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一個神偷,把白天的光亮,一下子裝進了碩大無比的口袋,麻利地背起來溜走了。于是,我就在無邊無際的漆黑中,緊緊拉住母親的衣角,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動。母親在黑暗中摸索著,嚓嚓的幾聲后,她點亮了煤油燈,跳動的火苗一下子撕破了沉寂的黑夜,我拽著母親衣服的手,漸漸地松開了,母親給煤油燈安上玻璃罩子,整個屋子更加地亮了起來。
這盞有著玻璃罩的煤油燈,被鄉(xiāng)人稱為“罩兒燈”,母親結(jié)婚時,外祖父母按照習俗,給母親準備了兩盞罩兒燈。從我記事起,我就看到這對罩兒燈整整齊齊地擺在紅色的書桌上。我上幼兒園時,那書桌上喜慶的紅色還沒褪去,我常常趁著家人不注意,爬上書桌邊的椅子,再從椅子上爬到書桌上,我坐在書桌上,將罩兒燈的燈芯來回捻動,看著那燈芯像調(diào)皮的孩子,一會兒將舌頭吐出,一會兒又把舌頭縮進嘴里。
母親總是輕輕地從我手上奪下罩兒燈,將它小心地放得更遠一點,順帶著取下被煙熏得發(fā)黑的玻璃罩,將廢紙搓了搓,伸進玻璃罩,仔細地擦拭著。光亮的玻璃罩,最終被穩(wěn)穩(wěn)地罩在燈座上,母親凝視著罩兒燈,微微地笑了笑。我知道,母親是愛笑的,不僅喜歡對我笑,還喜歡對父親笑。我們一家三口,擠在兩間破舊的小屋內(nèi),母親總是笑著忙來忙去,灶臺上的鍋,切菜的刀,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她擦得和罩兒燈的玻璃罩一樣光亮。
兩間小屋的窗外,是一棵不算很大的桃樹。父母去上班的日子里,我就和小伙伴們一起在桃樹下玩耍。我們悄悄地從家里偷出一小塊饅頭,捏成碎末,撒在地上,看著螞蟻們忙來忙去地搬運糧食,直到我們蹲得兩腿酸麻時,才撫摸著膝蓋,慢慢地站起來。我們又找來長棍,把樹上還未成熟的桃子打下來,咬上一口,又趕緊吐吐舌頭,用力地把桃子扔進門前的小河里。小伙伴們走后,我就坐在小板凳上,靜靜地看著桃樹的影子,我在地上畫了一條線,沒有特殊情況,等桃樹的影子越過那條線時,母親就會回來。
有的時候,夕陽落山了,我還是沒有等到母親下班,暮色像滴落在宣紙上的墨跡,迅速地洇開,很快,它們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主色調(diào),讓白天鮮亮的村莊,藏進一片黑暗中。三三兩兩的炊煙,在微亮的夜空中扭動著輕盈的身軀,扭著扭著便也躲進了夜色中。
我在祖父的小屋里盼望著母親快點下班回來。祖父是一個很威嚴的人,我靜靜地坐著,生怕任何一個動作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惹怒他。我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灶膛里的火,把他瘦削的臉照得通紅,臉上縱橫的皺紋,像田地里的條條溝壑。大鍋里的晚飯熟了,灶膛里跳躍的火,也慢慢地黯淡下來,終于,沒有了一點光亮,祖父這才點上灶臺上的一盞燈。
這是我記憶中最簡單的一盞燈。一只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空墨水瓶,上面安了一只銅錢大的鐵皮,鐵皮上開了一個小孔,一根稍粗的棉線從小孔里穿過,一大截棉線浸泡在煤油里,這就是燈芯了。
沉悶而幽暗的小屋里,有了一點橘黃的燈光,我扭了扭坐得有點疼的腰,盼望著母親回來,盼望著母親點燃罩兒燈,我實在不喜歡祖父屋里像螢火蟲一樣的小燈。
啊,我仿佛聽到了屋子外面的腳步聲,我趕緊沖了出去。真是母親回來了,她渾身的汗味,也不能阻擋我給她一個擁抱。我拉著母親的手,蹦跳著回到我們的家。
母親在村里的磚瓦廠上班,不上學的日子,我就跟著她去磚瓦廠。我和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爬到高高的土堆上,再閉上眼睛,從土堆的最頂部滑下去,在小伙伴的嬉笑中,滾落在松軟的泥土上。
我去母親工作的地方,看著她頂著烈日,從板車上,把一排排磚坯搬到地面的土埂上,汗水打濕了母親的頭發(fā),好幾縷頭發(fā)緊緊地貼在她的額頭上,我想幫她把頭發(fā)理好,母親卻笑著讓我趕緊躲到磚場邊的大樹下。
我曾經(jīng)有好長時間都期待著下一場雨,那樣的話,母親就無法上班了。
我喜歡在下雨的夜晚,靜聽雨點擊打瓦片的聲音,我還喜歡看著母親在氤氳的熱氣中,圍著土灶給我們做晚飯。罩兒燈的亮光夾雜著飯菜的香味,至今仍常常飄進我的夢里。
很多個夜晚,母親在完成一天的勞作后,靜靜地坐在一邊,看我寫作業(yè)。她常常把遠處的罩兒燈輕輕地拿了,放到離我更近的地方,又時不時地用剪刀剪去燈芯上的燈花。作業(yè)做完后,我抬起頭來看看母親,母親也抬起頭來看看我,我把白天遇到的事講給她聽,有時她會很開心地笑起來,有時又會很嚴厲地對我說:“下次可不能這么干了呀!”在這微弱的燈光下,母親給我縫補過很多的衣服,也教會我很多生活的道理。
后來的日子里,村子里的人們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曾經(jīng)的罩兒燈漸漸地走出了人們的視野。等我上初中時,即使偶爾碰上停電,人們也不會再去尋找罩兒燈,而是用上了更加方便的蠟燭。晚自習遇上停電,每張課桌上都點著一兩支蠟燭,搖曳的燭光映照著我們純凈無瑕的臉蛋。
三十年的時光,仿佛是風中飄零的花瓣,轉(zhuǎn)瞬即逝。照亮我們童年的罩兒燈,也如同曾經(jīng)飄揚在村莊上空的裊裊炊煙,湮沒在時代的長河里。但我仍常常想起陪伴我成長的罩兒燈,童年那些烏黑的夜晚,正是因為有了罩兒燈,有了母親,一切才變得那么明亮,那么溫暖。