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憶事

名字泄露天機(jī)

以前經(jīng)常聽母親說，我奶奶是北方的侉子，脾氣雖然有點倔，但人非常好，就是重男輕女的思想有點重。我大伯母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也就是我堂姐。奶奶聽了很不高興，好幾天都沒進(jìn)大伯母的房間看一看她們母女倆，更談不上端茶送水給她的大兒媳婦了，氣得大伯母好幾個月都不理奶奶。很長一段時間，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大伯母就當(dāng)著奶奶的面嘮叨幾句。每當(dāng)這時，奶奶就踱到一邊去了，她不想在她們之間發(fā)生直接沖突。后來聽人說，奶奶心里是有愧疚的，她只是不肯表達(dá)出來。一直到奶奶90歲那年去世，在奶奶的靈柩前，大伯母哭訴著一樁樁往事，說奶奶這樣好那樣好時，還不忘提起這件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家聽了都唏噓不已。

過了好幾年，一直到我大哥出生，奶奶才真正高興起來。我母親似乎成了一個功臣，奶奶一看到大孫子就笑得合不攏嘴。她成天踮著小腳，忙著給母親煨雞湯，燉早茶，泡馓子。月子坐下來，由于奶奶的精心照料，母親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不承想，大哥沒到兩歲，母親又生下了二哥，接下來是三哥、四哥，我是老五。聽大人說，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可惜沒生下來就夭折了。其實，生下三哥時，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生大哥時的興奮勁了。她開始想要一個閨女了，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生了五個兒子后，盼來了一個姑娘，也就是我妹妹。母親那個高興啊，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妹妹直到5歲才斷奶，13歲了，小大人了，母親無論到哪都背著，像背著一個寶貝疙瘩似的。

咱們中國人都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豪氣，這也可以看出一個人姓名的重要性。每個孩子出生后，父母甚至爺爺奶奶都要絞盡腦汁為孩子取一個大家都滿意的名字。取名也多少能折射出時代的縮影，觀念的變遷，有的是希冀健康平安的，有的是有紀(jì)念意義的，有的出自典故，給人有文化內(nèi)涵的感覺，有的聽起來寓意深遠(yuǎn)，還有的是結(jié)合生辰八字而起的。有一陣子，我有點逆反，喜歡標(biāo)新立異，和大人對著干。我感覺父母為我取的名字沒啥水平，特別是別人叫起我的名字來，我覺得別扭，不動聽，我有了改名的念頭。直到上初二了，碰到一個蘇南的物理老師，是一位知青，她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流利標(biāo)準(zhǔn)。上課叫我回答問題時，她把我的名字叫得抑揚頓挫的，我感覺特別好聽。以后每逢上她的課，我都愛舉手回答問題。從此，我打消了改名的念頭，我覺得我的名字也可以叫得如此婉轉(zhuǎn)動聽。有一次，我有點好奇，問母親，怎么我的名字用“滿”字，母親當(dāng)時一愣，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就是隨便起的，怎么，你說這名字不好嗎？”問過幾次，母親終于說出了緣由：“前面已經(jīng)有了四個哥哥，早就希望有個閨女。想不到又是一位‘阿哥’，來也來了，就到此為止吧，兒子‘滿’了，再生就生個閨女吧?！蔽倚χf：“我是不受歡迎的了?！蹦赣H接著說：“你生下來了，一個親戚家無兒無女，想把你過繼過去。當(dāng)時我還有過幾天的猶豫，后來想通了，堅定了立場，兒子再多，也是自己親生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親戚自此打消了收養(yǎng)的念頭?；叵肫饋恚铧c就邁出了那一步，都怪我一時糊涂?！?/p>

母親92歲那年，跌倒了，骨折，動了一次大手術(shù)。手術(shù)非常成功，只是過了不久，母親的自理能力大不如從前，只好在幾個兒女家輪流照料。天氣暖和的時候還好，到了秋冬季節(jié)老人洗澡很不方便。有幾年，我們無論多忙，無論在哪，只要接到嫂子和妹妹的電話，說母親要洗澡了，我們的車隨叫隨到，送母親去浴室洗澡。母親每洗一次澡，我和妻子，還有嫂子妹妹幾個人，都要忙活半天。母親常常過意不去，說：“麻煩大家了，五子你那么忙，別耽誤了公家的事啊。幸虧小時候沒把五子送給人家，要不然誰送我去洗澡呢？”

母親晚年幸福，享年97歲。

割豬草

過完年不久，家里又添了小豬仔。母親又開始忙碌了。因為到了年根歲底臘月里，快過年的時候，我們這兒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我們家也不例外。一頭豬寄托著一家人舌尖上的全部希望呢。慢慢地，小豬仔在漸漸地長大，豬的食量也日漸增加。那時的豬可沒有現(xiàn)在的豬金貴，沒有豬飼料喂養(yǎng)，在豬草中拌些加工稻米產(chǎn)生的細(xì)糠就是很奢侈的了。但讓現(xiàn)在的豬們也要羨慕的是，那時它們一天三頓吃的可是在田野里、道路旁瘋長著的無污染的純天然的綠色植物，像常見的如馬齒莧、車前草、苣荬菜、花苜蓿，幾十年過去，還有很多的豬草已想不出名字了。想想現(xiàn)在，還有誰去費心勞力地割豬草喂豬呢，難怪那時的豬肉吃起來是那么的香。

農(nóng)家的孩子很少嬌生慣養(yǎng)，也很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把小麥當(dāng)作韭菜鬧笑話的。像我們要吃飽肚子長身體一樣，豬也要吃飽肚子才能長膘啊。我那時才上小學(xué)，個子也不高，在學(xué)校老師安排座位，都是坐在前排。我看出了母親的憂愁，我思忖，自己要擔(dān)起一份責(zé)任。一放學(xué)我就領(lǐng)著妹妹去野外割豬草，幫助母親減輕負(fù)擔(dān)。大人掙工分的體力活我們干不來，割豬草倒成了我們多少年雷打不動的任務(wù)。我們也很自覺，也不需要大人催促，書包一放下就背起籃子，像快樂的小鳥，割豬草去了。這也是與大自然親近的快樂時光。

割豬草，也會讓你體味到酸甜苦辣。

豬草的生長也有季節(jié)性，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有的時候跑了半天，也割不了幾棵。不過，割豬草倒是鍛煉了我們的耐心和耐力。一個地方?jīng)]有，再跑下一個地方?！安萆b看近卻無”，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了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綠色，大家喜出望外，一陣小跑，到了跟前卻是稀稀落落的幾棵，我們的眼睛經(jīng)常被騙。碰到這個時候，大家都很紳士，每個人割上幾棵，每個人都不空手，同甘苦共患難的精神倒是令人敬佩。

有一次，我們?nèi)齻€人跑了小半天，要去一個離家較遠(yuǎn)的地方。到了那里，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饑腸轆轆了。一看，昨天還是綠油油的一塊，今天變成了不毛之地，一棵豬草也沒有了。不好，我們習(xí)慣割豬草的“領(lǐng)地”被別人侵犯了。侵犯“領(lǐng)地”的是我們學(xué)校人稱“大力士”的姓夏的同學(xué)以及他的同伴，他們還沒走遠(yuǎn)。我們是一個班級的，平時我就看不慣他。今天不知哪來的勇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上去就和他干起了仗，哪知不是人家對手，一連被摔了三個跟頭，鼻子還出血了。夏同學(xué)一看我鼻子出血了，知道闖禍了，趕忙把豬草拋在地上，一溜煙跑了。到家了，母親看到我這樣，發(fā)誓要找對方算賬。父親說：“不能去。豬草是你家的嗎，就你能割？還先動手了。人家都把豬草給了你，你還要怎么樣？”

還有一次，一個星期日下午。我、妹妹，還有一個和我同齡的遠(yuǎn)房侄兒，三個人去割豬草。野外，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我們?nèi)齻€人玩瘋了，竟忘了自己的任務(wù)。到太陽落山的時候，背在身后的籃子里還是空空的。這可怎么好？母親等著我和妹妹的豬草，切碎了喂豬呢。當(dāng)我們垂頭喪氣地路過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時。豬場周圍長著的一池池、一片片的豬草讓我們找到了救星似的。有了！于是，我們悄悄地埋伏在豬場西邊的溝坎上，靜靜地等待太陽落山。夜幕降臨，看看四周沒人，我們一下子沖出來，拿出鐮刀，鬼子掃蕩似的割起豬草來。才割了幾棵，我突然發(fā)現(xiàn)飼養(yǎng)員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安缓?，有人！”我輕聲提醒。接著我毫不猶豫地命令道：“快跑！”就在我們收手撤退的時候，只聽見“啊”的一聲，我侄兒最后一刀下去，竟把手割破了，鮮血直流。好在大人發(fā)現(xiàn)我們遲遲不歸，一路找來，及時包扎，才沒釀成大禍。多少年過去了，母親還拿這件事經(jīng)常敲我警鐘，讓我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要占公家的便宜。

慢慢地，我們割的豬草越來越多，母親養(yǎng)豬也從一頭增加到兩頭。一頭賣錢，一頭過年。我們感到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的眼前還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一輪又大又圓的落日掛在西邊的天空，我們背著滿滿一籃子豬草，迎著涼爽的晚風(fēng)，唱著歡樂的歌兒，走在回家的路上……

拾荒

拾荒，是人棄我取。“拾荒”這個詞，有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可能聽都沒聽說過，好像時代有點久遠(yuǎn)。拾荒，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小區(qū)里撿破爛的行當(dāng)。你瞧，不管是安置小區(qū)，還是改善型小區(qū)，或者哪怕小區(qū)里都是豪宅的，都或多或少存在著一群人，老頭老太太居多，他們一有空閑，就在小區(qū)垃圾桶里翻找礦泉水瓶、紙箱、舊報紙、廢金屬等可以二次利用的東西。他們基本都是小區(qū)的住戶，基本上也都是兜里不缺錢的。只是多年的習(xí)慣使然，是勤儉持家的角色。積少成多貼補了日常開銷，讓他們嘗到了甜頭。有的還靠撿破爛積累了可觀的財富。

俗話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小時候，看見過比現(xiàn)在更為盛大的場面。以前，不像現(xiàn)在都是小家庭的多。一大家子，一個大家庭，好幾口人，甚至十幾口人，為了維持一家老小的正常生活，除了每天要正常出工，掙工分，掙口糧，大人還要領(lǐng)著孩子們?nèi)ナ胞溩樱懊藁?，拾柴禾，甚至還拾大糞，凡是過日子需要的，見到什么拾什么，不管是路邊的，還是田里收割后遺漏的，只要不是偷的搶的，都拾。一塊麥地，麥子收割完，生產(chǎn)隊長又組織人馬至少尋了兩遍。前面隊長安排的人剛一撤出，后面拾麥子的大軍就浩浩蕩蕩地開了進(jìn)來。這是人們自發(fā)來的，誰拾到就歸誰，不用交公。人們一遍一遍地，地毯式地搜尋，真正做到了“顆粒歸倉”。那樣的場面，上了年歲的人都有記憶。

我也拾過荒，只不過和大人拾的有所不同。我拾的都是能賣錢、能換東西的廢舊物品。因為要上學(xué)讀書，放學(xué)了還要領(lǐng)著妹妹割豬草幫母親養(yǎng)豬，所以拾荒的時機(jī)不是很多。拾到的最多的是破布，大多是人家做衣服扔了的邊角料。牙膏皮，每個可以賣二分錢，能買一盒火柴或兩塊水果糖。還有壞球鞋、廢塑料，偶爾還能拾到廢銅、廢鐵。

拾來的東西，有的拿來換東西。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撥浪鼓咚咚響，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來了，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上去，換來的有麥芽糖、薄荷糖、釣魚鉤、小玩具。還有的廢品，我們直接送去收購站賣了，賣的錢大人也很少跟我們要。我們就到書店買回我們喜歡的書籍，有童話書，有小說，我們捧在手里，一有空就如饑似渴地讀起來。拾荒，換來的錢雖然不多，但豐富了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

走村串戶去拾荒，多少還是有心理壓力的。會遭人白眼，會遭人鄙視。當(dāng)你在人家的田地邊，在人家的屋子周圍轉(zhuǎn)悠著，低頭尋尋覓覓的時候，屋里的人躲在窗子后面窺視著，早已盯上了你。主人不知道也分不清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所以要提醒家人提防著點，要防那種以拾荒為幌子，順手牽羊偷東西的人。而最大的挑戰(zhàn)是農(nóng)家土狗的威脅?，F(xiàn)在的狗大多成了寵物，已經(jīng)失去了狗的本性。那時的狗是真正的狗，是盡職的狗，是專門看家護(hù)院的狗。有時，你剛踏上人家的領(lǐng)地，猝不及防冒出一只汪汪叫的大黃狗時，你的小心臟也差點跳出了胸膛，嚇得你半天也平復(fù)不下來。拾荒者也有被狗咬傷掛彩的。為了防止狗的襲擊，我們商量好，每次出發(fā)前都要帶著對付狗的利器——打狗棍。其實，手中的打狗棍真正打到狗的機(jī)會并不多。我們自從有了它，狗近身咬人的情況就沒出現(xiàn)過。狗也怕，見你手中有武器，它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狂吠一陣，算是對主人做做樣子，有個交待。也有的狗很勢利，見到穿著整齊的人，哪怕是陌生人，哪怕你是拾荒的，它都會搖著尾巴巴結(jié)你；而一旦看你穿著破一點，手中還拄著一根棍子，它會把你當(dāng)作叫花子看待，汪汪汪地下著逐客令。

拾荒的日子并沒有持久。到了初中，有一陣子，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有所下降。教數(shù)學(xué)的吳老師拎了一下我的耳朵，算是對我的懲戒。吳老師叫我反省原因，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最后說是拾荒讓我分心了。老師也信以為真，叮囑我父親母親不要再讓我去拾荒了。

惡作劇

我剛出生的時候，住的老房子是泥土墻茅草屋。后來農(nóng)村實行農(nóng)莊化，搬家了，父母親通過艱苦奮斗，讓我們住上了磚墻瓦蓋的寬敞許多的房子。離新家不遠(yuǎn)，在東北方向，大約不到500米，是大片的墳地，有小幾百畝。那時還小，時不時看到不遠(yuǎn)處的墳地，心里還多少有點害怕。后來，我家東邊又搬來一戶，是我遠(yuǎn)房堂哥一家。真是奇怪，自從他家搬來，似乎東邊多了一道屏障，一道防波堤，心理上我覺得安全多了。這位遠(yuǎn)房堂哥不僅力氣大，膽子也大，哪家有人去世，他都要為逝者穿壽衣，抬靈柩，他還經(jīng)常對我說些不信鬼、不信神的話。慢慢地，我讀的書越來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來越多，終于不再相信天下有鬼，我也知道了墳地里的“鬼火”其實是空氣中燃燒的磷火，無需大驚小怪。不僅不怕，我們一有機(jī)會就和伙伴們到墳地里玩。當(dāng)然，我們?nèi)灥乩锿?，大人還是有忌諱的。有時，我們也會回嘴：“墳地里有爺爺奶奶，還有其他長輩在天之靈護(hù)佑著，怕什么！”大人聽了，有時竟無言應(yīng)對。我們覺得我們?nèi)〉昧诵⌒〉膭倮?/p>

深秋以后，墳地里，老樹枯藤昏鴉，常常給人僻靜凄涼的感覺。但當(dāng)春暖花開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芳草萋萋，綠樹成蔭。大樹下，草叢里，野花開得俏麗，蒲公英、打碗碗花、狗尾巴草，爭奇斗艷，蜜蜂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

我們結(jié)伴去墳地里割豬草，摘野果子吃，在水溝里捉魚蝦。我們盡情地玩耍，追逐打鬧著，這兒成了我們歡樂的天堂。膽大的伙伴爬到樹上去掏鳥蛋，掏到的鳥蛋用水煮熟了吃，比雞蛋還香。少不了每年都有人掏鳥蛋時被馬蜂蜇得鼻青臉腫，回去免不了被大人一頓暴打。鳥窩有些是喜鵲窩，在很高很高的樹杈上。不管喜鵲窩在何處，我們都不會去碰它，因為大家都認(rèn)為破壞喜鵲窩或是傷害了喜鵲，都會被視為不吉利的行為。還有的鳥窩大多是野雞窩，一般建在墳塋上面茂盛且隱秘的草叢中。當(dāng)然，掏鳥蛋也有倒霉的時候，鳥蛋沒掏到，倒是在鳥窩里碰到了昂著頭的蛇。有時還被咬了一口，雖然我們碰到的一般都是當(dāng)?shù)氐乃?，無毒，但還是會嚇出一身冷汗。多少天了，夜里還常常從夢中驚醒。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記憶中，清明時節(jié)的雨確實也多些。清明時節(jié)的雨，纏綿悱惻，柔和溫婉，輕輕地?fù)崮χ鴺淙~、小草、花兒，滋潤著萬物?？晌覀冃睦飬s無暇欣賞這瀟瀟灑灑、紛紛揚揚的雨，我們只盼望雨早點兒結(jié)束。終于，清明前幾天，天放晴了，春和景明，我們的心情也隨之清爽明朗起來。那幾天，每天中午還沒放學(xué)，我們的心就早已飛出了教室。放學(xué)鈴聲終于響了，我們排隊集合，本周的值日老師開始訓(xùn)話，每次都一樣，強調(diào)路隊紀(jì)律，不是表揚一下就是批評一通。然后我們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在路隊長的指揮下，唱著歌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出二里路，隊伍開始騷動起來，有人從后面插到了前面，慢慢地，路隊長也掌控不住了。前面的人開始跑起來，后面的人也跟著跑起來，越跑越快，好像在進(jìn)行一場激烈的追逐賽。很快地，我們就接近了目的地。

這幾天正是各家各戶去上墳，祭奠先人祭奠逝者的日子。而離我們不遠(yuǎn)的墳地里，人們在墓碑前已經(jīng)擺上了各種祭品，有水果，有酒，還有六個或八個裝著魚、肉、肉丸、豆腐、肉皮等的碗碟以及面食。祭奠開始，點香，焚化紙錢，將酒灑在墳前，燃放鞭炮，跪拜磕頭。所有儀式完成，魚肉等菜肴還要帶回家，水果，還有年糕、餅等留在“供桌”上。上墳的人家前腳剛離開，躲在大樹后面的我們便一擁而上，去搶放在“供桌”上的祭品。說是“供桌”，其實是堆成的長方體的矮矮的土堆。為了提高效率，提高成功率，一般我們?nèi)齻€人為一個小組，一個人脫下外衣，以便輕裝快進(jìn)，他要負(fù)責(zé)沖鋒陷陣，一個人拿著脫下來的衣服和書包，一個人負(fù)責(zé)保管“戰(zhàn)利品”。動作快的，能得手幾次，收獲滿滿。動作慢的，腳步跟不上的，跑得氣喘吁吁，最后收獲無幾。而什么也沒有搶到的，會氣急敗壞地爬向墳?zāi)垢咛?，一把將“墳頂”推落地面，骨碌碌滾將下去。我們先是一愣，繼而一陣歡呼。真是無知者無畏，善惡不辨啊。這在大人眼里，是大惡不赦，無異于犯了“天條”，嚴(yán)重冒犯了逝去的人。有好事者會偷偷告訴他的父親，結(jié)果肯定少不了一頓拳腳。而我們和先人“搶奪”食物，是大逆不道，也少不了遭到大人暴風(fēng)驟雨般的呵斥。后來，漸漸長大了，懂事了，這樣的蠢事再也沒干過。

吃生玉米

都說饑不擇食。小時候母親最大的心思是如何讓我們吃上一日三餐，不至于餓著肚子。當(dāng)然，說起來是一日三餐，其實吃什么是沒法選擇，沒法講究的。早飯是稀粥，晚飯也是稀粥，米粒少得可憐，能照得見人影。中午也常常吃不上飯，喝稀粥的時候居多。稀粥不扛餓，不一會兒，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不過，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只要有時間，我們就想方設(shè)法自己去找吃的。春天到了，滿樹的洋槐花開了。村子里好像被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籠罩著，構(gòu)成了一片片潔白無瑕的花海?；ㄩ_如蝶，大老遠(yuǎn)就聞到了淡淡的清香。不僅是我們，大人也喜歡吃洋槐花。他們喜歡將洋槐花拌菜吃，是涼拌?；蛘呤茄蠡被ǔ措u蛋，聞起來香氣撲鼻，吃起來香甜可口。還有的把洋槐花放入蒸籠蒸了吃。我們呢，可沒那么講究，也沒那個耐心。因為那時沒有農(nóng)藥的擔(dān)憂，我們把洋槐花捋下來，迫不及待地直接送入嘴里。待吃得感覺有幾分飽的時候，才放慢節(jié)奏，有耐心地用手剝開花瓣，慢慢地品嘗花芯那清香甘甜的滋味。

冬天，萬物凋零，樹木變得光禿禿的，花兒果實也都不見了蹤影。冬天，不像春夏秋三季，吃的就難尋覓了。

晚上還只是零星地飄了幾片雪花。第二天早上，打開門一看，哇，好大的雪?。⊙┗o靜地飄落，覆蓋了整個村子，到處是一片粉妝玉砌的世界，一切變得如此純凈而安詳。下雪了，我們打雪仗，堆雪人。我們玩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口渴難忍的時候，會不約而同地抓取一把雪，張開大口吃起雪來。哇，那個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冰冰的，涼涼的，是透徹心扉的涼。第二天，天放晴了，太陽出來了，屋外面卻是刺骨的冷。我們可不怕冷，我們踩在凳子上，去夠屋檐上的冰凌。那冰凌倒懸在屋檐下面，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折一段，抓在手里把玩著?？粗@么晶瑩剔透的冰凌，忍不住要嘗一口。于是，咬斷尖錐部分咯吱咯吱咀嚼著，看得旁邊的小弟弟小妹妹們饞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那個時候，我們覺得好東西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能夠拿來吃，因為我們認(rèn)為吃最重要。民以食為天嘛。只要能果腹，只要能夠解決饑餓問題，幾乎什么東西都能吃。

一個星期天，我和妹妹去割豬草。那天運氣好，我們兩個人都割了滿滿一籃子豬草。正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妹妹說肚子餓了，背不動了。我看向四周，哪里能尋得到吃的，小溝邊的草叢里、小樹上，小野果早就被人摘光了。正當(dāng)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的眼前豁然開朗。有了！我們四周長著大片的玉米，一棵棵玉米就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個個站得筆挺。那鮮綠的葉子將玉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顧不上欣賞這壯觀的場面，看看四下無人，跑到玉米地深處迅速掰下兩個玉米棒，然后放下籃子，坐在地上，剝?nèi)ゾG綠的玉米皮兒，摘去紅紅的玉米纓，大口大口地啃著生玉米棒子。煮熟的玉米鮮香糯甜，而生玉米棒子別有風(fēng)味，吃在嘴里漿汁豐盈，籽粒脆且鮮甜。正當(dāng)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生產(chǎn)隊姓崔的隊長不知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我們被逮個正著。當(dāng)時真是嚇壞了，不知會等來什么結(jié)果。還好，隊長對我們先是作了批評教育，然后叫我們站在田埂上反思一小時就作罷。不然就告訴學(xué)校老師和家長。我們接受了，因為我們最怕的是告訴學(xué)校老師。如果讓同學(xué)們知道了，我這個班干部還怎么開展工作。

多少年后，有一次回老家，偶遇白發(fā)蒼蒼的老隊長，說起這件事來，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當(dāng)然，我還是表達(dá)了對老隊長的感謝。因為這么多年，他遵守了諾言，對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

外婆的保鏢

我外公外婆的晚年大部分時間是在我們家度過的，最后也是我父親母親替二老送終的。外公外婆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我大姨和我媽。外公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的時候，外婆突然雙目失明，真是天降橫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大家慌了手腳。為難之際，母親毫不猶豫地把二老接了過來，挑起了沉甸甸的擔(dān)子。

外公走得早，我?guī)缀鯖]有什么印象。外婆眼睛瞎了，開始的時候整天灰心喪氣，以淚洗面，形銷骨立。她說：“一個沒有眼睛的人，一個瞎子，就像下了地獄一樣，還有什么意義呢，活著也是活受罪，還連累一大家子?！笨粗馄胚@樣，小小的我動了惻隱之心。我決心要讓外婆高興起來。每天一放學(xué)，我就拉著外婆的手，給她講學(xué)校的趣聞軼事，外婆常常聽得哈哈大笑。我考試考得好，得獎了，第一時間要告訴的人就是外婆。外婆摸著獎狀和獎品，不停地夸我，說我長大后一定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我還把學(xué)校里老師教的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給外婆聽，外婆跟我學(xué)，竟然也能唱好幾首歌曲。慢慢地，外婆的情緒在變好，臉上也時常露出笑容。我知道，外婆心里的霧霾在慢慢散去，她的內(nèi)心世界開始燦爛起來。我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因為外婆看不見，母親就讓外婆在桌子的一角單獨吃飯。一日三餐，母親都要單獨盛飯盛菜給她。每次有好吃的，我總會悄悄地用筷子多夾幾塊給她。過年過節(jié)，晚輩都要來我家拜奶奶和外婆的年。每次奶奶收到的禮品比外婆的多得多。在家里，奶奶也非常喜歡我，常常把好吃的零食塞我口袋里。我一轉(zhuǎn)身，就跑到外婆房間里，把奶奶給的好吃的東西和外婆分享。

外婆為人善良，但也有人不喜歡她，原因就是她嘴碎，喜歡管閑事，特別是小孩子家的事。聽說誰不肯讀書，成績不好，外婆總要教訓(xùn)一頓，哪怕是鄰居家的小孩淘氣了，不聽大人的話了，外婆也要說上一通。因此，有幾個小伙伴總想找機(jī)會報復(fù)她。有一陣子，外婆的拐杖總是莫名其妙地失蹤，神不知鬼不覺的。自從外婆眼睛看不見了，她一天也離不開拐杖。如果沒有了拐杖，外婆簡直寸步難行，一移步就跌跌撞撞，隨時有跌倒的危險。我發(fā)誓要揪出這個搗蛋的家伙。終于，有一天，我逮著了這條“大魚”。原來竟是我的好朋友三胖。我知道，三胖雖然長得粗壯，但那是虛胖，平時掰手腕都輸給了我。我氣得七竅生煙，不容分說，上去就是一頓拳腳，打得他鼻青臉腫。晚上，母親拉著我的手，帶上5個雞蛋，到三胖家里去道歉。母親的真誠感動了三胖一家人。三胖竹筒倒豆般，把他幾次偷我外婆拐杖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全坦白了。拐杖全被他扔到我們家旁邊的池塘里了。第二天，他父親領(lǐng)著三胖，把拐杖全部撈出來了，一共有五根。父子倆到我家，向我外婆和我們家人一個勁地道歉。我外婆大人大量，原諒了三胖，說小孩不懂事，知錯了就是好孩子。不久，過年的時候，三胖父子倆還專門到商店里買了一根光滑精致雕刻精美的拐杖送給外婆，外婆很是感動。至此，我和三胖盡釋前嫌，和好如初。

外婆身體還好的時候，有一陣子，她隔一段時間就會到大姨家住一段日子，讓大姨也盡盡孝心。那時出行，交通工具缺失，出門主要靠步行。到了約定的時間，大人都忙，母親會帶上我，一起去接外婆回來。去了大姨家一趟之后，再次要接外婆的時候，我就對母親說：“讓我一個人去，您忙田里的事吧，我也11歲了，是個小男子漢了?！蹦赣H笑了笑，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似乎不大放心的樣子，但她最后還是同意了。我家離大姨家有近八里的路程。從大姨家出發(fā)到我家，我和外婆要走小半天時間。因為外婆是小腳，走路很慢，再加上她雙目失明，我要一路攙扶著她，她右手拄著拐杖，不停地探著腳下的路。大約走到半里路光景，我會讓外婆在路邊歇一歇，坐在我?guī)е男“宓噬?。我給她講她不在我們家的一段時間，家里發(fā)生的事，還有村子里發(fā)生的新鮮事。有時趕路的人，也會停下腳步，好奇地和我們聊天嘮嗑。

一路走來，雖然感覺很累，但還能對付得過去。途中最富挑戰(zhàn)性的是外婆如何過橋。我們這兒雨水豐沛，河流眾多，幾乎每隔不到一里路就有一座橋，水泥橋居多，也有木橋。外婆膽子不大，不過如果橋面比較寬闊的，她丟開拐杖，我雙手?jǐn)v著她，她也能邁著小腳慢慢走過來。有時遇到好心人相助，我在前面攙著，好心人在后面扶著，則要順利許多。如果遇到當(dāng)天橋上風(fēng)大，或是橋面較窄，還有橋面年久失修有破損的橋板，讓外婆走過橋去，則風(fēng)險倍增，弄不好，人會被大風(fēng)刮下河去，或是因為橋窄，失足落水。有一次，我和母親接外婆的途中，還是外婆想出了辦法，她說：“我看不見，不敢走，讓我爬?！碑?dāng)時，我還極力反對，說：“爬過去，那多難看。不如叫幾個人來把外婆抬過橋去?！蓖馄挪煌盒φf：“什么難看，老婆子了，怕誰？總比掉下河好?！睕]想到，外婆一試成功。每次外婆爬橋時，我總是蹲下來，身子慢慢向后退，把自己的手放在外婆的手前面，引導(dǎo)她，讓她摸著我手指引的方向。

大家開玩笑地說我是外婆的保鏢。我說：“她是我外婆??！”是啊，她是我外婆，是我的親人，同時她又是殘疾人，更應(yīng)該得到他人的關(guān)愛與尊重。外婆的晚年，過得很愉快，雖然見不到光明，但能樂觀面對，不怨天尤人。她能吃能睡，心情開朗，這也讓我們做晚輩的安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