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油

曹家油坊是一景。

小鹽河北面的河坡上，一溜兒狗牙似的石階歪歪斜斜地攀上河堤，那便是通往曹家油坊的坡道。前后兩排紫竹柵欄圍起的場棚（曹家油坊），矗立在小鹽河北岸的河堤上，與那道斜坡上的石階連在一起，如同一位身姿曼妙的貴婦人，不經(jīng)意間把腰帶遺落到鹽河邊的小碼頭上了。

曹家油坊的左邊是楊家磨坊，兩臺圓滾滾的大石碾子晝夜不停地吱呀呀歡唱。與其說曹楊兩家合用一個水陸小碼頭，倒不如說兩家人做著同一門營生——楊家磨坊里碾出的豆粕有相當一部分用在曹家油坊。

南來北往的糧商、油販子，各地涌入鹽河口的船只，都要在小碼頭裝卸糧柴，采購蔬菜、瓜果和曹家豆油。

曹家豆油挺有名的。

入夜，隔河相望，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曹家油坊里人影攢動，如同觀賞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木偶戲。炒豆粕的、蒸豆粕的、裝垛套的、壓油杠的，看似亂作一團，其實是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炒豆粕的與蒸豆粕的是同一幫人。他們將豆粕上鍋炒熟，以提升豆油的醇香。但炒過的豆粕出油量少。曹家人摸到這個規(guī)律后，就在蒸熟的豆粕中摻入少量炒料來提香。至于曹家還有什么榨油的訣竅，外人很難知道。

曹家榨油選在夜間。

清晨，曹家出售豆油的時候，沿街的百姓，有的手提，有的懷抱著盆盆罐罐擁來，多則三五斤，少則二三兩。還有的窮苦人家，端個茶杯、破碗擠過來，店里的伙計也都笑臉相迎。但曹家大部分的豆油還是通過油販子用船從河坡下面的小碼頭運往外地的。

油販子是曹家的座上賓。他們來購油，曹家都要留飯。

曹家油坊里做出的飯菜，油水大、香味濃。曹家大奶奶待人寬厚，拿海碗給客人裝飯的時候，總是要壓實了再遞到客人手中。所以，南來北往的油販子、大豆商，都喜歡到曹家來購油、送黃豆。沿街的狗啊，貓的，也都圍在曹家油坊周邊打轉(zhuǎn)兒。曹家大奶奶時不時地會往剩飯里拌些小魚、扔塊帶板筋的骨頭，喂那些流浪街頭的貓和狗。

曹家油坊前后運作了幾十年。可庚子事變后，西方列強帶來了一些洋玩意兒，給曹家油坊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具體一點兒說，是一位想討曹家便宜的異鄉(xiāng)船客，從漢口載來一臺油光锃亮的榨油機，想以高價出售給曹家。沒想到曹家老爺子不吃這一套——不要那洋玩意兒。

那位船客心存不甘，找到曹家隔壁的楊家。

楊家本就是開磨坊的。船客游說楊家，說他們家磨坊里碾出來的豆粕上鍋蒸熟后，就可以壓榨出香噴噴的豆油來，何樂而不為？

楊家被那船客說動了心，當真留下了那臺榨油機。

說是榨油機，但同樣需要人工蒸制豆粕，并將蒸熟的豆粕一點兒一點兒裝入套垛，方能壓榨出清亮亮的豆油來。所不同的是，曹家是用一段槐木做的油槽來裝垛榨油。而楊家那邊，則是通過榨油機的缸套，依次疊垛，絞動轉(zhuǎn)盤來榨油，軋出的豆餅板實，出油量還高。

但鹽區(qū)百姓吃慣了曹家的油，品出楊家的機器榨出的油不香。所以，盡管楊家也出售豆油，可上門購油者寥寥無幾。

無奈之下，楊家只好將豆油降價出售。

楊家憑著機器榨油成本低，將原本七個銅錢一斤的豆油，掛出了六個銅錢一斤的價牌。

這樣一來，便有客戶上門，先是外鄉(xiāng)來的油販子，他們將從楊家購來的豆油打著曹家豆油的招牌，到異地出售，中間的差價自然落進了油販子的腰包。隨后，沿街的百姓也有不少為了節(jié)省那一個銅錢，來楊家打油。

曹家看楊家的豆油降價，也跟著下調(diào)了價格。其間，曹家還斷了到楊家磨坊碾豆粕的交易，自購了碾坨，悄然與楊家拉開了競爭的架勢。

楊家看曹家的油價也跟著下來了，便咬緊牙關，將油價從六個銅錢降至五個銅錢——這可是底線了。再降下去，就要貼本了。

沒料到，曹家那邊干脆豁出去了，陡然將油價降至五個銅錢以下。等到兩家的豆油價格降至和大豆一個價時，曹楊兩家都有些吃不消了。

有一天，曹家進購大豆的本錢沒了。但曹家人仍然裝作財大氣粗的樣子，對前來購油者一概留宿、供飯，到了晚上，還要包臺大戲給油客和鄉(xiāng)鄰們觀看。

怎么說，曹家也在鹽區(qū)開油坊幾十年了，可謂家大業(yè)大。

可這天清晨，曹家賬房的伙計匆匆跑來找曹老爺，說是支不出后廚用菜的款項了。

曹老爺一愣！他知道曹家的家底已經(jīng)空了。但他不想欠菜農(nóng)的那點兒錢，以免傳出去壞了曹家的名聲。曹老爺轉(zhuǎn)身繞至后院，找到大奶奶，讓她把娃娃們縫在毽子里的銅板都扯拽出來。回頭他將銅板拍給那送菜的小販，照樣殺雞、宰鵝招待商客。

可此時，早已支撐不住的楊家，看到曹家那邊依然高朋滿座，好“戲”連臺，深感不是曹家的對手，便不聲不響地把油坊的營生停下了。

至此，曹家斗敗了楊家。但曹家仍不放心，動用了“黑嘴”說客，上門勸說楊家把那臺“趴了窩”的洋機器以低廉的價格轉(zhuǎn)賣給了曹家，徹底斷了楊家的后路。

事后，有人評說曹家斗敗楊家，并不單單靠調(diào)低油價，曹家還暗中買通油販子，從楊家購進低價油，然后源源不斷地補充到曹家，這才擠垮了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