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連綿的山巒中，一條窄窄的路猶如一條舞動著的銀色的絲帶伸向遠方，不知牽繞了多少人的魂與夢！出生在山溝溝里的我，山路的緣總擠在我記憶的網里。

記得，當了一輩子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每每在開學之前，都拿著鐮刀扛著鋤頭帶著年幼的我，整修通往村辦小學山路的情景。山路兩旁蒿草、藤蔓、雜樹的枝丫放任地滋長，張牙舞爪地攔住去路，山路中間留下一道雨水沖刷后的傷痕，更有甚者，路基崩塌，難以逾越。父親揮舞著鐮刀，枝蔓應聲而落，我將之擲向路邊，仿佛擲得越遠越好。父親掄起鋤頭，沿著山路的內側挖出一條溝渠，用掀起的土石醫(yī)治著山路的傷痕，我在土石上蹦跶蹦跶，算是夯實夯實。崩塌之地，石頭修砌，耗時費力，另辟蹊徑是首選，如遇石壁只好鋸樹，架起木橋。“修路造橋，積善行德。”“我們祖上有一位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凡貧困人家，治療概不收費?！薄拔覀冏嫔系暮喒且晃晃湫悴?，也是一位愛國志士，在1895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 獻身臺灣八卦山，其事跡已載入《平江縣志》?！备赣H一邊整修，一邊給我講些家里的祖訓和掌故。整修好的山路、父親的殷切話語，那景那情如同種子般植入了我稚嫩的心田。

小學時，一大早背著母親親手縫制的布書包，帶上母親備好的飯菜，迎著和煦的朝陽，匆匆趕往學校。山路上空氣清新如洗，鳥兒婉轉歌唱，我一路口哨應和。中午在校就餐，最喜春季，因為請老師吃春飯是村里例行的事，身為教師子弟，往往隨父受邀前往，既可嘗一年之中難得的美食，又可放浪形骸在山路野上一回。最有趣的要數放學回家，山路頓時沸騰起來，鐵環(huán)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稻草搓成的繩在腳下翻飛，啪啪作響；紙風車迎著風兒疾速旋轉，呼呼聲徐徐飄過耳畔。調皮貪玩的我們，停下腳步，甩下書包，玩起“抓石子”“打盒子”“翻花繩”“抽木陀螺”等游戲，直至山巒影綽，才裹一身暮色，披一抹晚霞，挽一縷清風，踏一條銀帶飛奔而去！山路恢復了寂靜，珍藏起童年的歡聲笑語，靜靜地臥在群山的懷抱里，舒適地睡在蒼茫的夜色中。

上初中需走十五里左右的山路，上高中更要多行五里路，路途遙遠，只得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升初中、升高中開學那天，父親全程送我。山路上，父親穿一件略微發(fā)黃的白襯衫、一條黑褲子，褲腿高高卷起，衣褲上的洞眼格外醒目。他肩挑行李，一邊是被子和米袋，另一邊是個木箱子，箱子里裝滿學習用具、餐具、生活用品及母親親手炒好的備用一周的一大瓶子菜。一路上，他給我講自己的人生經歷，囑咐我努力學習，長大后走出這偏僻落后的山村。山路成了課堂，父子成了師生，父親的人生經歷成了教科書。

一個周日的下午，到學校后才發(fā)現木箱子的鑰匙忘帶了，我連忙返家取了鑰匙，再奔學校。四個多小時，我在山路上行走了六十余里，腳板起泡了，腿抬不起來了。自此，丟三落四的毛病不曾再犯，山路長了我的記性。

遠離鄉(xiāng)井，大學生活開啟。同城的姐夫在氮肥廠工作，買了一包價格優(yōu)惠的尿素，讓我?guī)Щ厝?。幾經轉車，到家還要步行十來里的山路，且多是上坡路。我扛著八十斤重的尿素包，一步一步朝山路進發(fā)，途中不知休息了多少次，到家時頭發(fā)、衣服像是用汗水浸泡過一樣，腳似踏在棉花上一樣，感覺頭暈目眩，渾身發(fā)軟。平生第一次體驗了在山路上負重前行的滋味。山路啊，你留下了多少父輩們肩挑重擔、滿頭大汗、砥礪前行的身影！山路啊，你留下了多少父輩們由腳步聲、氣喘聲和扁擔吱呀聲譜成的美妙的音樂！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壯哉！這一條山路勢若蛟龍，氣貫山河！這條山路的體味，又如作家楊絳所言：“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

如今的山村，公路村村通。如今的我，居住城市多年。漫步山路成了奢求，但又覺得自己似乎從未曾離開過山路。我時常提醒自己：腳步別匆匆，別忘卻山路上的那份寧靜、那份素雅和那份清逸！

（作者單位：岳陽樓區(qū)五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