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前,郁達夫為了湊一點生活費,將自己的《日記九種》出版了。
原因和他與創(chuàng)造社的決裂有關系,一千多元的經(jīng)濟損失由他的兩本書的版稅抵扣了。又加上,他和王映霞計劃結(jié)婚,甚至,他一直想帶著王映霞去日本或者是歐洲旅行結(jié)婚,然而錢呢?
在日記的后敘中,他這樣說:“不過中年以后,如何的遇到情感上的變遷,左馳右旋,如何的作了大家攻擊的中心,犧牲了一切還不算,末了又如何的受人暗箭,致十數(shù)年來的老友,都不得不按劍相向,這些事情,或者這部日記,可以為我申剖一二?!?/p>
他專門說明了,文人賣日記,是末路中的末路。
他在后敘里還做了一個自嘲:“唉,總之做官的有他們的福分,發(fā)財?shù)挠兴麄兊牟拍埽杌⑼L,放射暗箭的,也有他們的小狐貍的聰明。到頭來弄得不得不賣自己的個人私記,以糊口養(yǎng)生的,也由于他自己的愚笨無智。”
然而王映霞看到《日記九種》出版卻是非常的難過。因為,之前,他們兩個已經(jīng)因為這件事情吵過一次架了。而且,郁達夫當時在一封信里面發(fā)誓說自己生前不會出版這些日記的。然而,他們剛剛訂婚,他就來這套。
王映霞在自傳里這樣寫道:“信中說:‘我的日記是決不愿意在生前發(fā)表的?!蛇^了幾個月就出版了,作為一個剛和他訂親的我,怎么會不氣惱呢?他的日記的出版,事前我一點也沒有知道。他之所以不讓我知道,主要是希望我和他在感情上從此不再發(fā)生旁的枝節(jié)。他覺得先用公開的儀式似嫌重力不夠,這樣他將生活布于眾,我就不能再化作漏網(wǎng)之魚。這是他個人想法。我讀了‘日記九種’以后,卻感到他處處在為自己打算。至于當時的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件大膽而新奇的事情時,人們將以何種目光來看待?他從未想過,也沒有關心過。因此,我則為此而不快了好多天。而且,還有過一段消沉的時期,不大愿意和他同進出,少說話,并有近于后退的打算。但是我究竟還年輕,社會上的事情所懂得的還是太少,一時想過恨過,也就算了。郁悶在心頭的惡劣情緒,過了不久,就被他的熱情所融化。”
女人就是這樣,哪怕是恨過,但終于,還是被融化了。
一九二八年一月,郁達夫的長篇小說《迷羊》出版后引發(fā)爭議。這也正是郁達夫自己所得意的,只要他有作品出來,必然引起爭議,或者批評或者贊美。
郁達夫很享受這樣的爭議,這讓他覺得,一個作家應該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
一月十三日,郁達夫曾經(jīng)給日本佐藤春夫的侄女佐藤智慧子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可能于二月去日本。
去日本,看來是他的計劃。他和王映霞計劃去日本旅行結(jié)婚。他出版了迷羊,換了不少的版稅,也是為了去日本做準備。
然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到日本去。
王映霞在《半生雜憶》中詳細記錄了,他們?yōu)槭裁礇]有去日本結(jié)婚。請?zhí)家呀?jīng)發(fā)出去了,結(jié)婚的地址是日本東京的精養(yǎng)軒,還通知在日本留學的同學,和在上海的朋友。通知上海的朋友,并不是想讓他們?nèi)|京參加婚禮,而是一種炫耀的心態(tài)。
然而后來因為經(jīng)濟問題解決不了,郁達夫和王映霞商量,不去東京了。但是,大話都已經(jīng)說出去了,不去東京,怕王映霞的祖父和家人不同意,怎么辦呢,兩個人就假裝去東京,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個小旅館里租房住了一個月。
這件事情足以說明當時兩個人都有些虛榮,其實,如果如實地向祖父說明白,他們未必會介意去不去東京。
最好笑的要數(shù)王映霞的同學顧鶴壽,當時顧鶴壽夫婦兩個人都在東京,接到了郁達夫和王映霞的請柬以后,他們在約定的那一天去了酒店,然而發(fā)現(xiàn),這一對結(jié)婚的夫妻根本沒有在東京,于是寫了一封信來問王映霞,王映霞便將事情的原因告訴了他們。除了他們兩個之外,沒有人知道郁達夫和王映霞沒有去東京結(jié)婚。
而王映霞自己的記憶仿佛并不可靠,她在她的《王映霞自傳》里又說未能去日本的原因,是由于郁達夫當時正在受到當局的威脅。她的回憶文字是這樣的:“在我們將于日本東京上野精養(yǎng)軒舉行婚禮的喜帖發(fā)出之后不久,達夫就接到了一個秘密的通知,說南京方面有人在計算他,要他馬上避一避。去日本的輪船票早就買定了。我原想不顧一切,冒險東行,但達夫是膽怯的,他不但將船票立即退去,而且馬上搬出了民厚南里,秘密租了一家郊區(qū)旅館的房間,暫作他的避難所。連祖父也沒曉得他住往何處去了。他自己,也只在深夜里,才偶爾出去散一回步?!?/p>
從火車站小旅館回到民厚南里不久,郁達夫和王映霞在南京路的東亞飯店又擺了兩桌筵席,算是婚宴,請了上海的親友。
不過,郁達夫和王映霞不能去日本東京度婚假,他在給佐藤春夫的信里也是說明了的。三月九日,郁達夫給佐藤春夫?qū)懥艘环庑?,開頭便說:“佐藤先生:行色匆匆,即將出發(fā)前日本。不料登輪前,因見疑于當局,恐一到長崎,不能上陸,旅行只得延期。茲有懇者:我曾有函件寄關口町府上,請費清神在收到后加封轉(zhuǎn)寄‘上海赫德路嘉禾里一四四三號王宅’為感!”
這個地址上的1443號,便是王映霞的祖父新租的住處。在王映霞的《王映霞自傳》一書里,她寫的是1442號。嘉禾里是一個兩排并列的弄堂,郁達夫和王映霞租住的是一個小的沒有天井的東洋風格的房子,每一個月的租金是8元,而祖父王二南和王映霞的母親租住的是后面的弄堂的有天井的石庫門房子,每一個月的租金是12元。
祖父在上海住到了一九二九年,然后又回了杭州居住,所以,郁達夫和王映霞又搬到了后面的弄堂,也就是1442號。
王映霞說,剛結(jié)婚組成他們自己的小家庭的時候,郁達夫欠了不少的外債,最大的債是三個人,其一是內(nèi)山完造。郁達夫常到內(nèi)山書店買書,有時沒有錢了,就先將書拿走,記一個賬本,時間久了,就欠了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還有一個是胡適。胡適本來和郁達夫是論敵,相互吵架的,因為一九二三年郁達夫北上,和徐志摩交好,漸漸地,和胡適也就解了恩怨。在上海期間,郁達夫常向胡適一次借一兩百元。
王映霞和郁達夫剛結(jié)婚的時候,除了從北新書局催要一點版稅以外,生活費不夠的時候,還要靠典當娘家?guī)淼氖罪椘贰?/p>
結(jié)婚后最讓王映霞為難的不是錢,錢不夠了,畢竟還是郁達夫去想法子弄來。而最讓王映霞痛苦的是做飯。因為一直上學,畢業(yè)以后又外出工作,王映霞從來沒有學會該如何做家務。結(jié)婚后開始獨立過日子,王映霞發(fā)了愁。煮飯,米放多少水放多少,她不知道啊。還有,他們一個炒菜的爐灶,上面可以同時煮飯和炒菜,王映霞每一次都手忙腳亂,不是菜炒糊了,就是飯煮得焦了。
每一次王映霞在廚房里忙個不停的時候,郁達夫還會過來幫倒忙,他很興奮地寫了一段自我感覺不錯的句子,要對著王映霞讀一遍,讓王映霞評價一下。王映霞一心不能二用,聽完郁達夫的文字,還沒有來得及夸獎,菜又糊了。
除了做飯和做菜,王映霞最害怕的是拿著菜籃子去菜市買菜,既要拋頭露面不說,有時候還要討價還價,簡直是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下跌落在人間的泥濘里。
戀愛時,她哪知道結(jié)婚以后還要做這些家務呢。
王映霞自傳里的郁達夫也是有趣,雖然不會做,但是,很有理論。他不知從哪一本書上看到了一些做菜的方法論,于是,對王映霞說起來頭頭是道,像一個內(nèi)行和高手一樣。他對王映霞說,哪一菜應該大火,哪一道菜應該燒幾分鐘的時間。王映霞本來就不太懂,按著郁達夫的方法一做,結(jié)果,不是菜沒有做熟,生的,就是煮得太爛了,很難吃。
郁達夫發(fā)現(xiàn),不交學費看來是不容易學會做菜了,于是帶著王映霞到外面的餐館去吃,每點一道菜,都和王映霞邊吃邊分析那道菜的做法。然后呢,回家自己去模仿,沒有成功,就去那家飯館里再點一次,直到王映霞掌握到了這道菜的做法。
然而,這樣的學費交得實在是多,有一個月,郁達夫的稿費全用來吃飯館了,王映霞便埋怨,說這樣下去,我們家要吃破產(chǎn)的了。
郁達夫說,我們現(xiàn)在是花了一些錢,但是,等你學到了手藝,然后,我們可以長時間不出去吃飯,自己買了原料自己加工,可以同樣節(jié)省很多錢啊。
王映霞心疼這些學費,所以學得特別認真,有時候還要再問問那家店的老板,應該如何做,這樣,學了一陣子之后,王映霞的廚藝大增。不但家常菜可以做得好吃,連郁達夫愛吃的日式的菜品也能做上幾道。
王映霞不但學會做菜,還學會了洗衣,縫紉。
“因此在我們家里,從不講究穿著,只在飲食上多些錢。不這樣,他的黃疸病和肺病,又怎么會好得起來?”王映霞在她的自傳里這樣寫。
王映霞做菜的技藝好到什么程度呢,不但是可以做家常的菜,飯館里面的菜,甚至,連紅樓夢中的菜,她也能要據(jù)書里面的描述給做出來。所以,讀書的人一旦愛起美食來,那么,必然會超出普通的廚子,那是因為,他們不僅僅是想要吃飽飯,還要做得有美感,甚至有詩意。
老婆的廚藝好了,郁達夫免不了想要喝上一杯。結(jié)婚以后,王映霞對郁達夫酒管得很嚴格,在家里的時候,郁達夫總還是聽話的,因為酒在王映霞的手里,喝到一定的數(shù)量,王映霞直接將酒沒收了。
可是一旦外出吃飯,王映霞就管不了了。
關于郁達夫的酒醉的故事,王映霞自傳里記錄了一次。有一次郁達夫的友人叫他外出洗浴,正是大雪天,王映霞有些擔心??墒牵蟮扔业龋暨_夫一直不回來。到了第二天黎明時分,家里的門被人一陣猛拍,王映霞起來開門,發(fā)現(xiàn),是一個陌生人扶著滿身冰雪的郁達夫。那個陌生人說,他在嘉禾里的馬路上倒著一個人,慌忙扶他起來,一嘴的酒氣,喝醉了。還好,能說出自己家的門牌號,那個人才將郁達夫送到了家門口。
這件事情,讓王映霞十分的惱火,一是惱恨他的朋友,酒醉得這樣狠,不送到家里。再則是恨郁達夫,控制不住自己。王映霞將郁達夫裹在被子里養(yǎng)了一天,煮姜湯給他喝,又將他的棉衣拆了洗了,再縫上,左右忙活了一整天。所以,王映霞從此以后,給郁達夫的朋友下了一個通知:凡是有朋友邀他出去吃飯或喝酒,一定要求這個請他的朋友送郁達夫回家。否則,就給郁達夫下禁令,不許出門。
關于王映霞和郁達夫在上海的夫妻生活,郁風在《三叔達夫——一個真正的文人》里寫過一段:“王映霞給我的印象不像我想象那么年輕,說一口杭州話,很會應酬,口齒伶俐,開起玩笑來也絕不會吃虧。衣著打扮在我這個女學生看一是少奶奶型,穿一雙繡花鞋,緊身的旗袍,略施脂粉。當時就使我聯(lián)想到王熙鳳。這最初的印象與我后來的了解還是相符的。達夫生過一場大病,她盡心服侍,病后她每天燉野鴨、甲魚給他吃,她的確很會燒菜,也很會管家,三叔的收入全靠零星稿費,很不穩(wěn)定。過去他向來是錢一到手,不是買書就是請朋友喝酒,很快就花光了,如今全由王映霞管起來,酒也不許喝過量。也是她的主意,重新把出過的書編全集由北新書局重排出版,每月抽一定的版稅,保證了固定收入?!?/p>
這一段文字,怎么看都是一種贊美和肯定。
作家唐弢曾經(jīng)寫過一篇回憶郁達夫的文字,在文章里,他贊美了王映霞的美:“映霞女士比他年輕得多,體態(tài)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難怪達夫先生一見傾心,如醉似癡,顛倒至于發(fā)狂的地步。我見到他們的時候,這對夫妻正過著婚后最幸福的生活,你憐我愛,形影不離。”
那天是魯迅請客,所以,魯迅的話很多。然而,因為魯迅讓大家喝的是黃酒,所以郁達夫喜歡喝,便喝得多了一點兒。王映霞一開始的時候,是用眼神來制止郁達夫,看郁達夫不理會她,王映霞便直接對魯迅說,達夫近來身體不好,聽從醫(yī)生的囑咐,不能喝酒過多。魯迅聽到王映霞給他下了禁酒令,只好不再讓郁達夫喝酒。
郁達夫臉上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于是旁邊的陳子展在一旁笑著逗郁達夫開心說:“到底是醫(yī)生的命令,還是太太的命令呢?”郁達夫只好苦笑。
于是王映霞在酒桌上,便向近座的唐弢講了郁達夫的光榮的故事。他喝醉了酒,差一點凍死在街頭,若不是有早起的人發(fā)現(xiàn),并送了回來,極有可能就凍僵在街頭了。有了這次經(jīng)歷之后,所以,王映霞才處處防備著他喝醉。
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感情好,所以,他們第一個孩子生得便也早。
一九二八年的冬天,王映霞生了她第一個孩子,郁達夫給孩子取名叫做“飛”,小名取了出生的時間,小陽春。孩子出生以后,郁達夫為了照顧王映霞,不讓她給孩子喂奶,所以找了一個奶媽。這樣,家里便一下子多了兩個人。
那一年王映霞才二十歲。
第二年的九月,王映霞又生了一個女兒。當時家里的開銷漸漸增多,恰好,安慶的安徽大學,想要聘請郁達夫去做文學系的教授。商定好的月薪是340元每月。這薪水還算有些吸引力。于是,郁達夫便答應去教半年試一下。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九日,郁達夫給北京的周作人寫了一封信,這封信說了兩件魯迅的事情,一件他自己的事。兩件魯迅的事,一是和北新書局李小峰的官司,郁達夫是中間人,讓魯迅和李小峰這一對師生握手言和了。還有一件是魯迅和林語堂酒桌上吵架的事情。說來有趣的是,這次吵架,魯迅自己寫了,林語堂也寫了,郁達夫在回憶魯迅的時候也寫了,三個人寫了三種不同的側(cè)面。
在這封信里,郁達夫還向周作人澄清了一個關于他的傳言,說是北京的燕京大學請他去做文學系的主任這事兒,并不是真的。他告訴周作人,過幾天他要去安徽大學教書,這是真的。
然而,郁達夫到達安慶,還沒有等到正式開學,一九二九年十月六日晚,郁達夫留學日本時的同學鄧仲純突然找到他的宿舍,對他說,因為人事更替,邀請他來教書的劉文典已經(jīng)被罷免了校長,然后呢,安徽省新上任的教育廳長,將他列入赤色分子名單,準備加害于他。
郁達夫連行李都沒有帶,由鄧仲純陪著逃出安慶。
而郁達夫?qū)ψ约旱呐畠簠s十分的討厭。堅持要把這個女兒送人。
王映霞本來都已經(jīng)和自己的祖父商量好了,讓一個保姆帶著女兒在杭州生活,等到了三歲的時候再把它帶回到身邊來。
可是郁達夫總覺得這個孩子哭鬧,會影響到他的寫作。幾次和王映霞商量,最后王映霞拗不過郁達夫,就由著郁達夫抱到了松江,找了一個保姆收養(yǎng)。不到兩歲的時候,他們的女兒生了病,沒有看好,夭折了。
這個孩子如果一直養(yǎng)在他們身邊,是不會夭折的。所以,王映霞寫到這個女兒的時候還是很傷感的。
關于限制郁達夫的喝酒,還發(fā)生過一件讓王映霞傷心的事。是一九二九年夏天的事情,郁達夫的二哥郁養(yǎng)吾來到了上海,到了郁達夫家里做客。
郁達夫很開心,陪著哥哥喝幾杯酒。
然而,可能是當著哥哥的面,王映霞說話的語氣不太溫柔。所以,郁達夫聽了王映霞的話以后,沒有和王映霞吵架,而是穿上衣服,摔門而去。
等了很久也沒有回來,郁達夫的二哥和王映霞都覺得他有可能是出去買東西了。怎么說也要和二哥告別一下吧。
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郁達夫的二哥要回杭州了,郁達夫仍然沒有回來。
到了晚上的時候,王映霞收到了一封電報,是郁達夫兄從寧波發(fā)過來的。原來這位老兄生氣出門之后,到了碼頭隨便買了一張船票,竟然到了寧波。任性要有資本才行啊。結(jié)果郁達夫一到寧波,錢包就被人偷走了。哈哈,本來是想生王映霞的氣來著,結(jié)果,發(fā)電報又向王映霞求助。
王映霞當時手頭沒有錢,只好將結(jié)婚時她的母親送她的玉鐲子給當了去,換了一百元錢,然后立即也買了船票去寧波。
等見到了郁達夫,才知道,他當時是生氣王映霞當著他哥哥的面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他,讓他在他哥哥面前丟了臉,所以很生氣,就離家出走了。
還好,王映霞到了寧波以后,郁達夫帶著一起去游玩了普陀山。因為當時他的好友樓適夷在普陀山上的一個小廟里找到了住處,一時間不少作家前去找他游玩。
郁達夫在普陀山期間,依然是每一天都喝酒。
天氣很熱,有一次郁達夫一口氣喝掉了六罐啤酒,把樓適夷嚇壞了。由此可見,郁達夫還是有些酒量的。
郁達夫一九三〇年的時候給胡適寫過一封信,是問他治療痔瘡的??漆t(yī)生的地址的。結(jié)果,查了一下郁達夫全集的書信集,沒有找到這封信。
然而,他很快便找到了這個潘醫(yī)生。大概是胡適在他這里治療過痔瘡。
一九三〇三月十六日,郁達夫日記寫道:“早晨視患處,復出膿漿,管已結(jié)成了。一天不做事情。”
三月十七日,去北門內(nèi)穿心街潘某處看痔病。痛得很,腫處已割破了。
三月十七日這一天,給周作人寫了一封信,詳細地介紹了他的痔瘡,信如下:“啟明先生:前函發(fā)后,已決定北行。但于啟行之前,忽又發(fā)生了結(jié)核性痔漏?,F(xiàn)在正在醫(yī)治,北平是不能來了?!?/p>
寫完這封信的第二天,又去潘醫(yī)生那里,說是一百二十塊錢,包治好。
得了一個痔瘡這樣不好意思向人說的病,卻又是給胡適寫信問醫(yī)生的地址,又是給周作人寫信說自己因為痔瘡而不能北上了,這的確說明,郁達夫是一個不喜歡隱藏自己生活的人。
可是,因為他和魯迅發(fā)起中國自由大同盟,而被官方通緝,所以,不敢出租界去看病了。沒有辦法,那潘醫(yī)生只好到郁達夫的家里去看。好像還不止如此,在王映霞的自傳里,王映霞為了給郁達夫治病,自學了當護士的一套技術。在郁達夫痔瘡治療的時候幫助給他換藥。關于這一段,王映霞有簡單的描述:“一九三〇年二月中國自由大同盟成立,在發(fā)起人的宣言里,郁達夫第一個簽名。在這以后,他和魯迅等一起署名發(fā)表過不少主持正義等的宣言。正在這時,郁達夫患了嚴重的痔瘺。據(jù)老北門一個由胡適之介紹給他的醫(yī)生的診斷,說非住院施手術不可。但從我們那時的經(jīng)濟條件來看,住醫(yī)院是很困難的;并且又有朋友跑來通知,說租界上風聲不穩(wěn),黑名單內(nèi)有郁達夫的名字。于是我們立即設法對付,趕快把家中的有些書籍和重要文件,全都包好藏好,有的則轉(zhuǎn)移到別處去。又在住所的附近,租下了一個小亭子間,讓郁達夫獨自一個移居到那里去,暫時隱藏起來。至于租住亭子間的理由,只說是為了鄉(xiāng)間來了許多親友,家中一時住不下。至于對家中的奶媽則說:‘先生有病要開刀,去醫(yī)院住比較方便?!@樣的兩面一布置,大家都非常相信。郁達夫搬到新居后,每頓給他送飯送菜的是我,每天陪伴他去老西門一位中醫(yī)那里看病的也是我,有時我還得學做護士,為他敷藥換繃帶。家務和孩子,也不得不掛在心上。當時我雖然終日忙得無片刻余暇,但是我的心情是愉快的?!?/p>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專門有一個章節(jié)來寫郁達夫和王映霞的“美滿家庭”,他是一九三〇年夏天的時候到上海來看望郁達夫的,當時的孫百剛住在夏衍家里。
一九二九年,孫百剛的夫人楊掌華因病去世,郁達夫和王映霞聽說了,給孫百剛寫了一封很感傷的唁電。
所以,第二年孫百剛到了上海以外,按照禮節(jié),到郁達夫家里回訪一下,說說傷心事。
孫百剛筆下的郁達夫家里的擺設是這樣的:“有一天下午,我跑上嘉禾里,看到弄堂雖狹窄,住戶還相當整齊。達夫他們是一家獨住,樓下是客堂間,墻上掛著一些字畫。記得上首掛的是一副蔡孑民寫的對聯(lián),是龔自珍的詩句,頗為適切:上聯(lián)是‘避席畏聞文字獄’,下聯(lián)是‘著書都為稻梁謀’。”
王映霞當時正和孩子在一樓玩,看到孫百剛驚喜極了。連忙喊樓上的郁達夫,讓他下來接客。
孫百剛一看郁達夫就知道他婚后享了王映霞的福氣,因為郁達夫變胖了。
孫百剛說郁達夫發(fā)福了。
郁達夫便說,剛剛病了一場,是虛胖。
孫百剛便學著郁達夫早些年說過的話,說,“發(fā)福也好,發(fā)浮也發(fā)了,都是生命的升華?!庇暨_夫記起了是自己當年說過的話,便笑了。
孫百剛和郁達夫王映霞說了說他的夫人楊掌華是如何患的病,如何治療的,以及如何不治而亡故的。王映霞聽得直哭,因為她又想起了一路上從溫州到上海時,孫夫人對她的照顧。
郁達夫怕王映霞一直哭,氣氛太壓抑,所以轉(zhuǎn)移話題,和孫百剛開玩笑說:“我們不時在此提及你,映霞還預備給你做媒呢。她說你替她找了一位好丈夫,所以她也要給你尋個好夫人?!?/p>
郁達夫這樣一自夸,王映霞立即嘲笑郁達夫吹牛,當著孫百剛的面和郁達夫相互打趣:“呸!好在什么地方?虧你老面皮說得出,我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家知!”
孫百剛呢,半開玩笑地解他們的圍,因為的確他曾經(jīng)破壞過兩個人的戀愛,就連兩個人訂婚宴請時,也是楊掌華在杭州參加的,而不是他孫百剛。所以,他說:“你們好也好,不好也好,反正不是我做的媒,即使要春梅醬,也春不到我身上。”春梅醬是杭州方言,大概是要怪罪媒人的意思。
郁達夫依然在和王映霞開玩笑,他知道孫百剛在他追求王映霞的時候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甚至直接在日記里將他罵了,也公開出版了,所以,孫百剛不好意思承認是他們的媒人,也是對的。然而,郁達夫此時當著孫百剛的面,不可能再翻舊賬了,所以,繼續(xù)玩笑著說:“話不是如此說,你雖沒有做媒,但這段姻緣,總是由你玉成。沒有你,她整天整夜提著燈籠,哪里去找像我這樣的好男人呢?”
顯然,郁達夫是因為覺得自己有些配不上王映霞,所以才如此當著外人的面開玩笑的。
王映霞此時沒有明白丈夫的幽默,所以還是接著和郁達夫抬杠,說:“喔唷!肉麻當有趣,你自以為好透頂,我才不稀罕呢?!?/p>
還好孫百剛及時結(jié)束了他們相互埋怨的表達愛情的方式。
那一頓飯,王映霞準備得特別用心,她知道孫百剛的胃不好,專門去小菜市場買了新鮮的菜蔬給孫百剛做可口的菜肴。吃飯的時候,孫百剛大贊王映霞的手藝,王映霞便接著孫百剛的話自夸,說:“他是已經(jīng)再世為人了。沒有我,他的性命也丟了。”
孫百剛聽人說了,郁達夫病了以后,多虧了王映霞細心的照顧和調(diào)理。
王映霞和孫百剛說她的付出,光從杭州她的母親那里就拿來了十多只旱地鴨子,全都給郁達夫燉著湯吃掉了。
孫百剛嘲笑郁達夫說,怪不得胖了,原來是填鴨似的吃胖了。
郁達夫矯情地說,害得我連小說都做不了了。
孫百剛表示理解,因為郁達夫原來的小說都是因為貧窮漂泊,現(xiàn)在呢,結(jié)婚以后的郁達夫,生活穩(wěn)定,經(jīng)濟也富裕了,所以,再也寫不出有漂泊感的小說了。
孫百剛這一次到郁達夫家里吃飯,所見到的,正是一九三〇年幸福的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日常細節(jié)。
然而,孫百剛所記憶的那幅蔡元培的書法,也可能是他記憶的錯誤,在郁達夫年譜長編里,郭文友備注的是一九三二年,蔡元培春天才給他寫了這幅字。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左聯(lián)五個年輕人被捕,當時雖然已經(jīng)脫離左聯(lián),但是魯迅還是擔心郁達夫的安全,在躲避時,魯迅給李小峰寫了一封信,并讓李小峰轉(zhuǎn)告郁達夫,注意隱居,保護好自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郁達夫某一天,拿了家里的五百元的存單,離家出走。
這一次離家,郁達夫除了到杭州,還回了一次富陽老家。
王映霞當時正懷著身孕,接到了她的表姐張幼青的信,說是看到郁達夫一個人回富陽老家了。王映霞便開始生氣了。
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郁達夫承諾是要和孫荃一刀兩斷的,是要離婚的。然而,現(xiàn)在,郁達夫和王映霞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了,他和孫荃離婚的事情不說了,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在生氣的時候,拿著家里的錢回到了孫荃那里。
王映霞氣得給她的母親寫了一封信,郁達夫當著王映霞的面給王映霞的母親寫了一封保證書。然后,王映霞的母親又將這保證書給了郁達夫。
關于郁達夫回富陽這一件事情,王映霞晚年與一個叫做黃世中的學者通信的時候,又專門說過一次這件事情。在《王映霞:關于郁達夫的心聲》這部書里,王映霞向黃世中透露了,她和郁達夫在結(jié)婚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三個約定。其一便是,即使不能和孫荃離婚,也不能再回富陽與孫荃同居。因為如果再回富陽同居,那么王映霞便成為郁達夫的小妾,這是王映霞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其二,不能酗酒。其三是不能再找妓女。
郁達夫呢,回到家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一次王映霞的生氣,比以往都要大一些。所以,才有了接下來的版權的贈送。
一九三二年一月,郁達夫和王映霞簽了一個版權贈與協(xié)議。也是為了給王映霞一個安全感。因為,他之前拿了家里那五百元回富家家里,對王映霞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因為郁達夫從法律上并沒有與孫荃離婚。所以,他的這一次回老家,讓王映霞的內(nèi)心里唯一的一種安全感也打破了。王映霞問郁達夫,我算什么?
郁達夫也是為了給王映霞一個安全感,決定將他目前已經(jīng)出版的全集的作品的版權,轉(zhuǎn)讓給王映霞。一則是家里的開銷一直是由王映霞來支配,再則是,這樣王映霞就不用擔心郁達夫?qū)㈠X再送給孫荃了。
贈與版權的協(xié)議是找了律師和出版方來做見證的,具體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著作者愿將所著《寒灰集》《雞肋集》《過去集》《奇零集》《敝帚集》《薇蕨集》《日記九種》《迷羊》及譯稿《小家之伍》等書版權及附屬于各書之權益全部贈與王映霞氏。除與出版者重訂新合同外,合將此旨證明各書三紙,以一致出版者,一存律師處,一交王映霞氏收藏為據(jù)。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一月。
版權贈與人:郁達夫
證人律師:徐世昌
證人出版者:上海北新書局
被贈人:王映霞
這一年的二月,郁達夫的新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出版,在這本書的扉頁上,郁達夫?qū)懥艘痪浍I辭:謹以此書,獻給我最親愛,最尊敬的映霞。
至少在這個時間段里,郁達夫?qū)ν跤诚疾坏菓賽壑?,而且還是尊敬著的。
而王映霞本人則對《她是一個弱女子》一書的出版,一直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郁達夫是因為懷疑她和她的同學劉懷瑜有同性戀的關系,而故意寫了這篇小說嘲笑她的。
一九三二年的秋天,郁達夫的肺病又犯了,所以,郁達夫決定去杭州小住,一則是去養(yǎng)病,二則想要寫好一個小長篇小說,叫做《蜃樓》。
十月五日,去杭州前一天的晚上,請魯迅和柳亞子夫婦,以及他的大哥郁曼陀夫婦一起吃飯,還有林徽因。
這一頓著名的晚宴最重要的是產(chǎn)生了魯迅先生的那首詩作《自嘲》,在寫這首詩的時候,魯迅特別注釋了一下吃飯的人,以及請飯的人是郁達夫。他是這樣注釋的:“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lián),湊成一律?!边@首詩的全文如下:“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p>
王映霞曾在自傳里記錄了這一頓飯,說郁達夫在吃飯時曾經(jīng)開魯迅的玩笑,說,你的華蓋運該擺脫了吧。把魯迅逗笑了。所以詩的開頭才“運交華蓋”一句。
郁達夫從一九三二年的十月六日乘火車到了杭州休養(yǎng)。十月十四日轉(zhuǎn)到了西湖醫(yī)院,住在了水明樓。一直住到了十二月初,才回上海。
這期間,郁達夫給王映霞寫了三十余封信,有時候匯報他寫作的進度,有時候自夸一下自己剛剛寫好的文字是杰作。
一九三二年的十月十九日這一天,郁達夫便寫了九千字,并對王映霞說,他的《遲桂花》這一篇,是杰作。二十號這一天,他寫了七千字。可謂順暢且開心。
不但寫作,養(yǎng)病,還陪著王映霞的母親去上了一次墳,十一月十八日,去拜祭了王二南和金冰孫的墓地。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日,因為聽說北新被查封了,所以有些擔心他的一些書的版權和版稅的收入。給王映霞寫了一封信。在信里,還專門談到了《她是一個弱女子》這本書的版權,如果能賣一千元,那么,他們將來可以到杭州來買一塊地,或者房子。
這大概是他們后來決定移家到杭州的開始。
他們的婚姻到了一九三二年的年底,從郁達夫的日記和書信來看,至少是歡快的,是奮斗的,甚至是熱愛著王映霞的。而至于王映霞內(nèi)心里生出來的一些縫隙,可能是從郁達夫那一次回富陽開始的。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