔白的雙手碰觸傻大個的皮膚,任憑他跪地求饒說能不能放他走,他還要趕在日落前回家?guī)蜖敔斮u蘋果,任憑他用這樣的語言刀刮我。如果我不替他們橫行霸道,他們就會橫行霸道于我。我們每個人都既可憐又懦弱,憤怒得不到正確的形式釋放,精神世界摧殘著我們每一個人。那時被痛苦席卷的我只能悄無聲息地終日躲在西一門的一棵海棠樹下嚶嚶哭泣,我甚至以為海棠花永遠都不會再開了,直到我在春夏秋冬無窮無盡的討伐中遇見了她,一個遞給我潔白手帕紙的姑娘。

      午夜夢回,那張手帕紙總是在同一顆碎掉的牙齒墜落的每個重復瞬間,替我拂拭著源源不斷的淚。那些晚上我總是沉浸在同一個夢里。又是一年暮春初夏之際,浮動于大海之上的這座城市終于守候到海棠綻放,一陣微涼的風迎面而來,分不清是春的躁動還是夏的窸窣,只見粉色的裙擺在海棠花瓣的飄零里徐徐而過,滿樹的海棠恍若少女初潮散落的第一滴鮮血駘蕩,搖搖晃晃。我被一只潔白而纖長的掩面玉手吸引,神魂顛倒地闖入廢棄樓宇的空曠,一片黑暗彌漫,海棠的芳香勾著我支離的魂魄。如果這里不是一片爛尾樓,那么天邊皎潔的月亮是不是就不會在水泥地揚起的塵埃里蒙了面?每次清晨醒來的時候,床單浸濕了一個木訥到不知所措的人形,昂貴的杰克·瓊斯總是出乎意料地濕透一大片。

      我以為我終于得以重新定義腦海里的“干凈”和“潔白”。我質問躺在地上的小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為什么她只對傻大個笑?全班那么多男生,那么多雙春風蕩漾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卻只看得見傻大個。難道只因為他們是同桌,擁有更近的距離?如若緣此,我明白了偷窺的那兩具肉體為何碰撞,無論現(xiàn)實與夢境,負距離總會生出別樣的海棠,或許不同于我在青島遇見的任何一朵。馬上就要到10秒的時候,奄奄一息的小灰居然又再次爬了起來,他竟還不認輸。憤怒淹沒了青島的海也淹沒了我。我發(fā)了瘋般用兩條胳膊緊緊地環(huán)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頭窩在自己的胸前。這是格斗里的斷頭臺絕技,當對手想要攻破你的防御時,他總是會把頭放得很低,這時斷頭鎖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一鎖技一旦形成將永遠無法攻破,一如現(xiàn)在,我的手臂緊緊鎖著小灰的脖子,他的頸動脈扼在我每日磨煉的肌肉里,宛若被山體崩塌阻擋了路,血液堵塞,無法回流。一顆頭顱懸于一線,等待他的除了暈厥休克之外,還有悄無聲息的死亡。

      嘎嘣一聲,落日的頭顱終下沉進地平線,房間里到處漆黑一片。夜晚的荒涼墮入人間的一剎,萬事萬物終歸萬劫不復。我大口大口地喘息,來不及有所停歇,生怕錯過動人心弦的每一秒鐘。黑暗流逝的時候時間的流逝就戛然而止了。至少是自欺欺人的停止。要是目之所及皆為虛妄就好了。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懦弱它從不曾存在過。萬籟俱寂,連心跳的聲音都在這一刻徹底凝滯。我尋不到一絲光芒,也聽不到任何一點聲音。大腦的海馬體逐漸恢復了意識。耳畔出現(xiàn)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看到了蘆葦蕩里數(shù)不盡的螢火蟲在慢慢升騰,轉瞬而來的是一陣嘈雜與刺耳,像是指甲蓋摩擦黑板時的滋滋啦啦,讓我從頭到腳的每個毛孔都立正。是母親。我分辨出來了,是她的尖細嗓在謾罵,唧唧噥噥,說我是窩囊廢,絲毫沒有理想和追求。就像是她曾經(jīng)辱罵父親那般。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年輕一代,屬于我們的戰(zhàn)爭僅是精神的摧殘。很小的時候我就接觸了互聯(lián)網(wǎng),金錢、名利、社會地位、階級層次,那上面的信息與我在學校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于是我慶幸自己生存的現(xiàn)實世界不存在那些污垢。所以,我想要通過努力和奮斗,成為成功者之一,但現(xiàn)實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黑暗總會日復一日蒞臨我微不足道的世界。我也在日復一日地走向失敗,一邊清除著自己的懦弱,一邊又不得不面臨自己的懦弱。

      偌大的落地窗外一排排燈光四起。小區(qū)里的路燈竭盡所能釋放著最后的熹微。不知何時青島又臨近了暮春時節(jié),海棠花在微拂而過的涼風里顫抖著她倦怠且蒼白的香氣。

      這次,零落的海棠花海里沒有粉色的裙擺,空蕩一片,唯有只身回望的晚風,不知為何墜入凡塵的細雨,窗面上沾滿猩紅鮮血的我的倒影。抹一把額頭上的血漬,沒有海棠的鮮紅,只有透明的汗珠。玻璃窗外,落下的海棠花海里飄蕩著祭詩:

      花落了

      帶著血終于落了

      我也跟著落了下去

      我是我年輕的一根白發(fā)

      沙沙

      一切回歸平息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李晨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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