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是人類獨有的思想表述方式。是人類通過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和肢體,以多樣化的語言,放大了內(nèi)心的感覺,營造出喜怒哀樂之情感的波動,進而更激發(fā)了情感,引起共鳴與思索的一種連環(huán)效應(yīng)。這樣的效應(yīng)作為思想的載體其感染力是非凡的。然而,藝術(shù)中的哪一門類更有影響呢?是音樂。因為音樂是更動聽的言說方式。音樂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甚至支配了人的神經(jīng)。文學作品里有音樂的基因,戲劇、電影、舞蹈離不開音樂。那么,美術(shù)是無聲的造型,也需要借助音樂嗎?毋庸置疑,所有的藝術(shù)部是相通的,好的美術(shù)作品其內(nèi)涵也是音樂。所以,中國古代圣賢孔子智慧地在他的禮教學說中便首先提倡以樂為先、以樂為教、以樂化民。在中國幾千年文化的大樹上,琴、棋、書、畫、印之碩果互為滋養(yǎng)。
最近,有朋友十分好奇地議論音樂與繪畫的關(guān)系。甚至聊起先父蔣兆和有沒有對音樂的偏好?這個話題似乎很少被美術(shù)理論所提及,反而引起了我的興趣。表面看,繪畫、書法、裝置、雕塑、建筑、設(shè)計或民間服飾與工藝都是安靜的狀態(tài),好像看不出與音樂有何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美術(shù)與音樂的聯(lián)系有何意義?我覺得,美術(shù)與音樂都是藝術(shù)大樹上的果,是互為表里的關(guān)系。首先要明確,人的情感波動形成的氣氛,其中的節(jié)奏、韻律與格調(diào)組成的能量氣場,或者說是激發(fā)出的多巴胺,興奮在形而上或是行而下的氛圍之中。這就是所有藝術(shù)門類具有的特征和基本屬性。因此,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宗教的文化雖然各異,只要是藝術(shù),就離不開音樂的基因——節(jié)奏、韻律與格調(diào)。
當我面對父親的畫作時也在想,要找出杰出畫家所畫形象奪人眼目的奧秘,我想,首先要看其構(gòu)圖的分布,是否有類似音樂的節(jié)奏,畫家們對此稱其為“形式感”。人們喜歡各類圖案,是因為它有著連續(xù)的永不凋謝的美感,是一波接一波對美的感受。即便是古典油畫,無論是人物、靜物還是風景,畫面總要用光色的明暗與冷暖,漸漸地聚交在人物的神情、景物的靈性、風景的魅力之上。還要借透視的遠近,像散文詩一般地將視覺緩緩地集中到畫面主體形象的身上,從模糊到清晰、在虛有虛無的調(diào)子中將畫的主旋律推向高潮??吹疆嬋缤牭揭皇捉豁憳?,所以,觀眾能駐足享受其中。
即便是近現(xiàn)代出現(xiàn)了抽象、怪誕的各種流派的繪畫,甚至是當代藝術(shù)中的裝置與行為表現(xiàn),也不外乎于此。
那么,中國畫是不是一種例外呢?非也!中國畫的歷史從古至今就是一部無聲勝有聲的音樂史詩。古代繪畫與音樂受中國哲學思想的影響,其風格是出奇地一致,追求的都是超于自然的自我之空靈。看上古壁畫乃至宋元花烏、山水、風俗畫直到明清文人的詩書畫印,那挺拔而孤單的墨線,渲染了多次的墨跡,就像是個人在吟詠,絕不是交響樂了,而是清脆的笛聲、悠遠的塤聲、孤寂的簫聲、幽雅的古琴聲、悲憫的二胡聲……
中國畫無論是山水、人物還是走獸花鳥,焦墨濃密處正如渾厚的低音力壓紙背。而多處似行云流水般的淡墨與深重的墨色混合交融,呈現(xiàn)出層次分明的形象,營造出的氣氛恰如音樂中的高、中、低音和弦。這是有意或無意地在置陳布勢,讓筆墨、色彩、虛實等所有的對比都向著主體形象集中。如此加強對比的走勢,不僅在中國畫里,亦在西畫中,都被看作是“畫眼”,也就是畫家的精神所在,畫家心中的美感所在。所有的點、線、面、黑、白、灰與色彩冷暖的比例都是以烘托畫眼來取舍的,這就形成了繪畫的主調(diào)與主旋律。中國畫家常把“畫眼”稱之為意境即“寫意”。似乎繪畫與音樂更傾向唯心,強調(diào)主觀意識。尤其是中國的畫家,總想將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通過意象表達出來。其實,這更接近于抽象的音符,不是對自然的過分描摹,而是強調(diào)內(nèi)心的感覺。即唐代畫家張璨所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所以,書法的狂草、隸篆看不懂也可以盡情欣賞,因為其中的動、靜、疏、密足以讓你沉浸在節(jié)奏與旋律之中!同樣,中國畫的筆墨,哪怕就是恰到妙處的區(qū)區(qū)點綴,點到“畫眼”便是好,如梁揩、徐渭、石濤、八大山人,也足能讓人感到種強烈的視覺沖擊,這些傳統(tǒng)的中國畫雖然看起來有些孤單,但與中國的音樂有同工,聽起來有些單調(diào),但還是婦天籟之音能滲入到腦髓。正如古人曰:“境能奪人”。
再者,境界既然是寫出來的意。那么,怎么寫?故古人又曰:“筆能奪境”。其實,中西繪畫同理,無論是西畫中的筆觸、雕塑中的刀法,還是中國畫的行筆,其快慢、頓挫是否可以輕松、自然、鮮活而非造作,是表達境界的前提,要讓每一筆,都是帶著感情富有生命的。這樣的美術(shù)亦如純正的音色能虛實相生而動人心魄。
大說特說了中西繪畫都注重“畫眼”,還要追求富有生命力的技法,其實就是要抓住能引起想象與思考的重點部位。讓人感受到未曾體驗到的結(jié)構(gòu)、線條、色彩里的情感,最終還是歸結(jié)到形式感了,即一視覺、觸覺、幻覺中的節(jié)奏感。
上述言之鑿鑿,確可信據(jù)。再談蔣兆和先生的畫作不必一一贅述了,因為也必是如此。他的代表作《流民圖》,在2024年又亮相于公眾面前。從觀眾的評論中得出兩個字“震撼”!我想,這是畫家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感動了觀者。大圖中的“畫眼”,集中于流民在侵略者的鐵蹄下隱忍負重,集中于流民在轟炸的逃難中家破人亡,集中于淪陷區(qū)北平的人們包括畫家自己,以不屈的目光期盼著光明。蔣兆和先生把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融于畫面上每一個人物的一段段心碎的故事當中。其構(gòu)圖、其用筆,有生命、有溫度,整個畫面從壓抑的低潮勁爆到憤懣的高潮,這樣的畫作形式如推波助瀾濤聲震耳,像《流亡曲》,更像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
再看先生的《與阿Q像》是否就是一首《病中吟》?先生在國家建設(shè)時期創(chuàng)作的《人民的力量——劈嶺移山修水庫》,與先前的《流民圖》同樣是高幾乎兩米的長卷形式,同樣是畫了眾多的民眾,紀實性的表現(xiàn)出中國社會發(fā)生的重大事件。蔣兆和在這幅畫中沒有照抄凌亂的速寫,而是以自己心中的感覺用更結(jié)實更有張力的墨線,彰顯出萬眾齊心奮力建設(shè)的信心。
在這幅壁畫般規(guī)模、雕塑般強度的群像中,有朝氣蓬勃的各族學生、有勤勞質(zhì)樸的工人農(nóng)民、有謹慎老實的知識分子,他們挖土推車穿棱在工地上,他們躬身鏟土,他們挺身掄錘,他們喊號砸夯,人潮涌動此起彼伏與蜿蜒起伏的層層大壩上的土坡交織成川流不息的線,如此壯觀、氣吞山河的形式感如跳躍的音符,人們似乎聽到了當年的電影插曲《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
在網(wǎng)上紅到熱搜的《社甫像》,詩圣那犀利的眼神里放發(fā)出《新婚別》的惆悵。蔣兆和先生即便到了晚年,依然不忘畫作與音樂的關(guān)聯(lián)?!短壮了肌泛莒o,但從詩人的姿態(tài)中感覺到的是心緒難平的節(jié)拍。在詩人沉思的雙眸中似乎可以聽到那首揪心的《游子思鄉(xiāng)曲》。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畫室的墻上掛著一把二胡。我第一次聽到二胡曲《光明行》,就是父親閑時拉弦奏出的。我的妻子從小喜歡唱歌,四處求教,當父親得知她還受益于鄰居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高玉倩時,他對我說:“能唱就好。人這一輩子,最好懂點音樂,最好能學一兩樣樂器?!?/p>
其實,父親與音樂早就結(jié)下了良緣。他在家鄉(xiāng)為地主家孩子做陪讀生時,就學會了吹簫。我曾聽父親說過,他每晚都到江邊去吹簫,吹著、聽著,似乎覺得簫聲亮起如畫里激烈遒勁的“斧劈皴”;當音調(diào)低垂時,又如畫中的玄墨厚重沉雄。當勾勒線描時,他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彼谏倌陼r就感知到山水花鳥畫里的空白,可能是明鏡般的流水,也可能是無邊的浮云,這無限想象的空間,與似斷非斷的簫聲是一樣的虛空。黃賓虹曾說:“無筆墨處,知白守黑,未易言語形容?!边@句話正像蔣兆和在重慶創(chuàng)作的《賣小吃的老人》。畫中老人那顫抖的嘴上亮起的一片“飛白”,那是蓬亂的胡須如思緒“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在這完全沒有制作痕跡的暈化里形似神出。
中國書畫是講究氣韻的。起筆收筆都要用氣。仿如音樂中的氣息運用在書畫上,就有了沉于丹田之力。蔣先生早年的人體圖案中,那個撥彈豎琴的小伙,一氣呵成,線條流暢但堅挺如鋼。
蔣先生畫的《男兒當自強》,筆筆劍鋒,力拔千鈞,可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边@兩幅畫雖然畫種不同,但都富有極強烈的形式感與儀式感。持琴的小伙是青春的禮贊,握拳的小伙是出征的禮贊。
在父親的作品,與音樂沾邊兒的不少,有吹簫的少女,有吹笛的農(nóng)家。但他最看重的莫過于他的知心老友、著名二胡音樂家蔣風之。正是蔣風之教我父親學會了拉二胡。1939年我父親畫了一幅陶醉在胡弦之中的蔣風之。四十二年后的1982年,兩位蔣先生都老了,他們倆又再度合作,就有了一段音樂家與畫家的傳奇軼事。
早在1979年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的導演、攝影師們就開始配合中央美院抓拍國畫系里的“四大家”:葉淺予、蔣兆和、李可染、李苦禪的藝術(shù)教學紀錄片了。當他們得知蔣風之要來請兆和畫像時,一大早就到蔣宅候著了。
已經(jīng)被任命為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的蔣風之身穿灰色舊布中式套裝,手提老大媽買菜用的藍布口袋,里面裝著兆和曾在1939年為他畫了像的照片,還有他的看家寶貝一把二胡。他嬉笑著推開門就說:“蔣先生,先前你為我畫的像遺失了,今天我再拉一曲,你再紿我畫一幅吧?”看到熟悉的舊作照片,上面的題詞還依稀可見:“琴音悠悠,我心渺渺?!鳖D時,兆和不勝心動。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的導演楊恩璞立刻要攝影師們開拍。正當攝影師布光的時候,音樂家蔣老笑著對畫家蔣老說:“你的那支簫呢?與我一起先來一曲吧?!蔽业哪赣H蕭瓊在一旁看著兆和有些難堪解圍道:“哎呀,那根簫是兆和的最愛,一直放在瓶子里,有時還吹吹。哎!‘文革’時瓶子被胡同里的造反派抄走后,簫也沒了下落。丟的毀的東西太多了!兆和給我畫的油畫像,悲鴻畫的兆和,還有一大卷《流民圖》的畫稿,都被抄走了不知去向……”兆和坐在畫板前打斷了夫人的話,微笑著示意攝影師可以開筆了。強光照亮全屋,鏡頭里映現(xiàn)出兆和移動的那支筆,他的目光追牟風之老人那微顫的手指在琴弦間滑動,一曲陣陣悠揚的《漢宮秋月》,在畫室里回蕩。
在父親的交往中,畫界的朋友多,音樂界的朋友也不少。鋼琴蒙老志成是我父母結(jié)婚時的伴郎。八十年代時又成了互相幫忙的鄰居。
上個世紀抗戰(zhàn)勝利后,作曲家江文也看我父母一度生活困苦,便介紹我父畫了一批宗教畫。這些作品正是后來在意大利帕爾馬國家美術(shù)館發(fā)現(xiàn)的《圣母瑪利亞的悲哀》《逃往埃及》,包括在聯(lián)合國糧食總部里懸掛著的《大洪水》。
在我小時的記憶中,有位個子不高,總穿著西服的中年人,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幾乎每個月都要來家里與父母閑聊。那時上小學的姐姐對音樂有了興趣,一天,這位西服中年就帶著工人抬來了架鋼琴!后來,又送來了手風琴!他的熱情就像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他在抗日時期創(chuàng)作的《思鄉(xiāng)曲》與父親的《流民圖》一起同鳴于民族的不幸。戰(zhàn)亂時的患難之交讓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藝術(shù)話題。1966年的天晚上,這位西服中年匆匆到訪,他們親切地緊緊地握著手,西服中年很快就離開了,從此訣別。他就是著名的小提琴、鋼琴家馬思聰。
在我的記憶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音樂教育家趙沨總是登門與我父討論音樂與中國書畫。鋼琴家劉詩昆作為當時的小字輩也常來我家彈彈琴聊聊美術(shù)。改革開放以后,我發(fā)現(xiàn)年過七旬的父親愈發(fā)精神了,話也多了。他直言說道“畫畫,首先是感覺!”他回到了年輕時的狀態(tài),依然要將內(nèi)心真實的感覺表達,放大,營造出屬于他的藝術(shù)氛圍。我記得,有段時間他熬夜不是為了畫畫,而是要看電視里播放的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的演奏會。他激動極了,跟我母親說“從頭到腳都是音樂!這是藝術(shù)!這才是藝術(shù)??!”當父親得知我家對門居住的油畫家王文斌每逢星期日就要約我到他家畫素描和油畫時,到日子了父親就催我快去,他說:“王先生的畫,畫得好,他還懂音樂?!蔽颐看蔚酵跫耶嫯嫞跸壬妥屛蚁认词?,幫他打開留聲機,放上黑膠版的莫扎特樂曲唱片。他跟我說畫畫要從音樂入手,要先欣賞一下音樂再畫。他不讓我說話,要求我靜靜地聽。他客氣地為大家斟上咖啡,再讓模特坐好,很莊重的儀式呀,家庭里的藝術(shù)“Party”就這樣開始了,每日如此。我父親也大加贊賞,跟我說這叫“修養(yǎng)”。
我在此淺談蔣兆和先生繪畫中的音樂感,也就是再談繪畫與音樂的互動。是要表明繪畫中的節(jié)奏、韻律與格調(diào)。
回顧先父與音樂難以割舍的故事,使我想起一位音樂指揮家曾站在音樂的角度分析繪畫時可謂一語中的,他說:“畫家本身就是演奏者本身。畫筆、顏料就是樂器,畫紙、畫布也是呈現(xiàn)音樂的舞臺,這是相通的地方。音樂是時間的藝術(shù),音樂創(chuàng)作于樂譜之上,每一次演出都是一次創(chuàng)作。音樂一直都是在不斷的變化之中?!蓖瑯樱L畫作為空間的藝術(shù),畫家的杰出創(chuàng)作會留給自己,留給觀眾再想象、再創(chuàng)作的余地,美術(shù)也是在不斷的變化中。畫家畫出的同一題材,會與音樂家一樣,因個性的修養(yǎng)不同,內(nèi)心的感想不同,激發(fā)出的靈感不同,所處的時代不同,畫出不同的美感。
時間如梭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我也老矣。美術(shù)與音樂卻一直伴隨著我們。隨父所愿,我的外甥蔣輝已經(jīng)成為音樂制作專家了。我的妻子也生活在聲樂藝術(shù)的課堂里。我畫畫,從音樂中汲取營養(yǎng),音畫相吸,像先父和所有的藝術(shù)家那樣,在美術(shù)中聽到音樂,在音樂中看到美術(shù)。
2024年9月7日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