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鷹

他直勾勾地盯著鷹的眼睛。

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晴。

他和鷹之間，距離不過一丈。狹小的屋子里，人鷹對視，時(shí)間仿佛靜止。

人眼如刀，鷹眼似劍。這場無聲無息的較量，被稱作“熬鷹”。

人和鷹，已經(jīng)熬了八天。

地上有兩根木樁，木樁之間連著一條粗粗的麻繩，麻繩中間是一個(gè)紡錘形的繩團(tuán)，鷹的兩只利爪牢牢抓著繩團(tuán)。鷹立在鷹架上，往日雄風(fēng)已隱去許多。但它的眼神依然犀利。

他坐在鷹的對面。

他的眼里只有鷹，鷹的眼里只有他。

鷹無處可逃，小屋就是它的整個(gè)世界。鷹的爪子除了抓緊繩團(tuán)，別無選擇。鷹的眼神除了與他對峙，也別無選擇。

鷹沒有選擇，人也沒有選擇。這是命，這是運(yùn)，這是命運(yùn)。

勃日圖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身材魁梧，體格健碩，是渤海的青年才俊。整整八個(gè)日夜，為了熬這只鷹，他早已疲憊不堪。除了吃飯和小憩時(shí)阿爸來替換他，其余時(shí)間，他都在這間屋子里，與鷹比耐力，與鷹熬精力。他當(dāng)然懂，要馴服海東青，首先要戰(zhàn)勝它的意志。熬，熬掉這只鷹的銳氣、霸氣和傲氣。不給它吃，不給它喝，不讓它睡覺，生生地熬。整整八個(gè)日夜，鷹沒吃，沒喝，也沒睡，已經(jīng)陷入混沌，總想打盹兒?？伤稽c(diǎn)頭，身體失去平衡，就又重新站好，睜圓眼睛，眼里盡是孤憤和無奈。

勃日圖在等，在靠，在熬，他要等到鷹熬不住，一頭栽下繩團(tuán)的那一刻。聽阿爸講，熬鷹最多需要八天?？墒?，今天已經(jīng)是第八天了。海東青困頓，偶爾會(huì)耷拉一下眼皮。阿爸進(jìn)來送飯時(shí)告訴勃日圖，這時(shí)候最緊要，絕不能讓鷹瞌睡，去，搖搖繩子，接近它，讓它熟悉你的氣味。

勃日圖站起身，用手輕輕晃動(dòng)麻繩。鷹受驚，撲了兩下翅膀，警覺地睜大雙眼，跳兩下，收翅站穩(wěn)，傲視勃日圖。

阿爸驚嘆說，個(gè)頭兒大，羽色純正，威武雄壯，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海東青。老話講，九死一生，難得一名鷹。

勃日圖舉起皮囊喝水，說，阿爸，等收了這只鷹，就可以換回大哥了。我一定要馴服它。

阿爸眼里掠過一絲憂郁，說，你大哥被遼人擄走，他性子剛烈，不會(huì)服軟的，只有海東青能換回他。遼國官兵已經(jīng)放出狠話，十天為限，貢不上海東青，就讓你大哥改名換姓，在遼國為奴。

什么！勃日圖一拳捶向桌子。桌子一震。鷹一驚，兩只翅膀忽地振起，作勢欲飛，可看看四周，哪里有方向？不得不收了雙翅，挪了雙爪，繼續(xù)抓牢繩團(tuán)。

驀地，屋外傳來一聲凄厲的長鳴，勃日圖和阿爸都怔了下。阿爸說，你看著鷹，我出去看看。

未幾，阿爸回到屋里，面色凝重。勃日圖問，阿爸，咋了？

阿爸說，外面飛來一只鷹，應(yīng)該是來找它的。

勃日圖愣了，看了阿爸一眼，又看向海東青。

阿爸說，可惡的遼人，害人害鷹。咱們馴鷹是為了狩獵，為了生存，每年春天都將鷹放生。遼國的權(quán)貴們收集海東青，卻是為了得到北珠。

北珠？勃日圖緊鎖眉頭。

阿爸說，咱們山里的湖泊河汊中出產(chǎn)一種淡水珍珠，叫北珠。北珠顆粒大，圓潤飽滿，價(jià)值連城。有一種天鵝最喜歡吃孕育北珠的珍珠蚌。它吃了蚌肉，卻消化不了北珠，北珠便留在天鵝的嗉子里。海東青專門捕食天鵝。得到海東青，就能得到北珠。他們抓你大哥，就是為了逼著咱們拿馴服的海東青換回你大哥。

勃日圖濕了眼眶。海東青眼神銳利，目光炯炯。

屋外傳來鷹嘯，屋內(nèi)的海東青循聲附和起來。它拍翅動(dòng)爪，悲鳴不斷，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阿爸說，孩子，為了你大哥，你再堅(jiān)持兩天。緊七慢八，十天到家。后天再熬不成這只鷹，就得放了它。熬鷹以十天為限，這是祖?zhèn)鞯囊?guī)矩，咱不能壞了規(guī)矩。

勃日圖眼里涌出淚水，喃喃地說，贖大哥也是十天為限啊。

海東青這時(shí)安靜下來，似有無限心事。

第十一天，天剛放亮的時(shí)候，勃日圖和阿爸在屋子里，面容憔悴，一籌莫展。

這時(shí)候，遼國的鷹吏到了，進(jìn)屋一看，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只見勃日圖與他阿爸兩個(gè)人面黃肌瘦，眼窩深陷，快熬成兩具干尸了；而海東青站在繩團(tuán)上，脫胎換骨一般，精神抖擻，威風(fēng)八面。尤其是它的一對眼晴，輕蔑中帶著兇悍，睥睨四周。

鷹吏哼一聲，說，你家老大寧死不從，撞墻自盡了。說完避開鷹目，拂袖而去。

阿爸撲通一聲跌倒。

勃日圖把阿爸扶上木椅，自己上前抱起海東青，出了門。他仰望蒼穹，蒼穹中另一只鷹正在低空盤旋。勃日圖含淚放飛了海東青，海東青一聲嘶鳴，箭一般刺破長空，與空中那只鷹團(tuán)圓，然后一起扶搖直上。半空中，它回頭看了勃日圖一眼。

這一眼，是永恒。

勃日圖迎著獵獵西風(fēng)，緊握雙拳。

后來，勃日圖加入了渤海人高永昌的反遼起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