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濰縣城的老少爺們兒仍然記得“快口雙辰”第一次在白浪河灘里說書的情形。
雙辰原名陳錫慶,那年十四歲,瘦得三根筋挑著個頭,讓人擔心風大了會給他吹斷嘍??伤木袷墙⊥?,他手里攥著一塊鵝卵石,往石堤上一拍:“浩浩乾坤似海,昭昭日月如梭。福善禍淫報難脫,人當知非改過……”
定場詩還沒誦完,身前已經聚攏了一撥人,跟著瞎起哄。
“雙辰說書嘍!”
“說什么?”
“笨呀!不會自己聽?”
“話說康熙佛爺自登基以來,河清海晏,五谷豐登,萬民歡騰,國泰民安。在崇文門東單牌樓頭條胡同,住著一位名士,乃四川成都府駐防旗人,姓彭名定求……”
雙辰口齒清楚,嗓音洪亮,就連河對岸的人都豎著耳朵聽。
“《彭公案》?這小子敢說‘彭公’,那不是搶三爺?shù)馁I賣嗎?”
濰縣城的老少爺們兒都知道,九曲巷名嘴李三爺說了半輩子“彭公”。雙辰打小就蹲在三爺桌子跟前兒聽,沒想到今天竟然做這“絕戶”買賣,要搶人家的飯碗。
當下就有人偷偷擠出人群,報信去了。剩下的雖然沒散,卻也個個替他提著肝膽懸著心。
雙辰說了一個時辰,說到彭公被張宏捆了后遇一神秘人解救,便掛了鉤子捏了扣,雙手抱拳做個羅圈揖:“列位聽公,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欲知后事如何,明兒請早?!?/p>
眾人把手伸進口袋,摳搜掂量了半晌,扔下十幾個錢,卻又不散,都在等三爺?shù)南⒛亍?/p>
雙辰把錢撿起來,捧在干瘦的手里,淚就下來了。他顧不上擦鼻涕抹淚,繞過東風橋,一路狂奔跑到奎文門下李三爺臺前,把錢往他桌子上一攤:“三爺,小的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還望三爺寬恕。從今往后,小的愿把一半收入孝敬三爺?!闭f著,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三爺一眼都不瞧,折扇一揮,把錢全掃到地上,惹得小乞兒們一陣哄搶。
打那以后,河東河西算是說書打擂了。一邊是三爺?shù)牧鶄€徒弟,換人不換臺,歇人不歇晌,從東天破曉一直說到月上西天;另一邊是雙辰,一天只說一個時辰,按時拍響,到點掐音,絕不多說一句。
說來也怪,雙辰沒正經學過說書,可他的場面比三爺那六個徒弟強上天去了。砌末擺得齊整,人臉開得新穎,聲口惟妙惟肖,動作活靈活現(xiàn),頌贊賦、過串口,頓挫遲疾拿捏得那叫一個精準。尤其是掛鉤捏扣,總掐在聽眾們心頭那點兒癢癢肉上,讓人欲罷不能。
時間一長,老聽公們醒過神來了:敢情這小子不老實,大故事不變,小情節(jié)亂串,瞎改一通。可你又不得不承認,經他這么一改,故事更有味兒了。于是他得了個“快口雙辰”的稱號。
雙辰言而有信,每天賺了錢,不論多少,都拿一半送到三爺跟前,有時比那六個徒弟賺的加起來都多。
這些錢都被三爺扔到地上,養(yǎng)活了半城叫花子。
第四年初夏,老少爺們兒去河灘里聽書,卻沒見著雙辰的人影。人們紛紛聚到三爺臺前,質疑他們輸不起,請了黑道來把人綁了。六個徒弟吹胡子瞪眼,爆了滿脖子青筋,反倒是三爺躺在搖椅上,搖著扇子嘬茶,自得其樂。
一年后,雙辰回來了,把一箱子書擺在三爺桌上?!叭隣敚以诒本?、天津各待了半年,將大小園子說的書全過了一遍耳。世道變了,說書也得變。一是新,聽‘三國’‘水滸’‘西游’的少了,聽‘三俠’‘七劍’‘四大青天’的也少了;年輕人喜歡聽點兒新東西,有說‘義和拳’的,有說‘虎門銷煙’的……‘六君子’被殺這才幾天,就有人說‘大刀王五’了。二是廣,書不光說,還得印,你說得再拔神兒,又有幾個人聽?印成書就不一樣了,誰都可以買來看,誰看了都能說給別人聽,這廣度就出去了。我把市面上能見著的書都買了來,您老參詳參詳,再指點我們。濰縣城說書這一門兒,可不能落在人家后邊。”
三爺嘆了口氣:“后生可畏呀,不枉我私下教了你一場?!?/p>
從此,河東河西合為一處,由雙辰帶著六個師兄撐場子。
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侵我中華,各地百姓與洋人的矛盾激化。濰縣城的樂道院是洋人修建的,竟也駐防了十幾條槍,洋人天天橫行霸道,耀武揚威。
一天深夜,七道黑影翻進樂道院,潑油點火,樂道院燒成了一片白地。
洋人給縣衙施壓,勒令其十日內抓到縱火犯,否則就調大軍破城??h衙就把雙辰他們抓走了,說是義和團作亂,七日后就地正法。
消息傳出來,民怨極大。三爺傾盡家財,上下打點,才使他們免除一死,改成監(jiān)禁。探監(jiān)時,雙辰隔著鐵柵欄握住三爺?shù)氖?,說:“三爺,咱們說了一輩子‘彭公’,講的無非八個字:行俠仗義,忠君愛民。錯了嗎?”
“行俠仗義沒錯,忠君愛民也不會錯。只是——”三爺?shù)脑捯馕渡铋L,“我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了。接下來的路,得你們自己走?!?/p>
很多年后,濰縣城的老少爺們兒仍然記得“快口雙辰”出獄后在白浪河灘里說書的情形。
他們七兄弟七張條桌,七塊醒木一起拍響:“列位聽公,咱們今天不說‘三國’,不講‘彭公’,單說孫中山先生在檀香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拯斯民于水火,扶大廈之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