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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魚聲聲

      2024-12-31 00:00:00曹茂烔
      三角洲 2024年20期
      關鍵詞:廟里和尚師傅

      初夏的一個早晨,大山里一片寂靜,東方的天邊露出微微的亮光。林中的鳥兒還在睡夢中。坐落在深山中的雞口寺,傳出咚咚咚的木魚聲。清脆的木魚聲在幽靜的山谷里顯得格外響。與廟相隔一丘田是薛翠云的家。睡得正香的五歲小翠云被木魚聲吵醒,她躺在床上睜開雙眼蹬了蹬被子伸了個懶腰,打起哈欠把小手搭在娘的胸前,嘴巴噘得高高的,奶聲奶氣地說:“煩死了,小和尚又在敲木魚了——等下,我起床,拿咱家的小槌子跑到廟里,把他腦殼當木魚敲?!?/p>

      她娘笑著說:“不行的,小和尚敲木魚是廟里的規(guī)矩,他每天早晨必須敲的?!?/p>

      翠云問:“廟里的和尚為什么每天都要敲木魚呀?”

      “撞鐘、敲木魚、吃齋念佛,是他們出家人每天必做的事?!?/p>

      她娘拿開她的小手,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邊穿衣服邊對她說:“乖崽!你再睡一會兒,娘起來燒火做飯?!?/p>

      她娘穿好衣服,轉身幫她掖好被子,就向堂屋走去。打開大門,把大門靠西角落的雞籠門打開,關了一夜的雞鴨豚高興得咯咯嘎嘎一片歡叫。它們扭動著身子向外面跑去,在禾場上相互追逐著。豚和鴨跑到最前面,來到屋子西頭一口池塘邊,歡快地下了水。有的鴨子翅膀撲棱棱拍在水面上,有的鴨子一頭扎進水里,屁股翹在水面。

      睡在西廂房的翠云她爹薛才貴也起了床,他臉也沒洗,就挑著兩只黑黝黝的空水桶向屋子東頭河邊走去。

      翠云娘把飯做好了,她爹把水缸也挑滿了水。她娘春仙走到東廂對著老木床上喊道:“翠云,起床吃飯了。”

      翠云睡著了,睡得很香,小嘴巴翹翹的,小鼻子一起一伏打著小鼾。她娘用手輕輕拍她的小臉,捏著她小小的鼻子柔聲喚著她:“云崽!云崽!日頭曬到你的屁股上了,你還不起床?我的小懶蟲!”

      翠云的頭在枕頭上擺來擺去。她閉著眼皺著眉不高興地喃喃道:“我還想睡會兒呀!”

      她娘看她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哄她說:“小和尚慧海在咱家門前等著你上山采野果呢!”

      她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下床光著腳丫就往外跑,她娘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小女孩家家的,光著屁股往外跑,不羞羞!”

      她催她娘說:“娘,快跟我穿上,別讓慧海哥哥跑了?!?/p>

      穿好衣服穿上鞋,她娘準備給她洗臉梳頭發(fā),她再也等不及了,拔腿就往門外跑,嘴里不停地叫著:“慧海哥哥!慧海哥哥!”

      她站在門口東張西望,沒有見到小和尚慧海的人影,便不高興地朝屋內(nèi)大聲嚷嚷道:“娘!你騙人!我沒有見到慧海哥!”

      她娘笑著走過來,拉著她的小手說:“慧海說了,等你洗好臉梳好頭,吃完飯再邀你一起上山?!?/p>

      她偏著頭看著她娘的臉質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他不來,我?guī)闳R里找他?!?/p>

      她和她娘進了屋一起坐在飯桌邊上,她娘把剝好的雞蛋放到她的碗里,對她說:“快吃!”

      坐在一旁吃飯的她爹說:“他們是出家人,不能叫他們哥哥的,應該叫他們師傅!”

      “我偏要叫他哥哥!”翠云噘著嘴說,“他會什么?還叫他師傅!”

      她爹娘看她伶牙俐齒的樣子,被逗笑了,她娘說:“他會敲木魚呀!”

      “敲木魚有什么難的,我也會敲!”

      “他會向佛祖上香!”

      “我也會!”

      “他會念經(jīng)!”

      “阿彌陀佛!誰不會?”

      她爹說:“你什么都會,把頭發(fā)剃了,出家當姑子算了!”

      “我才不去呢!”

      吃完了飯,她娘牽著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她娘看自家田,十多天前插上的秧苗,秧身子都長正變綠了,一株株都有精神。幾只綠皮小青蛙聽到她們的腳步聲,咚咚跳到水田里,在稻秧叢里驚慌地鉆來游去。

      她們娘倆來到廟門前,看到小和尚慧海拿竹笤帚在掃地。小和尚見了她們忙放下笤帚合上雙手向她們施了一個禮,嘴里念道:“阿彌陀佛!”

      翠云的小手從她娘手里抽了出來,跑到慧海的面前,拉著他青灰色的佛袍說:“慧海哥哥!我們上山摘野果去吧?”

      小和尚慧海臉色緊張地向廟堂里瞅,一位女香客跪在佛像面前,非常虔誠,一下又一下地磕著頭。站在一旁的老和尚神情嚴肅,一下又一下地敲著引罄。女香客從跪墊子上站了起來,向廟堂深處走去。老和尚回頭向外望了一眼,看她們母女倆站在廟門外,便雙手合十嘴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翠云娘稍稍傾了一下身子向老和尚鞠了一躬,直起身子說:“清云師傅,小女翠云想讓慧海帶她上山摘野果,不知行不行?”

      老和尚問道:“慧海,你的地掃完了嗎?”

      “掃完了!”慧海興奮地說。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別讓翠云摔著,也不能讓蛇蟲咬傷她?!?/p>

      “我知道了。”

      “你去吧!”

      他背著小背簍,手牽翠云的手上山去了。

      小和尚慧海八歲,剃著一個光溜溜的頭,長著一個白白胖胖圓乎乎的小肉臉,眼睛很大,黑黑的眼珠很有神,人顯得機靈乖巧。他胸前掛著一串黑色的小佛珠,模樣十分可愛又有點滑稽??此埔桓蓖尥弈?,可他行事做派遠超出同齡人的穩(wěn)重和成熟。

      他比翠云高出大半個頭,在翠云面前儼然像個大哥的樣子,處處照顧著翠云。他讓翠云走在前面,翠云也信任他,依賴他,把他當大哥哥。

      他們走了一段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夏初的林子生機勃勃,山花爛漫,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還有如同潔白云朵一樣的白藤花,一簇簇點綴在蔥翠的山坡上和野谷間,顯得格外的醒目好看。

      他倆站在路邊一塊黑灰色的大石頭上,四處張望,看哪棵樹上有野果。他望著前面有一大片山茶樹,樹枝上掛滿了燈籠似的大大小小乳白色的山茶泡。還有紫紅色葉片肥厚的“羊耳朵”。望著形狀怪異的山茶泡和“羊耳朵”,翠云的口水快流出來了,她走到一棵大山茶樹下就想往上爬,被慧海一把抓住。慧海說:“你太小了,萬一從樹上掉下來咋辦?”

      慧海爬上了樹,把摘下的山茶泡往下扔。山茶泡掉在草叢中,翠云一個個拾進背簍里。正當翠云彎腰拾山茶泡時,“嗖”的一聲,一只灰色的野兔從她身邊的草叢里跑走了。她嚇了一跳,驚叫著說:“麻兔!麻兔!”

      慧海從樹上往下看,問道:“麻兔呢?”

      翠云手一指,說:“跑了!”

      慧海摘完了一棵樹,又爬到另一棵樹上。他們采摘了小半簍山茶泡,就對山茶泡失去了興趣,想再采摘一些其他的野果。他們走走停停,四處張望,終于發(fā)現(xiàn)了在不遠的地方,有一棵羊奶樹,樹上掛滿了晶瑩剔透、奶黃色的羊奶果。翠云和慧海一下子興奮了起來,高興地尖叫著跑了過去。

      羊奶果子樹不高,翠云隨手摘了一粒,放進自己的嘴里。咬了一口,嘴里感到一股淡淡的酸甜味,忒好吃。她又摘了一粒送到慧海的嘴里,說:“慧海哥,你嘗嘗,挺好吃的!”

      這時,翠云娘在山下朝山上喊著:“翠云,翠云!”翠云沒有理她。她娘擔心他倆越走越遠,在深山里迷了路,找不回來。

      她娘在不停叫喊,看翠云沒有應答,就改喊:“慧海,慧海!”

      慧海應了,她娘才放下心來,還叮囑他們不要走遠了。

      翠云和慧海摘了很多羊奶果,熟透的羊奶果又小又軟,放進背簍里容易爛掉,他們想多摘點帶回家給大人吃,慧海就摘了些青桐樹大片葉子,把羊奶果裹成一個個小包,放在背簍里。

      他們又采摘了一些鮮紅色的小野果子,一邊摘一邊吃,吃夠了,把余下的也用青桐葉子包好,放進背簍里。

      他們又走進水竹林,扯了一些水竹筍,翠云娘又在屋邊禾場上喊著:“翠云,翠云回家啦!”

      翠云有些不舍,慧海對翠云說:“咱們回去吧!不然你娘很著急的……”

      小背簍裝得滿滿的,底下放著水竹筍,中間放著山茶泡,上面放著一包包羊奶果和其他野果子。

      翠云看到自己采摘了這么多野果和竹筍,感到很神氣,想在大人面前顯擺顯擺,讓他們好好夸一下自己??斓阶约杭议T口了,她爭著將慧海肩上的背簍拿給自己背,慧海說:“背簍沉,你背不動!”

      她噘起小嘴巴,攔在慧海的面前:“不要攔我!我要背!”

      慧海拗不過她,就把小背簍放在她的肩頭。沉甸甸的小背簍壓在她后背上,她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走在后面的慧海嗤嗤地笑。她回過頭氣沖沖地說:“不準笑!”

      她小臉鬧得通紅,額頭冒出很多小汗珠,步履艱難地往自家走。到了家門口,她娘忙接過她身上的小背簍,嘴里不停地夸她說:“我家翠云真厲害!摘這么多好吃的野果!”

      她娘一夸,翠云很受用,忽然擺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慧海看著她,忍不住嘿嘿地笑了。翠云舉起小手要打他,嘴里說:“小和尚,不準笑!”

      她娘忙制止她說:“嗐!不得無禮?!?/p>

      廟里的和尚與附近一帶居民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可他們相處得很好。翠云她爹薛才貴與廟里的清云師傅交情頗深。

      夜里沒事的時候,翠云她爹薛才貴常到廟里去坐坐。她娘做些豆腐油干,還有些素菜,都會給廟里送過去。有些香客為了感謝清云師傅,家里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可為了表達真心實意,就拿些雞蛋或抓只老母雞過來。雞蛋和雞,廟里的和尚都不能食用,清云師傅就叫慧海送到翠云家里來。

      雞口山這個山窩窩,除了廟就只有翠云家一戶人家。這里離外面一個叫老屋陳的莊子有兩三里山路,老屋陳是個大莊子,有幾百口人,都姓陳。翠云家是雜姓,勢單力孤,為了避免是非,不想被別人欺負,翠云的祖父從外地逃荒過來,就落居此地。他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的日子。

      他們薛家人丁不旺,翠云的祖父就生了她爹這一個兒子,可她爹薛才貴到四十多歲了,才生下翠云這個獨生女。翠云爹娘結婚二十多年才有了這個女兒,他們把她視若掌上明珠,把她嬌慣得不行,舍不得打她罵她,她要什么總是順著她。

      翠云長得可愛乖巧,很招人喜歡。別看她小小的年紀,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了。她長這么大只有一個小玩伴,就是離她家不遠、大她三歲的廟里小和尚——慧海。

      慧海是孤兒,父母雙亡。他一歲多被人遺棄在路邊,餓得嗷嗷叫,被路過的清云師傅撿了回來,留在廟里喂養(yǎng)?;酆男C靈懂事,三歲開始念經(jīng)學佛,五歲開始打掃庭院,爬在高凳上為佛祖上香添油。清云師傅也憐愛他,教他識字念書??此郧?,清云師傅從不責罰他,每天和他一起吃齋念佛。翠云的母親春仙也可憐他,看他小小年紀每天與清云師傅一起吃素,擔心他營養(yǎng)不良,便悄悄把他叫到自己家里,給他弄了些肉和雞蛋讓他吃。他看到碗里的肉和雞蛋,馬上雙手合十放在嘴邊,對著碗,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弄得翠云娘哭笑不得。

      翠云娘摸了摸他身上穿的衣服,秋涼了冬天很快就要來了,她覺得他身上穿的衣服有點單薄,不抗寒,想給他做件夾棉襖。她蹲下身子又摸了摸他的褲子,想給他再做條小棉褲??此┑男财屏四_趾頭露在外面,她就用手指測量了一下他腳的大小。夜深人靜時,她娘坐在燈下一針一線縫著,先縫夾襖,再做棉褲子,然后打鞋底做鞋幫。她在一晃一晃的油燈下一針進一針出,不停地操勞著,對躺在床上的丈夫說:“慧海這個孩子可憐,這么小爹娘都沒了,要不是清云師傅收養(yǎng)他,說不定這個孩子早沒了?!?/p>

      “他慧根不錯,是個聰明的孩子?!?/p>

      “要是咱有個這樣的兒子該多好!”

      “嗐!看來咱倆一輩子命中無子呀!”翠云爹嘆氣說。

      “要不讓慧海還俗,給咱們做兒子吧?”

      “哪能呀?清云師傅不會同意的,他把慧海當廟里的接班人來培養(yǎng)的?!?/p>

      夜?jié)u漸深了,她娘有些困,嘴里一個一個哈欠接著打。她爹說:“上床睡吧!”

      她娘放下針線,吹滅了燈,上了床。她爹沒有什么睡意,在她娘身上摸來摸去,她娘嬌嗔地罵了一句:“死鬼,又想要!”

      她爹不好意思,嘿嘿一笑。

      完事后,她娘把頭枕在她爹的手臂上,問:“清云師傅這幾十年夜里是怎么熬過來的?難道他不想嗎?”

      “你去問清云,看他想不想?”

      他倆在黑夜里嘿嘿笑了起來。

      冬天一天天臨近,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她娘感到很緊迫,白天喂好槽里的豬和雞鴨,洗衣做飯屋里屋外打掃,一有空就坐在家門口給慧海趕做鞋衣。有天下午,夾襖、棉褲、棉鞋都做好了,她手拿著鞋和衣服帶著翠云去了趟廟里。翠云見了正在給佛像前燈盞添油的慧海,聲音脆脆地說:“慧海哥哥,我娘給你做了新衣新鞋,你快來試試!”

      慧海轉過身,把黑黝黝的小油壺放在佛臺上,小臉有點羞答答地站在她母女倆跟前。

      她娘幫他脫下灰青色斜襟羅漢褂,把黑色的夾襖給他穿上,幫他扣上扣子,在他身上摸了把夾襖下襟扯了扯,覺得他穿在身上還算合身。她娘又叫他把褲子脫下,慧海小臉緊張得紅了起來,雙手緊緊拽著腰間褲腰帶,不肯松手,她娘笑著說:“咋啦?怕我吃你的小雞雞?”

      翠云在一旁咯咯地笑。她娘對翠云說:“你把身子轉過去?!?/p>

      翠云娘強行把他的褲子脫下?;酆>痛┝艘粭l薄褲子,她娘心疼地說:“穿一條薄薄的褲子,這個冬天怎么過呀!”

      夾襖棉褲棉鞋都穿上了,慧海心里美滋滋的,臉上滿是笑意。

      清云師傅走了過來,雙手合十放在嘴唇邊“阿彌陀佛”,向翠云娘施了一個禮:“謝謝施主!”

      聽到清云師傅說“謝謝施主”,翠云娘的心里不舒服,覺得清云師傅說話有點酸,有點迂腐,總是把她當一般陌生的香客看待。自她嫁到薛家來,她和清云師傅相識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總是保持一定距離,清云師傅說話客客氣氣,好像他們是兩個世界里不相干的人。

      翠云娘覺得慧海身上還缺點什么,看到他光溜溜的頭,又想給他做頂棉帽,不然大冬天他怎么過?

      翠云看到慧海全身上下?lián)Q上了新衣服,心里有點小小的嫉妒,覺得娘對他比對自己好,就歪著腦袋說:“慧海哥哥,我娘對你這么好,你是不是要到我家給我爹我娘做兒子呀?”

      從她的小嘴里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娘尷尬地看了清云師傅一眼,兩個大人對視一笑。

      翠云又說:“當和尚有什么好的,每天待在破廟里,只會敲木魚,又不能吃肉吃雞蛋,你說這樣活著還有什么勁?”

      清云師傅聽后,哈哈大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有一天,下著雨,翠云爹才貴閑著沒事,就來找清云師傅下棋,清云師傅邊下棋邊對翠云爹說:“你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兒,長大了準是個人精。要不叫她每天來我這里,我用一兩個時辰來教她識字讀書?”

      才貴高興地抬起頭,說:“那感情好呀!要不擇個吉日,讓她登門拜師?”

      “拜什么師呀,我又不是什么教書先生,就是有空教教她。我覺得這姑娘不識字可惜了,識了字對她日后有好處?!?/p>

      “是的,是的!我正為這事發(fā)愁呢!你也知道,我們就是孤孤單單的一家子,把她送到外面我也不放心,怕外面的男孩子欺負她?!?/p>

      清云師傅來雞口寺有多長時間了,誰都不記得了,大家只知道他是這廟里的當家和尚。廟不大,但香火還算比較旺,人們都說這個廟里的菩薩靈,周邊的善男信女都到這里上香朝拜。還有另一層原因是,清云師傅懂醫(yī)術,周圍的人有什么小病小災都來找他。他為別人看了病,就把自己從山上采來的草藥給他們,教他們煎好后怎么服用。他幫人看病從不主動收錢,人家過意不去,就主動向功德箱投錢,他對此也沒有意見。大家都說,廟里的老和尚是個大善人。

      本來廟里有包括慧海在內(nèi)的三個和尚,有個叫清遠的和尚與清云師傅不睦,長年云游四方,有時大半年或一兩年不回雞口寺,是死是活,大家都不知道。當人們漸漸淡忘了他的時候,他又突然出現(xiàn)在廟里,回來的時候,他住不長,沒過幾天就帶著怨氣又云游四方去了。

      清云和清遠本來是同門師兄弟,清遠十多歲出家當和尚,比清云出家時間早,資歷比他老。老和尚臨終前把廟里主持的位置傳給了清云。清遠不服,經(jīng)常與清云斗氣吵架,一氣之下離廟出走,以后云游四方成了清遠師傅的常態(tài)。清遠想去哪里,清云師傅不管也不問,清遠就成了閑云野鶴游走四方的游僧。

      清云師傅一心放在吃齋念佛修行上,廟在他手上沒有大的發(fā)展,但香火比老和尚在的時候旺。主要是因為清云師傅能為周邊的老百姓看病抓藥,老百姓都信他敬他,所以他成了廟里的活神仙。

      清云師傅沒有出家之前是位飽讀詩書行醫(yī)的郎中,他結過婚。當年在鎮(zhèn)上開了家醫(yī)鋪,給人看病抓藥,他把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帶在身邊。

      有天,他上山采藥,把漂亮的新婚妻子留在醫(yī)鋪里。鎮(zhèn)上幾個地痞無賴,早就對他漂亮的妻子垂涎三尺,知道他上山采藥了,那幾個家伙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估計他一時不得回來,于是,幾個地痞無賴來到他家醫(yī)鋪,對他妻子動手動腳奸污了他的妻子。他妻子是貞烈女子,覺得自己無臉再茍活于世,就懸梁自縊了。

      太陽落山了,清云采了一簍子草藥心情無比高興地往家里走,沒到家門口,就對屋內(nèi)喊:“老婆,老婆!我回來了!”

      屋內(nèi)沒有人應答,他推開房門,被眼前一幕驚呆了,妻子吊在房梁上。

      他急忙把妻子抱了下來,把她放在床上,妻子身體冰涼,早已沒了氣息。看到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他痛苦萬分。妻子有幾個月的身孕了,他不明白妻子為什么突然走上這條不歸路。早上他背著背簍出門,妻子還站在門口滿臉微笑目送他出門,叮囑他早點回來,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離世了。

      他想妻子不會走這條不歸路,其中肯定有原因,于是來到隔壁開餐館的老林家。

      老林五十多歲,面白身子略胖,正坐在飯桌旁端著煙筒抽著水煙。見到隔壁醫(yī)鋪郎中來找他,他忙放下手中煙筒站了起來,神色慌張地把郎中叫到內(nèi)屋,低聲說:“中午,我店里的客人多,我在廚房里炒菜,聽到你那邊有吵鬧聲,當時我太忙沒在意。”頓了頓,老林把嘴貼到郎中耳邊繼續(xù)悄聲說:“聽鄰居們說,我們這里有個大戶叫黃大眼,他兒子痞子四帶著幾個混混,闖進你的家,調(diào)戲了你夫人?!?/p>

      老林又萬分小心地叮囑他說:“你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你也知道黃大眼在這里有錢有勢,我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家老小到這里討生活不容易……”

      清云強忍悲痛安葬了自己的妻子。他悄悄買來了刀槍,準備給自己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兒報仇。

      有天晚上,有個白眉的老和尚到他這里來投宿。他給老和尚炒了幾道素菜,吃完飯安頓好后,就跑到廚房去磨刀。老和尚聽到霍霍的磨刀聲,走了過來。他們四目相對,清云的目光寒氣煞人。老和尚長嘆道:“前世不欠,今生不見。今生相見,必有虧欠……”

      老和尚走到他跟前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頭?!岸髟菇杂芯墸憬裉焓艿暮?,就是你上輩子造的孽,是人家上門找你要債來了,你若馬上還回去,就還是欠人家的,下輩子又得還。”老和尚感嘆地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依您的意思,我的仇不要報了?我怎么面對我含恨死去的妻子和還未見面的孩兒?”

      “世間生死皆由天定,你命中有此一劫,報仇也沒用,”老和尚說,“我看你與佛有緣,佛可以撫平你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

      說著說著,清云兩眼一黑,眼前老和尚不見了,他仿佛從夢境中走出來的人一樣。

      第二天,他收拾行李,鎖上醫(yī)鋪,就來到幾十里外的雞口寺,削發(fā)為僧。

      清云來到雞口寺,雞口寺廟不大,坐落在一個山窩里,三面靠山,門前幾丘水田,不遠處山坡上有座白色的塔。這里人煙稀少,環(huán)境幽靜,只有鳥鳴和野獸的叫喚聲。廟里偶爾響起的鐘聲和木魚聲,還有突兀的人語聲,似乎讓人們忘記了生命和世界的存在。

      廟里,除了清云,還有兩個和尚,老和尚年已古稀,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和尚,名叫清遠。清遠的年紀與清云不相上下,可來廟里的時間比清云長多了。清遠十多歲出家,到雞口寺有十幾個年頭了。清云叫清遠師兄。清遠在清云面前擺譜端架子,把原來自己干的一些雜活,比如敲鐘、挑水、做飯、打掃庭院,都推給了新來的清云,清云沒有半點怨言,什么活兒都干。

      老和尚覺得新來的清云有文化、勤快、悟性高、懂醫(yī)術,具備了一個出家人的好品質,就用心培養(yǎng)他,傳授一些佛經(jīng),教他如何管理祠廟。清云也虛心好學,博得老和尚的歡心。

      自清云來到雞口寺,廟里香火越來越旺,人們都知道廟里來了一個新和尚,懂醫(yī)術,看病特靈。前來找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加上他幫人看病不收錢,寺廟的名氣越來越大,口碑越來越好。人們都說雞口寺來了一個活菩薩。一些前來看病抓藥的人,因為廟里不收他們的錢,他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只好向菩薩多叩頭多燒香,有的把自己帶的錢放進了功德箱里。

      年邁的老和尚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把兩個弟子叫到床邊交代后事。老和尚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我在這個世上沒幾天了,佛祖要召我回西天去了。在我沒歸西之前,我想把廟里的事情安排好,交代一下。我死后,廟里的事情由清云負責主持,清遠你要配合支持他工作?!?/p>

      老和尚的話還沒有說完,清遠的臉就掛不住了,問道:“師傅,你偏心了,論資歷,我比他到廟時間多十幾年;論資排輩也輪不到他呀?”

      “清云雖然踏入佛門時間短,但他的慧根好,佛緣深!”

      “我打坐參禪,哪樣比他差?”

      “你來廟里二十多年了,可你是個做天和尚撞天鐘的人。每天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哪像個佛家弟子?”

      清遠氣得摔門而去。他在廟外面低聲嚷嚷道:“老不死的!這二十多年,我算是白跟你混了!”

      老和尚沒過幾天就歸了西,還沒安葬,清遠就挎著一個灰色包袱,腋下夾把油紙傘開始了他的云游生涯。

      老和尚死了,清遠走了,雞口寺只剩下清云一個人,顯得格外冷清。白天還好,有些香客來廟燒香,還有病人找他看病抓藥。但每到夜里,他就有點寂寞孤獨。

      他只好來水田對面薛才貴家(當年還沒有翠云),同他聊天下圍棋。累了困了,他就回到廟里睡覺。要是雨雪天不能下地干活,薛才貴也跑到廟里與清云師傅聊天下棋。他倆年紀相近,秉性相投,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捎屑乱恢崩_著薛才貴,結婚多年妻子春仙一直不懷孕,找過好多郎中吃了不少藥,可肚子總不見動靜。春仙為了能生個孩子也是望眼欲穿,每天大碗的苦草藥水往肚子里灌,仍然沒有效果。她只好到廟里燒香向觀音菩薩磕頭許愿,希望送子觀音送她一男半女。她在觀音菩薩面前哭得很傷心,鼻涕眼淚直往下流??拗拗?,身子一歪暈厥過去。

      清云師傅看她痛不欲生的樣子,就對一旁的才貴說:“我來幫她號號脈!”

      才貴把自己的妻子扶了起來,放在一把太師椅上,清云說:“嫂子你不要傷心了,平復自己的心情,我來幫你號號脈?!?/p>

      清云從廚房端來一小碗羹湯,叫她喝下。他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用心靜靜聽著,他對他們夫妻二人說:“嫂子應該還有子嗣,雖然不多,總會有一男半女!”

      他親自到山上采了幾味草藥,讓她自己拿回家熬服。不出一個月,她懷上了。那年她剛好四十歲。女兒翠云的出生,給這個家?guī)砹司薮蟮臍g樂,讓他們夫妻二人看到了希望,生活有了奔頭。

      一家人小日子過得溫飽有余,倉里有余糧,六畜也興旺。最近,山外兵荒馬亂的,日本鬼子一連洗劫了附近幾個村莊,殺了不少人,抓了不少壯丁,燒了不少房屋,不少姑娘小媳婦都被鬼子禍害糟蹋了。才貴和春仙聽到這事,身子不由得瑟瑟發(fā)抖,慶幸自己一家住在深山老林里才躲過了一劫。

      翠云一天天長大,在她九歲那年,她爹才貴得了一種怪病老是咳嗽,咳著咳著從喉嚨里咳出血來,一下子把翠云的娘嚇壞了??粗约豪瞎惶焯煜萆n白沒有血色的面龐,她感到天要塌了一般,帶著他到山外尋醫(yī)問藥。郎中告訴她,薛才貴得的是肺癆病,沒有特效藥,這病很難治好,病人只能吃好一點,在家里靜養(yǎng)。

      病雖然緩解一點,但沒有斷根,每到冬天病情加重開始咳血,他就像在風中搖曳的孤燈,隨時會被風吹滅。他感到自己時日不多了,躺在床上對每天來看望他的清云師傅說:“我走了,翠云母女倆就托付給你了,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們?!?/p>

      清云師傅輕輕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翠云爹在一個深夜悄然離世。

      翠云十一歲,清云師傅帶著他的弟子慧海上門幫她們母女將才貴收殮入棺。師徒二人幫才貴念了一天一夜的經(jīng),又把他送上山,安葬在東邊離他家不遠的山梁上。

      春耕時節(jié),清云師傅領著慧海犁田耙地,他一手扶著犁,一手揮著趕牛的竹條子,嘴里不停地“嗨嗤!嗨嗤!”,腳蹚在水田里嘩啦嘩啦地響。牛在水田里一圈圈地轉。站在田埂邊上的翠云娘春仙,手提一個青花瓷茶壺,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對著田中央喊道:“清云師傅,上來喝碗熱茶吧!”

      “不渴!”清云師傅回答著,嘴里繼續(xù)“嗨嗤!嗨嗤!”叫著,趕著毛色光亮的水牛,手一松一緊拽弄著牛繩。他看春仙還站在田埂上,就說:“嫂子,你回去吧!把茶壺放在田埂上,渴了我自己來?!?/p>

      春仙不好意思再杵在田埂上,用手摸了摸腦后的頭發(fā),轉身向家里走去。

      犁了又耙,平整的田里裝滿了水,靜得如同一面鏡子,水光照人。

      清晨,吃了飯,清云師傅挑著滿滿一擔稻秧,站在田埂上,使勁向田中央拋著秧把。然后,他們幾個排成一字形,從東頭開始插秧。清云師傅插得最快,翠云娘春仙也快,慧海和翠云是新手,插得慢些。

      他們低著頭插著秧,很快插了一大片。突然,翠云感到自己小腿肚子又癢又疼,歪頭看了一眼,看到兩條粗壯的螞蟥正吸附在她的腿肚子上吸著血,她嚇得尖叫起來。

      離她不遠的慧海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用捆秧的稻草把螞蟥從她腿肚子上刮了下來。兩只吃飽了人血的螞蟥就像兩個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醉漢,掉在水里。

      翠云氣呼呼的,不解氣地說:“慧海哥,你怎么不把它捏死?”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么能殺生呢!”慧海邊插秧邊說,“蟻有蟻路,蛇有蛇道,螞蟥生下來就是吸人血的!”

      “我看你腦子是不是每天念經(jīng)念壞了?”翠云氣鼓鼓地說。

      翠云娘咯咯笑著說:“傻姑娘,你不能這樣說慧海。”

      清云師傅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似的,仍然低頭插他的秧。

      插完了秧,又開始翻地。等到下雨天,他們師徒二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上山栽薯。永無休止地干農(nóng)活,清云師傅沒有半句怨言。

      除了接待香客,清云師傅大部分時間都撲在翠云家的田地里。日子一長,山外的人們就開始風言風語傳了起來,說廟里的和尚是個不正經(jīng)的假和尚,與旁邊的寡婦好上了,小和尚與寡婦的女兒也熱戀了起來,這一老一少兩個和尚,被母女倆迷得昏了頭,常年干活不要錢,干起活來比身強體壯的公牛還不惜力氣。

      翠云的娘也心知肚明,眼前這兩個男人是她們母女二人的依靠。她把他們當親人,幫他們縫縫補補,漿漿洗洗,日子過得富足平靜。

      有天,在外面云游三四年的清遠和尚突然回來了,廟里的人都不太搭理他,他裝作若無其事視而不見的樣子,睡在空房子里,不敲鐘也不念經(jīng),到了吃飯的時間就端著飯缽到伙房里,盛滿一缽飯菜,回到房里自個兒吃。

      他在廟里住了幾日,感覺有點不對勁,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廟對面的才貴。于是,他就琢磨著到他家看看。一到他家門前,遇見了才貴的老婆春仙手里端著小簸箕,正在喂雞。清遠看到她向她雙手合十施了一禮,嘴里說道:“阿彌陀佛!”

      她看了看他笑著說:“清遠師傅,好幾年沒見了,身子骨還好?”

      “好!好!”他說,“幾年不見,你和才貴兄弟身體還好吧?”

      她臉色馬上陰沉了下來,說:“他不在了!”

      他一臉愕然,問:“他不在了是啥意思???”

      “他過世快三年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又雙手合十放在嘴邊說,“才貴兄弟,他跟我是同庚,為什么過世得這么早呢?”

      “生老病死,人各有命!”

      他在她家門前踱了一圈,望著房檐感嘆地說:“世事無常,生死有命呀!才貴兄弟這么好的人,說走就走了,我也沒送上他一程,我的心里好難過啊!”

      春仙端來一杯熱茶,一手提著一把木椅,招呼清遠坐下曬曬太陽,她又搬來小木凳,往上面放上一碟云片糕,讓他慢慢品用。

      春仙也坐在一把椅子上,一邊打著鞋底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聊天。清遠看她打著的是一雙男人的鞋底,就問道:“你這是給誰做鞋?”

      春仙漫不經(jīng)心地說:“清云師傅呀!”

      他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就起身離開了。

      一個下午,天上飄起了小雪。春仙坐在火爐邊一邊烤火一邊做針線活。火爐中央煮著一大鑼罐豬食,鑼罐咕嘟咕嘟地響,冒著熱氣。忽然,她家里的伙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股冷風吹了進來。春仙轉過頭向外望去,清遠穿著灰色的棉袍笑著走了進來,他問道:“在家呀?”

      “嗯!”

      “翠云呢?”

      “出去玩了?!?/p>

      對于清遠的突然來訪,她頗感意外。她對他態(tài)度不冷不熱,仍然坐在火爐邊做她的針線活。

      清遠自己搬來一把木椅坐在她的旁邊。氣氛有點尷尬,他干咳了一聲,沒頭沒腦地說:“我想了好幾天,現(xiàn)在才貴兄弟不在了,我有責任幫他撐起這個家。”

      春仙感到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我十來歲出家來雞口寺,就認識了才貴兄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很有感情……”他自說自話,也不看她一眼,“我想還俗,和你結婚,幫你撐起這個家。”

      “怎么可能呢?”春仙大驚失色地看著他,說,“我不準備再嫁人!”

      清遠沒有想到春仙這么快就拒絕了他,感到很沒面子,自己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第一次向女人表白,追求一個女人,可被眼前這個年老色衰臉上滿是皺紋的女人斷然拒絕,他想這事被傳出去了以后自己怎么見人?

      春仙感覺自己的話說得有點急有點沖,傷了他的面子,就委婉勸他說:“你也吃齋念佛幾十年了,不能為了我就回到紅塵,不值當!”

      “這個破和尚有什么好當?shù)??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出家!”他聲音提高了好幾度,氣急地說,“這把年紀了,無兒無女,在這個世上飄來飄去的,連個小破廟的住持也沒有當上——五十多歲了,男歡女愛是什么滋味我也不知道,你說我活得還有什么勁?”

      春仙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看他面色悲傷,便寬慰他說:“我看你身子骨還好!還俗也要找個年輕的女子,能跟你生下一男半女的,有個后也好!找我,不抱窩了!”

      清遠感到春仙話里有話,好像松了點門縫。他想這個女人在他面前一本正經(jīng),其實骨子里騷得很,趁著自己有幾年騷勁,機會來了,就不能讓它錯過!

      他又想,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她老公死幾年了,現(xiàn)在肯定想男人。他身子向她靠了過去,一把將她攬在懷里,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嚇得她大聲尖叫。

      他沒有放棄,而是膽子更大,把手伸進她衣服里。他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光禿禿的腦袋像個吃奶的孩子在她胸前拱來拱去。她不停地大喊大叫,他不高興地說:“荒山野嶺的,誰來救你?除非廟里那個老禿驢!”

      他色膽越來越大,想抱她上床。她不停地掙扎,他氣哼哼地抱起她,踉踉蹌蹌往她睡覺的廂房走去。春仙奮力掙扎著,朝窗外大聲呼叫:“救命,救命??!”

      清云在廟里聽到她的喊叫聲,急急忙忙往她家跑,在她家門口順手操起一根小木棍,一腳踹開房門,對著清遠光溜溜的腦殼就是一頓亂棍,打得他嗷嗷叫著抱著腦袋就往外跑。

      清遠再沒臉面在這里待下去了,回到廟里慌忙收拾好包袱,還沒等清云師傅回到廟里,他就背著行囊匆匆忙忙消失在暮色之中。

      春仙衣冠不整,胸前的衣扣被清遠扯開,露出白白一大片。她不停地哭泣,像受了極大的委屈和侮辱。

      她雙手裹緊衣服,還在低聲抽噎著。清云師傅不停地安慰她,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孽障,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時光一點點過著,翠云和慧海一天天地長大。春仙單得太久,感到自己很寂寞,夜里躺在床上,想著有個男人暖暖被子該有多好!她心里最想依靠的男人就是清云師傅。可他一個出家人怎么可能呢!

      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夜里清云師傅進了她夢里。夢中,一個炎熱的中午,他們在田里割稻子,各自挑著一擔沉沉的稻子,來到河邊,由于太熱,身上出了不少汗。她急匆匆下了河站在齊腰深的水里,脫下上衣,光著背,清云站在她后面用一條長長的毛巾撩著水幫她搓背,她感到清涼舒服,渾身酷熱的暑氣一下降了下來。

      搓著搓著,她醒了,原來是夢。她面頰潮紅眼角淌著淚水。她臊得慌,輕輕罵了自己一句:“不要臉!”

      天亮了,她起了床,喂了雞,又把槽里的豬喂好。吃了早飯,他們又上山到地里種蠶豆籽。清云挑著一擔草木灰和她一起來到地頭。清云用鋤頭挖一個小凼,春仙肩頭一邊挎著一個簍子,大簍子裝著草木灰,小簍子放著蠶豆籽。她一手抓一把草木灰放進凼里,另一手向里面扔了幾粒蠶豆籽。清云每挖一個小凼,就用土蓋住前一個小凼。他們像雞啄米似的,一直做著重復性動作,不說話。

      春仙像個提線木偶,一起一落放著豆籽,可腦子里想起昨晚做的夢,臉不由得紅了起來。她瞟了一眼清云,清云的臉仍然是木木的,沒有半點表情,兩眼緊盯在鋤頭上。

      春仙那顆躁動的心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山很靜,只聽見清云師傅腳前嚓嚓的鋤草聲。很快他們種完了一大片蠶豆地。她早上吃紅薯,喝了不少菜葉湯,早有尿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好憋著。憋得太久,她實在憋不住了,只好扔下肩頭的兩個背簍,急急忙忙往地邊林子里鉆。尿完了,她系好褲腰帶,不好意思地從林子里鉆了出來。

      她偷看了清云一眼,他杵著鋤頭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她又一聲不吭地把兩只背簍放在自己的肩頭。清云每鋤上一鋤,她就放下草灰和豆籽。

      回到家,她心里犯嘀咕,暗罵清云是個木頭。

      冬閑了,地里的紅薯和苞谷都收好了,該進倉的進了倉,該下地窖的下了地窖。地里的小麥、油菜、蠶豆都播了種。春仙想,這一長年沒有清云師徒無私的幫忙,這些重活累活臟活她娘倆真的干不了。她想感謝他們師徒二人,可不知道用什么感謝。廟里的規(guī)矩她是知道的,葷腥不沾,不能吃肉喝酒,連個雞蛋也不能吃。他們能吃豆腐油干之類的。她想,糯米有營養(yǎng),把糯米泡好,晾干水分用石臼舂成粉,做成湯圓,滾上白糖芝麻,用茶油炸,又香又甜。剛出鍋,春仙就叫翠云用漆器木盤端了一盤子過去。她叮囑自己的女兒:“趁熱讓清云師傅和慧海吃完,冷了就不香不好吃了!”

      翠云端著木盤走在彎彎扭扭的田埂上。

      過了一會兒,翠云回來了,春仙就問她:“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做的油炸芝麻湯圓呀?清云師傅他們感覺味道怎么樣?”

      “他們都說挺好吃的?!?/p>

      春仙開心地笑了。

      翠云看自己的老娘滿臉堆笑,就酸溜溜地說了一句:“娘,您挺在乎清云師傅的,我覺得您對清云師傅比當年對我爹還好?!?/p>

      春仙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罵了一聲:“死丫頭,我撕爛你的嘴!”

      春仙又開始泡黃豆,用石磨磨豆子,做成豆腐和千張皮。她把水榨干些,做成一片片薄薄的豆干,又把老豆腐切成小方塊,用熱油炸成油干泡。

      她忙了兩天兩夜,做好了,干濕分開,裝了兩小籃子,又叫自己的女兒翠云送去。翠云說:“要送您送!”

      “我送就我送!”春仙說,“你是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若不是他們師徒二人長年幫我們,咱娘倆的日子能這樣好過嗎?”

      不到一個月就要過年了,春仙看清云師傅身上穿的那件棉袍太舊了,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破爛不堪,上面打滿了補丁。她想給他做件新的,就到山外集市上買了塊質地好的新布?;氐郊依?,一天午飯后,她忙完家務事,抽空拿著一把軟皮尺來到廟里。廟堂很靜,沒人。她叫了一聲:“清云師傅!”

      清云師傅在廟里伙房應了一聲,她推開伙房的門,清云師傅手里正拿著一本醫(yī)書,在烤火看書。

      清云師傅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笑著對他說:“快過年了,我想給您做件新棉袍,來量量尺寸?!?/p>

      清云師傅也沒說什么,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站在他的后面,先量了肩頭,又量他的脖子、手臂、胸圍,又從肩頭上面量到腳踝。量著量著,她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從后面一把攔腰把他抱住,臉貼在他背上說:“清云哥,讓我做你的女人吧!”說完,激動的淚水從她眼里奪眶而出。

      清云師傅的內(nèi)心波瀾不驚,他從容淡定,不緊不慢地說:“阿彌陀佛!我遁入佛門,遠離紅塵——若有來生,我們再續(xù)前緣!”

      他輕輕地把她的手解開,手持書卷向外走去,留下春仙獨自癡癡地站在那里。她如同一只沒有靈魂的木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過那些彎彎曲曲窄窄的田埂回到家的。回到家里,她又羞又臊地躺在床上,兩眼空洞地望著蚊帳頂,只有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著。

      黃昏時,女兒翠云從外面回來,她手掌著油燈來到房里,看自己母親兩眼發(fā)癡直挺挺躺在床上。她擔心地看了母親一眼,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問:“娘!你咋的啦?”

      春仙還是癡癡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翠云想,自己母親下午去廟前還是好好的,回來就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廟里誰給她氣受了。翠云起身就往外面走:“我去找他們!”

      春仙一把拉住女兒問:“你找誰去?”

      她氣呼呼地說:“找他們算賬去!”

      “誰也沒有給我氣受——是我,想你爹了。”

      春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翠云把油燈放在帳外臺子上,把母親攬在自己的懷里,陪著母親一起落淚。

      翠云十五歲了,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山外常有些媒婆上她家為她說媒。翠云不中意男方,春仙就婉言拒絕了,說:“女兒還小,再過兩年。”

      其實,春仙有自己的打算,她想招個上門女婿,可男方家庭條件好的不想入贅;想倒插門的,長相和其他條件又不夠好。她們母女心中都有個中意的人選,她們覺得最合適做她家上門女婿的人是——慧海?;酆:痛湓茝男∫黄痖L大,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馬。難就難在,慧海是個出家人。

      春仙想,慧海無父無母,適合當她家女婿。他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將來有了孩子可以隨她們薛家姓。這孩子本性善良,聰明勤快,又識文斷字,與清云師傅學了不少本事,可以幫人看病抓藥。有天,來了好多人,都是來找清云師傅看病的,她家地里的玉米都熟了,該收獲了,不然下幾日雨,玉米就會發(fā)霉爛在玉米稈上。本來清云師傅準備幫她一起掰玉米的,可來廟門看病的人實在太多,他走不開,就吩咐慧海到地里幫她掰玉米。

      春仙和慧海兩個人一邊掰玉米一邊聊天,把掰好的玉米剝?nèi)ゾG皮往籮筐里扔。春仙問:“慧海,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了?!?/p>

      “你準備當一輩子和尚?”

      “我沒有想這么多?!?/p>

      “你不想找個女人結婚成個家?”

      “師娘!我真沒想這么多?!?/p>

      “結婚好!有自己老婆和孩子。”她說,“否則等年紀大了,你會后悔的!”

      “我真的沒有想這么多!”慧海說,“我覺得一輩子出家當和尚,也挺好的!”

      “傻孩子,以后你肯定會后悔的!”

      “我想還俗,可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再就是,我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我回哪里去呀?”

      “你還俗,就住到我家里,給我當兒子,我?guī)湍阌憘€老婆。”春仙笑著說,說得慧海滿臉通紅。春仙看他一臉窘色,哈哈笑了起來。

      夜里,慧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翠云她娘白天在玉米地說的話,叫他還俗,他怎么好意思在自己師傅面前開口?若不是自己的師傅,自己早就被餓死凍死在路邊了——清云師傅對他不錯,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教他識字,教他誦讀佛經(jīng),教他幫人看病抓藥,教他怎樣做人。他真不忍心離開自己的師傅。他覺得自己與清云師傅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

      第二天一大早,慧海一開廟門,心一驚:翠云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笑著站在門外。翠云對他說:“慧海哥,我跟我娘學做女紅,想給你做一雙布鞋,來量一下你腳的大小?!?/p>

      慧海還沒有答應她,翠云就跨過門檻,蹲下身用手指在他腳背上量了起來。量好了她站了起來,在他肩頭拍了拍,像哥們似的,說:“慧海哥,這是我第一次做針線活,做得不好的話,你千萬不要嫌棄呀!”

      說完,她跨出門口跑走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她突然回頭向他擠了擠眼調(diào)皮地一笑,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回到家,她馬上動手剪鞋樣,用布塊一層層漿上。鞋底粘好了,她就一針一線針腳密密麻麻地打著鞋底。白天搬木椅坐在太陽底下打著鞋底,夜晚在油燈下不停地用針子扎眼,針線在鞋底穿來穿去的。鞋底打好了,就做鞋幫。不到十天時間,一雙新布鞋做好了。翠云心里極興奮,她拿著做好的新布鞋急急忙忙往廟里跑,見到慧海坐在佛像面前叮叮咚咚敲著木魚,她沒有等他的木魚敲完,就奪下他手中小木槌,說著:“不要敲了,趕緊把鞋子給我穿上,試試?!?/p>

      她蹲下身子,脫下他腳上的鞋,把新鞋套在他腳上,叫他站在地上走走,她手指在他腳背上按來按去。新鞋穿在腳上不松不緊,不夾腳,很合適。她咧嘴問他:“怎么樣?舒服嗎?”

      他憨笑著點了點頭:“嗯,合適!舒服!”

      十一

      已是臘月小年了,家家戶戶忙著過年的事。翠云娘也不例外,在家忙得團團轉。她請來殺豬匠,燒水殺年豬,又準備過年貨,屋前屋后要打掃,還將自己家里的衣服、被褥清洗了,還要把廟里清云和慧海的衣物被褥弄得干干凈凈,好過年。

      清云師傅年底也忙,好多香客來廟里許愿給菩薩拜年,他都要接待,所有需要采買的年貨,只好交給翠云和慧海兩個人去做。

      去湖油街趕集有十幾里路,要路過很多村莊。翠云上身穿孔雀藍色緞子襖,褲子是水綠色,腳上穿著紅色繡花鞋,走在前面。慧海穿著一身青藍色長袍,脖子上戴著一串麥綠色的佛珠,挑著一擔籮筐,走在后面。

      他們每走過一個村莊,大人小孩就都趕來看稀奇,人們小聲議論著,不知道前面漂亮的姑娘是干什么的,后面年輕的和尚跟她是什么關系。

      他們裝作沒聽見似的,繼續(xù)趕他們的路。他們過了好多條河,也過了很多座橋。

      當路上沒人的時候,慧海就問:“最近是不是好多媒人到你家提親?”

      “是的?!?/p>

      “你看上誰家了?”

      “沒有看上誰家?!?/p>

      “你想找哪樣的男人?”

      “跟你一樣的男人?!?/p>

      “找我這樣的!”他大吃一驚,說,“我一個窮和尚,有什么好找的?”

      “就找你這樣的!”她回過頭,調(diào)皮地看著他說。

      “你不要拿我尋開心了,我一個和尚是不可能結婚的!”

      “我說找你這樣的,沒有說跟你結婚!”她逗他說。

      “我怕什么?我是和尚,怕誰不讓我當和尚嗎——真是的!”

      “慧海哥,我問你——你喜歡當和尚嗎?”

      “喜歡呀!”

      “你喜歡女人嗎?”

      這一問把他哽住了。她哈哈大笑。他臉一下子紅了。

      “這個死丫頭,臉皮真厚,你這個沒皮沒臊的話,也敢說?!?/p>

      他們路過一座廊橋,便坐在廊橋兩邊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離開廊橋走了兩三里路就到了湖油街。湖油街一面臨河,房子都是吊腳樓,房子一半吊在水面上。街面是青石板,兩邊的鋪面一家挨著一家。街上人擠人,很熱鬧,都是來置辦年貨的。鋪面琳瑯滿目,有衣布鋪,有賣各種小吃的食品鋪,有糧油店,有爆竹煙花店,有香紙壽衣店,有肉鋪,有百貨店,有干貨店……街上有玩雜技的,有敲鑼耍猴的藝人,戲臺上戲子們正在唱戲,熱鬧極了。

      翠云和慧海也興奮極了,他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邊買東西邊看熱鬧。翠云站在戲臺下不肯走,戲臺上正演著《梁山伯與祝英臺》,戲演到《棗園風波》這一段,“棗子樹下好乘涼,秋風吹動女花香,眾位學友齊聲笑,都說英臺是女郎,胸前一對小乳房”。

      英臺唱:“眾友聽我說分明,男人奶大為宰相,女人奶大是貴人,枉為眾友習五經(jīng)……”

      翠云被臺上的戲文吸引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慧海急了,催她說:“還不抓緊時間買東西,還有這么遠的路,天黑了,看你怎么走!”

      翠云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戲臺子。翠云買了一些紅紅綠綠的布料、一些針頭線腦、一些爆竹,還買了過年做菜用的佐料,和拜年送禮用的物品。

      慧海買了香紙和廟里照燈用的香油和燈草。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下子把兩個籮筐裝滿了。東西買好了,午飯的時間早就過了,他們在路邊餐館買了幾個饃,每人喝了一碗青菜湯,感到時間不早了,就急急忙忙上了路。

      沒走多少路,天漸漸黑了起來。翠云開始著急了起來,對慧海說:“還有這么遠的路,天就黑了,又是山路,爬山過河的,沒有一盞燈,這路怎么走呀?”

      路過一個村子,慧海進了一戶人家。這家人挺好的,男主人是廟里的常客,聽說他是雞口寺的和尚,就給了他們一個長長的竹火把。翠云舉著竹火把走在前面。一路上有了火把,他們也不怕了。每走過一個村莊,村里的狗就圍過來朝他們吠,張牙咧嘴要咬他們。翠云舉起火把向它們身上揮,狗毛燒得吱吱響,沖在最前面的最兇的狗疼得嗷嗷叫,帶著群狗往后退。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小半夜,翠云娘急得不行了,擔心他倆出了什么事,便和清云師傅提著馬燈,站在半路上接他們。

      慧海一天來回走了幾十里山路,又挑著一擔子東西。感到累,吃了一點東西簡單洗漱了一下,一上床就起了鼾聲。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翠云成婚了,翠云披著紅色的蓋頭,一位穿著黑色長袍的禮儀先生主持婚禮,他聲音拉得長長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翠云娘和清云師傅坐在太師椅子上,面帶微笑,接受他倆的跪拜。

      他倆進入洞房,他馬上揭了她的蓋頭,他們迫不及待如饑似渴地在床上滾來滾去……他興奮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用手一摸褲襠,里面有一片黏糊糊的東西。他心里很痛苦,很自責,用手啪啪拍自己的臉。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一歲多來到廟里,修了這么多年佛,心里還有這么多污濁不堪的邪念……”他在心里反復質問自己:這幾年的經(jīng)是怎么念的?齋飯是怎么吃的?木魚是怎么敲的?

      十二

      最近兩天,慧海的情緒比較低落,做事總是一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樣子。自從那天晚上做了那個夢,他的目光就不敢面對廟堂里的那些佛像,仿佛這些佛祖都知道他做了一個淫穢的夢。

      他給佛像上香和給佛燈添油時,像小偷似的低著頭,目光不敢正視他們。

      快過年了,清云師傅吩咐他把廟堂打掃一下,房梁上的蜘蛛網(wǎng)要掃一掃,佛像上的灰塵也要抹一抹。

      他打了一盆清水,找來幾條干凈的毛巾,從一進山門的彌勒殿開始,把毛巾放進水里浸透再擰干,就在給慈眉善目、笑口常開的彌勒佛擦拭塵土時,仿佛感覺到彌勒佛在嘲笑他:“慧海,你修煉這么多年了,六根未凈,夜里還想男女之事,你羞不羞?。俊?/p>

      他羞愧難當,不敢多看彌勒佛一眼。

      他換了一盆清水來到天王塑像面前,四大天王個個手持兵器,浩然正氣,讓他更加惶恐。為了盡快離開這里,他活兒干得非常馬虎,三下兩下就把天王塑像擦拭完了。

      他又端著一盆水來到觀音菩薩像面前,觀音菩薩在雞口寺有很高的地位,很多生不了孩子的女人都來求過她,這些女人回去不久后都懷上了孩子。消息很快傳開了,很多很遠地方的人都上雞口寺燒香朝拜她。很多人掏錢給她塑身,原來是一尊小小的塑身,現(xiàn)在變得又高又大。她站在蓮花盤中,手持楊柳枝,臉色端莊似笑非笑的樣子。

      慧海搬來一架梯子從上往下擦,擦著擦著,忽然,他仿佛進入了夢境,從遙遠的天庭傳來渾厚的女中音,聲音不緊不慢地說:“慧海,你與佛家無緣,修煉這么多年還是凡心俗胎,我勸你還是還俗算了!找個女子成個家,我賜你三男三女,讓你子孫綿綿……”

      嚇得他渾身哆嗦,一盆水咣當一聲澆在他的頭上。

      聽到水盆落地的聲音,清云師傅走了過來,問道:“你咋的啦?今天干活兒,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怕冷,可能生病了。”

      慧海脫下濕衣,就上了床。他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了一覺,人也輕松了。他想,再不能與翠云走太近了,要與她保持一定距離。前天晚上那個荒唐淫穢的夢就與翠云有關。一路上說些不該說的話,尤其她那句問他喜歡不喜歡女人的話,把他往陰溝里帶,往邪路上引,讓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不想再找翠云玩了,可翠云偏偏往他身上黏。

      上午半晌時,他在廟門口劈柴。翠云無聊,就想到廟里來看看,看他們有什么衣服需要她縫縫補補的。

      她還沒到門口,就望見慧海在劈柴,她在半路上就喊:“慧海哥,慧海哥!”

      慧海背對著她,像沒聽見似的,還是低頭劈他的柴。

      她站在他后面,拍了他的肩頭說:“咋的啦?不理人了?當大官了,還是發(fā)大財了?”

      慧海還是耷拉個臉,不理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就質問他:“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還是借你的是谷,還你的是糠了?”

      慧海還是低頭劈他的柴,翠云有點不高興了,用手輕輕地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到底怎么啦?”

      慧海把斧子向地上一扔,生氣地說:“你知道不,男人頭,女人腳,只準看,不準摸!”

      “摸了又怎么啦?”她也朝他吼道,“你這個和尚頭我還是第一次摸嗎?”

      “從現(xiàn)在開始,再不準你摸了!”

      “我偏要摸!”她把手伸向他光溜溜的頭,一把被他的手擋開。

      她更加生氣,就破口大罵:“你這個假和尚!你這個偽君子!”

      “誰是假和尚?誰是偽君子?”

      “你是假和尚!你是偽君子!”

      “憑什么罵我是假和尚,偽君子?”

      “別看你每天阿彌陀佛地念,可你滿腦子都是男男女女?!?/p>

      他氣得差點快吐血,他也挖苦嘲諷她,說道:“你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孩,你喜歡白面書生!”

      “憑什么說我喜歡白面書生?白面書生在哪里?給我找出來?!?/p>

      “白面書生在戲臺上。那天,你看《梁山伯與祝英臺》舍不得走,我催你多少回?你喜歡戲臺上的梁山伯!眼睛盯著戲臺上的白面書生發(fā)呆發(fā)癡!”

      她氣得直跺腳,轉身就走,邊走邊罵:“你這個假和尚,你這個偽君子!不跟你玩了?!?/p>

      “真是的,誰愿意跟你玩!”

      她氣呼呼地回到家,嘴巴噘得高高的,她娘笑著問:“你用鏡子照照,嘴巴可以掛尿壺了——誰惹你生氣啦?”

      “那個假和尚!”

      “哪個假和尚?”

      “慧海!”

      “他為什么惹你生氣啦?”

      “他說我喜歡白面書生?!?/p>

      她娘哈哈笑:“這有什么好生氣的!”

      十三

      大年三十的晚上,翠云的娘春仙準備做一桌豐盛的年夜飯。這頓飯準備在廟里做,她想和清云師徒一起過個熱鬧愉快的年。

      由于廟里的和尚不能喝酒也不能吃大魚大肉,翠云娘為了把年夜飯做好,花了好一些心思,把家里最好的素菜都拿了出來。

      她做了滿滿一桌菜,都是素菜,比如炸蔬菜球、腰花神仙豆腐、糖醋藕排、梅菜蒸冬瓜、花浪豆腐、油炸糯米丸子、南瓜餅、桂花米糕、豆豉干絲、素魚,還包了韭菜餡兒餃子……做了滿滿一大桌。她又煮了一罐子大麥茶,把它當酒,熱鬧一下過年的氣氛。

      清云師徒也沒閑著,他們廟前廟后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廟門前張燈結彩,掛起了紅紅的燈籠,一派喜慶祥和的樣子。

      廟里一切準備就緒,清云帶著慧海和她們母女,從山門外開始,向廟里的各個菩薩上香禱告,祈禱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人民康安、天下太平。

      她們母女雖說不是佛家弟子,可對廟里這一套爛熟于心,跪在菩薩面前十分誠心,也算得上是虔誠的居士。

      拜完所有的菩薩,廟門前的爆竹噼里啪啦響起。翠云手持一炷燃燒的香,像個天真可愛的孩子站在慧海旁邊?;酆0汛蟮臎_天炮放在地上,翠云向他遞出燃燒的香,點燃爆索,爆索吱吱地響。翠云用手掩起兩耳,既好奇又害怕。突然沖天一聲巨響,響聲在山谷里回蕩著。一連放了好幾個爆竹,翠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也想點爆竹,慧海幫她把爆竹放在地上,她側身彎腰,手哆哆嗦嗦,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來回好幾次,慧海鼓勵她不要怕。最終,她把爆竹點燃,拔腿就跑,躲得遠遠的,一聲巨響,翠云的臉樂開了花。

      放完了爆竹,他們開始吃起了年夜飯。春仙的飯菜做得可口,大伙吃得很香。醇厚香甜的大麥茶也好喝,喝在嘴里感覺有股淡淡的酒香。大家把大麥茶當酒,舉起杯子互相祝福。

      清云師傅端起青花瓷杯,與翠云杯子碰了一下,說:“過了年,你又長一歲,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找個好婆家!”

      翠云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她娘催她說:“快點謝清云師傅!”

      翠云站了起來,端起杯子一仰脖子,把一杯子大麥茶全喝了。她低聲說:“謝謝師傅?!?/p>

      他們看翠云滿臉通紅的樣子,就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年夜飯,接著大家坐在爐前烤火守歲,到了深夜。清云師傅洗了把手和臉,從箱子里拿出平時舍不得穿的嶄新的袈裟,披在自己的身上,帶著他們幾個人來到樓上的大鐘前。他神情嚴肅莊重,緩緩撞起了大鐘。鐘聲洪亮,余音繞梁,在茫茫的黑夜中回響。

      鐘聲剛落,慧海和翠云又在廟門前放起煙花。

      隨著噼啦一聲響起,煙花沖向天際。一朵朵五顏六色的煙花飛起降落,有的像天女散花,有的像信號飛射,忽明忽暗,五彩繽紛。最好看的煙花飛上天,變成一朵盛開的大牡丹花,一眨眼,又變成了無數(shù)朵小花,四處散開,變化莫測。一會兒黃色,一會兒紅色,就像一群美麗的蝴蝶在高空飛舞。

      煙花放完了,夜很深了,籠中的雞被爆竹聲驚擾。公雞伸長脖子開始打鳴了。翠云困了,哈欠連連。她娘說:“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慧海提著馬燈走在前面,送她們母女回家。

      十四

      時間一晃,春種夏收又開始忙碌起來。割了油菜小麥,又要犁田插秧。這段時間,清云師傅和慧海一直在田間地頭忙來忙去。

      立夏了,是翻地插薯的時節(jié)。這幾天太陽很好,他們師徒一連幫翠云家翻了幾天地,又在翻好的地上打了一路均勻的小凼。等日頭曬上幾天,一下雨就能插薯藤。沙土蓬松,薯藤在土里更容易生根發(fā)芽。

      夜里,人感到悶熱。忽然外面狂風大作,山林里的樹木和竹子被刮得沙沙響。突然一聲沉悶的炸雷咣當一聲響起,接著下起瓢潑大雨。電閃雷鳴,好像無數(shù)鐵球在天庭上碰來撞去的,特別響,驚心動魄,讓人害怕。

      驚雷過后,又是一陣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仿佛永無休止。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又是一個炸雷。翠云在黑暗中顫抖著。她娘也醒了,知道她害怕,又擔心她受涼,起身把一床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她娘說:“翠云,不要怕,有娘在天塌不下來?!?/p>

      她們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翠云感到娘的胸前暖暖的。

      外面的雨嘩嘩啦啦地下著,娘感嘆地說:“這鬼雨下得這么大,感覺天被捅破了似的?!?/p>

      翠云倚靠在她娘胸前,抬頭問:“雨,這么大,會不會漲大水,我們的房子會不會被水沖走?”

      “不會,咱們家離河遠著呢!”

      她們太困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翠云還在睡夢中,她娘起床她一點也不知道。

      春仙一大早起床,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持鐮刀,肩頭挑著兩個箕畚。抬眼一望,山上到處是水溝,渾濁黃色的泥水飛奔而下,小河漲滿了水,河水像脫韁的野馬,狂奔而下。這景象,讓春仙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世界都變了。廟旁一座白色古塔,轟然倒塌,隨著塌方的半邊山體斷了幾節(jié)滾到河里,橫跨在河上,任那滔滔的河水從它上面翻滾而過。她看了看自己屋前那塊丘田,也裝滿了水,幾天前插下的稻秧被水淹沒了。她趕緊打開田缺,讓水從田里流出。她挑著箕畚來自己的地里割薯藤,割了一大擔薯藤挑回家。她坐在門口涼亭里,低頭用剪刀剪薯藤,剪了一大把,就用幾根干稻草把它捆好。她低頭剪著,眼前碼著一把把剪好的薯藤。突然有人喊:“師娘,師娘!”

      她抬起頭,只見慧海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邊喊邊跑,身子歪歪斜斜,險些跌倒在水田里。

      “師娘,師娘!”他帶著哭腔喊著她,說,“我?guī)煾禌]了!”

      春仙的腦子一下子也蒙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別急,有話慢慢說?!彼酉录舻叮蛴甑乩锱苋?,急忙問道,“你師傅咋的啦?”

      “我?guī)煾禌]了!”他流淚說,“我?guī)煾禋w西了。”

      “怎么可能,昨天還好好的……他還說今天如若下雨,帶你上山去插薯藤的……”

      她急急忙忙和慧海趕到廟里,只見清云師傅直挺挺躺在床上,沒有一點氣息。她非常難過,撲在清云師傅的身上號啕大哭。

      清云師傅突然去世,她感覺像天塌一般,比當年失去自己的丈夫還要痛苦,雖然女兒翠云長大成人到了出閣的年紀,廟里的慧海也成了壯小伙子。但她深深感到自己失去了主心骨,好像家里的頂梁柱沒了,仿佛一下子,自己失去了生活上的依靠。

      她帶著女兒和慧海披麻戴孝,日夜守靈。

      她要像發(fā)喪自己親人一樣,發(fā)喪清云師傅。她自己掏錢為清云師傅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木。棺材剛買回來,聽說清云師傅圓寂了,周邊寺庵的和尚尼姑紛紛趕來雞口寺,幫助料理后事。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和尚看到廟門前擺放一副漆黑發(fā)亮的棺材,就對站在廟門前接待前來吊唁的人的春仙說:“清云師傅是出家人,用不著棺槨。按我們佛家的規(guī)矩,廟里的和尚圓寂了,要么是坐缸,要么是火化?!?/p>

      聽說要火化,春仙再次悲涌上心頭,她想清云師傅一生清苦,如今,死了用柴火燒,連個全尸都不能保全,她心里難以接受。她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和尚忙阻止她說:“阿彌陀佛,女施主不能哭,清云師傅圓寂了,正在趕去西天的路上,你一哭,他就找不到去西天的路了!”

      春仙只好強忍悲痛,不敢放聲大哭,實在控制不住,就一個人跑到小溪邊和山林里哭。

      她又從其他廟里請來幾位和尚,為他超度亡靈。

      聽說清云師傅去世,山外一些香客跑了過來吊唁,都念他生前的好。他生前看病抓藥不收人家的錢,人家都對他念念不忘。

      廟里來了很多人,椅凳不夠,春仙就吩咐女兒到自己家里去搬。到吃飯時間,她就把自己家倉里的米面拿出來,自己園子里的菜叫人隨便去摘。

      有些香客看人手不夠,都主動上門幫忙。入殮前,春仙又叫人到湖油街上買了些布料,給清云師傅做了些壽衣。一些心靈手巧的女香客也主動幫忙為他縫制衣服。

      春仙母女望著清云師傅的遺體,萬般難過。春仙真想撕心裂肺痛哭一場,但又不能,只好強忍悲痛,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

      看她們母女一臉悲傷的樣子,有幾個多嘴的男女在她后面悄聲嘀咕著,說春仙與清云的關系不一般,肯定有一腿。

      春仙裝作沒聽見,眼睛仍然注視著清云師傅的遺體。

      幾個僧侶念了大半天經(jīng),然后沐浴更衣,就把他的遺體放進往生龕中,然后把龕移至寺內(nèi)歸西堂。

      第二天臨近黃昏,到了起龕移靈時刻,由于雞口寺小,沒有化身窯,荼毗只好放在廟門前禾場上進行。幾個身強力壯的僧侶神情肅穆地抬著龕,把龕放在禾場上早已堆放好的柴堆邊。幾個僧侶又念起佛經(jīng)。

      接著,主法者拿法杖在手里轉三圈,拄在地上誦念:“切以生死交謝,寒暑變遷,其來也,電掣長空,其去也,波澄大海,是日即有新圓寂比丘……”

      主法者念畢,把燃燒的火把遞給了慧海?;酆⒒鸢言诳罩袆澚艘蝗?,主法者大喊一聲:“燒!”

      慧海將火把投向干柴堆里。柴火噼里啪啦點燃了,熊熊火煙沖向天空,龕被烈火包圍。

      春仙望著被大火吞噬的龕,萬般痛苦,好像火苗舔在自己的心尖上。忽然,她身子晃了晃,一歪,就暈倒在地上。

      十五

      清云師傅走了,雞口寺只剩下慧海一個人。他每天一大早起來,給菩薩上香,敲木魚,撞鐘,接待香客,又給前來看病的人抓藥,每天上上下下忙個不停。廟里的事忙完了,還要幫翠云家下地干農(nóng)活。

      春仙母女看他整日總是忙來忙去,心里過意不去,也時常到廟里幫忙,洗洗抹抹,打掃院子,接待香客,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清云師傅去世一年多了。有句話在春仙的心里憋了好久,她多次見了慧海想把它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心里越來越著急,女兒一天比一天大,該找人家了,隔三岔五就有媒人登門提親。她總是回媒人說,女兒還小,還想在家里養(yǎng)兩年。

      媒人笑著說,都十七八了,該找人家了,不然留在家里成了老姑娘了。

      春仙很著急,擔心自己女兒的婚事。她想,這個年紀是結婚出嫁的最好時間,再過兩年,女兒真成了老姑娘了,再去挑選人家,想嫁個好人家真就機會不多了。她不想把女兒嫁出去,想招個上門女婿,可條件好些的后生不愿意做上門女婿,愿意上門的她們母女二人又看不上。

      有一天,春仙和慧海在自家地里干活兒,他們并排在地里鋤著草,春仙直起腰對慧海說:“慧海!有句話,在我心里擱了好多年了,現(xiàn)在不得不向你說?!?/p>

      慧海也直起身子,把頭轉過來看著她說:“師娘,您有話就說嘛!”

      春仙再也不藏不掖了,直接說:“慧海,你還俗吧!來我家當女婿!”

      他早就知道她心里有這個意思,現(xiàn)在當面說出來,他心里還是有點猝不及防,一點準備也沒有。他愣了半天沒有說話。他沉思了好一會兒,說:“師娘,我不能還俗,當不了您家的上門女婿!”

      “為什么?”

      “現(xiàn)在雞口寺,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想一個有兩百多年香火的寺廟斷送在我的手里。我必須把它傳承下去——還有,古塔倒了,我就是化緣也要把它修建起來。您就幫翠云妹妹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我來為您養(yǎng)老送終——您就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在寺廟里出家了?!?/p>

      春仙想了好幾天,終于想通了。最近有個媒婆往她家跑了好多次,給她們介紹了一個小石匠。小石匠人不錯,忠厚老實,頭腦機靈,身板結實有力氣。他們家?guī)状硕际鞘?,家底也殷實。春仙就答應了,看了一個好日子,就把婚訂了。

      翠云出閣那天,慧海沒有露面。他在廟里上香,撞鐘,敲木魚,跪在菩薩面前為翠云祈?!?/p>

      小石匠來接人了,翠云家響起了爆竹、鑼鼓和嗩吶聲。翠云和她娘兩個人哭哭啼啼,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

      聽到爆竹聲,慧海的淚水刷刷地往下流,他手拿木魚,坐在翠云路過的一座樓的露臺上,一聲聲敲著。

      翠云上了花轎,路過雞口寺門前,她扯下自己頭上的紅蓋頭,掀起轎簾兩眼淚汪汪地向廟里張望,只聽到樓上咚咚的木魚聲。

      她輕輕地放下簾子,在轎內(nèi)哭得更加傷心……

      作者簡介:

      曹茂炯,湖北通山人。1988年至1992年就讀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從事過圖書館管理員、建筑裝潢、珍禽養(yǎng)殖、野豬馴養(yǎng)。2005年來上海,開過干洗店和餐館。現(xiàn)在從事機械設備生產(chǎn)。在省、市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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