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首句“小山重疊金明滅”歷來有歧義,而“小山”則為爭論焦點。從“蛾眉”的習(xí)慣方法和該詞的整體邏輯來看,“山眉說”似更為合理。“金明滅”則指女主人公額頭、眉間的花黃或花鈿在其輾轉(zhuǎn)反側(cè)時的明滅閃爍。據(jù)此可知,這首詞所寫乃女主人公晝寢初醒時的慵懶情態(tài),其緣由則在于新婚丈夫的遠離。炫才自鬻或許才是作者創(chuàng)作該詞及《菩薩蠻》組詞的主要動機。
關(guān)鍵詞:《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山眉;晝寢;炫才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3963(2025)01-0022-03
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是文學(xué)史上流播甚廣、爭議不斷的名篇,而“小山”一詞又是爭論的焦點。如若將該詞的關(guān)鍵詞語放在古代美女文學(xué)的書寫傳統(tǒng)中加以互文性考查的話,會對某些爭議性或模糊性問題作出更為明確、合理的闡釋和論證。筆者試從不同角度客觀還原該詞的故事背景和抒情邏輯,以期為中學(xué)生的詩詞解讀提供積極的思路啟發(fā)與方法借鑒。
一、“小山”為女子秀眉之意的互文性論證
關(guān)于“小山”之意,流行的是“屏山說”和“山眉說”。從關(guān)鍵詞語的習(xí)慣表達和該詞的整體邏輯來看,“山眉說”似乎更合理。
首先,“屏山說”否定“小山”為眉形的一個重要論證,即下文“畫蛾眉”有前后重復(fù)之嫌。黃天驥認為:“這詞的第三句,已說明她準備畫的是‘蛾眉’,第一句卻說是‘小山眉’,豈不是互相矛盾?”眾所周知,“蛾眉”最早見于《詩經(jīng)》:“螓首蛾眉”(《衛(wèi)風(fēng)·碩人》),又作“娥眉”,原指女性細長如蛾須的美麗眉形。晚清俠邪小說《花月痕》第二十一回“宴中秋觴開彤云閣銷良夜笛弄芙蓉洲”中主人公韋癡珠對古人畫眉的前后類型和具體眉形有過詳細介紹:
癡珠道:“一件畫眉。《詩》‘子之清揚?!?,指目;揚,指眉。又‘螓首蛾眉?!悦廊说拿?,此為最古,卻是天然修眉,不是畫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賦》‘蛾眉曼睩’。曼,訓(xùn)澤,或者是畫。后來文君遠山,絳仙秀色、京兆眉目、瑩姊眉癖,全然是畫出來。唐明皇十眉圖,橫云、斜月,皆其名。五代宮中畫眉,一曰開元御愛,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煙,九曰拂云,十曰倒暈?!?/p>
在畫眉的歷史演變過程中,由于《詩經(jīng)》的經(jīng)典地位和深遠影響,“蛾眉”一詞遂以借代形式成為女子美貌或美女的常見稱謂。如屈原的《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長恨歌》中:“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等。
與此同時,“蛾眉”也由最初的一種特殊眉形而逐漸抽象為代指美女的秀眉。西晉傅玄的《艷歌行·有女篇》中“蛾眉分翠羽,明眸發(fā)清揚”之言,開始以翠鳥羽毛形容女子的“蛾眉”,陸機將傅玄兩句詩加以點化:“美目揚玉澤,蛾眉象翠翰。”(《日出東南隅行》《玉臺新詠》作《艷歌行》)而明清小說所受之直接影響,歷歷可見,如:
蛾眉橫翠,粉面生香。(《西游記》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試禪心”)
蛾眉分翠羽,鳳眼列秋波。(《續(xù)西游記》第一回“靈虛子投師學(xué)法"到彼僧接引歸真”)
蛾眉橫翠黛,粉臉映紅桃。(《東度記》第三十六回“神女化婦試真僧"冤孽逢魔謀報怨”)
于是,“畫蛾眉”“淡掃蛾眉”等表述作為女性修眉自飾的泛指,屢見于文人筆下,不贅。
當(dāng)然,“蛾眉”作為美女秀眉的代稱,本身就暗含著眉毛細長且呈彎曲之狀的意義指向。因此,古人常將“蛾眉”與“春山”“遠山”“月”等作比擬,如:
云鬢輕梳蟬倚,蛾眉巧畫春山。(《清平山堂話本·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
淺畫娥眉新樣、遠山長。(鄧肅《南歌子·四之三》)
通過對此文學(xué)背景和書寫傳統(tǒng)的梳理可知,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開篇的“小山”,不僅可直接理解為主人公所畫之“小山眉”即“遠山眉”的略稱,甚至也可以簡單解釋為其眉如“小山”之形狀;而且,與后文“畫蛾眉”本無沖突、重復(fù)之弊。
其次,從詞的敘述邏輯和整體內(nèi)容看,“小山”所指當(dāng)非小山屏。因為,該詞主要圍繞女主人公的容貌、梳妝和服飾進行描摹,即以刻畫女主人公孤寂自賞的閨怨形象為主,所以,如果將首句中“小山”定義為屏山,則與該詞整體的敘述風(fēng)格和情感基調(diào)略不符。
相反,若將“小山”解釋為“小山眉”的略稱,或眉如“小山”之形狀,則可以保證全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性和邏輯的流暢性。而“小山重疊”形容的自然就是女主人公眉頭緊鎖的哀怨情態(tài)。由于“四大美女”之首西施的深遠影響,古人在描寫美女憂愁煩悶之時往往會關(guān)注其眉頭緊皺的表情細節(jié),常見的說法有“顰眉”“攢眉”“蹙額”或直接曰“蹙蛾眉”,為人所熟悉者有李白《怨情》詩:“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币约啊都t樓夢》中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的“顰顰”之態(tài)。其中,又多以山為喻刻畫女子顰眉蹙額的哀怨,如:
云鬟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李煜《搗練子令·云鬟亂》)
遠山相對一眉愁。(賀鑄《浪淘沙·四之四》)
甚至有徑稱“眉山”“眉峰”者,略舉名篇為例,如歐陽修《踏莎行·雨霽風(fēng)光》:“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眉山翠。”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笨梢?,溫庭筠借“小山重疊”來活化眉頭緊鎖、心緒不寧的女主人自是古代美女文學(xué)的書寫傳統(tǒng)使然。
二、關(guān)于女主人公晝寢初醒的情態(tài)推斷
《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聚焦女主人公一夜輾轉(zhuǎn)難眠后清晨醒來的慵懶狀態(tài),似乎是一種無需深究的共識。但在筆者看來,晝寢初醒才是主人公當(dāng)時的真正狀態(tài)。
首先,既然確定了“小山重疊”為女子眉頭緊鎖之貌,那么“金明滅”自然就非指屏風(fēng)上所繪之山水,而是女子額頭臉頰上的“額黃”或“花鈿”明暗閃爍?!邦~黃妝”作為古代女子特有的妝容,有兩種方式:一是染畫法,用黃色顏料染畫在額頭,又稱“鵝黃”“鴨黃”;二是粘貼法,用金黃色的紙裁剪成各種圖案,粘貼在額頭眉間等處,或稱“花黃”,《木蘭辭》中“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即是。“花鈿”一般認為是由花黃演變而來,用金、銀、珠、翠等材料加工成薄片,剪成花鳥等圖式,粘貼于眉心額頭。
至于《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中的“金”究竟是額黃,還是花鈿,或者具體圖案是由顏料涂抹而成,還是由裁剪而來,難以細分。因為在溫庭筠筆下兩種妝容均有題詠。
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菩薩蠻·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
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南歌子·臉上金霞細》)
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南歌子·撲蕊添黃子》)
粉心黃蕊花靨,黛眉山兩點。(《歸國遙·雙臉》)
然而,“金明滅”形容的是女子臉頰、額頭或眉間或涂或貼的金黃圖案在陽光映射下的明暗變化,則毋庸置疑。
至此,我們須指出一個簡單的生活真相,即古今女子在夜晚入睡之前都需要卸妝。如李清照《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中有:“夜來沉醉卸妝遲?!泵髑逍≌f對女性這一睡前的常規(guī)動作多有提及,不贅。而卸妝自然就包括清洗額黃或卸除花鈿。比如,唐人小說《續(xù)幽怪錄·定婚店》中寫士子韋固為新婚妻子“眉間常貼一花鈿,雖沐浴閑處,未嘗暫去”的奇怪舉動而疑惑。顯然,夜間睡眠必屬于所謂的“閑處”范疇。于此反觀溫庭筠筆下的女主人公,既然妝容未卸,那么她此刻應(yīng)是白晝臥床。
其次,古代文人在刻畫孤寂苦悶的閨怨形象時,除了借助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寐加以突顯外,還時常觀照其在閨房內(nèi)百無聊賴、了無意趣的晝寢情形。如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摹寫成仙的楊玉環(huán)在午睡時被臨邛道士的到訪所驚醒:“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薄段鲙洝返诙尽洞搡L鶯夜聽琴》第一折中鶯鶯自見張生后心緒不佳,紅娘提議稍作午休:“(紅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將被兒薰得香香的,睡些兒?!薄赌档ねぁ返谑觥扼@夢》寫“春情難遣”的杜麗娘游園后“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梢?,晝寢一般是不需要卸妝的。與《長恨歌》一樣,多首宋詞作品更是明確描寫了閨閣女子因愁懷滿腹而致使晝寢不寧,尤其顰眉蹙額、釵鈿橫墜的細節(jié)。比如:“爐香晝永龍煙白?!莩跗鹫砗蹐A。墜花鈿?!保W陽修《虞美人·爐香晝永龍煙白》)“日長花片落,睡起眉山斗。”(趙聞禮《千秋歲·鶯啼晴晝》)
于此可看出,相較于夜眠,晝寢因其“非時”特征,更有利于突顯和皴染閨怨女性的愁苦郁結(jié)。如此一來,以晝寢寫女兒的多情品格和愁怨心境自是為人所矚目,比如《紅樓夢》第二十六回用互文性手法將黛玉的“春困發(fā)幽情”與《西廂記》的有關(guān)情節(jié)相聯(lián)系,建構(gòu)一種情意纏綿、惝恍迷離的詩的意境。
綜合看來,溫庭筠正是著意通過晝寢初醒這一生活片段對閨怨女性進行追蹤躡跡、繪形攝神的描畫和雕琢。開篇直接點明女主人公輾轉(zhuǎn)反側(cè)間眉頭緊鎖、花鈿(或花黃)閃爍,及鬢發(fā)散亂的嬌憨模樣;且本身也暗示出她白日不能靜心守志、專注女紅,反而情思涌動、昏然欲睡的焦躁心態(tài)。接著寫其晝寢初醒之時無精打采、懶于梳妝的倦怠,過渡到對女主人公如此情態(tài)的內(nèi)因解釋上。在“德言容功”的婦教下,雖然“懶起”卻不得不“畫蛾眉”,即使“遲”緩也畢竟“弄妝梳洗”一番。同時,又從“女為悅己者容”的角度提醒讀者,女主人公的苦悶源自情人的離別或摽梅之年未遇良人,是對開篇兩句的初步回應(yīng);而梳妝完畢后的“照花前后鏡”環(huán)節(jié),自然隱含了其孤芳自賞的無奈意味。尾句的新帖之“雙雙金鷓鴣”則明確了女子新婚少婦的身份,最終揭示出其之所以晝寢及醒后慵懶的真正原因,即丈夫的遠別而帶來的“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時”(簡文帝《梅花賦》)的憂慮與哀傷。
總之,我們將《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放在古代美女文學(xué)的書寫傳統(tǒng)中加以互文性觀照和辨析,則發(fā)現(xiàn)“蛾眉”乃古人表示美女秀眉的慣用稱謂,“小山重疊”也是古代形容女性皺眉的習(xí)見表述。據(jù)此可推知女主人公當(dāng)時所展現(xiàn)的正是晝寢初醒而非夜眠初醒的慵懶情態(tài),凸顯了她在良人遠游、獨守空房的孤寂落寞中自賞自戀而又自傷自憐,所謂“恐美人之遲暮”的典型心態(tài)。
至于《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中有無“悲士不遇”的寄托,則是又一個爭議性話題。從“香草美人”的角度看,所謂“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的說法似頗有說服力。但結(jié)合溫庭筠別號“溫八叉”的絕世才情和恃才傲物的性格來看,他似乎又不屑做此發(fā)憤乞憐之態(tài)。又據(jù)《唐才子傳》和《北夢瑣言》可知,《菩薩蠻》組詞是溫庭筠所撰而由宰相令狐绹進獻唐宣宗之作,《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斷為大中六年(852)前后,正是作者屢試不第之時。因此,溫庭筠此時集中精力創(chuàng)作十四首《菩薩蠻》,于其個人主體動機而言,或許只是炫才自鬻、“露才揚己”(班固《離騷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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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以興(1986—),男,山東省濰坊學(xué)院文史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研方向為古代小說及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