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時年五十歲的前清翰林許承堯辭去甘肅省教育廳長的職位,從隴海線入京廣線到達武漢,又從武漢乘小火輪沿江下到蕪湖,在中江橋輾轉(zhuǎn)水路,乘木船從青弋江溯源而上到達涇縣榔橋。隨后,是近一周的步行,經(jīng)旌德縣的蔡家橋、廟首、白地,翻越箬嶺關(guān)隘,從績溪上莊邊上滑過,再過歙縣的許村,他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園小山村唐模。當家鄉(xiāng)的山水和村落以一種凄冷卻親切的姿態(tài)映入他的眼簾時,許承堯感到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凈。是啊,多年前離去的時候,這里還滯重落魄,仿佛鍍上了一層陰霾,此番倦鳥歸巢,原先青山綠水粉墻黛瓦的地方,卻能看到一層金色的陽光。這是什么原因呢?許承堯想,還是心與理的關(guān)系吧,若內(nèi)心抖落了諸多塵埃,諸事安之若素,眼前的一切自然會潤澤如玉吧?
幾天之后,許承堯又覺得自己的感覺開始變得愚鈍了,徽州太安靜了,太與世隔絕了,仿佛世間所有的變化,都可以湮沒在如此的冷清與寂穆中。可許承堯還是覺出這種安靜是虛假的、是短暫的,山雨欲來風滿樓,即使在偏于一隅的徽州,也會在這寂靜的群山中,感覺到某種飄搖。許承堯先去叩拜了一些長輩,也見到了自己昔日的同窗黃賓虹、汪采白,在這些自小一起長大的友人身上,許承堯感覺到了同樣的恓惶,那是一種對捉摸不定的未來的擔心和恐懼。當夜色如大氈一般籠罩的時候,許承堯仰面看著滿天的星辰,經(jīng)常會油然生出淡淡的失落——屬于自己的那個時代真的遠去了,一個變得越來越陌生的世界慢慢來臨了。許承堯還隱隱地覺得,接下來的一切,已不可能如從前那樣淡定了,而是帶著某種極強的不可確定,潛伏著不可預料的熊吼虎鳴。
如果說老家在績溪上莊的胡適是從徽州走出來的具有全球視野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話,那么,比胡適大十多歲、早年生長于徽州的許承堯,則更像是傳統(tǒng)讀書人的代表。許承堯出生在歙縣唐模村,自幼聰穎好學,十六歲時成為徽州府庠生,二十一歲時成為光緒甲午舉人,曾跟黃賓虹、汪鞠卣等人一起,師從當?shù)孛曪@赫的紫陽書院山長汪宗沂。1904年,許承堯在京中進士,點入翰林庶吉士。1905年,延續(xù)了千余年的科舉制宣告結(jié)束,許承堯作為中國“最后的翰林”,離開京城,回到了老家徽州。許承堯先是改徽州府舊試院為校舍,創(chuàng)立了新安中學堂、紫陽師范學堂(即徽州師范的前身),自任監(jiān)督;又在家鄉(xiāng)唐模創(chuàng)設私立敬宗小學、端則女校,這在鄉(xiāng)村實屬開先河之舉。之后他又將兩所小學合并,再開徽州男女同校之先河。1906年,許承堯同黃賓虹、陳去病、汪鞠卣等人秘密組織“黃社”,以紀念思想家黃宗羲為名,想積極推動廢君,推行憲政。一段時間之后,因被人告發(fā),許承堯不得不辭去二校監(jiān)督之職,回京重任翰林院任編修,兼國史館協(xié)修。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具有新思想的許承堯不甘寂寞,應安徽總督柏文蔚的聘請,負責督辦全省鐵路。沒過多久,柏文蔚因討伐袁世凱失敗而下臺,許承堯只好再次回到徽州。1914年,許承堯受安徽同鄉(xiāng)、陜甘籌邊使張廣建的約請,辭別八十歲的祖母,遠行至前途未卜風沙漫漫的大西北,先后擔任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甘涼道尹、蘭山道尹、省政務廳長、渭川道尹等職務。
許承堯的西北之行,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文化苦旅。當時西北財政的匱乏、觀念的落后、設施的薄弱,政治與社會各種復雜糾纏的關(guān)系,讓許承堯的變革毫無頭緒。后來談及此行,許承堯認為是“世艱迫促,非鬻力奉生,無以自謀”,加之張廣建為人“篤誠肫厚”,且“能用善言”,鼓動了他的西行。這個時候,離莫高窟藏經(jīng)洞被打開只有十余年,伯希和、斯坦因等多國探險家盜走大量洞藏文獻運往西方,清政府也用牛車運回京畿一部分,剩下大量文獻在甘肅市面上買賣。飽讀詩書的許承堯當然知道這一批文獻的價值,為避免大量國寶流失散佚,許承堯節(jié)衣縮食加入了收購的行列。在寫給桐城派老友馬其昶的一首詩中,許承堯談到了自己的動機和行為:“我業(yè)蹉已晚,千百見三四……目眩入寶山,失喜至忘寐。憬然念深茲,襟袖濡古淚?!睘榱藢ひ捘呖叨床匚臅S承堯的足跡遍布了甘肅全省,有時候他甚至為了幾頁敦煌文書,輾轉(zhuǎn)數(shù)百公里艱難尋覓。公務之余,許承堯潛心研究敦煌文獻,抄寫經(jīng)書,辨別字義,將蒼茫歲月之留痕化成今日之流水。由于許承堯功力扎實,博聞強識,很快便在經(jīng)書的字里行間游刃有余,連敦煌學家羅振玉都自嘆弗如。
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后,許承堯又繼續(xù)在之前創(chuàng)立的徽州師范主持教育工作,他聘請了一批在當時異常有名的學者擔任老師,甚至一度說動了大名鼎鼎的陳獨秀準備來徽州。他又跟江彤侯等民間文化人一起,投身于徽州古跡的整理和拯救工作,修葺城郊西干山的漸江墓、披云亭、長慶寺、經(jīng)藏寺,造漱芳樓,疏浚五明寺泉,疊石千級,使古城的西郊成了優(yōu)美的景點。家鄉(xiāng)唐模村的檀干園,他也曾多次組織鄉(xiāng)親修理,挖塘清淤,種植林木,讓其成為了鄉(xiāng)鄰游憩的好所在。在做這些事的過程中,許承堯遍嘗世間的酸甜苦辣,沉郁、憂傷與失望也與日俱增。終于有一天,許承堯下定決心辭去了徽州師范的教學、管理以及相應的社會工作,搬回了唐模老家。在老家,他一方面整理在甘肅所搜集到的敦煌經(jīng)書,研習書法;另一方面,又主持編撰《歙縣志》,撰寫《歙事閑譚》。三年后,《歙縣志》共十六卷出版,時人評價此方志搜采廣泛、考訂精賅,是方志中的精品,此方志亦被評為“民國中國四大名縣志”之一。又過了四年,《歙事閑譚》三十一卷付梓,全書共八百四十七篇,近百萬字,極富史料、文獻和研究價值。在書中,許承堯努力以自己的內(nèi)心為鏡像,不懈地描摹著徽州的山水、風物和人情,既有云破日出的深情,又有著千萬人吾往矣的超然。
在最初接觸徽州歷史文化之時,我對許承堯這個人也不了解,或者說了解得并不深入,以為他只是一個舊時代的知識人,兼有“儒釋道”的修養(yǎng),又有“懸壺濟世”之理想,不過整體格局(或曰境界)普通,創(chuàng)新力不夠,缺乏現(xiàn)代意識??墒窃谧x到他的諸多詩文,了解到這個人的相關(guān)事跡和生平后,我改變了對他的諸多看法——這應該是一個學說境界和人生境界不斷完善、漸趨于完美的人,既有古典濟世“修齊治平”的精神,還頗有現(xiàn)時知識人難得擁有的開放、博雅、創(chuàng)造和寬容?;罩蓦m然文人迭出,可是真正達到許承堯這般境界和修為的人,其實并不多。
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飽學之士,肯定有著復雜的心路歷程。從相關(guān)作品來看,許承堯的諸多抒懷和感發(fā),是既傷感又失落,同時還摻雜欽敬、憐憫、懷疑及迷惑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許承堯詩文書畫俱佳,其詩搖曳多變,折射著因角色轉(zhuǎn)換而帶來的生命體驗和心境的變化,總體上透著一股憂憤之情,悲愴激越,基調(diào)如同譚嗣同和魯迅,同為仰天的長嘆和詰問。那一個時代的文化人,雖然看起來是謙謙君子,可都像荊軻一樣青衫書劍,恩怨江湖,子夜當哭,迎風長嘯。在《劍》中,許承堯?qū)懙溃骸皠庹漳懖徽招?,潸然抱劍空哀吟。欲沁淚痕作新銹,比較血痕誰淺深?”如此劍膽琴心,實為凌云之志。許承堯還有一部分詩是典型的“杜詩風格”,有著強烈的平民與憂患意識,比如寫于抗戰(zhàn)勝利之后的《痛定篇》,大多寫徽州民間的疾苦,其中《縣長來》《老估嘆》《鄉(xiāng)長壽》《官擁兵》等,就像是杜詩《石壕吏》、白詩《賣炭翁》的翻版,此外,還有“屋小茅如發(fā),田荒草似秧”(《由祁門至安慶道中雜詩》),“龍蛇既已起,雞犬安得寧?至今閭里間,兩日一食并?!保ā妒敬濉罚敖駳q秋成原不惡,最憐戶戶只空倉”(《老農(nóng)》)……看得出來,許承堯心心念念的,還是世間的苦難。雖然唐朝已過去了一千多年,可是轉(zhuǎn)頭凝視,眼前的一切其實沒有太大變化,官府仍在吸血,人民仍在賣炭……讀書人所能做的,仍舊是扼腕嘆息。
從總體上說,許承堯應該跟歷史上諸多大儒一樣,在表面悄無聲息的思考和實踐中,完成了自己人格境界的超拔。尤其是他在西北,以及歸來的那段時間。世事浮沉,風云變幻,許承堯很明顯從大起大落的蹉跎經(jīng)歷,以及蕓蕓眾生的無奈和彷徨中,徹悟了人生的終極意義,從而開始“向死而生”的一系列行為。關(guān)于這一點,只要看過許承堯的書法,就可以明白。風格是個人心性的表現(xiàn),以許承堯的博大深厚,其書法葆有雍容沉穩(wěn)、華美醇厚的廟堂氣度是很正常的。至于他的行書,既有質(zhì)樸性情,又攜有濃郁的金石味,清虛而典雅,和美而恬淡,明顯是抄錄佛經(jīng)導向樸真的結(jié)果。風格和人格,往往是一起成長的,筆跡是可以透露某些心性和情緒的,那種最本質(zhì)的東西,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纖毫畢現(xiàn)。
除了著書立說,許承堯還以個人的努力繼續(xù)收藏和拯救徽州的文物和古董。因為其具備高人一籌的學問和鑒賞力,很多式微的徽州大族都把自己的珍藏請其幫助鑒定或出售。在得知有些藏品有可能流失的時候,他不得不再次出手挽救。這樣,晚年的許承堯又收集了包括米芾、唐寅、文征明、祝允明、董其昌、八大山人、石濤、石溪、查士標、漸江,以及揚州八怪在內(nèi)的很多古字畫,還有宋、明版的書籍達萬卷之多,加上之前收藏的敦煌魏晉隋唐上品經(jīng)書四十多卷,許承堯的家中堆滿了歷朝歷代的古董和字畫,這也花去了許承堯幾乎所有的積蓄和家產(chǎn)。1944年,抗日戰(zhàn)爭臨近尾聲時,許承堯曾考慮籌建黃山圖書館,將自己的收藏全部捐贈。奔走運作的過程中,許承堯深感當局窳敗墮落,怕一旦捐贈便會被權(quán)貴侵吞私占,最后決定暫緩實施此計劃,遂自建“檀干書藏”,將收藏的全部書畫古玩集中于此,并訂立遺囑,教諭子孫在其身后不得將藏品分散,要組織專人負責整理保管。20世紀50年代初,安徽省博物館正是在許承堯捐贈遺物的基礎上建立的。歙縣檔案局珍藏著一本《許承堯捐贈品清冊》,單這一個目錄便有3冊348頁,其中所載文物更是達兩萬余件,件件是稀世奇珍,價值難以估量。
我常常想,站立在新舊世界的分界線上,許承堯可能算是當時徽州最孤獨的人了。20世紀20年代末,他的身世、背景、年齡、個性都不允許他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即使是勉強發(fā)聲,也不會引起人們觀望和擁護,畢竟,身邊熱血沸騰的“少年郎”都一股腦兒地逐夢前方去了。人們追求的是火車的迅捷,鄙夷的是牛車的緩慢;追求的是派克筆的方便,丟棄的是毛筆的持重;追求的是打碎舊世界的痛快淋漓,摒棄的是成竹于胸的耐心……至于許承堯,他身上不可避免地載負著諸多特點:緩慢、持重、迂執(zhí)、守舊、清雅、安謐……雖然許承堯心中也有“拔劍”的愿望,可是劍未出鞘,已是四顧茫然。當時代發(fā)出尖利的嘯聲,對往昔表現(xiàn)出不屑,連正眼凝視都不再給予的時候,許承堯只能將劍撤回鞘中,以回應時代對他的冷落。這并不是一種主動的姿態(tài),而是被動和無奈,許承堯變身“最后的翰林”,似乎也是如此。如此烙下的“遺老”印記,使得他不可能像后輩胡適一樣,以一個“盜火者”的身份處世,從“火”中源源不斷地攫取力量;更不能像魯迅一樣,以不妥協(xié)不茍且的批判,成為人們景仰的先鋒。當然,這個徽州人也沒有效仿蘇曼殊李叔同,采取聲色犬馬自我墮落,或者遁世的方式,他只是心若止水般地止步故園,躲避塵世的紛爭和熱鬧,尋找著獨立于時代之外的意義和價值。許承堯知道,與前行的茫然不同,對于歷史與文化的深情凝視,才是踏實和有意義的。并且,悠悠的往昔是不確定的,只有將之變成文字,才能成為永恒。追憶昨日的芳華,不僅僅是記錄某件事,更是記錄徽州繁花似錦的歷程……當許承堯飽蘸著墨汁的毛筆輕柔地落在宣紙之上時,無邊的歲月開始向四周擴散,云山蒼蒼,秋水漫漫,雞聲茅店,板橋清輝……那是連接著徽州上下數(shù)千年的神思,如煙雨般裊娜了千百年的憂傷和迷愁。這也難怪,每一個冬烘野老,都曾有著青春無敵的躁動期;每一位喋喋不休的白首宮女,都曾有令人一見鐘情的美麗和羞澀;每一味散發(fā)著乖戾氣味的干枯草藥,都曾有著鮮花怒放的青蔥時光。
隨后的二十年中,江河日益破碎、乾坤重復顛倒,人們飽受兵燹之苦,一切都變幻莫測,一切又都在淬火重生?;钤谶@樣的年代里,對于每一個人都是一場內(nèi)心的煎熬。身處這樣的動蕩中,連笑都是奢侈的。唯恐笑聲多了會不由自主忘卻過去。唯一讓許承堯感到安慰的,是透過這千瘡百孔去找尋舊日的碎影。他在追溯往日時光時,或許會感到自己所做的并不完全是為了過去,而更是為了未來——那些撲面而來的時光,只有跟過去連接時,才能顯出生命力。有時候,當許承堯不由自主地提起枯筆畫出山水圖時,連他自己都感到了沖擊和震驚——這分明是漸江繪畫的再現(xiàn),冷寂如是,枯寒如是,奇崛如是,瘦硬如是……所有的畫,都是心湖顫抖而破滅的幻象。這很正常,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一面鏡子,既可以反射世界之光,也可以透露自己的幽暗。在這樣的幻象中,他不僅看到了一個全力掙扎的世界,也看到一個全力掙扎的自己。
抗戰(zhàn)初期,國民黨黨部唐式遵率大批川軍駐防皖南,屯兵歙縣巖寺。為阻擋日軍入侵,唐式遵曾考慮炸毀歙城河西大橋,拆除巖寺、潛口等處的古塔,因為這些古建筑有極高的辨識度,容易讓日軍飛機以此為引導轟炸。消息傳出后,許承堯很焦慮,面見唐式遵請求除非形勢十分危險時才執(zhí)行毀棄這些建筑的命令。由于日本軍隊后來沒有繼續(xù)南下,這些古建筑終于得以保全……晚年的許承堯就這樣奔波在徽州的大小道路上,殫精竭慮,費盡心思。雖然我難以完全厘清他晚年的足跡,可我們還是可以從書本、繪畫以及藏品中,看到他對新安山水的一往情深。而在他周圍,是越來越密集的壞消息、越來越渺茫的希望、越來越變幻莫測的形勢,以及越來越蒼老虛弱的徽州。奔走于夜路中的許承堯就像一團將要熄滅的靈火一樣,在這塊土地上發(fā)出了自己最后的熒熒之光。
現(xiàn)在我明白了,許承堯就是老徽州的“臥龍”??!他骨子里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不僅暗藏鯤鵬沖天的志向,更暗藏拯救蒼生的情懷,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古典時代的杰出人士,都是田園里的夢想家和理想主義者,許承堯的志向也是如此。當時代不再正眼凝視他們,甚至以之為累贅之時,他們卻心懷虔敬,選擇了立言的方式,以示對歷史的忠誠,以一束光對于黑暗的探照,靜靜地完成與徽州的深情擁抱。他骨子里仍懷有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結(jié)、悲憫情懷、慈善心靈,這些都是人生大氣象。這些情懷就像飄蕩于黃山上空絲綢般潤滑的祥云一樣,相伴、潤澤并愛撫著這塊古老的土地。
現(xiàn)在的唐模村,許承堯的故居坐落在水街邊一個窄窄的巷子里。當年的“眠琴別圃”,現(xiàn)在已成為了一幢普通的徽州民居,只不過比一般老宅稍大一些,看起來稍堂皇一些;至于“寫經(jīng)樓”,早就“經(jīng)去樓空”了。這屋子里陳放了一些許承堯的遺物,也懸掛了許承堯的一些書法作品。歷史與時光,就如墨跡一般在他手下排成娟秀的長行,若滿天繁星般遙遠,也如春季田畦里綠油油的青苗般蓬勃。引人注目的是堂前立柱上懸掛著的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從容入世,七秩余年,彼何人斯?亦曾奉手,當代雄俊義烈君子;下聯(lián)為:慷慨留詩,十有四卷,我為誰作?要自服膺,古來沉博絕麗大文。據(jù)說挽聯(lián)是許承堯生前自撰,算是對自己一生作了一個真實而誠懇的自評。從這樣的自我評價中,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胸襟和氣魄。這是一個高貴的靈魂,也是一個幽怨的靈魂。每個時代都有一些精英遺老,也有一些棠棣之花,他們鐘情于消逝的時光,即使是星移斗轉(zhuǎn),他們?nèi)怨虉?zhí)地翹首相望,最終定格為一個蒼涼的姿勢。
抗戰(zhàn)勝利之后,許承堯身體明顯不濟,自覺時日不多,便很少離開唐模了,只是每天拄著拐杖在村頭村尾蹣跚而行,東看看,西望望,累了就坐下來,慈祥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口頭念念有詞。1946年7月,許承堯在唐模的大宅里溘然長逝,終年73歲。在他去世之后,兒孫們遵囑將他葬于“眠琴別圃”里的花叢中,與妻胡宜人、女素聞合墓。據(jù)說,許承堯墓園掩映在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朵之中,旁邊栽有一株虬枝清疏的老梅。1984年,歙縣人民政府曾撥??钪匦拊S承堯墓,并將其遷至唐模前山,坐東北,朝西南,依山勢環(huán)抱而筑,舉目便可以看到綿亙的茶山。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條古徽州的“臥龍”,在很長時間一直湮沒在沉默和寂靜之中,數(shù)十年中的方志和文章,都很少出現(xiàn)他的名字。這是時代有意無意地淡忘嗎?一直到這十多年來,這個名字才慢慢浮出水面。讓人覺得有趣的是,二十年前我在屯溪新安江邊一家書店閑逛,想起許承堯這個人,思忖要去他的老家唐??纯矗瑳]想到抬首就在書架上瞥見了他的《歙事閑譚》。我早就聽說過本省的一家出版社多年前整理推出過此書,可是一直沒有買到,心中以為是一本舊官僚四平八穩(wěn)的回憶錄,或者是類似《揚州畫舫錄》般的“性靈”文章。直到我在書店翻閱此書時,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是一本以虔敬之心對于新安山水的凝視,閑擁白云蒼狗,感發(fā)舊事沉浮。它既有《一千零一夜》般的浪漫,又有《史記》的滿滿情懷,還如“新安畫派”的山水圖一般,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個外部世界,還有內(nèi)心的希冀。我忙不迭地將這僅存的孤本買了下來,慶幸的同時,還感覺到冥冥之中有某種垂憐,在給我以指引。
由許承堯,我甚至想到了與他同時代的另一個“曠代逸才”楊度,想到了“晚清鴻儒”王國維,以及一輩子都伶俜著的嚴復……當新的時代帶著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呼嘯來臨,當一個時代成為過去,“無邊落木蕭蕭下”,他們只好“任憑風吹雨打去”了。比較起楊度晚年的顛沛流離、王國維的投湖自盡、嚴復的門可羅雀,也許,許承堯的故園歸隱已算是一種最好的方式了。逃離紛亂,隱逸山林,葆有溫潤,回溯夢華,又何嘗不是一種最好的選擇呢?
許承堯是逍遙的嗎?我從不覺得他逍遙。這個人一直身在塵世,心也在塵世,他只是難舍濃郁的鄉(xiāng)情罷了。少年書劍志天下,中年飄零走四方,歸來之時,怎么可能無所掛礙呢?他只是不再激越,只有惆悵,根本談不上逍遙,滿身都是披星戴月的嘆惋。許承堯是悲情的嗎?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這樣。許承堯從未完成過華麗的轉(zhuǎn)身,雖然他在馳想新安山水時,似是滿滿閑情,斑斕古雅,可在骨子里,他卻有著難以卸去的惆悵,就如寫作《東京夢華錄》的孟元老一樣。人們對理想失望的時候,就會尋找生活的支撐;對于生活失望的時候,就會尋找文化的支撐;對傳統(tǒng)失望的時候,就會尋找現(xiàn)代的支撐;對人失望的時候,就會尋找自然的支撐……也許對許承堯來說,他的情懷、知識和見識已不足以讓他看出這個世界的走向,與其痛苦而迷茫地向前張望,倒不如飽含深情地回眸,讓自己不多的未來如夢一般飄蕩。許承堯心中郁積之“塊壘”,使得他難以像老子所說的“淡若海,漂無所止”,他只是“漂”,他知道生命的背后有一個看不見的沙漏。至于后半生,他只是在靜靜地等待,等待沙漏最后結(jié)束的時刻。
許承堯是高貴的嗎?應該是的。從更深的層次來說,歷史不只是世事的風云變幻,還是在場者的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難以言說。生命的過程,不僅僅是對于個體的意義,還是大歷史的參與和見證,裹挾著無數(shù)自尊、怨恨、悲傷、愛憐、祈求、妥協(xié)、安慰、無奈與升華。逝者如斯夫!人起于幽暗,行于灰暗,歸于黑暗,唯有自明,才是最好的解脫。千古之人,同聲一嘆??墒巧剿匀还蕡@情感,卻可以讓如此悲情得以緩和。就歷史上的徽州大家來說,對這樣的愁緒,朱熹是以“天命之理”來消解;漸江是以山水的薄涼和冷寂來消解;胡適是以對未來可期的堅定追求來消解……而許承堯呢,更多地是以高貴的回眸來消解。的確是這樣,對于許承堯來說,山川河流是外部的風景,歷史掌故則是內(nèi)在的風景。當內(nèi)在和外在的風景觸碰并融為一體之時,他即可身輕如燕,飛翔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上。
歷史是徽州的榮光,也是徽州的心魔。經(jīng)由許承堯等一干徽州前人,我慢慢鞏固了對于地域文化和地域性格的基本判斷:一個地方是有一個地方的秉性的,也有著堅固的文化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思維習慣。就徽州來說,這個地方深受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的影響,還有就是農(nóng)耕時代商業(yè)思維和文化的滲入,在這樣的地方,是很難出現(xiàn)陶淵明、李白、王維、八大山人的,有可能出現(xiàn)的是杜甫、朱熹、陸游,以及無數(shù)沒有顯赫名聲,卻在默默地推動著社會前行的商人群體。歷史是一根沒有邊際的鏈條,每一個圓圈都想著承接和延續(xù),每一個圓圈又都希望掙脫鏈條的羈絆。這樣的“二律悖反”,處處表現(xiàn)出矛盾與和解,分岐與融合。叔本華說不同文化塑造不同的藝術(shù),還塑造不同的生理系統(tǒng)、醫(yī)藥系統(tǒng),每個民族甚至會生不同的病……這一段話說得如此深刻,深刻得像刀片一樣閃爍著鋒利的寒光,可是我們又無法否定其中的真實和智慧。只是美德也好,罪惡也好,不僅源自不同地方的文化傳統(tǒng),還深深地埋藏于幽幽的人性之中。不管怎么說,在徽州豐饒的歷史人文環(huán)境中,誕生和留存像許承堯這樣的人是幸運的,我們在很長時間之后,仍可以真切地感受他的長嘯和嘆惋。同樣讓我們感到抑揚頓挫的,還有一大片和聲,那是許承堯身邊一些值得尊敬的長者優(yōu)雅的伴唱,比如張廣建、黃賓虹、汪采白等。如此情景,就如同我們在古老的村落門口,看見成片的古老銀杏樹一般。木之所以秀于林,那是因為它的四周,還有著其他飽經(jīng)滄桑的樹木。
世事清虛,世情薄涼,該如何看待,又該怎么去觸及這些優(yōu)雅的心靈呢?就徽州而言,這片黃山腳下的土地如一顆更久遠、更博大、更堅韌的心靈,可它本身,一直是農(nóng)耕社會的產(chǎn)物,所有的榮光和自豪,都來自農(nóng)耕文化,來自“一日復一日”的勤勞和耐煩。它帶有明顯的實踐性,難以前瞻,難以后顧,難以先驗,也難以回望。從某種程度上說,徽州更像是集中了歷史的榮光、繁華與凄清的一個遺存,既是日晷的針影,也是雨滴般叮嚀不止的老故事,更是古戲臺的舊夢、龍尾硯的殘墨、斑駁的老墻印記、散發(fā)著迷蒙蒼茫意味的苔蘚。如此狀況之下,該如何進行我的寫作呢?深刻不應被放大,只應埋在心中;優(yōu)雅不應被突出,只應被保存在寫作的深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的螞蟻,仰起頭,踮起腳,從根部起步,沿著老樹上纏繞的藤蔓,艱難地爬上樹干、樹枝和樹梢。我努力登臨絕頂,翹首遠望,穿越歷史的現(xiàn)象和什物,去接近一個個遙遠的靈魂。過去的一切都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或?qū)突睿驅(qū)⒅貥?gòu),彼岸的所有景象,都會以一種秋水漫漶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面前。與此同時,我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迷茫——夜越發(fā)地深邃了,遙看滿天星辰,方驚覺天地清曠,群山暗黛,不時有神秘的清風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