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2024年2月18日

先生下葬那日，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不久雪便積滿了山。先生生前最愛雪，他說當雪覆蓋大地時，天地間一片純白，仿佛世上所有污穢都消失了，只剩下純潔與美好。先生就是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心純粹得像雪，像月，像花。他是我見過最有學識、最具風骨、最浪漫、最善良的人。我把一束頭發(fā)埋進他的墳里，就像我一直陪著他一樣。眼淚從我眼中如泉水般涌出，模糊了視野。我想對他說：“先生，您的文學少女來看您了！我來遲了一步，您為什么要那樣匆忙離去，不給我見您最后一面的機會？回想起和先生相識以來，這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只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如果當年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還敢不敢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您？這十八年來，我們聚少離多，每一次相會都像在與時間賽跑。而三年的疫情，將我們徹底隔開。好容易等到疫情結束，我們計劃著春暖花開時再一起去踏青賞花，沒想到我卻接到如此噩耗！時間最終還是殘忍地分開了我們，不只是生離，更是死別！淚水從我眼中不斷涌出，就像水龍頭壞了無法關上一樣，現(xiàn)在的我痛不欲生，當年那個成天跟在先生后面的文學少女有多幸福，現(xiàn)在在墳前痛哭的我就有多痛苦！可我還是不后悔拜您為師，不后悔和您相愛。作為您的弟子，您教給了我學識與風骨；作為您的女人，您留給了我愛與自由。我得到的太多太多了，我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月

2007年6月4日

今天我把論文改了一遍，又有借口給先生打電話了。自從拜到先生門下，我就有機會三天兩頭地找他。想來我們也真是有緣，考研前我在網上翻導師們的電話，隨便打一個，就打到先生這兒了。我想問考研需要看哪些書，要怎樣復習。先生十分耐心地回答了我這個陌生人，這令我感動不已。后來先生告訴我，他對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么老遠打電話來求教，一定是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他期待我能考上。第一次上先生的文學史課時，他問去年是誰給他打電話了，我舉起手來，先生朝我笑笑說：“考上就好，以后繼續(xù)努力?！?/p>

跟著先生上了一年的課，我驚嘆于先生的學識，他講起作家生平，就像在說自家兄弟的事，他對作品的理解也十分獨到。這一屆只有我一個人的專業(yè)是文學，上課時經常是他在上面講，我就在下面接話。有時一堂課下來，簡直就像旁人不存在似的，我們倆一直在聊天。同學們都知道先生最喜歡我，也并不介意。還有人開玩笑說：“咱們班要出一個文學才女了。”

選導師時，我想也沒想就準備選先生，可是事不湊巧，另一位教文學的老師竟然看中了我，沒和我商量就把我選作弟子了。接到這個消息后，我覺得十分難過，一直以來先生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導師，他也把我當自己的親弟子一樣指導。再見到先生時，我難過地說：“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張老師說他想做我的導師，我原來一直想讓您指導我的?！蔽业拖骂^不敢看先生，眼淚就要落下來。先生說：“是啊，我開始也覺得你會是我的弟子呢。不過沒關系，不論跟哪個老師學，最終還是要看個人的努力，你最近多看看書吧，有什么不懂的問題還是可以來問我?！毕壬鷰胰ニ遥屛铱纯从惺裁葱枰臅杞o我。那段時間我每天失魂落魄的，后悔沒有早早定下做先生的弟子，也感激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我，指導我。這種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研二。忽然有一天，張老師跟我說他要調走了，不能再繼續(xù)指導我了，讓我重新選導師。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我和先生的師徒緣分是早已注定的嗎？這樣都能重新投入他的門下？我高興地忙給先生打電話，先生說：“看來最終你還是我的弟子啊！”我說：“真不好意思，您成了收破爛的了。”先生說：“沒事，破爛有這樣的品質，那我也愿意收?！蔽覀冊陔娫捓锎笮ζ饋?，眼淚再次涌出我的眼眶，這種歸屬感就像回到久別重逢的親人懷中，就像失散多年的女兒找到了母親，終于有了依靠一樣。

漸漸地，我聽說了一些先生的私事。他現(xiàn)在51歲，39歲時離了婚，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房子和家里的錢都給了前妻。他女兒跟著他前妻，現(xiàn)在在國外。我不禁為先生覺得不值。這樣優(yōu)秀且有學識風度的一個人，為什么家庭如此不幸呢？可能過于理想主義的人在現(xiàn)實中沒法與俗人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吧。他太過不尋常，一般的女人很難理解他的內心，那么我可以理解他嗎？我能把他從孤獨之中拉出來嗎？我能讓他幸福嗎？25歲的我，過于自負地想介入別人的人生，也許從那時候起，我就愛上先生了吧。

五點多我往先生家打了個電話，沒人接聽，他不知又上哪兒去了。先生有個壞毛病，走哪兒也不愛帶手機。他說他不想被手機束縛，想找他時就只能打座機碰運氣了。望著窗外漸漸降臨的暮色，我有些惆悵，今天也許見不著先生了。最近我經常叫先生一塊兒吃晚飯，吃完還可以一起去散步。先生有吃完晚飯去散步的習慣。他說十幾年來他都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不想應酬別人，太麻煩。但和我一塊兒說說話，漫長的路就好像一下子變短了。先生是喜歡我的，至少把我當成他得意的弟子。他經常拿作品讓我翻譯，也讓我改本科生的論文。接到先生的任務，我總是很高效地完成，先生夸我真能干，這樣的褒獎對我來說簡直比獲諾貝爾獎還開心。先生說我是文學少女，有一顆纖細易感的心和同情眾生的胸懷，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研究文學。先生真是我的知音啊！跟他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都很開心?？筛喜粊淼娜耍覀兌际且痪湓捯膊幌胝f。

天漸漸黑了，我想今天是見不著先生了，于是纏上指甲開始練古箏。夜色越來越濃，我感到十分孤獨，曲子也不由得發(fā)出悲傷的調子。我是獨生女，從小一個人長大，從來不覺得孤獨，也許只有愛上一個人，想他卻見不著他時才會感到孤獨吧。快九點了，忽然電話響起來，一看居然是先生打來的！他說他剛到家，看見我打座機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把論文改了一遍，想讓先生看看。先生說：“那明天你拿到辦公室來吧?！闭抡f完了，我問先生剛才去哪兒了，他說他弟弟來了，兩人一塊去吃飯了。先生又開始和我閑聊，忽然他說：“你現(xiàn)在能出來嗎？今夜月色真美，你去買兩瓶酒，我們去操場賞月吧?！蔽乙宦?，喜出望外，掛了電話就歡天喜地地出門了。

我買了酒，來到操場，見四處漆黑一片，雖有月光，卻很難看清人影。我給先生打手機沒有人接，他肯定又沒帶電話！我提著兩瓶酒，在操場走了好幾圈，只見一對對情侶依偎在草坪上，跑步的人來來往往，唯獨不見先生。我心中涌起一股悲情，耳邊仿佛響起《紅樓夢》中的曲子“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難道我與先生雖有緣相識相知，卻最終會將彼此遺失在茫茫人海中嗎？眼淚從我眼中流出，忽見操場中間有個影子在向我揮手：“曉月，在這兒呢，快過來！”啊，是先生！我忙向他奔去，到了跟前，嗚咽地說：“先生，我找不著您！”先生笑笑說：“不好意思，我只想著趕緊出門，走太急都忘帶手機了，害你到處找?！蔽移铺闉樾φf：“先生，您老忘事！”

我們坐在先生鋪開的墊子上，打開啤酒邊喝邊聊。先生說：“我覺得你可像江南女子了，長得就跟林黛玉一樣，還愛哭?！蔽也环獾卣f：“我哪兒愛哭了，剛才是找不著您，急得眼淚出來了?！毕壬廊恍χf：“你還會彈箏，我聽你彈的曲子，第一感覺就是，這是江南女子彈的?！蔽夜钠鹩職鈫枺骸跋壬矚g江南女子嗎？”先生說：“當然喜歡了，那么溫婉嫻靜，男人都會喜歡的?！蔽倚囊魂嚳裉?，低下頭覺得臉上發(fā)熱。沒有喝幾口酒啊，我卻覺得已經醉了，醉在這樣的夜色中。先生說：“你能出來陪我賞月，我真開心。我喜歡月色，白茫茫一片月光灑向大地，好像給天地萬物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平時我也經常一個人就這樣來操場賞月。”我說：“能和先生一起賞月是我的榮幸。今夜月色真美??！”先生也說：“是啊，今夜月色真美！”我們都知道，夏目漱石曾說過，日本人十分含蓄，在用日語翻譯“我愛你”時，不能直譯，而應該翻譯成“今夜月色真美”。在皎潔的月色中，我與愛的人把酒言歡，不知今夕何夕。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吧！

花

2016年3月20日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畢業(yè)已經八年了。這八年來我與先生沒見上幾次面。雖然在離開以前，他曾牽著我的手，在雨中共賞雁塔夜景，也曾在紫藤花下?lián)肀е遥橇宋??？墒亲罱K，他還是推開了我。他說他給不了我幸福，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而他卻已是風燭殘年。只要他讓我留在身邊，我不在乎我們的日子還有多久。只要能日日與愛的人相守，就算只有十年、五年或者更短的時間那也足夠了。在送我離開那天，天下著暴雨。先生對我說：“真正的弟子，不是要留在老師身邊，而是要把老師傳授的知識發(fā)揚光大。你是我最優(yōu)秀的弟子，我怎忍心你為了我困在井中。去吧，去到廣闊的天空，發(fā)揮你的才能吧！”我哭著說：“我是您的弟子不錯，但也是您的女人??！您真忍心讓我離開您嗎？只要您一句話，無論做什么工作都好，我都會留在您身邊。”先生吟出一首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若得同庚生，日日與君好?！边€有什么比這更無奈的呢？于是我聽了先生的話，去到遠方，從事著和先生一樣的工作，把他教給我的知識再傳授給學生，可我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先生。

三月，洛陽的牡丹盛放。我又一次見到了先生。他今年剛退休，終于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我們約定去洛陽賞牡丹。先生看起來白發(fā)增添了不少，卻依然神采奕奕。多年不見，他看見我只是說：“曉月，你來了啊?！狈路鹞覀儚膩頉]有分開過，仿佛昨天才見過，沒有絲毫的生疏。我挽著先生的手，信步在盛開的牡丹叢中。先生說他小時候看見牡丹，不知道這是代表盛世的國花，只是驚嘆于她艷冠群芳的霸氣和雍容華貴的風姿，覺得再無別的花可以與之比肩。先生說起話來還是那樣意興盎然，他沒有問我這些年好不好，成家了嗎，工作怎樣，我也不說這些。也許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在一期一會的相聚中，我們之間只有雪月花時的唯美，不夾一絲油鹽柴米的世俗。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就在繁花盛開的春日，在月色朦朧的夏夜，將夢做到完美吧。

雪月花

2024年2月18日

上墳回來，外面還在飄雪，一輪明月已經升上梅樹的枝頭。春天來了，梅花開始綻放，先生鐘愛的雪月花已然聚齊，可先生已不在這個人世。我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大夢，夢太長太美，長到我以為永遠無法醒來。而現(xiàn)在，劇已散場，再美的夢也該醒來了。我提筆寫了一首《江城子》：

十八年來夢一場，恨流光，幾星霜，一抔黃土，無緣話凄涼。經年夢斷音信絕，塵滿面，鬢如霜。

長安不見塵霧芒，雪滿山，月昏黃，落花無心，還似舊時香。碧落黃泉何處問，來時路，煙草長。

（作者單位：樂山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