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一把黃昏喂爺爺
樺皮甸子的土地偏黑,關東煙奔跑,爺爺正彎腰,撿起一片寒冷,點亮風和火苗。
黃煙累了睡覺,醒了微笑,畦煙,栽煙,烤煙,劈煙,踢煙,綁煙,扁擔一顛三顛,和煙葉兒歡笑,娃,替爺爺吆喝一句吧,懂行道的人只咂了幾口煙鍋,一疊厚厚的紅太陽,就絮進了黑襖。
荒煙遠,孤舟踏水尋你的煙嶺,野火在狂笑,激怒了大塊大塊血涌的煙毒,青年,燃燒著夕陽的睫毛,暮年,煉熬著春秋的煙淼。我會經常來,有時站在你高舉的火把上遠眺,有時用煙虹把天抬高,我不帶墨來,悼詞那么老,我不帶酒來,山泉那么少。
浴火飛翔的神鳥,第一聲哀嚎,九層黃土,流傳了多少靈魂的情未了,十塊入睡的墓碑,一季輪回的枯沙,壓不倒奏著哀樂的草,更壓不倒你的白骨如刀。
祖先田
一千年前就矗立在長白神山,找尋的人是你,帶著金色的口弦,聲聲慢,肋骨間的琴弦一再地彈斷,你嘗過的苦難如同一只巨大的鳥,從一根根燭香里灌入,青黃不接的稻田。
被雷電攔腰折斷,順流,逆流,吞下所有的鹽,來回耕耘,困頓了他一生的草木人間,扁翅的雪花,向天呼喊,命令晨曦奪回血汗,從前的從前沒有不甘。
一株閃電長出,一些聲音不是深淵的沉陷,他撈起了水底的自己,這個世界便久久回旋、回旋,深藍—海藍—湖藍。
一襲青衫,一具被洪水掠過的衣冠,長袖揚起,御風而行,寬袍博帶在風中逃了,山遠天高煙水寒。
娘,你是最美的菩薩
娘的白發(fā),在田埂上飄灑,飄灑,飄灑出我一盞孤燈兩行淚花,核桃葉打開了束縛她一生的蝴蝶發(fā)卡。
田埂,不僅種植天麻,還能種植娘松動的門牙,她可以咀嚼冰雪,她可以生根出繁茂的枝丫,無法人工種植的,還有被轱轆和井雕琢的傷疤,一條瘋長,六十一條無限接近天涯。
娘的白發(fā)天空舞紅霞,一叢淺淡一叢濃的簸箕柳地,是種植娘白發(fā)最后的屯落,捏幾塊土坷垃,在汗水的浸泡下,不會讓麥穗變高變大。
手搟面的冬去春來,常常飄到九霄云外也尋不到蔥花,一個娘抱回一輪太陽,娘和姥娘的白發(fā),于風雪呼嘯的除夕夜飛身騰躍,有的墜落、有的澎湃、有的挺拔,在三江平原,在一副副堅挺的骨骼背后,在又一輪冬日的風暴里,一山的陽光被娘烙成了煎餅。
千里冰封的雪原,連同娘走遠的青春,一次次呼喊,九億九千次喑啞,羽化成一尊,楚楚衣冠的活菩薩。
尋根之旅
余生昂貴,去鄉(xiāng)下看雪,山河經行處,青冢駐、晨風泣,蟄蟲始振,剪盡春云化舞衣,故園故夢故人憶,祖母的炊煙是召喚的手臂。
銀絲壓彎了背脊,穿過歲月在遺像里等我等風等雨,我,背上野村,也背著勞碌,于香火縈繞中尋找一折兩半的灰燼,到曙光的憂傷翔起祖先身葬的黃沙,那緋紅的黎明和一代代魂靈風起云涌矗立在天梯。
田野瘦下去,瘦下去,從一丘黃土里一鋤鋤挖出戰(zhàn)亂和和平的秘密,握住麥穗的手撒開了一張又一張犁,風吹麥浪一樣,多少王朝遠去,望三更寒星,奮力地撿起,落日下的紅燈籠、古韻里的昏鴉,荒廢的村落、廢墟上的遺跡。
淅淅瀝瀝地飛旋,或收攏,一片片、一縱縱、一盤盤,世間每一個清晨,夢境里的鄉(xiāng)音、西南的風,我們在人間的情誼,徜徉在開闊的大地,絕塵遠去。
雨娘
兒的心魄一次次燃燒故鄉(xiāng)的雨,雨的功勞和過失,一滴滴都是別離的顫音,親愛的土地,讓玉米的歡笑墜落于大地,短短的一生,兒不忍太陽的火,灼傷玉米茬兒傷痕的呼吸。
面對娘的干枯,土地在堅硬的核里哭泣,兒聽見凋零的砂石和羽翼,孤夢成了千山萬水的那些疲憊,獵獵而起。
兒夢見母乳的香氣,緊緊相擁她走過貧瘠,夕陽頓下,用一支彩色鉛筆,繪一幕黑白記憶,淺淺浮上娘遺失田壟的每一顆苞谷粒。
淚雨紛飛的大地,娘咧著只有牙床的嘴,參差不齊的,還有穿著青衣的苞谷以及一組播種的痕跡,一群又一群從春天趕來的孩子,娘,你是一根不老的玉米,每一個有娘的童年,都綴滿了黃金的胡須。
背簍里的金秋,在山野的一道道傷口上聳立,愛從大地的舊根里,熊熊燃起。
你不是一株牽?;?/p>
一角、五角、一元,祖母,你不是一株牽牛花,步不到荷花、蘭花、牡丹花額頭鐫刻的年輪,一場無眠的雪撒土成人,飄過佛香高燃的風聲、雨聲、誦經聲,植入花落花開的墳。
在春天,孫兒來到麥田,你用麥穗輕撫大山的傷痕,骨與魂抖落一生的悲歡,
一半飛翔,一半沉淪。祖母,你不是一株牽牛花,一手如耕的紋,畫一個喇叭狀的小鎮(zhèn),時不時地穿針引線,縫制稻草人燒柴祭天的六塵再一次醒來的蟬鳴,總在等待一個,默默離開的腳印,追逐你脾胃里疾行的月輪。
琥珀中空無一人,是誰的步履吹動荒草,傾斜的天空焚燒著星辰,與一只歸巢的燕雀一起,勞作、行走、歌唱,徹夜追隨千萬滴甘露,壯著膽子哭了一地的余溫。
卒
爺爺?shù)拿P哭了,浸濕了家譜,湮沒了天國的村落,拆散了訣別詩的骨骼,點燃了七十三座冰川的燭火。
爺爺?shù)钠遄V啞了,未等我把鐵和巖石壘成棋盤,他便化身布局里的一朵黑蘑,他在時,棋子饑餓,他不在時,孫子饑餓。我如深雪萬里,數(shù)他一步一深轍,任帥士聚俠漢界楚河。
爺爺?shù)木茐氐沽?,一滴一滴喂飽了病魔,直到世界末日,還流淌著對死的畏懼、生的不舍。埋上最后一鍬土前,我心念十八個索勒,漫天飛雪般的哀歌,扎疼了爹、娘、我和兒子的心窩。
作者簡介:
王鵬,樺甸市政協(xié)文史研究員,作品發(fā)表在《中國青年作家報》《廣東文學》《井岡文學》《時代作家》《海南文學》《新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