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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務事難斷,那是因為家不僅僅是講道理的地方,更是講感情的地方。一家人相處,不僅僅要動腦子,更要用心。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沚水鎮(zhèn)司法所的調(diào)解員老馬專門愛斷家務事,什么房產(chǎn)糾紛、民間借貸、田地界址等矛盾都來找他,特別是婚姻糾紛鬧到他那里,他總是有辦法調(diào)解好。當然,也有一些案件比較復雜,雙方都請了律師,無法調(diào)解成功,鬧上了法庭,最后的判決也和老馬當初提出的調(diào)解方案八九不離十。時間長了,人們都愛去找老馬調(diào)解,既省了訴訟費、律師費,也少了許多煎熬。
老馬其實并不姓馬,而姓陶,名曉明,因為他只要接到群眾的求助電話,都是回答“馬上到”或“馬上辦”,很少拖延,久而久之,人們就給他取了個綽號“老馬”。
群眾之間那些糾紛,基本上都可以歸類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也有離婚、借貸這樣的大事,弄不好就會鬧出禍事來。對此,老馬也非常重視,非常謹慎。
調(diào)解前,老馬都要將雙方當事人叫到一起,說:“家庭是個私密空間,特別是夫婦之間說的話、做的事,如果沒有現(xiàn)場監(jiān)控、錄音支撐,我一個外人怎么知道你們誰說的是假話?所以,你們每個人都必須跟我說真話,提出合法合理合情的訴求。該要的要,不該要的不要,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聽信不懷好意的人鼓動和教唆?!?/p>
當楊健和奚溪坐在老馬面前時,老馬讓他們先坐下,他把自己的觀點和要求給他們宣講一遍,然后請他們講述結婚的前后過程、離婚原因和條件。
楊健和奚溪結婚3年,生有一子已3歲。他們兩個人是在KTV唱歌時認識的,有點一見鐘情的意思。楊健比較主動,奚溪也不矜持,又約著吃了幾次飯,兩人對彼此都有好感,一次乘著酒興便開了房。幾個月后,奚溪突然發(fā)覺自己懷孕了,催楊健結婚。楊健對這突然到來的孩子毫無思想準備,也有些懷疑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想讓奚溪去做流產(chǎn),奚溪舍不得,堅持要生下來。楊健母親說如果生了兒子,就同意他們結婚,還可以給奚溪在房產(chǎn)證上加個名字。奚溪果然生了個男孩,長得很像楊健,楊家人很高興,同意兩人登記結婚,還給了女方16萬元的彩禮,并將128平米的婚房房產(chǎn)證上增加了共有人奚溪的名字。本來這應該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但結婚的新鮮感過后,兩人性格上的弱點漸漸暴露出來,小吵一三五,大吵三六九,后來楊健干脆以工作忙為由經(jīng)常夜不歸宿,或住到父母那邊,吃喝不愁,可憐奚溪獨自帶著孩子,只能向娘家人求助。更讓奚溪不能容忍的是楊健結婚之后不但一分錢生活費沒給她,還借口做生意從她手中借走了9萬元。夫妻吵架,雙方老人介入,矛盾升級,婚姻也很快走到了盡頭。奚溪脾氣急,主動提出離婚和財產(chǎn)需求,進入了婚姻冷靜期。朋友建議他們?nèi)フ依像R咨詢一下,萬一協(xié)商不成再鬧到法院,也要先把家庭財產(chǎn)等問題處理好,否則會拖很長時間。
老馬聽完兩人敘述之后,心里大致有了底,就他們關注的焦點問題進行了詢問:“你們確信感情已經(jīng)破裂,無法挽回了嗎?”
楊健說:“我們是奉子成婚的,本來就沒有多少感情基礎?!?/p>
奚溪說:“他們?nèi)胰硕紝ξ也缓茫静话盐耶斎丝?,我非常后悔嫁到他們家?!?/p>
老馬說:“那財產(chǎn)你們覺得應該怎樣分割?”
奚溪說:“婚房我要分一半。”
老馬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規(guī)定,婚房你們理論上可以平分。你們誰要房子,給對方一半現(xiàn)金。都不要房子就拍賣,你們先估價多少。如果達不成共識,就要請第三方評估,而且評估價不一定就是賣出的價,還要先墊付評估費。你們要想好。”
兩人都沉思了一會兒,奚溪說:“我認為那房子值180萬元?!?/p>
楊健說:“沒有那么多,我去中介問過,最多值160萬元?!?/p>
老馬問:“相差20萬元,你們有沒有互相再讓的空間?”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你們沒有解決問題的誠意啊?!崩像R批評兩人說,“奚溪你說180萬元,那把房子給你,你給他90萬元,怎么樣?”
奚溪說:“我不要房子,我沒有那么多錢?!?/p>
老馬又問楊健:“如果160萬元,你是否要房子?”
楊健想了想,說:“我要?!?/p>
老馬又開導奚溪道:“160萬元,你能接受嗎?這個房子你是后來加名的,你并沒有花一分錢,雖然法律規(guī)定你可以分一半,但做人要實在,結婚不是發(fā)財之路,還是要理性點為好。你說呢?”
奚溪委屈地哭出來:“那就依他160萬元的價格,房子給他,他給我80萬元現(xiàn)金?!?/p>
楊健說:“我沒有那么多錢,要等房子賣了后才能給她錢?!?/p>
“這個你們可以商量一個支付的時間計劃,都同意就好。”老馬又問,“那還有什么問題需要我來解決?”
奚溪說:“我的10萬元首飾都被他媽媽沒收了,要歸還我?!?/p>
楊健說:“她的首飾是她自己帶人回家取走的,她的所有生活用品,包括碗碟都帶走了?!?/p>
奚溪說:“首飾放在保險柜里,我回去拿我自己物品時,保險柜密碼已經(jīng)換了,我打不開,拿不到首飾。他也承認過是他媽媽拿走了?!?/p>
老馬說:“現(xiàn)在,我想知道,首飾到底在誰的手里?”
楊健說:“她自己拿走了?!?/p>
奚溪說:“在他媽手里?!?/p>
老馬說:“你們至少有一個人說了假話?!?/p>
“我有通話錄音,你們聽一下?!鞭上蜷_手機,里面?zhèn)鞒鲆伤苾扇说膶υ捖暎?/p>
“我的首飾呢?
我媽媽拿去了?!?/p>
楊健說:“即使是我媽媽拿的她也沒過錯,那首飾是用我家給的16萬元彩禮買的,我們結婚才三四年,我可以主張要回彩禮。”
老馬說:“雖然法律上有關于退回彩禮的說法,但具體問題要具體對待,要是女方以騙婚為目的,可以支持要回彩禮;現(xiàn)在你們連孩子都生了,法院也不一定會支持你的主張。何況將來孩子還需要撫養(yǎng)?!?/p>
楊健低下頭,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奚溪說:“他還在另一個小區(qū)買了套房,雖然是他父母出資買的,但我們結婚后,還了兩年多的貸款,我要分所還貸款額的一半?!?/p>
楊健一聽就火了:“房子是我父母買的,貸款也是他們自己還的,沒有用我的一分錢,你還想要分還貸款額的一半,簡直是癡心妄想!”
老馬對奚溪說:“我直說了,這個房子和你沒有關系,你別聽外人瞎扯,法院也不會支持你的?!?/p>
奚溪說:“我們分居兩年了,他不讓我回家,我沒地方住,租了房上班,房租費他要承擔,這不過分吧?”
老馬笑了,說:“這個有點道理。聽說在德國,離婚后,女人在沒找到正式工作或再婚之前,吃喝住所有費用都是由男方承擔,所以德國人離婚率很低?!?/p>
楊健一臉的訝異:“中國沒這規(guī)定吧?要是遇到一個不良女子還要被她綁架一輩子呢?!?/p>
奚溪說:“他還借了我9萬元錢,那是我婚前財產(chǎn),我有轉存記錄,離婚要一道還我?!?/p>
楊健也很爽氣:“這個我承認,辦離婚時一定給你。不還,你可以起訴我。”
老馬問:“你們說到現(xiàn)在,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誰也沒提,就是孩子歸誰撫養(yǎng)?”
兩人對看了一眼,誰也沒有吱聲。
老馬就進一步開導道:“這個你們可以協(xié)商,萬一協(xié)商不好,法院也會直接判。但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孩子很小,一般情況下,法院會支持母親撫養(yǎng)的?!?/p>
奚溪立刻大聲嚷起來:“我不要孩子!我一個人既要打工,又居無定所,沒辦法管孩子。再說,孩子姓楊,就應該給楊家人養(yǎng)。去年一年我去了十幾次,他們都沒讓我們母子倆見面?!?/p>
楊健說:“我就知道她不會要孩子,帶個孩子不好再嫁人。孩子歸我撫養(yǎng),但她要支付撫養(yǎng)費?!?/p>
奚溪說:“撫養(yǎng)費一分不會少,但我要求有探視孩子的權利,一年不少于12次。”
“探視權雙方都有,法院也肯定會支持。但借款和離婚案是兩件事,進法院需要分兩次起訴。”老馬提醒道,“我覺得楊健你既然承認那借款是事實,就主動還給她。退一萬步來講,即使你們離婚了,孩子判給男方撫養(yǎng),女方也可以從孩子的撫養(yǎng)費中扣回借款?!?/p>
經(jīng)過老馬的一番調(diào)解,問題理清了,雙方當事人也心平氣和地達成了離婚框架協(xié)議。
望著楊健和奚溪離去的背影,同事稱贊道:“老馬你又立了一功,幫法院減輕了負擔?!?/p>
老馬搖搖頭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總拿婚姻當兒戲,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愿意撫養(yǎng),簡直讓我們非常無語。真不敢想象,他們要是生了個女孩,說不定誰都會當燙手的山芋,想扔給對方?!?/p>
同事?lián)u搖頭說:“那也不完全是,有的人家為了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探視權,甚至鬧上了法庭呢?!?/p>
老馬說:“這事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但我們轄區(qū)好像還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糾紛?!?/p>
同事笑了:“嗐,想不到我們大名鼎鼎的老馬還有沒見識過的糾紛??!俗話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肯定會有人來找你的?!?/p>
兩人正說著,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哭哭啼啼地闖了進來,嘴里大喊著:“哪有這樣欺負人的?我請你們干部評評理!”
同事趕忙招呼她坐下,先平穩(wěn)下情緒。老馬遞上包餐巾紙,讓她擦擦眼淚,又給她泡了杯茶:“有事慢慢說?!?/p>
女人有30多歲,瘦瘦的,個頭不高,五官端正,皮膚稍黑,雖說算不上多漂亮,卻也眉清目秀。她擦干眼淚,用手梳理下頭發(fā),情緒漸漸平穩(wěn)下來。
她說:“馬主任(她不知老馬姓陶),當初我冒著生命危險把孩子生了下來,他們家人都不管不問,一看是個男孩,越長越可愛,就想跟我爭奪撫養(yǎng)權,還要到法院告我,我決不放棄孩子?!?/p>
老馬說:“我理解,母親都很愛自己的孩子,你們是怎么一回事呢?說出來,我給你提提建議。”
女人喝了口茶,開始了自己的敘述:
“我叫劉金蘭,初中畢業(yè)后就在親戚辦的民營劇團演奏電子琴,長年跟著劇團在鄉(xiāng)村演出,眼看都25歲了還沒有對象,家人都替我著急。2021年夏天,劇團放假時,鄰居給我介紹了一個叫袁驢的人,我們見面后都感覺還好,就開始了戀愛交往。
“2022年夏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告訴袁驢,他這才匆忙準備,我們于國慶期間結婚,婚房安置在縣城的一個小區(qū)。一周后,袁驢外出打工,做室內(nèi)設計,我回劇團繼續(xù)參加演出。不久,劇團內(nèi)人員患感冒者增多,并開始流行,我也咳嗽不止,但因懷孕了不敢服藥,就從劇團請假回家靜養(yǎng)。第二天,我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心跳過快,又懷孕了,要立刻住院。當時我沒有住院,我媽不放心,就帶我到市里的大醫(yī)院檢查,查出我有先天性心臟病,室缺,還因為咳嗽把瓦氏痘瘤咳破了,所以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醫(yī)生還說,如果不懷孕,只是室缺沒什么大問題,更不會影響生命安全。那天晚上,袁驢父母來到我家,我媽就把情況告訴了他們,婆婆聽了當時就轉身離去,我只好打電話把袁驢叫回來。幾天后,我們夫婦在雙方母親的陪同下,一起又去市大醫(yī)院復查。醫(yī)生把情況講了之后,婆婆就搶白道,心臟怎么能補得好?醫(yī)生聽了很生氣地說,誰說心臟病看不好?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胃切除了都沒事,她這心臟病又不算嚴重的,怎么就補不起來?媳婦也要像女兒一樣看待!只是她現(xiàn)在懷孕了,處理起來麻煩些。
“第二天,婆婆就跑到我房子里興師問罪,意思是我隱瞞了有心臟病的事,故意害她家的。然后,又跑到我娘家大吵大鬧,說我娘家人害了他家兒子,還在我娘家拍桌子說,這病不是在她家生的,她家不會出一分錢。婆婆還在我家住的小區(qū)里大聲辱罵,意思是不但拒絕給錢讓我治病,還要我娘家賠償她家的‘損失’。婆婆三番五次地大吵大鬧,讓我精神壓力更大,整天在家以淚洗面,覺得自己沒有生存的希望了,病情也越來越重,但我父母沒有放棄我,他們對我說,他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我的病治好!
“再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的心臟已經(jīng)破裂了,很嚴重,婆家堅持要我把小孩引產(chǎn)掉。醫(yī)生不同意,說現(xiàn)在引產(chǎn)對病人會有生命危險。醫(yī)生就打電話向南京的專家咨詢,并將有關資料傳送過去。專家看后認為我的心功能是好的,還可以保一段時間,因為再過兩個月小孩就可以成活了。
“我在家里無奈地等了一段時間,天冷起來,我咳嗽得嚴重,我媽著急,又帶我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建議我轉院到南京的大醫(yī)院治療。當時,娘家人就包車送我去了南京。我多次打電話叫袁驢過來,他借口說現(xiàn)在疫情期間不能出門,就是不來。我弟弟生氣地發(fā)微信問他還是不是人?他回復說,你就當我不是人。
“因為要手術,南京的主治醫(yī)生叫我讓丈夫在手術單上簽字。我說他沒有來。醫(yī)生很納悶地問,你懷孕了,現(xiàn)在病情又重,你丈夫怎么能不來?我說,從我查出有病后,他一家人就對我都很冷淡,還經(jīng)常到我娘家大吵大鬧。醫(yī)生了解情況后就說,你這丈夫不可靠。
“在南京住了八天院,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才去了。住院第八天,醫(yī)生建議我轉上海市醫(yī)院治療,說那兒手術把握性大些。我媽當時急得兩腿發(fā)軟,差點暈過去。他們都忙著辦轉院手續(xù),我本來是滿懷期待地等著做手術,可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轉院?看到他們都眼淚汪汪的樣子,我想又沒有希望了,這次我?guī)缀鯊氐捉^望了。姐夫就把我們送回了家,在路上,我媽就打電話找我舅舅借錢。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下車,我看到門口全是我的家人和親戚,激動得淚都下來了: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他們。到家沒多時,公婆來到我家門口,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直接把袁驢叫走了。
“凌晨三點,籌好錢的父母和家人又把我送到上海的醫(yī)院,在那兒住了十幾天,又做了各項檢查,小孩一切正常,心外科專家建議我回去再待三個星期,在家病情如有轉變就及時來治療。但我丈夫不同意,堅持要拿掉小孩。醫(yī)生說小孩一切正常,可以保住,這個時候拿掉小孩對病人風險更大,很可能引發(fā)大出血。但我丈夫還是堅持不要小孩。是?。∷B我的生命都可以不在乎,哪在乎這個未出生的小孩?但醫(yī)生一再強調(diào),小孩已有七個月了,拿出來是能夠成活的,手術將會把我的子宮切除,意味著我今后將不再會有生育能力了。袁驢就要醫(yī)生立下承諾書:保證小孩在五年內(nèi)沒有任何毛病。醫(yī)生十分生氣,但依然堅持保住大人保住小孩的治療方案。袁驢生氣地說,這事他不管了!甩手而去。
“三個星期后,家人將我送到上海住院,我打了幾個電話給他,他都沒接,直到我住上院那天他才到。經(jīng)過醫(yī)生會診,決定星期二先做剖腹產(chǎn),過幾天再做心臟手術。因為要做兩次手術,可能需要輸血,要我家里人都去做獻血準備。我姐夫去了,我媽叫袁驢去,他大聲叫道:‘我沒有那么偉大!’
“剖腹產(chǎn),是一個健康的男孩,袁驢的臉色好看了許多(他哥哥只生了女兒,家里非常想要一個男孩),在醫(yī)院陪了我?guī)滋臁_@幾天,他一有空就往嬰兒室跑。在我做第二次手術時,他就不怎么去醫(yī)院了,有時只是白天偶爾去看一下,晚上很少去,仿佛我不是他的妻子似的。同室病友都看不過去了,勸我將來出院后,堅決要和袁驢離婚,因為這是一個勢利的小人,絕對靠不住!是啊,就連我出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他都沒去,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住在哪個病房。
“在外住院九個多星期,包括兩次手術,除了袁驢,他家沒有一個人打電話過問,更沒有人來看望過我,就連小孩都沒人來看一眼。我做了手術,不能喂養(yǎng)孩子,他家連奶粉都沒有買過一次。我從上海出院時,在我媽的一再勸說下,袁驢才和我回家。我住院花費共計三十萬元,袁家一分錢未出。可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袁驢便找我要二百元錢,說要付結婚照的錢。真不知道他連我的死活都不管,要結婚照還有什么意思!
“我現(xiàn)在身體逐漸恢復,孩子也茁壯成長。在孩子滿月時,親戚朋友都覺得我們母子生存不易,要為孩子辦滿月酒以示慶賀。按說我們母子平安,袁驢應該高興啊,但即使我家親戚再三邀請他來現(xiàn)場,袁家也始終沒有一個人到場?!?/p>
她停了下來,喝了幾口茶,平靜地說:“現(xiàn)在我想通了,袁驢根本靠不住,他們家一個人也靠不住,所以,我準備離婚。但袁驢說,如果我起訴離婚,他堅持要孩子。我為了生這個孩子,冒了生命危險,我的子宮切了,將來再也生不了孩子,我也不打算再婚了。所以,我找你們咨詢,如果離婚,孩子能判給我嗎?”
老馬說:“聽了你的訴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支持你們離婚。孩子判給誰,一般要從誰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長來看。你們孩子不滿周歲,法院一般會判給母親。無論判給誰,另一方都要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
劉金蘭聽了深深地松了口氣:“那太好了,我立刻起訴離婚!但如果他提出孩子要隨他姓袁,我怎么辦?”
老馬說:“法律沒有強制規(guī)定隨父姓或隨母姓,隨你姓也是可以的?!?/p>
送走了劉金蘭后,老馬又找熟悉的人調(diào)查他們夫婦的情況,確定劉金蘭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老馬還是不太放心,把袁驢找來也問了幾個問題,想確定這段婚姻是否能夠維持,以及應該向什么方向調(diào)解。
“劉金蘭生孩子剖腹產(chǎn)、做心臟手術前,都是你簽字同意的嗎?”老馬問道,“希望你說真話?!?/p>
“我在醫(yī)院。字……”袁驢欲言又止。
“住院花銷30萬元,你或者說你們男方家人拿了多少?”老馬又問,“要說真話?!?/p>
“劉金蘭知道我們家經(jīng)濟狀況不好,沒有錢。退一萬步來說,來回奔波我還是花了一些錢的?!痹H字斟句酌地說。
“你覺得你們夫妻間還有沒有感情?還能維持多久?”老馬單刀直入地問,“你可以不回答,但說出的必須是真話?!?/p>
“結婚照還在我手機里存著?!痹H避重就輕地說,“孩子的照片是我手機的封面?!?/p>
老馬笑了,說:“我也實話實說,如果你們都珍惜這段緣分,那就認真過下去;如果勉強維持,還不如及時了斷。都說好聚好散、好結好離,我勸你們都好自為之吧。”
一個月后,在老馬的主持下,劉金蘭與袁驢達成離婚協(xié)議:孩子姓劉,歸劉金蘭,袁驢每月支付撫養(yǎng)費。之后的許多天,老馬都沉醉在成功的情緒中——能讓一對不愛的人和平分手也是一種成功,體現(xiàn)了自己的智慧和正義感。
又一個月后的一天,同事興奮地告訴老馬說:“老馬,你上次調(diào)解離婚的那個袁驢昨天又結婚了,女方是個外地人,據(jù)說他們是打工時的同事,來往了多年?!崩像R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袁驢愿意放棄兒子的撫養(yǎng)權和姓氏,原來他早有預謀啊?!辈贿^老馬還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畢竟劉金蘭離開一個不愛自己還欺騙自己的男人,是一種解脫和幸福。
老馬成功調(diào)解了兩起離婚案件,頗有些自豪感,同事見了,忍不住懟他幾句,惡心一下他:“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你倒好,兩個家庭都被你勸散了。你要真有本事,就把小兩口離婚調(diào)解成不離婚啊?!?/p>
“話也不能這么說啊。兩個人感情已經(jīng)破裂,無法在一起繼續(xù)生活,我?guī)退麄兂晒馓?,讓他們各自開始新的生活,這是做善事啊。怎么到你嘴里話就那么難聽?”老馬為自己辯解道,“下次再遇到鬧離婚的,你看我怎么勸和他們?!?/p>
說來也巧,一會兒就有一個中年婦女推門氣沖沖地走了進來,大聲嚷嚷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跟他離婚?!?/p>
老馬趕緊招呼她坐下,給她泡了杯茶,把桌上餐巾紙推過去,讓她先平靜下來:“你慢慢說,把事情說清楚了,我再給你提合理化建議。”
中年婦女介紹說:“我叫錢一梅,和丈夫夏孝正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當時夏孝正從部隊回來,被安排在縣公安局工作,長得魁梧、英俊,穿著公安制服,很是氣派。朋友介紹我們認識后,我被他的外表迷住了,以為他一個公安干警,找我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員工,機會難得,就同意和他處朋友。我年輕時長得漂亮,在廠里號稱‘一枝花’,追求我的小伙子很多,但我看不上他們。夏孝正出現(xiàn)后,廠里那幾個對我有意思的青年準備找他麻煩,一看見他穿著公安制服,都泄了氣,那個年代,誰敢惹民警?我也為此而感到驕傲。他家也是農(nóng)村的,他一手農(nóng)活干得好,還特別勤快,農(nóng)忙時節(jié)幫我家干活,樣樣在行,我父母都很喜歡他。我們當時也快30歲了,就趕緊結了婚?;楹螅辛伺畠?,他們公安工作忙,沒日沒夜的,我盡心盡力地照顧孩子和家庭,日子過得一直很平靜。我也很知足,以為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p>
老馬說:“是啊,我也覺得你有個幸福的家庭,怎么突然想起來要離婚呢?”
錢一梅說:“聽我慢慢告訴你。首先,他欺騙了我,他不是正式的公安民警,是協(xié)警,也就是臨時工?!?/p>
老馬問:“你怎么知道他是協(xié)警的?什么時候知道的?”
錢一梅說:“我女兒上初中時我才知道他是臨時工的。那次,他帶幾個同事到我娘家吃飯,我做了許多菜。有個老民警酒喝多了,說:‘夏孝正人很能干,可惜只是個協(xié)警,干了快20年了也提拔不了,工資也比我們正式干警少得多。’那個場合有許多人,我父母家人都在,突然說出他是個臨時工,讓我在家人面前很沒面子,別人還以為是我太虛榮,故意與他合伙騙家里人的。我一直被他騙到現(xiàn)在,我找誰說理去?”
老馬說:“他親口告訴過你他是正式干警的?”
錢一梅想了想,說:“記不清楚了!我以為他從部隊回來被安排進公安工作,又穿著警服,肯定是警察啊。我根本不知道公安局還有臨時工,根本想不起來問,一直把他當大人物供著。”
老馬問:“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想離婚?”
“這不是最主要的。我雖然在家人面前丟了面子,但想想女兒都上初中了,后悔也來不及了,本來只能認命了。好在我們家庭以前一直過得很安穩(wěn),我也就忍下了這口氣,也怪自己不仔細,糊里糊涂地沒問清楚?!卞X一梅很委屈地嘆了口氣,“沒想到他這幾年在外面欠了許多債,許多人上門要債,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老馬吃了一驚,問:“他欠了什么債?多少?”
錢一梅說:“不知道是什么債,30多萬元,他自己也說不清楚?!?/p>
老馬問:“他賭博或吸毒嗎?”
錢一梅說:“好像不吸毒,但經(jīng)常打牌耍點小錢,還有朋友間吃吃喝喝?!?/p>
老馬說:“那也不至于欠那么多啊?你們家誰當家?他的工資不交給你嗎?”
錢一梅說:“我們家是我當家,他的工資卡也在我口袋里,但他們還有獎金、補貼之類是另一張卡,他還經(jīng)常說跟別人合伙做點小生意,要留點錢自己支配,我就沒再追問。男人嘛,在社會上混,身上總要有點錢。我平時基本不管他?!?/p>
“你還以為你自己很開明吧?!崩像R笑道,“你要仔細想想,應該還有別的什么原因。”
錢一梅低著頭,似乎在反思著什么。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帥氣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沖錢一梅說:“有什么話在家里不能說嗎?家丑不可外揚,跑到這兒來說,你有面子嗎?”
“你做了錯事,把我的后半生都毀了,把我好端端的一個家毀了,我心里難受,就是要讓你出丑,要跟你離婚!”錢一梅兇巴巴地說。
“老馬他們都是我的老熟人了,你怎么說也沒用。即使離婚也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毕男⒄矒崂掀诺?,“我走到今天,我有過錯,但你也有很大的責任。”
眼看兩人互相指責,要吵起來,老馬趕忙勸解,對他們倆說:“你們要是信得過我老馬,就都坐下來,大家心平氣和地把心里話說出來,我給你們化解化解。不是我想窺探你們的家庭隱私,我見過這樣的事多了,還是有些經(jīng)驗的。萬一你們真過不下去了,大家也好聚好散,今后還可以繼續(xù)做朋友嘛?!?/p>
兩個人都坐下來,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錢一梅突然問:“夏孝正,你為什么要騙我?要不是你同事酒喝多了說漏了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是協(xié)警!”
夏孝正說:“我也沒說過我是正式公安民警???你也從沒問過我是什么身份?。亢臀疫@協(xié)警過了十幾年,你不是一直感到很幸福嗎?知道我是協(xié)警,你就無法接受,是你自己虛榮心作祟,我們局那么多協(xié)警,家里日子不都過得很好嗎?你下崗多年,我嫌棄過你嗎?誰像你那么勢利?!?/p>
錢一梅說:“我后來只是說說,看在女兒的面子上,也沒真跟你離婚啊。但你后來心不在家,成天跟一幫狐朋狗友鬼混,吃吃喝喝,打牌賭博,不走正道,是不是在外面養(yǎng)了小三我也不知道,要不怎么一下子就欠了30多萬元?”
夏孝正平靜地說:“我的工資卡交給你了,你沒給我多留一分零花錢,我是男人,我也要結交朋友的。家里所有的開支你都找我要,你父母家蓋樓房找我要10萬元,你弟弟結婚找我要20萬元,甚至你娘家買農(nóng)藥化肥、來人請客都要我付款,我從哪兒搞這么多錢?我只能找朋友借,你知道嗎?你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知道在親戚朋友面前炫耀,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嗎?為了這個家庭,為了孩子,我忍痛苦著自己。這30萬元債務都是貼補家用借的。后期,我也徹底失望了,干脆自己也花點,我就刷信用卡,辦了3張卡,拆東墻補西墻。我借了20萬元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后來朋友生病死了,我也血本無歸,不得不告訴你。本想希望你能理解我,安慰我,給我一點家庭的溫暖,讓我回歸到正常生活。沒想到你天天跟我吵,我吃不香睡不好,鬧得我不敢回家,不愿回家。下班了,我寧愿坐在辦公室也不愿回家?!闭f著,痛苦地垂下了頭。
錢一梅氣鼓鼓地說:“那都是你自找的!不要把責任都推給我。女人嫁漢,穿衣吃飯,你一個大男人,現(xiàn)在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起,簡直枉為男人?!?/p>
“是的,我枉為男人了??扇绻悴荒敲磹勰教摌s,不那么貼補娘家,踏踏實實地跟我過日子,我的收入維持我們?nèi)胰诉^日子是沒問題的。你再出去打份工,女兒也工作了,我們?nèi)业娜兆訒闷饋?。結果,為了你的虛榮,我不得不想辦法賺錢,才投資做生意,生意失敗了,我有苦無處說??磩e人都過得瀟灑,我也破罐子破摔,不再節(jié)約,該吃就吃,該花就花,我雖然是協(xié)警,可也是男人啊,我也要面子的。所以,才出現(xiàn)了30萬元的大窟窿。我告訴你了,你大吵大鬧,搞得我生不如死。有時,我索性也想離婚了好,我一個人無牽無掛,還快活些。這些債我節(jié)衣縮食每個月還點,下班再開出租車掙點,五年不行那就十年,人不死,債不爛,總有還完的一天!”
“那就離!等女兒一結婚我就跟你辦離婚手續(xù)。但你必須凈身出戶,家庭搞敗了是你沒本事,是你的過錯?!卞X一梅牙一咬,蠻不講理地說。
“難道你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你這樣死護娘家、極端自私的人,我還不愿伺候了?!毕男⒄幕饸庖采蟻砹?,懟了她一句。
這時,又一個年輕女人推門進來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到這兒來!爸爸媽媽,還嫌你們不夠丟人現(xiàn)眼嗎?家庭沒經(jīng)營好,你們都有責任,不要把責任都推給任何一方。家庭收入只有那么多,我們家的支出就要量入而出,量力而行,支援別人也不能沒有限制。再說,你們要是真離了婚,我也不會結婚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個完整的家。錯了可以改,你們才50歲,一切都還可以從頭再來?!?/p>
“對對對,還是你們女兒有見識?!崩像R立刻表示了贊同,繼續(xù)耐心地開導說,“我從你們的敘述中也發(fā)現(xiàn),你們不是真的感情破裂了,只是缺少溝通,產(chǎn)生誤解。真要離婚了,你們也許很難再找到適合自己的人了。再婚的家庭也有許多問題,所以,你們說開了,今后多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夏孝正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已經(jīng)懸崖勒馬,并想好了下班開出租車賺錢還債等辦法,你們?nèi)胰嗽傩量鄮啄?,努力賺錢,也許三五年就能還清債務,到時候,你們還會擁有一個完整的家,這個家還是能夠重新回到幸福美滿的狀態(tài)?!?/p>
“馬叔叔說得好,爸爸媽媽,我愿意用我的工資幫你們還部分債務,只為了我們有一個完整的家?!毕男⒄畠阂皇譅恐鴭寢尩氖?,一手拉著爸爸的手,說,“爸爸媽媽,我們回家吧。只要我們齊心協(xié)力好好干,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望著這一家三口互相攙扶著離去的背影,同事忍不住說:“老馬,你做了一件好事,終于挽救了一個家庭,你真的很了不起?!?/p>
“沒什么,只要從一顆公心出發(fā),把群眾當作自己的親人。解除婚姻是讓他們更好地放飛自己,因為這個婚姻已成為他們的枷鎖,必須放棄。勸他們放棄離婚,那是因為婚姻還有感情基礎,能夠修復,所以,只能開導勸和。”老馬謙虛地說,“只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多看重金錢權位,不珍惜感情,結婚很輕率,所以離婚也很快。大家把婚姻當兒戲,所以現(xiàn)在的人離婚率居高不下?!?/p>
老馬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裹挾著街巷外車輛的喧囂、人群的熙攘,迎面撲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越過車輛、人群和樓宇的空隙,投向遠方。老馬已整理好心情,準備迎接更多“家務事”糾紛的來襲。
窗外,一抹璀璨的晚霞彌漫了大半個天空。
作者簡介:
朱幸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北京文學》《清明》《安徽文學》《百花園》《小說界》等全國各級各類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近千篇,出版小說散文集《太陽雨》《泥巴墻頭臘味香》《鄉(xiāng)村情愫》等8部,作品曾被多家選刊轉載或收錄?,F(xiàn)為蕪湖市灣沚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兼秘書長、作家協(xié)會主席,《灣沚文藝》文學季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