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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人寫作指南

      2024-12-31 00:00:00左中美
      滇池 2024年12期
      關鍵詞:村莊

      不要去寫大地。大地是個寬泛和模糊的詞。一個人或一棵樹、一條狗的站立之地是大地。一片蕎麥地、一個窩棚、一個村莊的腳下是大地。一座橋、一條河、一座山、一條路,在它們的腳下也是大地。年少時外婆家的梨樹下,一座你曾讀書上學的城市,一個和內(nèi)心里某個名字緊緊相連的遙遠地名,在它們的下面,都是大地?!@所有的事物,它們本身即是大地的部分。那寫字的筆尖它多短啊!就連承載著它的那支筆,握筆的那只手,生長出手的那個身體,它們都那么短,比起大地的遼闊,它們都那么短暫,比起大地的亙古久遠。那短短的筆頭,以及握著它的手,根本寫不盡一棵樹、一條狗、一個人的一生,寫不盡一塊花開如雪的蕎麥地,寫不出一個窩棚被大風吹跑的樣子,寫不盡一座村莊從初生到消亡的歷史。寫不出一座橋的修修補補,一條河的潮起潮落,一座山的春去秋來,一條路的曲折蜿蜒,直至消失不見。寫不清晰已經(jīng)離去二三十年的外婆的模樣,寫不清晰一座你曾在其間度過短短幾度寒暑的舊年的城市(它如今已不是當年的樣子),寫不清晰那個在心里住了許多年的地名,一旦你要下筆寫它,筆尖就總是打滑。

      不要去寫天空。你看那天空,它多高?。”热?、比樹、比房子、比電線桿都高,老虎想吃天都沒地方下嘴。你看那天空,它多空啊!除了飛鳥和云朵(包括烏云和白云),那上面什么都沒有。后來人發(fā)明了飛機,可是在鄉(xiāng)間,人們還是把飛機叫作大鳥或者鐵鳥。鳥群飛過去了,棉花糖一樣的白云游過去了,大片的烏云化作雨水落向大地,偶爾出現(xiàn)的馬蹄彎形的“孝帽云”隨著那去世的人被人們吹吹打打地埋葬,也離開了天空,那天空就真的空了下來,什么也沒有,只剩下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星星月亮。人們給這單調(diào)的天空編故事(空,是故事的最大的框),給太陽編了后羿射日的傳說,給月亮編了嫦娥和玉兔的傳說,人又給這空空的天空編出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及一眾神仙,甚至還編了個七夕鵲橋的故事,讓那空空的天空鏈接上了幾許人世的氣息。可是你知道的,這些傳說和故事已經(jīng)講了千百年,不用你再下筆了。那天空多空啊!比村中不再曬糧的場壩還空,比倏忽飛過的飛鳥的翅膀還飄忽,比那條村莊的孩子們望也望不到頭的父母去打工的路還遠。路在村莊身側(cè)的山脊上拐過彎,不見了,那天空就在山脊上空著,俯看著秋天的草坡在風里一天比一天更黃。

      不要去寫一條河流。一個人手握一支筆,最難以嘗試的,就是去勾畫一條河流的模樣。當一個人遇見一條河流,絕大多數(shù)時候,你不知道它的源頭,弄不清它的去向。你也不要看著一條河流在地圖上清晰地蜿蜒曲折,流經(jīng)了一個個省份和城市,還有地理課本告訴你它發(fā)源于某山某地,流程多少千米,最終匯入何江何海?!阒肋@些東西,它有多么寬泛模糊和不具體。就算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樣相對具體的認知,對于一條河流的真正細節(jié)來說,仍然顯得太過宏觀。一條生動鮮活的河流,它的河岸線是怎樣蜿蜒又怎樣改變的,它的水波或者暗流是怎樣涌動的,下面的水草是怎樣飄擺的,魚群是怎樣游動的,它曾滋養(yǎng)又帶走了多少岸上秋冬的蘆花,在它的上面,枯水時節(jié)曾架起過幾度浮橋,從上面走過去趕集的人們曾有過怎樣的心情和故事,所有這些,都不是一支筆所能輕易描畫的。更不要說被它雨季的洪流所帶走的舊拖鞋,舊臉盆,舊床架,以及已然面目模糊、發(fā)白腫脹、不知名姓的身體。而更加難以觸及的還有那些被人們以為隨水而去、等著被水交出卻終于音訊全無的人,岸上的樹木、山坡以及村莊,全都說沒有看見過他。而河流沉默著,像千百年來那樣流淌。

      不要去寫一面山坡。在它的上面,一年和一年的第一場春風可能會相錯幾天,草綠的時間會因此而稍有遲早。夏天成熟的野藍莓,它的甜度會因為花開稍稍遲早的差異以及陽光和雨水的層次而有不同。同一株橄欖樹上的果子,一年和一年的大小和疏密也會有變化。有許多菌子在不同的年份會挪窩甚至消失不見,為此在同一個地方,你不能再找見它。松樹以及各種樹木今年的葉子已不是去年的葉子,防風、黃芹、小紅參以及各種藥材今年的花已不是去年的花。有一種樹子,在它的樹根和樹干上,像變魔法那樣長出一串一串的果子,從暗灰綠到淺綠到黃綠到泛紅,乒乓球大的果子就成熟了,入口甜糯,可充饑腹。林間的兔子和松鼠會躲著人,土撥鼠聽到人走過會停下打洞,啄木鳥聽到人聲也會暫時停下它鑿樹捉蟲的勞作。只有那些墓碑,它們安靜著,再也不在意日升月落,不在意寒來暑往,不在意從面前走過的是親人或是陌路,不在意夜晚在它身旁依偎的是兔子還是黃麂。在這花開葉落、風來雨過的山坡上,所有鮮活的一切,都已與它無關。你別看那墓碑上寫著字,它們唯一的意義,是等著時間慢慢將它們侵蝕,磨平(包括上面刻寫著的那個具體的時間段落),最后倒下,并且在這期間,緩慢地接納新的土堆隆起在它的身旁。啄木鳥在樹上嘟嘟地敲著,野兔和松鼠從墓前走過,看著這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散發(fā)著新土的潮腥氣味的句號。

      不要去寫一座村莊。你看村莊的那些房子,總是一輩一輩地蓋,為此,一座房子的壽命常常只有幾十年,最長也不過百十年。一輩一輩的后人或是將老屋一次性推倒,一把抹去被這屋子盛裝過的數(shù)十年的生活印跡,然后在舊有的地基上蓋起新的房子,展開新的生活;又或是另外擇址新蓋,從而徹底離開了老屋,任憑上面的屋瓦在時間和風雨的剝蝕中一年一年頹落、離散,任憑那屋墻一年一年被風吹矮,任憑那屋架在時間的推拉中最后戛然倒地,被蔓生的雜草一點點湮沒不見。你看村莊的那些人,一茬一茬地出生,大多數(shù)在其間生活上幾十年,末了,再一茬一茬地往山上走,一生的歷程,與村莊的牛、馬沒有大的差別,差別只在于牛馬死后人要吃它的肉,且沒有給它立墳塋。村莊人們的一生,甚至和村路上滾糞球的屎殼螂也都差不多,一生就為了那一口吃、為了身后的兒女拼命地掙,從早起掙到天黑,從少壯掙到暮年。你別看人似乎活得不短,好歹幾十度寒暑,比那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可強多了,然而,在那無盡時間的刻度上,人之一世,好比流星一閃,才哇哇啼哭著來到世上,沒幾眨眼,身后親人的哭聲已漸去漸遠。你看那村莊的土地上,春天種,秋天收,那叫大春;秋天種,春天收,那叫小春。大春后面小春,小春接著大春,一年一年地種,一茬一茬地收,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屋樓上卻永遠只有一茬收成,就跟那猴子掰包谷一模一樣。就這一茬收成,人全指著它吃飯,指著將它的一部分賣了趕集上路,做客應酬,送孩子上學。年復一年,地里永遠只有一茬莊稼,樓上永遠只有一茬收成,只有那在土地上收了種、種了收的人在時間忘我的流走中,已從當初清風朗月的少年,變成了一道剪影般的佝僂身影。你看那村莊的樹,花開了謝,謝了開;葉子長了落,落了長,身上一年一年長滿了疤瘌和疙節(jié),然而,它就是堅守著沉默不說話,生生死死、來來去去,什么都從它嘴里摳不出來。你看那村莊的路,從趕馬路,到土公路,再到柏油路,路越來越寬,上面走著的行人越來越少,大家都坐著車子出村、回村,嗚地一聲,車子把人就帶走了一撥;隔上一年半載,嗚地一聲,車子把人又帶回來一撥。這么嗚來嗚去地,村莊似乎離城市越來越近,離外面世界越來越近,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卻離自己的兒女、父母越來越遠。大路從村口拐過彎就不見了,而在家的人知道,那些出門的人,往往需要一度季節(jié)的輪回,才能再次回到村莊,回到家里。

      不要去寫一棵樹。人不比一只啄木鳥或一場春風對樹的了解更多。“十年樹木”是一句流于淺薄的見解。樹往往比人要活得久遠。當你看見一棵老樹,尤其是一棵和一座數(shù)百年的村莊同樣古老的樹,你會發(fā)現(xiàn),你能從它身上讀出的信息其實極為有限。你知道這是何年何時、何人種下的樹?樹下何人砌下的井?那數(shù)人合抱的主干,你知道在那上面幾百年來曾爬過多少孩子?那如臂伸展的主枝,你知道在那上面曾落過多少年的雨水和月色?那一樹繁茂蔥籠的綠葉,你知道在那里面曾藏過多少鳥窩?育養(yǎng)過多少雛兒?你知道那樹下的井旁曾玩耍過多少輩孩子、老去了多少茬耄耋?更加讓人無以揣度的是,它那在村莊的地底四面伸展的樹根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不為人知的漫漫歲月,又在村外幾里遠的路旁重新探出地面來?而一棵飲露親輝、翠葉亭亭的小樹,它的生命還太幼嫩,你或許稍可想見它未來將遇見的風雨,但你仍難以預料它的成年,它的長長的一生,以及它最終的結(jié)局,最后的去向。有一些樹,它們在村莊的路旁、在村后的山坡上長著長著,忽然一天來了一臺大挖機,轟隆隆幾下就將它生長了幾十上百年的深根從底拔了起來,再用大卡車將它拉著,拉進了某座素未謀面的城市,出現(xiàn)在無數(shù)素不相識的人的面前。往后的日月,它將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里,度過它從未想象過的另一種“樹生”。

      不要去寫一朵花。說是曇花一現(xiàn),可是這世間有生命的花,哪一種花不是曇花?哪一種花開不是一現(xiàn)?“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薄岸霹N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在鄉(xiāng)間,春天來得樸素而熱烈,眼看著桃花開后梨花開,海棠落后石榴紅。匆匆地,又豆花結(jié)了豆莢,瓜花辭了蜜蜂。曾經(jīng)摘石榴花的孩子,恍然已是一臉風霜;曾經(jīng)如花蕾般瑩潤的人兒,倏忽已是辮梢枯槁,粉云不再。鄉(xiāng)間養(yǎng)蜂的人,總是開著卡車馱著蜂箱四處趕花,然而,這一年四季到處趕花的“浪漫”的人,其實只為追趕最徹底的人間煙火。人帶著蜂箱追趕著花,花追趕著永遠走在前面的季節(jié),匆匆一個季節(jié)過去,養(yǎng)蜂的人又要將成打的蜂箱搬上車,踏上新的路途。一塊花地上的鄰人還未相熟,那個喜歡偷偷來看美麗的蜂娘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向心中的女神報上自己的名字,拉著蜂箱的卡車就離開了村莊,去向了另一處不知何在的目的地。在村莊的路旁,當所有的花都謝去,蒲公英再次開出如細羽般輕柔的棉花——這生命的花朵啊,它在等待著一陣風,載著它去向遠方。

      不要去寫一只蝶。蝶是一個既隱諱又飄忽的意象。當人們看到一只翩飛的蝴蝶的時候,它向人們隱去了它之所以得以呈現(xiàn)出此刻之姿態(tài)的生命的前三個階段:卵,幼蟲和蛹。人很少會想到,一只蝴蝶的卵,卵期最長竟可長達300天左右,幾乎趕上了人類懷胎十月的漫長與艱辛。之后,那比針眼大不了多少的蝶卵孵化為幼蟲。在成長的過程中,幼蟲一次次地蛻皮長大,一次蛻皮謂為一個齡期,如此,歷經(jīng)四齡、五齡甚至七齡,幾轉(zhuǎn)幾折,山重水復,始化為蛹。從卵到蛹,一只蝶的大半生,經(jīng)歷了怎樣持續(xù)的、暗無天日的潛伏、掙扎與蛻變。而待人們看見它斑斕的羽翼和輕盈的身姿時,它已從無盡的暗夜中走出,羽化成蝶,翩躚花間。人只說,花若盛開,蝴蝶自來,以為花與蝶都是真實的世界,卻有一個叫作莊周的人看出了一只蝴蝶的飄忽與夢幻。莊周夢蝶乎?蝶夢莊周乎?人與適志歟?蝶與人齊歟?世人皆不能答,只有兩只在墳頭翩翩相繞、喚作梁祝的蝴蝶于千年之后遙遙應和著那做夢的莊周,再不問人間天上。

      不要去寫一條狗。一條狗的一生,實在難以一言難盡。你看那樣多跟狗有關的話:“打狗看主人?!薄肮费劭慈说?。”“狗不嫌家貧?!薄肮纺煤淖佣喙荛e事?!薄柏埾脐底庸钒l(fā)財?!薄跋沽四愕墓费??!蹦阋詾槿嗽谡f狗呢,其實人在里面說的都是自己。鄉(xiāng)間的狗們擁有廣闊的天地,整個村莊都任它撒野,不好的地方是人常常指著狗罵人,狗為此要冤屈地替人背鍋甚至挨打。城市里的狗是寵物族群中數(shù)量最大的一群,“血統(tǒng)高貴”的寵物狗們多被當作孩子養(yǎng),被人冠以名姓,吃著價格不菲的狗糧,定時到專業(yè)的寵物店洗澡,到狗醫(yī)院體檢,過著比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優(yōu)越得多的生活。狗狗們也學著“做人”,上桌吃飯,給人拿東西,給客人開門,學習聽懂人話。它們像人一樣,有許多也靠顏值和智商吃飯,顏值和智商兼具的,那便吃香喝辣,風光無限。狗生幾如人生,說到底,“出身”很重要,過程看命運,結(jié)局看自己。人世幾類狗世,吃著好糧穿著好衣,倏忽夢醒,只剩下空茫茫天地無邊闊。

      不要去寫一頭牛。一頭牛的一生太沉默。山坡上的草綠了,它沉默著。秋天的水冷了,它沉默著。主人扛起犁架,趕它出圈,它沉默著。秋天的糧食進了樓上,它沉默著。你看牛犁地的時候,一溝一溝地往前拉犁,那沉默的眼神,一如那個半躬著上半身用力扶著犁架的人。人看著牛累了,會給牛唱牛歌,給它鼓勁。牛沉默著,它知道人也累了,但牛不會給人唱人歌。一年兩種,牛踩下腳印的地被后面的犁鏵犁起來,種上莊稼。牛一年一年地拉,地一年一年地耕,匆匆?guī)资諑追N,人和牛就都老了。牛知道,它已用不著接班牛,村莊的土地如今有了巡耕機,幾升柴油灌進去,人扶著它,嘟嘟嘟犁下一大片,比自己一溝一溝拉犁的效率高多了。人知道,他原本以為的接班人其實不愿意接他的班,都想著往城里跑。牛擔心的是那長著數(shù)排鐵齒的巡耕機,一不小心就要了人的手腳,甚至殘暴地要了人命的也不是沒有過。人擔心的是牛離開村莊后,不知將被那陌生的買牛人帶往何方,但人能隱約地想到,不管中間走了多遠的路,牛最終可能都要抵達某座冰冷的屠宰場,遇見一把閃著寒光的刀。那沉默的牛眼睛里流下混濁的淚水,想起先輩們在村莊里曾有過的壽終正寢。

      不要去寫一塊地。一塊地,它所見過的事物真不算少。天空的云朵和飛鳥,地上的老鼠和野兔,夜里偷掰包谷的人,走過地埂上一時內(nèi)急跑進地里來的人。早時候,一塊包谷成熟的地還常會引來成群的猴子,它們可是明火執(zhí)仗地搶??!幾十只猴的隊伍,嘯叫著沖進地里,將一片包谷地掰得一地狼藉。人趕來看到這“戰(zhàn)場”,撿起石頭一頓憤怒的沖趕,猴子們四散奔逃,腋下夾著最后掰下的那只包谷。人趕走了猴子,收拾起掰得一地的包谷,等來年,照樣還將包谷種下。一茬種,一茬收,那些地,它們除了是人和猴子的戰(zhàn)場,它們還是人和草的戰(zhàn)場,人把莊稼種下,不允許草占到地里來,但凡占進地里來的草,人總要一次次將它們刈除。不止此,在莊稼成熟之前,人還要割地邊草,以防老鼠、兔子在其間藏身,就近禍害莊稼。那些地邊草割得越寬的,總是村里打糧更多、日子更殷實的人家。草們以為,它們會和人一直這樣斗下去,你進一尺,我退一步,可是有一天,草發(fā)現(xiàn)人不來和它們斗了,有越來越多的地塊,人不再來種莊稼,不再將它們犁起來。草們歡呼著,向著它們一直想要攻占的領地撲去,在上面,它們比之前的莊稼要長得茂盛茁壯得多。然而接下來,草便覺得落寞了,人長久不來看他們的土地,就連老鼠和兔子也只是偶爾路過,因為草里沒有更多讓它們吃的東西。草聽說,那丟下土地的人進城去了,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不要去寫一座城市。街道、樓房和高架橋編織的城市,比一只喜鵲的窩更復雜。喜鵲的窩只要喜鵲夫妻兩個鳥就能建好,喜鵲丈夫銜來樹枝、泥土和細軟的草葉,喜鵲妻子把它們一點一點地搭建起來,結(jié)構(gòu)精密而安穩(wěn)。而一座城市的街道、樓房和高架橋要建起來,需要無數(shù)的農(nóng)民工,需要無數(shù)家庭的常年別離,需要無數(shù)雙皴裂粗糙、在冬天裂開血口的手,甚至需要許多“晚上不干活,不吃晚飯也沒事”的父親。城市的電動車比車子快,車子總是堵在路上,車流一年四季都像一條凍僵的蟲子,緩慢而艱難地一點一點往前挪,只有那些送外賣的電動車左突右閃,甚至在許多時候靠邊沖上人行天橋,從而用最短的時間將物品送達下單人手里,且在這日復一日、無顧風雨的奔波中養(yǎng)大孩子,寫下詩歌。城市的四季是模糊的,街道兩旁以及公園里四季都開著花,寫字樓里的辦公室春夏秋冬都可以是一個溫度,而那些送外賣的、擺小攤車的、撿廢品的,他們同樣沒有季節(jié),在他們的身上,不存在嚴寒和酷暑,從來都只有生活本身。你別看城市那么大,六車道八車道的大馬路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往外修,交錯環(huán)繞如鵲窩似的立交橋一座一座地往高架,幾十層高的樓房一圈一圈地往外蓋,可是想要成家的年輕人只要是看上一套幾十平米的房子,光是首付就能掏空在小城市生活的父母省吃儉用幾十年的那點積蓄。接下來再生個孩子,過幾年再按揭個車,一生余下的幾十年幾乎就此綁定。多少年后,人發(fā)現(xiàn),這城市里白天耀眼的玻璃幕墻,夜晚璀璨的霓虹燈火,其實都跟自己關系不大,人像那村路上拉車的牛,拉著房子、車子、孩子,一拉幾十年,待終于歇下來,恍惚一抬頭,這人生也就快到站了。

      不要去寫一條陌生城市的街道。掛著塑料片門簾的小超市,小面館,蛋糕店,社區(qū)醫(yī)院,牙科門診,足浴SPAR,兼賣著鞋、包和圍巾的服裝店,只有六七平米的24小時便利店,名字起得很溫暖、仿佛走進去就能擁有一個家的房產(chǎn)中介,氣息類似于某種夜店的美發(fā)店,比便利店面積更小的美甲店,全國連鎖的、許多房間沒有窗子的酒店,家常菜館,租車行,火鍋店,路面上垢著各種深色污漬的人行道……這樣的街道,既陌生又熟悉。在這樣街道旁的稍大一些的地下超市里,賣鹵肉的熟食店和服裝店面對面,賣面點的攤和理發(fā)小間臉對臉。腳步匆匆的年輕人在上燈時分來買他簡單的晚飯,步履蹣跚的獨居老人在中午人少的時候前來慢慢挑選菜攤上便宜的菜品。超市出口向上走的樓梯和臨街的塑料片門簾上面凝著經(jīng)年的塵垢。自然,這街上還有燈火輝煌、滾動電梯一層一層把人往高處送的大商場,以及劃分成無數(shù)火柴格子的服裝批發(fā)市場,稍不注意,人就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所有這一切,它們是某座特定城市的街道,也是所有城市的街道;出入在其間的是某座特定城市的眾生,也是所有城市的眾生,有著各自既清晰又模糊的面目,過著數(shù)十年在同一間超市、同一個商場里買東西,在同一條街道、同一個廣場走過卻從不認識的既相互隔膜又同歸一途的人生。

      不要去寫陌生城市的某個冬天。風對于一個外來的人并不友好,行道樹,停在人行道一側(cè)的車,一座一座有著黑色鐵欄桿的不見人的深院,全都有著陌生的面孔。人也是陌生的,服裝店里的,烤魚店里的,美發(fā)店里的,雖然他們有著仿佛與你熟悉的笑容。銀杏葉在夜晚的風里一層一層地飄落,路燈下的街道又短又長。雪在某個入夜落下,落在園子里的樹木、長椅、塑像、小徑以及石階旁的扶手上,將白染上所有的事物,包括隔壁院子里紅的、白的、黑的小車,以及樓房的頂上。你會發(fā)現(xiàn),冬天是個難以描述的季節(jié),尤其是陌生城市的冬天。人看著雪景,反復想起的是少年時那一個一個冬天的期末考試,腳在桌子下面的地上盡量無聲地搓動,僵冷的手用力地握著筆,在卷子上面歪歪扭扭地一行一行往下答,答出的是許多與冬天、與僵冷無關的事物。多少年后,那些用僵冷的手答下的白色卷子早已失散,只有某座陌生城市的某個冬天以清一色的雪呈現(xiàn)在眼前。飛鳥已經(jīng)隱去,不時在園中倏忽閃現(xiàn)的貓已經(jīng)隱去,一些腳印已經(jīng)隱去,一些月色已經(jīng)隱去,留下一場雪,訴說著無盡時間里某座城市的某個冬天。

      不要去寫喜悅。相比起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的事物,喜悅總是流于輕淺和短暫。看一朵花開的喜悅,看一只蝶舞的喜悅,聽一段鳥鳴的喜悅,遇一坡蕎花的喜悅,流水清風,書香茶意,這攘攘世間,無一喜不短暫,無一悅不匆匆。你說秋天,眼看著稻田泛黃,眼看著蘆荻見白,眼看著流水清澈,眼看著菊開籬邊。擇一個晴日,約三五清友,采菊煮茶,相酬秋意。雁過處,卻驚覺茶未淡,秋已涼。你說冬天,那雪天的一爐火,那燈下的一卷書,那灶上的一釜湯,那枕上的一簾夢——整個冬天,你需要堆疊多少這樣細碎輕短的暖,才敵得上冬的嚴密包圍的寒冷。你說春天,且慢說百花爭妍,群芳競艷,卻倏忽間又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未及青山踏遍看盡繁花,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世間的喜,若是真有深沉厚重、可堪持握甚或留存的,那必定在其間相摻著同樣甚至更加深沉的悲,所以弘一法師在臨終時留下那四個字:悲欣交集。

      不要去寫傷悲。人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的,人的生命,從一開始便帶著悲的底色。貧苦,寒冷,疾病,挫折,孤獨,絕望,人的一生,要踏過多少荊棘的長路,要蹚過多少悲傷的河流,才能抵達真正的樂土。人如果樂觀,開朗,豁達,平和,那是從悲的底色里開出的花,就像黑色羊糞的營養(yǎng)緩慢地滋養(yǎng)出一朵明媚的大麗菊。泰格特筆下那個臨窗病床上的病人,他從病房的窗口看到的公園,公園里的湖水,湖面上的野鴨、天鵝,扔面包喂這些水禽或是擺弄著游艇模型的孩子,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的年輕情侶,還有公園里盛開的鮮花,公園一角的網(wǎng)球場和在那兒進行的精彩比賽,公園盡頭的商店,商店后邊的鬧市區(qū)……所有這一切都并不存在,窗外只有一堵光禿禿的墻。并未看見風景的人栩栩如生地描述著“眼前”的景色,這是他即將像燈火那樣熄滅的生命里最后開出的花。這世間的傷悲和苦痛它不能描,但凡多描一遍,它便更清晰一分。祥林嫂孩子被狼叼走的傷痛,并沒有因為她一次次地向人訴說而淡化,卻讓她在這傷痛中越走越深,直至走失。人要放下傷悲,離開傷悲,淡忘傷悲,好了傷疤忘掉疼,人才有辦法繼續(xù)往前走。

      不要去寫命運。命運是個詭譎的東西。絕大多數(shù)的人,一生都未曾見過他的面影,卻無時無地不受著他的操縱與擺布。他有時候是神,于遙遙的高處俯瞰著這世間,對不多幾個幸運的人施以小小的恩惠,接受他們的感激涕零。而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他是幽靈般揮之不去的魔,讓他們傷病,讓他們挫折,讓他們失敗,讓他們絕望,而他在暗中看著這一切,哈哈大笑。他給你一條路,卻在中間布下陷阱。他給你一朵花,卻在上面長滿了尖刺。他給你一碗飯,卻在里面摻上沙子。他給你一口蜜,卻在里面摻上毒。你剛以為他溫柔地給了你一輪明月,卻發(fā)現(xiàn)是用紙剪的。對于命運,人捧他不得,撕他不得,迎他不得,踹它不得。他像耍猴那樣,將多少原本想要認真生活的人耍得筋疲力盡,再無余力。他不前不后,不緊不慢,將無數(shù)人的一生死死圍困,仿佛一個上山砍柴的人遇見狼,在山中左躲右藏,左彎又繞,小心地從山的這面繞到山的那面,以為終于甩掉了它,待拾了柴和走出山來,卻發(fā)現(xiàn)那閃著綠光的眼睛又等在了前面。

      還有,不要去寫散文。散文是對這世界的凝視??墒悄阒肋@世界,它是雪地上的書,蕉葉上的雨,是霧中的山林,是月下的梨花,越是細看,便越是模糊。你回想起自己的舊日,明明母親那么清晰,家人那么清晰,老屋那么清晰,村路那么清晰。忽而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當年如明月海棠般的母親已然滿頭白發(fā),身如彎弓。當年圍爐相親的長輩已然大多離去,再無聚日。當年曾呵護著你童年的老屋已經(jīng)頹然身倒,瓦碎土湮。當年在夜晚的游戲后一次次踏著月色回家的村路,上面再找不到你的腳印。你再看自己的近前,明明一日三餐那么清晰,白天和黑夜那么清晰,傷病和疼痛那么清晰,愛恨和悲喜那么清晰??墒且坏┠阋焓执驌?,一旦你要下筆摩畫,那三餐的溫熱便氤氳了,那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便不能清晰勾畫了,那傷病和疼痛便如滴入水中的墨汁般漫漶深沉難以細述,那愛恨和悲喜便如晾干的米湯書般再難以一一讀取。你看那遠路,它們總是拐過山口,跌入箐中,鉆進山肚,遠向天邊,未等你寫下,它已消失不見。你看那河流,它把亙古的時間都流盡,把輪回的四季都流盡,把江岸上漫漫歲月雕琢出的古城流成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把江聲中雞鳴狗吠、人喧馬嘶的村莊流到闃無人聲,屋塌路湮。而它還在流??!流向看不見的遠方。你看那高山,你看那大地,它無所不生,無所不容,無所不收。鮮花和草木在它懷里,野兔和村莊在它懷里,月色和枯樹在它懷里,最后辭別這塵世的人們也在它懷里。這茫茫世界啊,你越是細看,它便越是模糊,你越是要抓住,它便越是如流沙般散去,直散向那看不見的深,散向那到不了的遠。

      不要去寫詩歌。詩歌是和這世界的酬唱。你看那時間深處,那些蒹葭白露,那些楊柳風雪,那些大漠孤煙,那些小舟遠逝,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世間,無一事不可入詩,無一物不可以歌。春是它,秋也是它。雨是它,雪也是它。悲是它,喜也是它。抑是它,仰也是它。屈原是它,李白是它,杜甫是它,蘇東坡也是他。你看人類文化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浩如煙海的詩歌史。這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物,都曾被詩歌吟唱過,述說過,感嘆過?!ㄓ心悖ㄓ心闫椒捕ㄒ坏膬?nèi)心,它還沒有真正地進入過詩歌,還沒有被這世界上古今中外的任何一首詩歌完整地表達過??墒前?,你知道你的內(nèi)心,它需要歷經(jīng)多少黑暗中踽踽的獨行,茫然的摸索,才能看到一線詩的光亮?你知道你的生活,它需要歷經(jīng)多少反復前來的摔打、坎坷、磨難、失望,才能開始打磨出一點詩的韻腳?你知道你的生命,它需要穿過多少如晦的風雨,蹚過多少洶涌的波濤,踏過多少荊棘的小路,才能最終抵達那遼闊的星辰大海,并在它溫柔的照耀里,與身邊的這個世界深情酬唱?

      不要去寫小說。你知道,小說是人向這世界最后的求救。人把自己的孤弱無力、悲傷絕望用小說講述出來,借著小說中的人物,向著這世界大聲呼救。人或許從小說中看到過呼救之后等待的渺茫希望,或許從小說中獲得過人皆同我苦的微薄慰藉,可是,從來沒有一部小說正面營救過人的絕望,從來沒有一部小說真正帶人走出過人的困境。無數(shù)嘶啞的呼救過后,這世界留給人的,依舊是烽煙狼藉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潮水退去空無一物的沙灘,星光落盡寒冷孤寂的曠野,萬物皆離無可憑依的悲戚。被寫了千萬遍的河流依舊遠去,被寫了千百年的大山依舊沉默,被寫滿無數(shù)書籍的人啊,他依然走在孤獨的路上,借著那些書中的人物,呼喊出內(nèi)心的迷茫和困頓。然而人知道,那些在書中一遍遍呼喊的人其實和他一樣,并不知道那模糊的前路將去往何處。

      ——可是你啊,但凡在你的手中還有一支能寫字的筆,請你,千萬不要將它輕易放下。“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边@生命所賦予人的使命,原是于無可行處尋路,于無可見處尋光,于枯枝前等待花開,于荒寒中守候綠芽。抓住你的筆啊!請用力地抓住它。你要同它一起,小心翼翼地,從這茫茫的塵埃里開出花來。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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