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就是布道

（2024年5月24日）

我從羅馬的迷夢中醒來，歷史的哲思尚未完全散去，我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年，直至我意識到自己住在一家“美國宮殿”。這個現(xiàn)實的黑色幽默讓我會心一笑，趕緊起床，拉開窗簾，看看清晨的羅馬。

我跟雪蓮老師用完早餐后，坐地鐵前往羅馬火車站。地鐵上，人們刷著手機，不再對外界的事情過度感興趣。全世界都是這個樣子。只有兩個韓國小伙子，他們對四周表現(xiàn)出很強烈的興趣，而這種興趣又讓他們從人群中暴露出來，顯得格格不入。因此，我不免揣測，很多人埋頭看手機，并非對外界毫無興趣，也很有可能是一種偽裝的姿態(tài)。

羅馬火車站到了，我對這里依然保留著熟悉的記憶：多年前我曾從威尼斯乘火車一路南下，途經(jīng)佛羅倫薩，再到達羅馬。本來心中還想繼續(xù)南下，但是外出的假期已經(jīng)不夠用了（當(dāng)時，我還是屬于“公務(wù)人員”，因私出國假期時間不得超過20天，包含往返時間），只好作罷。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來到高校工作，不再被那個天數(shù)所限，居然能夠接續(xù)旅程（并非我主動策劃），繼續(xù)南下，于我自己也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了。

從火車駛出羅馬開始，窗外逐漸展現(xiàn)出意大利南部特有的風(fēng)景。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一些麥田已經(jīng)開始收割了，金黃色的麥堆置放得相當(dāng)整齊，像是紐扣一般，系在開闊的田野外套上?？紤]到現(xiàn)在才是五月底，我暗暗感嘆意大利南部的溫暖與富饒。

雪蓮老師跟我說，她這次之所以把活動的第二站安排在那不勒斯，是因為她特別喜歡那里。那里的美食、美景令她流連忘返，她希望帶我去見識一下。

我告訴她，我第一次知道那不勒斯這個地名，還是在中學(xué)時代。我那時特別喜歡詩人雪萊，枕邊經(jīng)常放著他的詩全集，睡前讀上幾首，算是對這一天的獎勵。就是在雪萊的詩里，我知道了那不勒斯這個地方。他專門寫過一首《那不勒斯頌》，里面有這樣激情的句子令我觸目驚心：

那不勒斯！你是人類在永不閉合的

眼睛之下，永遠跳動的赤裸裸的心！

（吳笛譯）

我還想起讀大學(xué)時，曾在詩人王家新的《回答》一詩中，看到一首意大利民歌，覺得甚美，不知是詩人杜撰的還是真有這首歌，我找出來，分享給雪蓮老師，希望求證一下：

那不勒斯，你有一千種顏色

那不勒斯，你有點讓人害怕

那不勒斯，你是孩子們的聲音，他們

在漸漸長大

那不勒斯，你是海的味道，海的歌

那不勒斯，人人都愛你

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也許我們等會兒可以問問當(dāng)?shù)嘏笥选?/p>

我在去往那不勒斯的路上重讀了這幾句詩，覺得有種夢幻的傷感如聲波在聽覺中樞蕩漾，“有一點害怕”和“沒人知道的真實”更能呼應(yīng)我現(xiàn)在的心情。

火車到站后，走出那不勒斯中央車站（有一家很大的書店，令人傾心），迎面是一幅巨大的廣告牌。畫面上，兩位年輕健美的男子赤裸著上身，站在海灘里，燦爛的笑容讓人以為這是宣傳某個陽光燦爛的度假勝地。在詢問之下我才知道，這是內(nèi)褲的廣告，這不免讓我有些尷尬，但還是不由佩服這廣告，從某種意義上展示了那不勒斯的風(fēng)情與熱情。

房東開著一輛寶馬來接我們。年輕的男子，留著長頭發(fā)，藝術(shù)家范兒十足。我猜測他的家境應(yīng)該不錯，果然，抵達住處后，那扇高大得像宮殿入口一樣的木門令人嘆為觀止，一般寺廟的門都沒那么高，它足足有三層樓高。將門推開一個縫隙，就足夠我們“鉆”進去了。院落幽靜，走進樓道，狹窄逼仄，這是老建筑的標志。房間里邊也不大，但設(shè)計感十足，盡量讓空間遠離單調(diào)。我笑著問房東：“擁有這么壯麗的古堡是不是要花很多錢？”他很嚴肅認真地回答道：“繼承的?！?/p>

國內(nèi)經(jīng)常說“富二代”，但就這個小古堡的歷史來看，房東也許是“富N代”了。

我們稍作休息后，前往海邊散步。

這是一座特別古老的城市，它曾經(jīng)是獨立的王國，因此有堅固的王城，以及數(shù)量可觀的大教堂。這里人口眾多，僅次于羅馬和米蘭。陽光滾燙熱辣，街道兩側(cè)全是涂鴉，涂鴉藝術(shù)水平還都不低，后來者就在縫隙中繼續(xù)涂抹，直至全部涂滿，在沒有規(guī)劃的混沌中反而形成了一種新的視覺風(fēng)格。

走到海邊，我首先留意到了海中的那座山，我試著問雪蓮老師：“難道那就是維蘇威火山嗎？”“是的?！彼戳宋乙谎?，期待著我的反應(yīng)。我自然是震驚的，正是那玩意兒在數(shù)千年前噴發(fā)，淹沒了大名鼎鼎的龐貝古城。在來之前，她就問過我的意見，到了那不勒斯，是去龐貝還是卡普里島？時間有限，不能都去，她把選擇權(quán)交到我這個客人手中。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卡普里島，我可不想千里迢迢去看一個大型天災(zāi)現(xiàn)場，我已經(jīng)看過了關(guān)于龐貝的書籍、紀錄片和電影。最讓我震驚的還不是那場遠古的災(zāi)難，而是人們繼續(xù)選擇在這個死神一般的活火山附近生活著，仿佛過去的災(zāi)難只是上古傳說。當(dāng)然，隨著科技的發(fā)達，人們對火山的監(jiān)測技術(shù)越來越高超，如果再有異樣，一定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撤離?？稍捠沁@么說，危險總是存在的，你得佩服人類的這種“健忘”，這種“健忘”反而讓人類的生存有一種極強的韌性。就像美國的洛杉磯，已經(jīng)探明了是位于多個高度敏感的地震斷裂帶上，百年前一場地震就差點毀了這座城，現(xiàn)在不也重新建起來了？

不再凝視維蘇威。向左側(cè)眺望，可以看到遠處矗立著一座大型的古堡，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蛋堡，那不勒斯最古老的城堡，據(jù)說在修建時巫師在下邊放了一個雞蛋，詛咒說要是這個雞蛋碎了，不但城堡會消失，還會有大災(zāi)難。這就是它得名的由來。那里還關(guān)押過西羅馬帝國的最后一個皇帝羅慕路斯，見證過帝國的崩潰。

我們朝另一側(cè)走去，有一座二戰(zhàn)紀念碑，略微殘缺的結(jié)構(gòu)在無聲地提醒著人們這是戰(zhàn)爭的遺跡。在紀念碑的后邊，淺海處，有一群人正在戲水，他們都在裸泳，不存在退潮后才發(fā)現(xiàn)誰在裸泳的情況。

再往前走一會兒，海岸的石欄頂部盤腿坐著一個少女，她雙手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我從未見有人在這么危險的地方讀書，稍有不慎，將會抱著書掉進海里；但她安之若素，其他人看著她也好像覺得相當(dāng)正常。這么一來，我倒覺得她有點兒像是讀書的圣徒了。

走餓了，我們迫不及待去品嘗披薩。雪蓮老師說，披薩就起源于那不勒斯，以前是窮人的食物，因為簡單好做，可以讓平淡無奇的碳水化合物產(chǎn)生奇香。我點點頭，表示非常了解——我的陜西老家的肉夾饃大約在很早以前也屬于這類窮人食物，明明是面餅里邊夾了一層肉，但非要把“肉”字放在前面，用來強調(diào)。過去的人恐怕一聽到肉字就會流口水了吧？

這家被稱之為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薩店，已經(jīng)開了九十年了，如今由家中最小的孩子繼承家業(yè)，由他將這種美味延續(xù)下去。我享用了最著名的披薩類型：瑪格麗特披薩。據(jù)說它是為意大利王后瑪格麗特制作的，以番茄（紅）、馬蘇里拉奶酪（白）和羅勒（綠）象征意大利國旗。披薩的餅底非常薄，柔軟且富有嚼勁，采用高溫木柴烤爐烘烤。番茄醬多選用當(dāng)?shù)厥ヱR扎諾番茄，風(fēng)味特別濃郁。另外，我還吃到了洋薊。吃慣了必勝客的我，見識到了最地道的披薩。

還有一點讓我意外，我以為對麩質(zhì)過敏的雪蓮老師可能會無緣享受披薩了，這東西就是用面粉做的嘛；但沒想到，還真有不含麩質(zhì)的披薩。因此，雪蓮老師相當(dāng)滿意，難得主動地讓我?guī)退膹堈掌澜缱詈贸缘亩也缓熧|(zhì)的披薩合影。

回到我們的小城堡稍事休息，下午便是此行的重中之重：我的新書分享活動將在一座教堂中舉行。說心里話，我完全不清楚將會遇到什么，緊張倒也談不上，主要是茫然，又帶著向往。我在國內(nèi)的許多地方進行過分享（我還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甚至去一所監(jiān)獄跟犯人們分享過詩歌），但還沒在教堂里分享過文學(xué)。

我們先跟當(dāng)?shù)氐囊蝗鹤骷摇⑺囆g(shù)家朋友會合。雪蓮老師為我一一介紹：作家斯特法諾、《當(dāng)代文學(xué)》雜志的主編安德烈亞，還有當(dāng)?shù)刂哪贻p演員喬瓦尼和羅塞拉。斯特法諾和安德烈亞是我等會的對談嘉賓。安德烈亞話不多，但很踏實穩(wěn)重，聊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同齡人。我仔細端詳他，想象著假如我是意大利人，在這個年齡會是什么樣子。斯特法諾很健談，英語很溜，立刻給我介紹起了周圍的建筑。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們先參觀了一座更加古老的教堂，其內(nèi)部的歷史感令人敬畏。我們出來后，每人來了一杯特濃的意式咖啡，然后去往要做活動的大教堂。那里剛剛結(jié)束彌撒，神父慷慨地將場地讓給文學(xué)使用。

神父名叫卡梅羅，穿著牧師的白色衣服，右手不知何故受傷，打了繃帶。他很熱情，跟我握手后，鼓勵我說：“我們在上帝面前可以真誠地談?wù)撐覀兊乃枷耄绕涫顷P(guān)于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思想?！碑?dāng)然，我都是靠雪蓮老師翻譯，她是我的意大利耳朵。

有一位教堂義工走過來，神秘兮兮地讓我跟他走。我跟著他走到神龕后邊，面對著一幅巨大的畫像，他朝我使了個眼色，用一根隱藏的長桿用力一拉，這幅畫像如城門一樣打開了，里邊露出了另一幅畫，是一名戰(zhàn)場上的騎士。原來那不勒斯曾被西班牙王朝統(tǒng)治，當(dāng)?shù)厝艘恢狈纯骨致耘c暴政，這就是他們心中的英雄，被迫隱藏在后邊。

那一刻，我恍若置身在《達·芬奇密碼》之類的電影中。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翁貝托·艾柯能夠創(chuàng)作出《玫瑰之名》等充滿符號和隱喻的小說，原來這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他們的歷史本身就是一部符號學(xué)意義的懸疑小說。

我即將陷入符號的褶皺之際，活動開始了。

一個中國作家坐在一座極為古老的意大利教堂里面談文學(xué)，而且還涉及科幻，涉及荒誕的現(xiàn)代文學(xué)與藝術(shù)，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直到現(xiàn)在還是有些超乎想象。

但現(xiàn)實就真這么發(fā)生了。

我的背后是耶穌基督，我眼前除了剛剛做完彌撒的觀眾，還有目力所及最遠處的建于古羅馬時期的前門，不論是空間還是時間都是如此的空曠，我一時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處。我的發(fā)言要比以往都要小心謹慎，生怕在這個地方說錯了什么話。我從《圣經(jīng)》開篇“太初有道”和《道德經(jīng)》開篇“道可道，非常道”談起，談到了語言和寫作對我們今天生活的重要意義，也談到了高科技帶來的變化，甚至有了一種“高科技神學(xué)”的傾向。我們面對未來，生命的概念和含義是不是在變得更加闊大？這是不是一種宇宙的大道？我說這些的時候，脊背有些發(fā)涼，我不知道身后的耶穌會不會同意，但我似乎得到了嘉賓和臺下觀眾的熱烈回應(yīng)，他們問了許多問題，跟我對話。

我們都在同一個世界，面臨著同樣的困境與希望。文學(xué)在今天也是一種布道，盡管其中充滿了苦澀與猶疑，但這不正是荊棘一般的提醒嗎？

在分享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演員喬瓦尼和羅塞拉，一個帥哥，一個美女，還專門朗誦了我的小說片段，引發(fā)了在場人們的共鳴。他們很年輕，很有激情，熱愛文學(xué)與藝術(shù)，是Napoli的superstar（那不勒斯的明星）。說來也慚愧，我在國內(nèi)基本上不認識任何演員。

活動結(jié)束后，我凝視著人們離去后的教堂，竟然有一種親密的熟悉感。

他們精心準備了意大利大餐。斯特法諾的旁邊坐著他的漂亮女朋友，身穿一襲白裙，是從烏克蘭遷徙而來的。實際上，活動開始前，她就趕到了，而且一見面，她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因為我們都是從“東邊”過來的，我也不免感動。不過活動即將開始，只能寒暄幾句，沒能深聊，吃飯的時候，倒是聊了一會，她說她的媽媽還在烏克蘭，她們經(jīng)常會打視頻電話，她的媽媽會哭，會說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當(dāng)然，她也不愿意談太多。適當(dāng)?shù)男±悟}會讓用餐獲得幸福感，但人們可不愿在餐桌上談?wù)撜嬲目嚯y。我敬她一杯酒，祝她的媽媽一切平安，也希望戰(zhàn)爭早日結(jié)束。

斯特法諾是個幽默樂觀的人，他充滿熱情，能化解這種寒冰一樣的氛圍。很快，我們又把話題集中在美食上了。

美食美酒過后，大家的友情迅速升溫。跟我同齡的安德烈亞，我們彼此已經(jīng)互稱brother（兄弟）了。美女羅塞拉給我看了她最近的劇照，那是一部歷史劇，她在里邊扮演一個意大利女共產(chǎn)黨員。我真誠地說，你適合來中國發(fā)展。

斯特法諾更是邀請我們?nèi)ニ依飬⒂^。這家伙原來也是個殷實的富N代，自家擁有一座小城堡。他帶著我參觀他收藏的文學(xué)大師簽名，我看到了托爾斯泰，雨果，康拉德，馬爾克斯，帕慕克……這令我大感震驚，極為羨慕。

這時，他妹妹叫我們?nèi)コ缘案?。原來今天正好是他父親的生日。老人家身體狀況比較虛弱，但面龐堅毅，眼神凌厲。我對斯特法諾說：“你爸爸像一個演員?！薄罢l？”“羅伯特·德尼羅?！彼靡獯罄Z大聲告訴了他爸，他爸沒有什么笑容，像德尼羅那樣撇了撇嘴。

吃完蛋糕，斯特法諾繼續(xù)帶我參觀他收藏的影碟，有許多中國故事，他都是如數(shù)家珍。還有他的歷史小說，厚達七百多頁。他胖乎乎的臉上帶著自豪的微笑（一個巴爾扎克式的微笑），我們約定了以后在中國再相見。

從斯特法諾家出來，我看著遠處的大海和岬口的燈火，深深呼出一口氣——這密度極大的一天，讓我感到自己到那不勒斯至少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了。?

寫作唯有在寫作中才能找到它的意義

（2024年5月25日）

雪蓮老師說她今天有個任務(wù)，必須去另外一個大區(qū)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要委屈我陪她一起去。我說這有什么好委屈的，能多看看不同的風(fēng)景，對我來說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就這么著，我們?nèi)ネ疖囌?，前往韋納夫羅（Venafro）。

火車開動了，但剛剛看到的一幅巨型畫像讓我念念不忘。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名字就在我嘴邊，但我難以置信。我猶豫再三，終于問雪蓮老師：“我剛剛在火車站看到一幅很大的畫像，怎么看起來像球王馬拉多納？”她點點頭說：“就是他。這座城市無比崇拜他?！?/p>

由此，我知道了一段感人的故事。

那不勒斯人極為熱愛足球，1926年，他們有了那不勒斯足球俱樂部，但球隊一直處于意甲聯(lián)賽的中下游，被尤文圖斯、AC米蘭等豪門球隊打得毫無招架之力。1984年，馬拉多納加盟，在1986-87賽季帶領(lǐng)那不勒斯贏得了隊史首個意甲冠軍，讓整個城市都陷入了狂歡。人們在街頭狂歡數(shù)日，甚至有傳言稱，那段時間那不勒斯的墓地里多了一句涂鴉：“你們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從此，馬拉多納成了這座城市的守護神，城市里隨處可見馬拉多納的壁畫和照片。當(dāng)?shù)氐囊恍┬∩啼伜妥闱蚓瓢?，常常自發(fā)布置成“馬拉多納紀念館”。許多人稱馬拉多納為“圣馬拉多納”，在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肖像與宗教符號并列。許多父母給孩子取名為“迭戈”（馬拉多納是姓，迭戈是名），據(jù)說有近千個那不勒斯孩子叫迭戈。2020年，馬拉多納去世后，那不勒斯將主場圣保羅球場更名為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球場，以紀念他們最愛的球王。

馬拉多納給了當(dāng)代那不勒斯人一種信念與勇氣，讓這座南方城市重新獲得了自信。他們熱愛馬拉多納，到了后來，這種熱愛已經(jīng)不僅是因為他幫他們獲得了冠軍，更是因為他們對他的個性和生活方式產(chǎn)生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共鳴。他的叛逆、不羈以及對弱勢群體的支持讓人們覺得他是“人民的英雄”。

眾所周知，馬拉多納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郊區(qū)小鎮(zhèn)，他家有八個孩子，是非常貧困家庭。三歲時，馬拉多納從父親那里得到了一個皮革制作的足球，足球從此成為他的最愛，并成為他一生的輝煌所在。

有這么一件事讓馬拉多納徹底征服了那不勒斯。1984年，一個患病的孩子行動不便，但很愛馬拉多納，想親眼看他踢球。馬拉多納知道后，便提議為孩子組織一場慈善賽，可那不勒斯有關(guān)方面不同意。他沒有就此作罷，索性自己組織了一場，比賽地點就在孩子家附近的球場。為表明是非正式比賽，馬拉多納讓比賽雙方12人對12人。比賽時恰逢下雨，場地泥濘，但他毫不退縮，就像踢國際大賽一樣全情投入。當(dāng)時大約有四千名那不勒斯人觀看了這場球賽，他們在大雨中盡情呼喊，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

光是想一想那個場景，都覺得胸間充滿了感動。

穿行在田園風(fēng)景中（有時覺得回到了中國），大約一個小時就到了韋納夫羅。迎接我們的是本次國際文學(xué)節(jié)的主席，他身材高大，也有些高深莫測。

這個地方極為安靜，最讓我矚目的是城市背后的大山，那山不僅高，而且大，擁抱著整座城，像是一種奇妙的提醒，置身在日常生活之上，帶有某種超現(xiàn)實色彩。這里不是熱門的旅游區(qū)，所以沒有別的游客，我也許是唯一的外國人，但他們很平常地對待我，我也沒有任何異樣的感受。走進一家餐廳，人們小聲地說話，仿佛安靜滲透到了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里。這里的美食也很質(zhì)樸，小麥面包，湯，意面，肉。

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氛圍，自然、松弛，時間在這里被拖慢，我在這里看到了我的童年。我曾經(jīng)生活在一座名叫德令哈的小城里，背后就是一座高山，叫柏樹山，它極其險峻，它的山尖像刀鋒一樣，山坡上只有稀少的植被，在陽光下猶如一塊完整的灰色巨石。我經(jīng)常在下課時，透過教室的窗戶眺望那座山。那時，并不覺得有山的城市是獨特的，而是覺得世界本就如此。

餐后，在安靜的街巷中散步，山似乎永遠陪著你，那綠色的山，簡直像一幅立起來的巨畫。離山最近的人類建筑便是教堂的尖頂，那里懸掛著銅鐘，準備隨時叫醒沉睡的山。

一個美麗的小湖，清澈透亮，走過小徑，便是禮堂。來自意大利各地的詩人和作家們齊聚在這座禮堂里，有數(shù)十人，他們一見面便熱情擁抱，歡聲笑語。在中國，以拘謹為常態(tài)，因此我很羨慕這種熱烈的氛圍。我當(dāng)時獨自站在門口，一位女士前來，我們打了個招呼，我以為她是獲獎?wù)?，便祝賀她，誰知她也祝賀我，弄得我一頭霧水?；顒娱_始了，一些詩人、作家上臺領(lǐng)獎，我積極地為他們拍照，想記錄下來，回頭比較分析跟國內(nèi)文學(xué)獎的異同。

就在這時，突然，主持人宣布我獲得了弗朗切斯科·賈姆皮特里國際文學(xué)獎，這個驚喜給我嚇了一跳，我在恍惚中登場，當(dāng)?shù)氐呐虚L走過來跟我擁抱，并給我頒獎。然后我才知道我小說集《行星與記憶》中的那首同名詩特別打動評委會，是以匿名投票的方式獲獎的。我受邀朗誦了這首詩歌。

給我的授獎辭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行星與記憶》是一首科幻詩，其獨創(chuàng)性和所傳達的強烈情感令人印象深刻?？謶?、不確定感、痛苦、孤獨、迷惑、憂郁。末世后的場景如油畫般生動、真實，彌漫著凄美的鄉(xiāng)愁和無助感。文字清晰而精辟，將讀者帶入一個苦澀而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在那里，唯一可能的依戀就是回憶。

感謝這個文學(xué)獎的鼓勵，因為它非常真誠與溫馨。在這里，文學(xué)沒有了功利性，人們的寫作全是因為內(nèi)心的熱愛。他們的眼中洋溢著光彩，朗誦起自己的詩歌充滿了激情。也許，寫作唯有在寫作中才能找到它的意義，而它的意義就像是語言這扇窗后的無限風(fēng)景，當(dāng)你推開窗的時候，你就獲得了一個新的世界。

文學(xué)節(jié)結(jié)束后，由于當(dāng)天火車班次較晚，雪蓮老師決定租車返回那不勒斯。這個選擇雖然方便了行程，卻破費了二百多歐元，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她問我：“你覺得獲獎是一種驚喜嗎？”“當(dāng)然是驚喜，”我說，“可也有點驚嚇，你要早點告訴我，我至少該穿件體面的西裝?！彼α似饋?。

回到那不勒斯后，去蛋堡附近的一家海鮮餐廳吃飯。風(fēng)很大，天氣變冷了，海邊港口停泊著數(shù)不清的白色小船，它們在風(fēng)中搖晃。餐廳里，大堂經(jīng)理是一位須眉皆白的老人，他穿著明黃色的西裝，步履優(yōu)雅、風(fēng)度翩翩，是一道耀眼的風(fēng)景。這一幕讓我印象深刻：人會衰老，但可以繼續(xù)優(yōu)雅，這讓衰老反而變成了一種發(fā)酵的魅力。

這頓飯比較奢侈。為了報復(fù)維蘇威火山，這家餐廳把它制成了器皿的蓋子，打開火山蓋子，里邊是熱氣騰騰的海蝦。另外，我們還吃了大章魚和肉醬燴茄子。用檸檬釀制的水果酒猶如酸澀的火焰，讓我的五臟六腑都為此震顫。

酒足飯飽，繼續(xù)在海邊散步。人比白天還多，感覺人們會一直在這里歡樂下去，沒日沒夜。但人們總歸會離去，又有新的人前來，這跟不遠處的海浪一模一樣。此刻，我只是一朵漂洋過海的浪花。

自由地活在一座監(jiān)獄里

（2024年5月26日）

今天去卡普里島。它在那不勒斯的南部，從古羅馬時期開始，這里就是著名的旅游療養(yǎng)勝地。

前往卡普里島，必須坐船，碼頭擠滿了人，陽光猛烈，但很少有打遮陽傘的——歐洲人比中國人更喜歡曬太陽。

船的甲板上也有座位，我覺得坐在這里很好，可以對海景一覽無余，更不用隔著玻璃。很快，我就要為這個決定付出代價。我迎著涼爽的海風(fēng)，望著維蘇威火山起航了，船和陽光的角度越來越大，直至成為九十度，我無處可逃。我準備進艙，但發(fā)現(xiàn)里邊被鎖上了。我只好把外套蒙在頭上，狼狽極了。再看雪蓮老師，她就那么曬著，直至皮膚變紅，她才有些吃不消。

好在心情還是無比愉悅，從外套的縫隙里看著卡普里島越來越近。海水湛藍，我想起有一次在廣東陽江的盛夏見過這樣的藍。

我喜歡島嶼，島嶼與世隔絕，但又自成體系。我相信，很多人都喜歡島嶼，因為本質(zhì)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人們來到島上與自己相遇。作為游客，在卡普里島上能夠欣賞的主要是各種依山而建的古老建筑，類似于鼓浪嶼，這里有很多名門貴族的宅院，跟文學(xué)藝術(shù)的關(guān)系也很親密。作家毛姆就特別喜歡這里，他覺得在這里他才真正發(fā)現(xiàn)了旅行的意義。他“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宣言就是在這島上提出的：“藝術(shù)，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而唯有藝術(shù)家能賦予這荒謬的世界以意義。政治、商業(yè)、需要高深學(xué)識的職業(yè)，站在‘絕對’的立場上看來它們又算得了什么？”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豪言壯語。我今天還能這么宣稱嗎？人類文明正在大變，人工智能也學(xué)會了藝術(shù)，那么，人工智能是藝術(shù)家嗎？如果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人工智能不是藝術(shù)家，那么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算藝術(shù)嗎？這就不好回答了。

在山頂俯瞰，大海像千軍萬馬一樣圍困著島嶼。奧古斯都大帝在東方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的歸途中在卡普里登陸，被這里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宜人氣候所折服，不惜以四倍大的伊斯基亞島換取卡普里島，以此作為自己的避暑之地。他的繼任者提比略更離譜，對卡普里島愛得死去活來，從公元27年起，他就終身住在島上，再也沒有返回羅馬。他用書信來統(tǒng)治整個羅馬帝國。提比略曾將不順從的人從卡普里島高高的懸崖上推下，以此來震懾潛在的反對者。他還造了一個被稱為“小魚池”的地方，把犯錯或惹怒他的人丟入池中，池內(nèi)有饑餓的魚或其他動物，池中人的下場可想而知。提比略長年住在島上的根本原因，是在于這里避開了其他政敵和大臣，可以享樂至死。他在這里舉辦了無數(shù)場奢華宴會，音樂、舞蹈、美食，還有大批藝伎和年輕人，以及我們無法想象的：據(jù)說提比略在島上建造了許多隱蔽的密室，用于各種秘密儀式和私人活動。這位皇帝的形象似乎是商紂王和明武宗的合體。

不過，他用書信來統(tǒng)治整個羅馬帝國這回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權(quán)力通過脆弱的紙片，越過奔騰的大海，然后對整個帝國發(fā)出指令，聽上去多少有些不靠譜。拿破侖最終失敗后，不就是被流放到遙遠的圣赫勒拿島上，離最近的陸地有兩千公里，以此來隔斷他的權(quán)力？因此，提比略對官員們越來越猜忌，他的親信近衛(wèi)軍長官謝雅努斯有謀反嫌疑，他一下子便殺掉了包括謝雅努斯在內(nèi)的數(shù)百名官員。從這個故事出發(fā)，我愈發(fā)覺得權(quán)力也是一種虛構(gòu)之物，跟貨幣這種虛構(gòu)之物一樣，我們每個人的意識中被“植入”這個觀念，然后系統(tǒng)就開始運行了。人類文明跟計算機系統(tǒng)的內(nèi)在運行方式的確是類似的，只不過人類個體更強大，它既參與運行，也會思考、反饋，甚至改變運行，讓系統(tǒng)向著更加好的方向去發(fā)展。

提比略皇帝修建了多達十二座別墅，其中最著名的是VillaJovis（朱庇特別墅），這是一座壯觀的宮殿，我們?nèi)⒂^這個遺址。這種虛無感，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重要主題。唐代詩人李嶠在看到漢武帝修建的秋風(fēng)樓遺址后，在《汾陰行》中寫道：“千齡人事一朝空，四海為家此路窮……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帝國的余哀大抵如此。

隨著羅馬帝國的衰落，卡普里島被拜占庭帝國占領(lǐng)，基督教從此在島上扎根。島上的一些早期修道院遺址見證了這一時期的宗教發(fā)展。此后，到了中世紀，卡普里經(jīng)常受到海盜襲擊，許多居民被迫移居到更安全的地方。18世紀之后，卡普里島迎來了復(fù)興：隨著歐洲人對古典遺址的興趣上升，許多藝術(shù)家和旅行者開始訪問卡普里，由此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麗和歷史。所以，毛姆只是其中的一員罷了。到了今天，這里更是國際明星的隱居地。

我們從山頂下來，穿行在狹窄的山路上，兩邊都是貴族的府邸，走累了，便坐在其中一家門前的石欄上。這家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正好可以乘涼。誰知過了一會兒，這家人就回來了，場面一下子相當(dāng)尷尬。

坐在海岸邊上休憩，喝冷飲，才是度過島嶼時光的最佳方式。除了知道披薩和意面誕生于那不勒斯，我如今又學(xué)到了新知識：冰淇淋和提拉米蘇都是起源于意大利。于是我就吃了一份提拉米蘇冰淇淋。我的手邊放著一個島上生產(chǎn)的巨大檸檬，此前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檸檬，把它放在我和大海之間，它簡直像一個行星一般。

本來我想去藍洞看一看。藍洞就是一個臨海的洞穴，海水把藍色的光折射到里面，因而里面有一種特別奇異的氛圍。據(jù)說雪萊也曾去往那個洞穴探險。我聽見導(dǎo)游說，去藍洞的人請報名，隨行的幾位穿著袍子的印度人都去了。但是雪蓮老師聊起了一個作家，庫爾齊奧·馬拉巴特，說他在這個島上有一所很奇妙的房子，而且他在遺囑中表明了想把它捐贈給中國作家協(xié)會。我一聽，便失去了去藍洞的興趣。雖然我也不能因此抵達那奇妙的房子，但我需要安靜地坐在這里想象那房子，那所在物理意義上離我很近的房子。

說起來，這個馬拉巴特還真是一個極為傳奇的人物，他應(yīng)該是意大利歷史上最年輕的外交官。在青年時期，他一度還支持過法西斯主義；但他是個作家，有正確的直覺，有人性的常識，所以他的很多思想跟墨索里尼逐漸背道而馳。1933年，他返回意大利之后就被逮捕了。此人是個大帥哥，朋友遍天下，跟墨索里尼的女婿也是好朋友，所以在朋友的斡旋之下，他從監(jiān)獄被放出來，改為流放。他先是被流放到利帕里島上，后來又轉(zhuǎn)到了伊斯基亞島，然后被軟禁在馬爾米堡海濱的一幢別墅里面。最神奇的是，說是流放，居然還配有專車和司機。作家莫拉維亞開玩笑說，對他的拘禁簡直是個玩笑，他可以穿著游泳衣，牽著他的狗，和他的朋友以及他的女人在海灘上散步。這種“半流放”成就了他的作家生涯。他來到卡普里島上后，修建了一座兼具現(xiàn)代與古典風(fēng)格的建筑，但是只能從海上或者是通過一條狹長的巖石小徑才能抵達。他把這座房子自比為“像我一樣的房子”。關(guān)于這個別墅，他寫了一段話，特別打動我：

我在海邊孤獨的峭壁上建造的一座憂郁和簡陋的房子，一座幽靈般的房子，它是監(jiān)獄的隱秘象征。也許我永遠不想真的——即使身在其中也不想——從監(jiān)獄中逃走。人活著，并不是要活在自由當(dāng)中，而是要自由地活在一座監(jiān)獄里。

二戰(zhàn)爆發(fā)之后，他成為了前線的戰(zhàn)地記者，有人想讓他去送死，但他不僅活著，還寫出了第一視角的戰(zhàn)地報道——長達500頁的巨著《完蛋》，主旨就是法西斯注定要完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的政治傾向轉(zhuǎn)向了共產(chǎn)主義。1956年，他成為朝鮮戰(zhàn)爭之后第一位采訪毛澤東的西方記者。他在北京還參加了紀念魯迅的活動。之后他在去重慶考察期間突然病倒，送到醫(yī)院被診斷為肺癌晚期。經(jīng)過中國醫(yī)護人員全力救治，他這才得以勉強啟程回國。在登上中國為他安排的專機之前，他用剛學(xué)會的中文說：“我愛中國人。”這讓在場的中國人都流下了眼淚。他在彌留之際，寫下了一份遺囑，要把卡普利島上的這個別墅送給中國作家協(xié)會，表達他對中國人民的熱愛，但遺憾的是，當(dāng)時中國跟意大利還沒有建交，這份遺囑便沒有履行。如果履行的話，那么在卡普里島上就會有一處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作家創(chuàng)作基地”了，也許我今晚就可以住在里邊。

這個故事讓我很滿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個羅馬皇帝和西方名人們都熱愛的島，終于跟作家、跟中國有了這么戲劇性的關(guān)系。我無法不相信：世界的結(jié)構(gòu)是文學(xué)。

此刻，陽光越來越強烈，海水變得越來越藍，像是注入了藍色的涂料。

留在島上也沒有帝國可以統(tǒng)治，不如歸去。

回到那不勒斯，雪蓮老師要去拜訪她在云南昆明時認識的一位那不勒斯的女性朋友，我厚著臉皮跟著去了。那位朋友住在山頂上，在路邊可以眺望海港，只不過這路邊也加了安全網(wǎng)。這位朋友盡管沒有自己的古堡，但也有精致的公寓。電梯顯然是后期加裝的，遠離樓道。進門之后，朋友熱情招呼了我們。這位朋友一頭棕色的頭發(fā)，個頭不高，但很輕巧。她讓我們品嘗桌面上的薯片，說這是她自己炸的。吃起來確實不錯，不像那些膨化食品。她還準備了一種冷面，以及其他小吃，一副小型派對的架勢。我這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來那不勒斯沒兩天，已經(jīng)碰上第二次生日聚會了，這不免太巧了。雪蓮老師隨身帶了我的新書，我便送給這位女主人，作為生日禮物。她很高興，她家有一整面墻的書架都是書，她正好把書放了進去。她曾經(jīng)也愛好寫作，但如今已經(jīng)很久沒寫了。她曾在聯(lián)合國的相關(guān)機構(gòu)工作，如今也已經(jīng)不在那兒上班了，而是在做著比較自由的職業(yè)。

說話間，不斷有人按響門鈴。很快，她家里擠滿了朋友，氣氛溫馨而熱烈。

這場聚會匯集了不同膚色、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有黑人、東方人，還有歐洲不同國家的人。我跟其中一位法國朋友交流了不少，他在意大利生活了很長時間，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了。他對中國非常感興趣，而我告訴他，我接下來就要去巴黎?？赡芤驗槲覀兌际恰巴鈦碚摺保偰苷业焦餐脑掝}。他知道了我是作家后，問我余華、莫言在中國生活得好嗎？我說非常好，他們是“大網(wǎng)紅”，就是有很多粉絲的著名人物。他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提到，他曾交往過一位中國女朋友，他們互相學(xué)習(xí)對方的文化，有過一段美好的歲月。這似乎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吃東西的間歇，我站在朋友家陽臺望出去，窗外的左側(cè)是一座古老的教堂，看樣子就是中世紀的。住在這里每天都凝視歷史，不知道是怎么一種感覺。窗外教堂的莊嚴與室內(nèi)聚會的輕松氛圍形成了有趣的對比。當(dāng)然，還有足球場，就在教堂的不遠處，周圍全是建筑物，都不知是如何開辟出這方空間的。在那不勒斯，地方再緊湊，也會舍得騰出地方弄一個足球場。我想到了那個患病的孩子，他那時應(yīng)該就像我此刻一般，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看著馬拉多納在球場上飛奔。他因此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

一位女士恰好來陽臺抽煙，我們攀談起來。她說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助別人。我看了一眼教堂，問道：“那你信教嗎？”她搖搖頭，說：“不，我只是喜歡做社會工作，服務(wù)更多的人讓我快樂。”她雖然不是按照宗教信仰去服務(wù)終生，卻做出了宗教所稱頌的“善行”。她對中國人“坐月子”的文化非常感興趣，她在工作中服務(wù)過一些中國移民，發(fā)現(xiàn)中國女性在生完孩子之后要休息三十天以上；她感到驚訝又好奇，因為在意大利，女性生完孩子第二天便會恢復(fù)正常生活。她笑著問我這是否是真的，有沒有普遍性？我點點頭，說：“確實如此，而且這三十天里必須待在室內(nèi)，不能被一點冷風(fēng)吹到，不然老了之后就會生病。”她吸了一口煙，聳聳肩：“每個人老了都要生病?！薄耙苍S這就是文化差異吧，在中國，坐月子是女性的一種健康信仰?！蔽夜淖阌職?，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有孩子嗎？”她搖搖頭：“沒有。以后？不知道?！贝丝?，月亮升起來了，正好位于教堂上方。我們便不再多言，一起欣賞月色。

時間不早了，我們告辭離去。來到走廊里，還看到了姍姍來遲的朋友們，他們手里捧著鮮花。看來這個派對還要持續(xù)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從小區(qū)走出來，經(jīng)過了一小段巷子，來到主干道上。在這里，我再一次俯瞰夜色中的那不勒斯。白日的喧囂散盡，夜晚的寧靜更加充滿詩意。

一種“南方驕傲”

（2024年5月27日）

上午，在小古堡里吃早餐。電視里播放著新聞，意大利的“70后”總統(tǒng)顯得很年輕。雪蓮老師喝了口咖啡，問我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我說我只想在小巷里面隨便散步，不想再去什么知名的景點了。那不勒斯的街道非常古老，但是又有現(xiàn)代的藝術(shù)氣息，反而顯得很時尚。普通民宅同樣迷人，狹窄的街道上，五顏六色的陽臺垂掛著衣物，叫賣聲與摩托車聲混雜，呈現(xiàn)出濃厚的生活氣息。有一種摩托車前邊有倆輪子，后邊是一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據(jù)說還有一個地下的那不勒斯，因為自古羅馬時期這里就會建設(shè)排水系統(tǒng)，后來在二戰(zhàn)時，又大量建設(shè)了防空洞（順便說一下，1943年，那不勒斯爆發(fā)了“四天起義”，成為了第一座擺脫納粹占領(lǐng)的歐洲城市）。因此，光看地上的那不勒斯，還不是一個完整的那不勒斯，但是地下的那不勒斯，只有靠幽暗的想象力才能夠抵達。

我不由得想起了但丁《神曲》中那位精神領(lǐng)路人、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維吉爾出生在意大利北部，但他曾在那不勒斯學(xué)習(xí)哲學(xué)和文學(xué)，在他的《愛涅阿斯記》里就有不少關(guān)于那不勒斯地理和神話的描述，因此他也被認為是那不勒斯的“精神守護者”。據(jù)說他的墓地也在那不勒斯，但這次時間匆忙，沒有機會去尋找了，不然很想去探訪一下這位“領(lǐng)路人”。這位古典的大家之外，在那不勒斯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里面，最了不起的則是女作家的書寫。

一個是阿弗利科。她出生在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第一位創(chuàng)辦日報的女性，她的代表作《貧民區(qū)的日常生活》書寫了那不勒斯貧民區(qū)的艱辛，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典范。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代表則是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很多朋友應(yīng)該都知道這本書，因為它改編成影視劇之后，在全球都很受歡迎。這本書從兩個女性朋友的友誼和人生展開，時間跨度非常大，從20世紀5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是整個那不勒斯乃至意大利社會的縮影。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文學(xué)就是那不勒斯的精神地層，不是什么地方都有這種幸運。

路過了一家中國人的店，里面是義烏小商品。在那不勒斯乃至整個意大利，有很多中國移民，他們最早來自浙江青田，這個地方有著比較卓越的石雕藝術(shù)，跟意大利的藝術(shù)審美特別匹配，所以中國最早到意大利的移民是藝術(shù)家，即便是民間藝人，那也是藝術(shù)家。中國跟意大利這兩個古老的文明是以藝術(shù)來結(jié)緣的。

我原本打算再吃一次“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薩”再去機場，但房東怕路上塞車，趕不及，畢竟他肩負著送我去機場的任務(wù)。

此刻，正是大中午，但我就得出發(fā)了，只能獨自去機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再獨自填飽肚子。

這也意味著到了跟雪蓮老師告別的時刻了。她是我在意大利的耳朵，也是我在意大利語言中的“維吉爾”。我不知道意大利的朋友通過她的文字讀到的是怎樣的我，但總有一部分，是雪蓮老師的創(chuàng)造。

在路上，房東一邊通過他熟悉的小路疾駛，一邊問我了那個熟悉的問題：“現(xiàn)在旅程結(jié)束了，你愛Napoli（意大利語：那不勒斯）嗎？”

在那不勒斯，人們最喜歡問你的一句話便是這個：“你愛Napoli嗎？”沒錯，一定是Napoli，而不是來自英文的Naples。他們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自公元763年起，那不勒斯便發(fā)展為一個自治的公國，名為“那不勒斯公國”，保持了較高的獨立性，但因國家弱小，后來曾被不同民族統(tǒng)治過。因此，盡管他們尊重北部的經(jīng)濟成就，但也對歷史上北方對南方的輕視和掠奪感到不滿，因而他們強調(diào)一種“南方驕傲”。

地球也確實奇怪，估計是因為陸地分布的原因，北方對于南方的權(quán)力優(yōu)勢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特別普遍，而南方則充滿了來自邊緣的活力。我是北方人，又長期在南方生活，對這兩種文化心態(tài)可以說都有所體驗。

而對于那不勒斯來說，他們問別人愛不愛這里，只是因為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愛這里。

因此，我是這樣說的：“IlikeNapoli.No，no，no，IloveNapoli.”（“我喜歡那不勒斯。不，不，不，我愛那不勒斯?！保┫矚g一個地方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但對這里是不夠的，你必須愛。

房東從后視鏡看著我，點點頭，很滿意。

那不勒斯人經(jīng)常開玩笑說：“你能說我壞話，但只有我是可以說我壞話的人?！?/p>

在機場見到了余華的新書，意大利文版的《文城》。書店里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還是太少了，除了余華的，還有莫言的，以及一位我不認識的科幻作家。這里的人們很熱愛閱讀，他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買書，書店工作人員像商場工作人員一樣忙碌。在國內(nèi)很多地方，書店的店員都快成木雕了。

在我候機的時候，雪蓮老師又獨自去吃了那家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薩——羨慕嫉妒但不恨，我感覺我也再次品味到了似的。

我買了一根大大的帕尼尼，里邊夾著番茄、火腿和馬蘇里拉干酪，一邊吃一邊注視著機場外的人群，他們形形色色，來自世界各地。其實，那不勒斯的歷史并非單一連續(xù)，而是融合了希臘、羅馬、拜占庭、阿拉貢、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多種文化。這種多樣性使它獲得了更好的獨立性，同時也為它增添了一種復(fù)雜而迷人的氣質(zhì)。

那不勒斯最早是在公元前8世紀由希臘人建立的，被稱為“帕耳忒諾珀”（Parthenope），這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海妖的名字，她長著人的身子、鳥的腳，在小島上用美妙的歌聲引誘航海者，導(dǎo)致航海者觸礁毀滅。因此，在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經(jīng)過海島時，他用蜜蠟封住了同伴的耳朵，然后又讓人把自己緊緊綁在桅桿上。海妖看到自己的歌聲不能迷惑奧德修斯，居然跳海自盡了，變成了懸崖。在這個故事中，最奇妙的一點就是奧德修斯沒有用蜜蠟封住自己的耳朵，顯然，他想聽海妖的歌聲，他知道那是很美很迷人的。許多人忽略了這一點。那不勒斯就是這樣的海妖，當(dāng)你來到這里，假如沒有一個桅桿將你捆住，你就會沉溺進去。當(dāng)然，這不是毀滅，只是你變成了它的一部分，也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生，就像是那不勒斯的馬拉多納。

我在這里僅僅待了幾天，但感覺已經(jīng)待了很久，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也許，以后我還會重返這里，沒有蜜蠟，也沒有桅桿，我會讓自己全身心地沉浸下來，傾聽她的歌聲，被她所迷惑。

借用雪萊《那不勒斯頌》的結(jié)尾送給她：

精靈啊，無論你是放棄還是留守

你那星空之中的寶座，都請你保佑

這座崇拜你的城市永遠自由！

再會，Napo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