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可真是個好人!”這話是奶奶說的,說了不止一遍。其實不只是奶奶,村里人都這么說。念叨這話的時候,王大夫已經(jīng)進了院子,卷著褲角,一雙解放鞋踏滿了泥。脫了帽子,啪啪啪拍打著身上的土,腳在一塊大方石上蹭來蹭去。母親拿著毛巾迎上去,接過王大夫肩上的箱子,說:“別講究了,快進屋,擦擦汗?!?/p>
王大夫的箱子很稀罕,皮的,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紅十字,繡上去的,特別鮮艷。里邊像是聚寶盆,針管盒、紗布、大大小小的瓶子,還有口罩、處方單子,滿滿當當?!鞍?,又讓你跑一趟,昨晌下的雨還沒干,遭罪了?!蹦棠痰穆曇艉苄。濐澏抖?,她又不舒服了,需要王大夫號脈、開方子、抓藥,或許還要打針。打針是我最怕的事,王大夫拿出針盒,倒進開水,擱爐子上煮針管的時候,我嚇得跑出去了。
何必非要打針呢,我早知道,治病有很多辦法的。蔥胡子、姜片、花椒、黨參、橘子皮,再從樹上摘個梨,切成塊,一起放鍋里煮上半天,不就是藥嘛。我咳嗽的時候,母親總要熬這種“藥”,有些麻,有些辣,不好喝,卻稀里糊涂就不咳了。我不喜歡這藥,我喜歡的其實是“漿水湯”。母親說,這也是藥。漿水是酸的,煮沸了,再添兩三勺蜂蜜,兩三滴清油,化開,藥就成了。酸酸的,甜甜的,我一口氣能喝大半碗,喝三五次,咳嗽止了,良藥不一定非是苦的。
記得奶奶也喝過姜湯、漿水湯,卻不抵事,照樣咳,也真是奇怪。她平素只認王大夫。王大夫頭天給她瞅了病,如果需要抓中藥,第二天就送上門來,藥錢一分錢也不多要。送來的這些中藥,熬煮了,我嘗過,特別苦,好像能從嘴巴苦到腳后跟去,難喝死了。
村里人除了頭疼感冒,拿幾樣西藥片子就能對付之外,很多人都喝過王大夫的中藥,院里曬著藥渣,干了填火炕。大家都笑著說王大夫是“精腳片大夫”,意思是光腳丫的大夫,我一直不懂,王大夫不是一直穿著解放鞋嗎?
二胖爺爺有本事,好像從來都不找王大夫。只要有閑工夫,他背一個筐,就上山了。他識得哪些草是藥,能治病,曬啊熬啊灸的。上次二胖和我們玩,被玻璃碴子劃破了手,一直流血,嚇得鬼哭狼嚎。爺爺拽著他,找一陽面山坡,捻一撮細細的傻白土,撒在傷口上,沒過兩天,創(chuàng)口竟然愈合了。難道這土也是藥?。慷譅敔斚裢尥揞^兒,訓斥我們:“這土不能亂撒,要找陽坡的,干凈的綿綿土?!薄班?,噢。”我們似懂非懂,使勁點頭。前兩年我去隴南,家在深山的姨父,閑暇時仍然背個筐,去山里采藥的。那些草藥,各有功效,一般病癥皆能降伏。在二胖爺爺和姨父眼里,這才是真正的良藥。
我的記憶里,藥是萬能的,啥病都能降伏。幼年多病,和王大夫沒少打交道。父親找了集鎮(zhèn)上一個老太太,每天替我推拿按摩。她手勁好大,我的脖子、脊背都要被捏斷了。還要喝羊奶,膻味好重。母親說,這些都是藥,對我的癥。我的病癥好像很難纏,多年后母親無意間提及,王大夫有一次給我打針,幾天后針眼發(fā)炎,肉都爛了。消炎的時候,我的哭鬧驚天動地。身為人父之后,我才體會到當時的父母,承受了多么大的悲愴。怪不得,我的屁股上仍有一個硬硬的肉疔。聽說王大夫特別愧疚,盡管這不全是他的錯。父母很寬容,說:“王大夫你別自責了,咱這嵐觀坪、姚家坪、張家灣三四個村子,哪家有病不是找你?不管白天黑夜、刮風下雨,你哪次推三阻四了?哪次又多收人家錢了?對家里困難的,你不都是自己墊了藥費的?”父親說得懇切,王大夫才稍安心了些。
我小時候特別乖,一直跟奶奶睡。晚上她經(jīng)常呻吟,也不知是哪里痛。我一骨碌爬起,下炕,盛一碗開水,放一撮鹽,端給奶奶。這鹽水好像也算藥,還挺管用,奶奶喝了,會安靜地睡去。到我快十歲的時候,奶奶的呻吟越來越長,間隔越來越短,連王大夫的妙手也不頂用了,他的去痛片、安乃近甚至裝在玻璃瓶里的針劑,都不頂用。終于,她握著我的手,睡著之后,再也沒有醒來。自此,那些曬在窗臺上的良藥,像橘子皮、艾草、黨參之類,奶奶都用不上了。藥原來不是萬能的。
村里人都信服的王大夫,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隔壁的張奶奶,脖子上吊著一個大肉袋,看著嚇人。母親說張奶奶的這瘤,王大夫沒招,聽說要到大醫(yī)院,用很多藥,動手術(shù)才能摘除,誰有那么多錢啊,不如吊著去,反正也不礙啥事。去年春,母親脖子上也出了個腫塊,不大,經(jīng)檢查診斷,良性,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不去管它。母親長吁短嘆,怕自己要和當年的張奶奶一樣了。一年之后,脖子上的腫塊竟消失了。
王大夫人好,村里人都服他。遷回城后,我正十歲,從此脫離了王大夫的庇護。一天晚上不知哪不舒服,咳嗽不止,呼吸困難。父親連夜請了有名的兒科大夫,人稱“李小兒”,號脈吃藥打針,在我身上輪著上,收效甚微。十歲之后,我的身體才慢慢壯實起來,很少和藥打交道了。
回看父母前半生,一直很少喝藥,除非迫不得已。母親有高血壓、頸椎病,每日服用阿司匹林、倍他樂克、辛伐他汀之類的西藥,她總想自己減掉幾顆或一兩頓,被我們多次勸阻,才頗不情愿地答應。父親平日做飯,總要生拌些洋蔥,醋腌半碟花生米,還要不斷地念叨,適當鍛煉、心態(tài)樂觀、合理膳食才是正道,說五谷雜糧、水果蔬菜才是最好的良藥。其實,我知道,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七十多了,身無雜病。但這些道理,真正想通的,能有幾人。
小區(qū)外新開了家藥店,張燈結(jié)彩,足夠氣派。我去買感冒藥,導購小姐穿著白大褂,熱情地推薦這藥那藥,還要了電話,說會員有優(yōu)惠。于是,之后每隔十天半月,我就接到這家藥店的電話,說有優(yōu)惠活動,多買多送。時常碰見住在樓上的羅阿姨,年歲大了,腰疼腿疼,找一位知名的中醫(yī),抓了十幾服藥,仍未見效。中醫(yī)說,要不換個方子吧,再吃上十幾服,肯定會好。我猶豫著建議:“要不去醫(yī)院看看吧?”羅阿姨說:“這位王大夫醫(yī)術(shù)高啊,錦旗掛了整墻,病人每天排長隊的?!?/p>
忽然想起村里的王大夫。父親說,大概四五年前,王大夫已經(jīng)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